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車

沙莎

這個冬夜，輾轉幾輛公交車才到高鐵站。仍舊是人滿為患，每個人看起來都心煩氣躁，哪有一絲與人交流的欲望。

對面坐著一位女郎，用水晶指甲在手機上噼啪打字；過道另一邊是正在爭吵的兩個人，衣著寒酸的那個直著脖子爭辯這是自己的座位，西裝革履的另一個則重重地把車票甩在面前的小桌板上；還有一家三口，初為父母的小夫妻手忙腳亂，站起坐下間打碎了嬰兒的奶瓶，小家伙號啕大哭，丈夫訓斥妻子。車廂的四壁仿佛像不斷收緊的鐵絲網。

我嘆口氣，目光投向窗外。沿途風景早已看膩，夜色中浸潤著的平屋瓦房灰黑黑的，亮不起你的眼睛。今夜無月無星，我們的車廂好像汪洋海面上前行的船——一艘本該溫暖的船啊。

列車在一個站作短暫停留。上來的寥寥無幾，各自坐下。我也本能地抬頭看去?？吹揭浑p棕色皮鞋，目光順著他亞麻衣衫上移，停留在這個青年的笑容上。他含笑的眼睛像兩面冬日里的湖泊。他對所有人報以微笑后安靜地坐下了，也不在意人們困惑的眼神和抿得冷硬的嘴唇。他從帆布包里拿出一本書、一鐵皮盒的曲奇，開封后分享給鄰座探頭探腦的孩子。乘務員推車而來，有氣無力地問是否有人要飲品和小食，并不期望回答。他卻放下書，仍舊微笑著要了一杯紅茶。

就這么一口茶、一口曲奇、一本書，讀到精彩處，他會小聲嘆氣，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

車廂里的氣氛已經起了變化。

“哥哥，這個字念什么呀?！眲偛懦赃^曲奇的男孩，其實已經跟著他看了許久了。他驚喜又贊賞地看向孩子，對上的是一雙晶晶亮的眼睛?！啊帷?，比如我們可以說，現在外邊的天就是‘黑漆漆的?！彼钢巴庹f。男孩“噢”了一聲，然后閉緊嘴巴繼續看下去。

前座的小嬰兒聽到了熱鬧的聲響，順著椅背想爬過來，口水滴滴答答，直落在他的亞麻褲子上?！昂坪苿e打擾哥哥，哥哥要看書學習……”年輕的妻子一邊把嬰兒拽回去，一邊向他投來抱歉的眼風；而丈夫因為碎掉的奶瓶而緊起的眉峰慢慢舒展開來，他探過身子饒有興趣：“在讀《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我也很喜歡這位奧地利作家?！?/p>

對面的女郎收起了手機，她好奇地瞥了一眼正逗小嬰兒開心的青年，爭論座位歸屬的兩人也被他吸引。列車突然減速，西裝男眼疾手快地扶住了穿著寒磣的那位。兩人相視一笑，遂共用一個座位。

乘務員好像重新涂了口紅，她微笑地走來，詢問大家需不需要御寒的毛毯。走到車廂盡頭，徐緩的音樂從她的隨身話筒中漫出來，微笑出現在所有人的臉上。

終點站不知在何時到了，大家起身拿行李，很多人不小心碰到了彼此，總是兩個人異口同聲說“抱歉”。我拉著箱子轉過身去，看見那個青年站在車廂的門口。他沖我微微一笑，嘴唇輕動，是一句“再會”。

窗外的顏色仍舊灰蒙蒙的，但車里已經風景盎然。

感謝這列冬夜的火車，她從冷漠與隔閡的風雪中脫穎而出，駛向春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