“富連成”教育模式對現代音樂教育的價值微探

章峻源

（中國音樂學院，北京 100101）

“富連成”由葉春善先生創辦于光緒三十年。張次溪先生曾寫到：“其創辦富連成也，專以養育藝術人材為其主旨，宜其能成功也。不觀有清一代之科班，彼起此伏，多如春筍，而僅一富連成，能纏綿三十年之久。吾人于斯，庶可想見葉君精神之所在矣?！笨梢姟案贿B成”的教育模式有其獨到之處，正因如此，它引起了筆者的興趣。

一、“富連成”的教育模式微探

筆者搜集了大量有關“富連成”的文章與書籍，其中《富連成三十年史》中的記述最為詳盡。因此，筆者以此書為基礎，結合其他書籍文獻，從“富連成”教育模式中的管理模式和教學模式兩方面入手，對其辦學模式進行梳理。

（一）管理模式

“富連成”在開辦之初，葉春善先生便有了“以光明正大為歸，以整齊嚴肅為用”的管理理念，所有事項全部公開，這種民主的管理模式使得“內部無風潮離心離德之舉”，良好的辦學風氣成為科班有效管理的基礎。

1.明確分工，各司其職

因葉春善出身于戲班，因此“富連成”基本采用了傳統的管理制度（如社長制），日常事務由社長處理，如遇重要事項或涉及到社中改革之事，則由班主及全體管事職員一同商議。

在創辦之初，學員只有6名，社長一人可以處理班中事務，但隨著后來規模的擴大，增添了以下職務：管事、執事經勵科(又稱“經理科”，用于協調演員與戲園二者關系)、教授、會計庶務、教育班、場面主任、箱頭、其余雜役等，形成了以社長為中心，對內與對外、場上與場下、教學與生活相互聯動的分工管理模式，各個職能部門分工明確，例如管事和執事，雖都是輔佐社長治理社務，但管事管理的是社內平日事務，而執事則只對臺上演出的部分負責。

2.養成習慣，夯實功底

科班對學員的日常生活有著嚴格的規定，早上6點鐘起床，由教授帶著上晨課，一般為3至4小時。早餐后，去戲園演戲，每日11時至下午6時，都是學生演戲實踐的時間。演出后由管事帶領返回學堂，稍事休息后用晚餐，上夜課，10點夜課完畢，準時就寢。民國二十年，沈秀水先生基于“蓋學識不進，則藝術難精。文學為藝術之本源，欲講藝術，不得不從識字起，此種根本之要圖也”的認識。提出增設教育科的建議，隨后一年班學生每日增加了2小時國語和常識課，并為即將畢業或已經畢業的學生設置特別班，保證每天1小時的文化課程學習。

“富連成”的規范化管理使得學生養成了良好的作息及練功習慣，促使學生練就扎實功底。值得一提的是，“富連成”對學生的管理并非僅限于在科期間的學員，同樣也對已經畢業的學生負責，真正做到為學生的前途命運考慮。

3.訓詞規約，嚴格細致

《科班訓詞》非常長，要求每一位學員銘記于心。其內容可以總結為：首先要養好身體、謹遵教訓，聽師父和父母的話，勤奮學藝。其次是演唱時的“十要四禁忌”。最后是五條誡律：要保名譽、戒拋棄光陰、戒貪圖小利、戒煙酒賭博、戒亂交朋友。從以上內容可以看出，“富連成”對學生的培養是全面的，更注重的是對學生人品的培養而非技術層面的要求。作為教學機構，“富連成”科班始終以育人作為最核心的教育理念，強調學生樹立良好品性和人生觀的重要性，即學藝先學做人。

如果說《科班訓詞》是對學生精神及道德層面的指導約束，那么《梨園規約》則是對學生的日常生活及臺上臺下的行為進行更為細致的規范管理。日常生活中“富連成”對學生的要求非常嚴格，現摘要如下：

不貸（不饒恕，不寬免）：臨時誤場、扮戲耍笑、扮戲懈怠、當場開攪、報錯家門、臺上翻場、當場陰人、混亂冒場、登臺卸場、臺上笑場。

責罰：夜不歸宿、設局賭錢、口角斗毆、以強壓弱、克扣公款（不續用）、無事串班、歇啞吧（罷）工。

責罰不貸：在班結黨。

重則罰跪：夜晚串鋪。

緩留：臨時告假（或革除，如有特別事故，不在此列）。

重罰不留：背板逃走、偷盜物件、克扣公款。

革除：臨場推諉。

永不敘（續）用：在班思班（在一個班子里工作心卻想著另一個班子）。

另外，《梨園規約》中對于演出前及演出中后臺的秩序、換上行頭以后的狀態都有著嚴格的要求，例如，后臺不準晃旗、張傘、戴臉不準照相等，這些規定帶著濃郁的時代印記，同時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京劇的發展歷程。

“富連成”對于學員的管理雖然細致嚴格，但對于正處于青春期的學員可能出現的問題，一般責罰都不是很重，其懲罰目的是為了讓學生養成遵守制度的習慣，而并非責罰本身。當然，對于情節較為嚴重的思想、道德以及責任心等問題，處理程度還是非常嚴重的，這同樣也體現出科班對于學生品德的重視。

（二）教學模式

1.教師的教。筆者在看了《富連成三十年史》中教師的傳記后，將教師的教學要點總結為以下三個方面：

（1）口傳心授：以身作則，以德育人

“口傳心授”是中國古代最具代表性的藝術教學方式?！案贿B成”看到了這種中國傳統教學方式的優勢：學生對教師的模仿。因此，科班規定，在學生6點鐘上早課的時候，教師必須到場?？梢韵胂?，師父們6點準時進行訓練，學生還有什么理由賴床不起或偷懶呢？教師的以身作則對學生而言是最好的典范。

（2）因材施教：發揮長處，一視同仁

“因材施教”是為了釋放學生的天性，找到最適合學生個體的教學方式?！案贿B成”的做法是在學生的行當選擇上，根據學生自身嗓音、身段的條件給予最適合他的指導。例如“喜奎初由蕭長華開蒙，習文丑；后改學花臉，受業于葉福?！?，“喜才為喜明之弟，入科后初從葉德鳳、葉福海學花臉，后從羅燕臣、韓樂卿學武丑，又從蕭長華學文丑?！贝祟愒趯W習過程中更改行當的例子比比皆是，使學生可以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在生活及其他基礎課的學習中，對所有學生則堅持一視同仁，凡違規違紀者均會受到懲罰。這樣既能使學生在學藝的道路上找到自己適合的路，又對學生的行為及學習態度進行了規范。

（3）注重實踐：提供平臺，及時指導

作為藝術教育，演出實踐對于學生來說十分重要。在“富連成”，學生每天早上練功，上午上課，下午則是舞臺實踐。前期學員少的時候能保證每個學員都有上臺機會，隨著學員的增多，就算不能保證學員經常會有上臺機會，也要求全部扮上妝，去演出場地看老師和同學演出，這對學生是一種心理暗示，讓他們重視每一次看、演的機會。

2.學生的學?！案贿B成”重視通過教學使學生養成自我學習的能力：

（1）自我約束：嚴遵師命，以師為綱

因為科班的管理相當嚴格，無論角兒的大小一律平等，學生在這種管理與教學環境中養成了良好的自我約束能力，這種習慣對于學生的專業學習也有很大的促進作用：在前期的模仿學習階段，能夠嚴格遵從師父的教導，使得模仿更為規范，為今后的發展打下良好基礎。

（2）自我學習：師引入門，修行在己

前期科班的學員較少，可以做到一個教師帶5名以下的學生，后期隨著名氣越來越大，學生暴增，師生比例也出現較大差距。在這種情況下，上舞臺表演無疑是推動學生進行自我學習、自我提升的一個重要手段。在師父教會基本的身段腔調以后，更多的時間是靠學生自己練習。

（3）自我擔當：以大帶小，團隊意識

由于教師數量少，很多情況下同一個行當在一起練功時，師兄會充當小老師的作用。起初師兄弟之間的交流僅限于學習上，隨著在相互指導的過程中感情越來越深，慢慢發展到生活上的彼此照應，從而形成了同一師門彼此關系像親兄弟一樣，不知不覺中責任心和團隊意識也得到了提升。

（4）自我反思：演練結合，提升水平

由于學生每天都要上舞臺（有時是扮裝在臺下看），因此也會促使學生主動的去思考如何才能讓自己在舞臺上表現得更好。觀看師兄弟表演會讓學生產生心理比較，看到自己的差距，在練習時主動針對自身問題進行強化訓練。也正是從這一點一滴的自我反思中，學生的水平逐步得到提升。

“富連成”作為近代早期科班，無論是教學還是管理，都透露著《科班訓詞》中所強調的核心培養理念。而這樣的培養理念及教學、管理方式無不體現著濃厚的傳統儒學色彩，換而言之，儒學為其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思想基礎。此外，對“口傳心授”培養模式下的學生而言，師父的態度、品質、知識儲備直接影響學生的發展，可喜的是早期“儒伶”以身作則，用自己在傳統儒學熏陶下的優秀品質影響著一輩又一輩的后繼人。正因當年程長庚在鴉片戰爭時謝卻歌臺，終日閉戶不出，才有的后來葉春善資助辛亥革命、梅蘭芳拒絕為日本人登臺，這種薪火相傳的品德培養遠比技藝更有意義。

二、“富連成”對現代音樂教育的啟示

現代音樂教育大致可分為兩種，一種是中小學義務教育階段的音樂教育，這是普及教育的一種。對于普及教育，國家的要求是通過音樂教育培養學生的審美能力，提高學生的綜合素養。另一種則是類似于科班教學的專業音樂學院所進行的專業音樂教育，培養的學生是專業音樂人才。對于現代兩種不同性質的音樂教育，在借鑒以往經驗時也應有所區別。

（一）義務教育階段的音樂教育

義務教育階段的音樂教育，其教學重點并不是讓學生掌握多么扎實的音樂技能，而是通過音樂的學習陶冶情操，提高審美能力及綜合素養。因此，這一階段音樂教育，需要關注的是“富連成”對于學生做人以及培養學生學習能力。

1.口傳心授：對于教師水平及素養的高要求

從上文對于“富連成”教學模式的梳理中可以看到，教師“口傳心授”的內容不僅限于技能，也包括通過自身的作為影響學生行為。這對于教師來說無疑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僅要水平過硬，還要時刻規范自己的言行，給學生做出榜樣。

2.以教促學：將培養學生的學習自覺性放在首位

義務教育階段的學生正處于青少年階段，是養成習慣的重要時期，因此音樂教育也當自覺承擔起培養學生學習興趣的責任，在教學過程中引導學生積極思考，多留一些開放性并且有趣的作業讓學生自主探索。

3.以樂育人：注重學生團隊意識的培養，增強青少年責任意識

在設計課程環節時可以多考慮團隊協作與個人展示相結合的項目，教學方法以鼓勵和激勵為主，促進學生學習自覺性的養成。此外，還可以在學校設立各種主題的音樂社團，將興趣相投的學生聚集在一起，以樂會友，使其相互親近，找到歸屬，激發集體榮譽感，有利于培養學生的團隊意識。

（二）專業音樂教育

因專業音樂教育在教學目的上與“富連成”的培養目標更為相似，因此可借鑒之處更多，以下筆者將從五個主要的方面進行總結歸納。

1.育人為先：風氣建設帶動人才培養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富連成科班將學員品格的培養放在極為重要位置，以《科班訓詞》作為規范準則，以教師身體力行作為牽引動力，以良好的班風學風為學員提供環境條件，讓學生在充滿正能量的風氣中學習生活。

2.耳濡目染：培養具有中國傳統文化底蘊的專業人才

近年來有關學生傳統文化底蘊培養的討論愈演愈熱，而此項工程并非一朝一夕，需要一個長期不斷的積累，我們不妨從內容與形式兩個方面去思考突破。想要培養具有傳統文化底蘊的學生首先應使學生具備一定的傳統文化知識，音樂作為文化的產物，在討論音樂時必定不能與文化相脫節。作為專業音樂教育，最大的問題在于專攻專能，對自己專業范圍以外的知識不會給予太多重視，這就要求教師在教學過程中有意識的挖掘樂曲、樂器背后蘊藏的文化內容。在教學及管理形式上可以為學生營造相應的文化氛圍，例如古琴教學過程中點香穿素衣、民歌教學提供給學生實地采風的機會等，看似可有可無的表面功夫，實則可以在耳濡目染中指引學生發現傳統文化的美，有意愿繼續了解而非強加知識。如能有這般對待傳統文化的態度，將是我國教育的一大幸事。

3.夯實功底：對學生基礎訓練的高要求

專業音樂教育的目標是培養音樂方面的高水平人才，因此，扎實的功底訓練尤為重要。筆者于所在學校做過相關調查，結果顯示本校器樂方向的學生，每天練琴超過5個小時的不足20%；聲樂方向的學生每天早晨6點鐘起床練聲的不足10%。這足以說明學生對于基礎訓練重要性的認識仍存在欠缺、自我約束能力還不夠強。這與學校、教師對于學生基礎訓練要求不高，抓管不實是否也有關系，值得我們深思。

4.提高文化意識：促使學生綜合素養的全面發展

專業音樂學習需要花大量的時間練習，但這不能成為放松文化課程要求的借口。為適應社會的進步，“富連成”自民國二十年起增設教育科，教授學生基礎文化知識，可見當時科班便意識到了教育應遵循社會的需求。反觀現在的音樂類院校，似乎學生的英語、思政課等成績不好已經成為了一種習以為常的現象。社會的進步需要的是有文化的高素質人才，因此專業音樂院校應向“富連成”學習，重視學生的文化教育，重視學生綜合素質的提高。

5.嚴格要求：幫助學生養成良好習慣

學習音樂的學生因為精神層面的優越感，很難做到自我管理。學校及教師應嚴格執行校規校紀，幫助學生規范行為，養成良好習慣。專業音樂院校，不管是附中還是大學，都應該重視制度建設，用科學、規范的管理制度嚴格要求學生，提高他們的規則意識和自我管理能力。

（三）重視教學反饋，關注畢業學生的生存狀況

“富連成”在“增設教育課宣言”中說到：“至其他將畢業及已經畢業者，雖其迫于種種困難，亦為之另設一特別班，得每日自由選定一小時，分別授以國語、常識、千字課等，以資補救?！逼渲刑N含了“富連成”對于學生的培養并非止于畢業的教學理念。筆者認為這一教育理念恰巧可以解決現代教育的一個難題，即如何改進學校教育。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對于學生的培養既然不止于畢業，那對于課程改革的研究也就不應止于校內。從畢業學生踏入社會，實際用處角度，對于他們應該具備的知識儲備及能力的反思，才是音樂教學改革及調整的重點。

三、結語

“富連成”雖創辦于封建社會的大背景下，在辦學的性質、宗旨、任務等方面與現代教育有較大差別，但不管時代如何變化，教育理念是不會隨著社會的政治、經濟發展而過時的。作為理念的衍生品，它的教育模式對我們現代音樂教育依舊可以提供一些有益的參考，不管是義務音樂教育，還是對專業音樂教育，都能提供一定的啟發。近些年來，我國音樂學科得到了極大的發展，即便在教育理念、研究方法極大豐富的今天，我國本土擁有的教育教學理念中有很多至今仍非常有效，傳統的教學方法中有很多值得研究和借鑒之處，只是在長期學習西洋學制、模式的過程中被忘卻了。在學習世界先進經驗的基礎上，我們應堅持不忘傳統，合理繼承中國的教育理念及教學方式中的科學成分，建立起具有中國特色的音樂教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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