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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師的死亡方式

2018-02-11 08:35馬笑泉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8年2期
關鍵詞:師父

馬笑泉

太師祖乃一代宗師,這是連他的對手們都承認的事實。準確地說,是他對手們的門生或戚友。對手們在動手時大多當場報銷了,來不及對他的功夫做出評價。沒有死掉的也被抬著回去,運氣好的還能再站起來,只是從此行動遲緩、白發叢生,聽到“比武”二字便目露疑懼之色,更不用說提及那次結局悲慘的交手了。估計他們的余生都在懊悔當初為什么就經不住攛掇,要出頭挑戰太師祖。但冷靜考量這些事,至少在某一場比拼上,換作是我,也會盛氣前往的。

那時太師祖剛從鄉下來到城里,沒有投帖拜謁本地同行,而是背著個跟他一樣土頭土腦的大包袱晃悠了兩天,便選了塊地戳桿授藝。他立起來的那根大桿子既粗又長,雄壯得簡直不講規矩,而且通體深褐色,有人就要立刻發作,上來踢場子了。但這根大桿子暫時震懾住了他們——如果它的確屬于眼前這個又瘦又矮的鄉巴佬,那他在這上頭所下的功夫著實驚人。他們暗中觀察了兩天,甚至還請動了門中老前輩親臨鑒定,最后確認了此人雖然很愣,但也很硬。這些人擁有足夠的謹慎和縝密,這保證了他們能在這座權貴云集的城市扎根生長,維持住各自的地盤。但太師祖的行為對他們所有人來說,都是一種公然的輕蔑,讓他們難以做到視而不見。又花了數天時間摸底后,幾個頭面人物密切商議了許久,然后給太師祖送去了一份請帖。

最初跟著太師祖練拳的都是些愣頭青,乍然見到本地武行聯名送來的請帖,激動得難以自持,恨不得將這個消息嚷得讓每一個路人都知曉。太師祖把他們統統都瞪了一遍,瞪得他們垂首屏息,然后說了兩句話,一句是,這是鴻門宴;另一句是,你們都跟我去。第二天跟著他去的只有一小半,其他徒弟有的托人前來告假,有的干脆直接失蹤。太師祖也不詢問,到了時辰起身就走。

本地武行在一家酒樓設了宴席。酒樓既不豪華也不寒磣,宴席同樣如此。這顯然是經過反復權衡的。這幫人占據了一個大碼頭,其顯赫地位甚至可以跟京城同行比肩。若僅就個人而言,太師祖技藝再驚人,他們也不會這般審慎,但他們必須認真看待太師祖的來處,那個深遠、強大的背景。太師祖出生和學藝的那塊地方是武林的一個風暴中心,在那里,扎著小辮的孩子和扭著腰走路的黃花大姑娘都有可能是練家子。任何鏢局押貨進入它的地界,都不會喊鏢,否則會被視為炫耀和不敬,隨之而來的將是拔掉鏢旗的羞辱。太師祖所練的又是被公認的該地最強悍的拳種,這種強悍目前主要是通過他的師父和師兄來體現,他們都已揚名京城,跺一跺腳,整個北方武林都要顫幾下。而太師祖不追隨他師父師兄的足跡,卻來到這個地方,當中玄奧也頗堪玩味??傊?,本地武行覺得這是樁棘手的事,輕不得,重不得,只能先禮后兵,相機而動。

太師祖到場后,雖然也拱手為禮,但面對這些人云山霧罩的繞彎子的話,臉上便露出不耐之色,既不端杯,也不動筷。見他如此,有人按捺不住火氣,呵斥他不懂規矩。聽得此言,太師祖卻不氣惱,只是抬起眼皮直視對方,甩出一句:“咱們都是練把式的,把式最大的規矩,就是手底下見真章?!痹捳f到這個份兒上,只能開打。

挑戰的就是呵斥他的人。等這位拉開架勢,身形剛動,太師祖上步一掌就擊在他腦門兒上。對方兩顆眼珠子立刻飆了出來,人像一捆干柴那樣栽倒在樓板上。撤步收手,太師祖不看他第二眼,而是瞄向對面那些人,不發一言。那些人當中涵養最深的也變了臉色。其他人都望著他。他對另一個人使了個眼色。那人脫下長袍,露出一身短打,走了出來。太師祖還是等他擺好架勢,還是讓他先行出手,還是上步直擊他的腦門兒。那人腦袋避開了,肩膀卻沒避開,骨頭斷裂的聲音比疼痛更早地抵達了。他往地上一滾,打算不顧顏面也要躲開太師祖的連續追擊。太師祖卻已收手,仍不說話,站在那里像一截木樁。徒弟們想喝彩,聲音卻卡在喉嚨里出不來。太師祖的拳法就跟他的人一樣:沉悶、單調、直接,他們看不出好在哪里,只覺得腦后生寒。其實這一招兒的名字很好聽:虎裂?!盎⒘选边€有后手,但終其一生,太師祖都沒有機會在別人身上施展,以至于他晚年向徒弟們感嘆:“我用這招兒,一下就了事。第二下、第三下是啥威力,我自己都不知道!”太師祖一生打遍武林無敵手,門下高手如云,如果說有什么遺憾,這應該算是之一吧。但他在武林中的盛譽也是建立在這種遺憾上的?!吧袢瓱o二打”,也就是說,他打人不用第二下。太師祖那一掌就是猛虎的一掌。猛虎一掌能拍裂水泥地。太師祖沒拍過水泥地,但拍散了許多高手的魂魄。酒樓上斃命的這位,僅僅是一個醒目的開始。

太師祖在那個大碼頭扎下根來,本地同行牙齒咬得咯咯響卻又無話可說。事后那些沒到場的所謂徒弟又厚著臉皮聚攏來了,但還沒攏到太師祖的邊兒上就被他罵走了。剩下的徒弟,除了受不住苦主動退出的,連資質最魯鈍的那位也被他調教成了好手。其實跟著他這樣的師父,想不把功夫練好都難。太師祖就是個武癡。本門有一種鐵襠功,極少有人去碰,因為如果練習,就不能行房。練習者一般是等有了子嗣之后,即便如此,也算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做出了極大的犧牲。太師祖卻是干脆不娶老婆,早早就練成了。他非但在色字上頭一點都不沾,而且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也極少把心思用到功夫之外的地方。漸漸的,本地武行承認他是個正人,就是出手太狠,不留情面。太師祖卻對后一說嗤之以鼻,他說:“留情不出手,出手不留情。講我手狠,我的手就有這么狠。不服氣,就練到比我狠?!蔽业囊晃粠熓遄嬖谄渫砟曜珜懙幕貞浳恼轮惺①澨珟熥嫖渌嚫呓^人品貴重,但是對他這個習性略有微詞。不過他也指出,那個時代風氣如此,不像現在,軟綿綿地推兩下手,或者干脆是在嘴上耍幾下拳,就能混吃混喝混個頭銜。他還推斷,以太師祖的性格和做派,到了今天,很可能不會開武館,而是去打國際自由搏擊賽。

在我看來,師叔祖的推斷是成立的。如果不是為了吃飯,太師祖連拳場都懶得設立。他生性沉默寡言,只愿意跟看得上眼的人來往。開個拳場,總有些日常事務要處理,得跟三教九流打交道,這讓太師祖不勝其煩。后來有本地豪門重金禮聘他去當家庭教師。太師祖考察了對方的情況后,迅速解散拳場,帶著幾個入室弟子欣然前往。這讓同行們大松一口氣——原來太師祖并無廣收門徒、擴張勢力的企圖。事實上,他不往京城而來此地,只是不愿借助師父和師兄的勢力而已。盡管他的真才實學是任何人都無法否認的,但他連這個話柄都不想落下。他要依靠自己揚名立萬。事實上,他完全做到了?,F在他可以過一種更理想的生活。豪門深如海,能把一切他所厭煩的人事輕而易舉地擋在外面。他只在武學的天地中遨游,不愁生計,清靜自得。endprint

有些在豪門中謀生的武師并沒有得到足夠的尊重,這并非因為他們功夫不夠。豪門的選擇是極其嚴格的,這關系到他們的臉面,也關系到子弟的成長和家室的安危。能夠獲聘的武師,都有絕活。然而武藝非凡不等于內心強大,或者用那位師叔祖的話來說,人品貴重。有的人在豪門的排場面前不自覺地軟下腰桿,甚至主動送上諂媚的笑容。這種表現是太師祖極為鄙視的。他在東家面前同樣不茍言笑,哪怕對方是位手握重權的將軍或門第顯赫的前清督撫。那位撰寫回憶文章的師叔祖出身于地方豪紳之家。他寫道,太師祖起初只教他站樁,不但他覺得乏味,連其父在旁邊看著,也有點郁悶。一次小宴中,其父趁著氣氛甚好,提出是不是可以教點拳腳。不料本來神情柔和的太師祖把臉一板,硬邦邦地拋出一句:“我的徒弟,如何教,我做主?!迸脠雒骖D時尷尬起來。好在往日賓主之間頗為相得,他沒有說出辭職走人的話。此后其父再沒插手過授藝之事。等到又過了一年,太師祖見師叔祖身上已經完全站松了,才開始傳授打法。師叔祖是太師祖晚年所收弟子,而太師祖的這種風格,是從一開始就確立起來的,堅硬如石,斬截如刀。我的師祖,太師祖的過繼子,追隨太師祖長達二十年。除了功夫上的傳授外,對太師祖所說的話,他記得最清楚的一句就是:“咱爺們兒有藝!”

太師祖如此維護自己的尊嚴,其實也是在維護“藝”的尊嚴。這種做派反而增加了他在權貴心目中的分量。同行們也認為他替武林掙足了面子。他地位漸高,聲望日隆,穩步邁入被當世所承認的一流高手行列。山東一位軍閥派親信攜帶書函和重禮北上請他大駕。太師祖雖不好應酬,卻喜歡遨游名山大川。這也是他養功的一種方式。中州勝景自然對他構成巨大的吸引力,另一重吸引力則來自軍閥本人。這位軍閥不但手握重兵,而且是武當劍法的正宗嫡傳,被一幫清客捧為“劍仙”。如此人物,卑辭厚禮來請,連老東家也覺得不容拒絕。太師祖遂在一眾高足的簇擁下登上火車。該軍閥確實對武術有著澎湃的熱情。他不僅四處延攬高手,而且以督軍之尊,親自籌劃成立了山東國術館。太師祖雖然不預館事,但帶去的弟子均被安置在館內任職。他去信將年少的師祖從鄉下召來,隨侍左右,大有長居此地的勢頭。但他沒能實現這一打算。軍閥通曉劍術不假,但在太師祖眼里,他進擊時身法尚有未到之處,在實戰中容易為敵所乘。礙于他的身份地位和隆重禮遇,太師祖沒有當面指摘,已是極為克制,再要他浮詞虛譽,那是萬萬不能。軍閥心胸雖然并不狹隘,但受慣追捧,見太師祖竟不置一詞,難免意有所憾。半年后另一位高手應邀前來,軍閥照例大擺宴席,太師祖也列坐上位。該高手有鐵臂之稱,開磚裂竹易如反掌,橫行東南十余年,嘴上功夫也甚為了得,席間吹捧東家劍術超凡入圣,三豐真人之后不做第二人想。軍閥心花怒放,也面譽他鐵臂無雙,有搏獅殺虎之能。該高手遂露睥睨群雄之態。太師祖在席間默不作聲,飯后即帶上見證人前去挑戰,在他雙拳貫耳之前,以“虎裂”第一式取其性命。軍閥聞訊大怒,認為太師祖如此做法,是存心掃自己的顏面。他雖然沒有明言要趕人,但身邊僚佐都是乖覺伶俐之輩,不待吩咐自去布置。而太師祖覺察到食無魚肉,也勃然大怒,帶著弟子不辭而別。多年后想起此事,他還耿耿于懷,甚至說出了一生中少有的刻薄話:“穿著個大褂練劍,會又不會,一拳打死上好!”

盡管視此為大辱,但太師祖當時終究沒有一拳打死這位“劍仙”。太師祖忌憚的當然不是他的劍,而是他背后林立著的現代槍炮。雖然將功夫練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但太師祖絕不會認為自己能夠對抗槍支大炮。只有“義和拳”的人才會有這種瘋狂的想法,最后在自欺欺人中釀成大禍。許多年后,另一位登峰造極的北方宗師,于武學之外別有所好,加入“一貫道”,被列為反動會道門頭目,政府擔心拿他不住,出動了軍隊,用機槍把他堵在巷子里,他那神鬼莫測的身法在機槍的密集掃射下無所遁形,只能橫死當場,成為該門派不忍提及的深痛。太師祖出生于清末鄉下,讀書甚少,一生卻不做玄虛之想。他天性執拗暴烈,在關節處卻拿捏得很清楚。除了早年跟隨他闖碼頭的幾位弟子外,他后來所收門生不是親戚就是富貴中人。親戚有血緣的維系,忠誠度自不待言。富貴弟子不以拳為生,很少有那種忍辱負重取而代之的陰險心思,他們的身份地位也能助長本門威勢。當年楊氏太極拳能夠迅速崛起,聲震天下,跟楊露禪教授王公貝勒有極大關系。太師祖跟楊露禪文化程度都不高,卻通過練拳打開了心竅,智勇深沉,見事明白,而且始終專注,不雜他想,所以一生基本順遂。

太師祖后來率眾去了東北,在一位同樣癡迷國術、實權更大的軍閥那里做軍隊教習兼家庭教師,他的弟子中有幾位進入軍界,其中一位還官至中將。這些人將本門武功加以改編后傳入部隊,并引起了政界高層的關注。高層對本門“忠肝義膽,以身做盾,舍身無我,臨危當先”的理念和氣概尤其激賞,紛紛聘請門中高手擔任貼身護衛。太師祖的開山弟子藝成后進京,被廢帝聘為武術教師兼貼身侍衛。這位師伯祖忠心耿耿,盡職盡責。對此太師祖并無意見。但當偽滿洲國成立后,師伯祖仍不肯離開,依舊保護著那個瘦弱的傀儡人物。這令太師祖大為光火,認為他不明大義,再不肯相見。那位撰寫回憶文章的師叔祖則寄身軍統,在抗戰中成功刺殺數名敵酋和大漢奸,后來去了海外,使本門功夫大興于東南亞。不管太師祖贊同與否,這兩位前輩事實上鞏固和壯大了本門的聲譽和實力,也使太師祖身后盛名不減,甚至超過了他的師父和師兄,被目為本門的代表人物。

太師祖在東北居住多年,目睹兩次直奉大戰。直到他的東家失勢后方離開白山黑水。此時師祖被湖南方面請去該省國術館任教,太師祖卻不愿南下,遂寄居族孫兼弟子宅中。此時他已入老境,卻健壯如昔。在門人的回憶中,酷愛吃雞的太師祖到這時仍保持了那個令世人驚奇的習慣:把骨頭嚼碎吞下。世人嘆服之余皆認為他有故意顯露功夫的意思,卻不知此乃太師祖身體的自然需求——他那異常沉重堅硬的骨骼需要大量鈣質。太師祖的精神旺盛也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他依然鎮日練功授拳,毫無倦容。早上弟子想趕先一步起來服侍他盥洗,卻總發覺太師祖已經開始站樁,仿佛夜里不曾睡覺一樣。這是神滿的表現。太師祖終身不近女色,精滿更是題中應有之義。而他的氣滿則到了時常要宣泄的地步。無人可打時便對著大樹拳打腳踢,一些合抱的百年大樹就在這樣的擊打中漸漸萎黃。他的功夫牢不可破,一些習慣也同樣如此。在他成名之后,無論何人,都不能挨他太近,否則會被摔出,雖徒弟亦無例外。出門時他不走正門,從偏門或窗戶出來,現身前還要扔出一個板凳,雖家居亦是如此。在街上散步時,遇到路口,徒弟們永遠不知道他會往哪邊走,因為他是直線行走突然變向,有時還會變兩次。太師祖清楚自己結怨太多太深。那些斃命或重傷的武林名家都有門生弟子,他們無時不在暗中窺伺,等待可乘之機。太師祖一生其實活得高度緊張,換了一個修為稍差的人,即便不是被人所殺,也會自我崩潰。他是神一樣的人物。而成神的人,都是孤絕之人。從他們立志成神的那一刻起,就踏入了兇險之境。要么中道而亡,要么一條道走到底。太師祖其實做好了中道而亡的心理準備,但他仍希望自己走得久一些。所以他如此小心翼翼,仿佛在刀刃上行走。endprint

他行走了七十年或者七十二年。

有人說他死于毒害。這一說法最權威的版本來自那位師叔祖。他在文章中寫道,民國二十一年,太師祖應另一位將軍之邀重返山東,他跟隨前往。根據他的描述,沿途各地長官、士紳和同道爭相迎送,各地報紙更是預先報道太師祖的行止,可謂風光無限,一洗當年被迫離開山東之辱。在描寫太師祖此行情狀的同時,師叔祖也不忘記錄下自己與人較技屢戰屢勝的光榮往事。他倆在山東居留了兩年多。其間師叔祖在太師祖的允許下,學習了螳螂拳。這位師叔祖興趣廣泛,活力十足,學完螳螂拳后又欲去煙臺跟隨另一位武術家練習八卦掌。太師祖此時動了歸隱之念,準備返鄉,兩人遂在將軍的部隊駐扎地分手。不久后即傳來太師祖病逝于歸途客棧的消息。師叔祖聞訊趕去,其他弟子亦迅速集結此地,入殮后抬棺回鄉。師叔祖指出,臨別時太師祖尚強健不下壯年人,突然病逝,讓人生疑。他又說,太師祖于客棧所在縣城又因比武而打死人,其后突然病倒,極有可能是遭仇家毒害。師叔祖是太師祖的關門弟子。此說為不少人采信,跟他的這重身份大有關系。從心理上分析,這種說法也更為那些或明或暗的仇家所接受。他們的師父是被太師祖打死或重創的,他們不愿意也無法設想還有一個能打死太師祖的人。太師祖是無敵的,死在一個無敵者的拳下,于本門聲譽并無大損。他不能被打死,但也不能壽終正寢,所以最好的結局莫過于被毒死。

我反復閱讀此節,發現在整個敘述中,只出現了太師祖和師叔祖。太師祖門生如云,師叔祖當時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重返山東對于太師祖而言,帶有洗刷舊恥的意味。如此重要的出行,以他的做派,不太可能只帶一個年輕弟子。但在師叔祖的筆下,其他徒弟的身影都消失了,竟讓太師祖一個年逾七旬的老頭子孤零零地走在返鄉途中,直到他暴亡后才紛紛現身。另一個值得推敲的地方是,在此節前文,師叔祖也提到,太師祖外出吃飯,總是讓徒弟先嘗,否則不會動筷。這樣一個人,如何在異鄉的客棧被人下毒,師叔祖也是語焉不詳。師叔祖是本門第六代傳人中的佼佼者,被譽為海外宗師,身后自有人作傳。作傳者似乎是為了彌補他敘述上的漏洞,提及此事時進行了補充敘述,道是太師祖比武斃敵后,對方偽為敬畏,挽留款待,乘隙毒殺。也就是說,師叔祖只是推測如此的事,到了這位作傳者筆下,已變得確鑿無疑,仿佛親見。只是以太師祖之警惕,如何能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殺了人后還放心接受對方款待,作傳者并無任何說明。我覺得此說存在難以立足的地方。但是假如太師祖的結局出于杜撰,那么,師叔祖為何要這樣做?如果說他為了警誡后人,就捏造了自己師父橫死的故事,那不僅是品性輕薄,更是對太師祖的極大不敬。但師叔祖自少年時便得太師祖調教,到青年時又追隨他游歷山東,晚年弘武海外,其所著拳書,嚴謹樸實,恪守太師祖所傳,未做任何添加發揮。如此行徑,實不像其所為。那么,唯一的解釋就是他的回憶文章被人改動過。但這是一件難以考證的事,目前只能存疑。

對于太師祖的逝世,師父的描述是:民國二十三年,一個秋天的晚上,太師祖照常坐在院中椅上,一邊看族孫們練武一邊喝茶,說話間突發腦溢血,當場就去了。死后仍端坐不倒,族孫們過了好一會兒才發覺。師父并沒有親見,他是聽師祖轉述的。師祖也沒有親見。他當時在湖南國術館撐持門面,收到消息后才北上奔喪。但作為太師祖的過繼子,在場的人顯然有義務就太師祖逝世的情形向他作最詳細的匯報。一代宗師,在族中子弟的環擁下端坐而逝,不僅走得干凈利落,而且臨終前還在說拳。這個場面非但符合太師祖的身份、性格和成就,而且給他孤獨冷冽的一生畫上了帶有溫馨色彩的句號。師祖和師父就不用說了,我也很樂意接受這個結局。但樂意歸樂意,我還是盡量冷靜、客觀地審視了這個版本。此說的漏洞要遠遠少于那個版本,甚至可以說,沒有漏洞。我唯一的疑問就是:太師祖怎么會突發腦溢血?

在所有資料的描述中,太師祖都是一個“筋骨人”,矮瘦精悍,身上無一絲贅肉;他老人家終生習武,煙酒不沾,血液也絕無黏稠之弊;寄居族孫家中,是他一生中最放松、最平和的時期,就算偶有情緒波動,跟他江湖決戰時相比,簡直微不足道;除了早年被師父和師兄在試手時放倒之外,都是他在打別人,別人打不著他,也就是說,他沒有受過傷。當然,誘發腦溢血還有一個因素,就是用力過猛。但太師祖并不用力。作為一位絕頂高手,他在碰到對手那一刻之前都是松軟如綿,只有在沾身時才驟然爆發。發出的叫勁,是一種用整條脊椎催發的能量。如果是用力,以他搏斗的頻率和激烈程度,就算是金剛之軀,在五十歲之前也會衰竭。而用勁不用力,不唯是本門所循,亦為所有國術正宗所循。這是習練國術有成者到老身手仍健的一個重要原因。種種記載均表明,太師祖到逝世前不久,都將自己保持在巔峰狀態。但他終究是人不是神,如果繼續活下去,總有從峰頂上走下的那一天。對于有些宗師來說,是能夠坦然接受的,但以太師祖的性格,這恐怕是他難以面對的。另一門派中有位比他高一輩的宗師,晚年勁氣稍衰,游歷西北時為情勢所迫,不得不跟兵營中的少壯派高手較技,竟出現了平生唯一敗績。雖于性命無礙,但終究是奇恥大辱。太師祖年輕時在師父的帶領下拜謁過這位前輩,了解他的功力和境界。他的遭遇讓太師祖明白,就算自己苦心孤詣,孜孜以求,也難以避免功夫的自然退化。何況這位前輩還以雍容大度、善于周旋聞名,而自己結怨無數,一旦被擊倒,那就不是雖敗而于性命無礙了。太師祖畢生追求徹底地掌控自己的性命,絕不允許被他人主宰,甚至連讓人服侍都不自在。在他清晰地接收到身體深處發出的由盛轉衰的信號時,他會不會果斷選擇主動離開?

想到這點時,我的心猛地撞了胸膛一下,幾乎不敢再深思下去。待心氣平靜后,我覺得這種推測對太師祖并無不敬,反而在終極層面印證了他老人家無比決絕的性格和神一樣的能力。接下來我著手查閱資料,以求證這種能力是否存在。我發現各個領域的修行者都可擁有這種能力,不管他修的是武是禪還是黃老。一些力行大學之道在止定靜安上用功久深的儒家人物,也能做到這點。禪宗把這種能力喚作坐脫立亡。據《五燈會元》所載,不少高僧就這樣在大庭廣眾中跟弟子和信眾說永別就永別,灑脫之極?!拔母铩敝羞€有大德為了逃避羞辱,以這種方式在被批斗前走掉了。當代一些在西方弘法的禪師也顯示了這種能力,其中幾位的遺蛻在火化前被解剖,發現均存在輕微腦溢血跡象。endprint

查閱至此,有道閃電從我頭中劃過,我幾乎要叫喊起來。我甚至能看到這天早起時,他還沒起這個念頭。午飯后他可能感受到輕微的疲憊,但他依然沒有午休,而是在慢慢走動中恢復了精神。傍晚時金風吹拂,帶來了生命收束的鮮明信號。到了晚上,他看著孫輩練功,于關竅處指點幾句后喝了口茶,然后望向天空。月滿天心,仿佛一種召喚,一種啟示。他突然領悟到,離開的最佳時機到了。生死之間,臨機而斷,從未猶豫,從未錯失。這一生他都是如此走過來的,最后他也要如此離開。我看到他把目光收回,凝視著眼前精壯專注一如他年輕時的后輩們,露出了罕見的微笑。

我的版本顯然缺乏見證,最后這段文字更是想象之詞。但把三個版本放在一起長時間比較推敲,我竟生出了恍惚之感,不知道哪個版本更接近真實,或者杜撰得更多。

我曾想和師父一起研討,但他雖貌如清癯書生,性情卻執拗剛烈直追太師祖。思來想去,我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以免挨罵。師父年少時在市第一人民醫院門診大樓前跟同學玩“殺頭”游戲,因其展示出的上佳筋骨而被出來閑站的師祖看中收為徒弟。師祖當時寂寞異常,郁郁寡歡,收他為徒是出于解悶,只教演法。師父天性活潑好斗,學會了套路后,便四處約架,不想次次皆輸。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紅著眼睛跑去問師祖:“沒學武前我還能打贏,為什么學了后反而打不贏?”伸指彈了彈他那氣鼓鼓的腮幫,師祖出了一陣神,嘆了一口氣,然后開始教他練法和打法。不到兩年時間,“文革”發動,師父被同學拉去參加武斗,最后成了派系頭目。當師祖因歷史問題被另一派揪斗時,他帶人把師祖搶了出來,就近送到師祖母的家鄉。師祖在那里度過了殘年,逝世后葬在當地。直到近年因本門海內外弟子為太師祖重整墓地并舉行公祭,后人才借此機會移靈回鄉,把他葬在太師祖墳側。東北師伯祖得太師祖早年真傳,海外師叔祖得太師祖晚年真傳,師祖得太師祖中年真傳,在武林中享有“霹靂手”的美譽。他當年入湘,是想將本門功夫光大于南方。不料幾年后國術館解散,他便輾轉于湘中一帶授拳,并娶妻生子。后來山河易幟,武行隨之也發生巨變。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師祖還雄心不死,代表湖南參加全國武術觀摩交流大會。雖因演法獲得榮譽,回來后卻大哭一場,跺著腳對親人說:“怎么得了!現在不講打不打得贏,只講好不好看了。練了一輩子的東西,沒有用了!”之后他離開武術界,先是去市中醫院,后轉到市第一人民醫院,皆是當骨科醫生。如非弄假成真收下師父為徒,他當年來湘后被國民黨省主席正式任命為主任教官的事一旦被坐實,只怕難逃大劫。不得已隱居鄉下后,師祖無以為樂,也無人可與語,只能借酒澆愁。武人喝酒抽煙,比常人更傷身體,功夫愈深傷得愈深。當師叔祖在海外大開法門之際,他卻在楚南山野中把自己喝成了一把病骨,臨去時只有老妻相伴。身后蕭條之狀,令聞訊趕來的師父潸然淚下。

我認識師父,也是在他暮年時。初次見面,是在一次宴席上。他才做了開胸洗肺手術,雙目顧盼間卻是精光四射;雖年已六十六,發仍全青;若非長期大量吸煙,他老人家應該能逾百歲。當時我被宣傳部從報社抽調出來參與編輯一套大型地方文獻叢書,當中有一卷涉及本地武術史。編委會中有同事與他熟識,知他親歷本地武林數十年,見聞極豐,便在與我們相商后,將他請出來吃飯敘談。在席上說到本地武林頭面人物時,師父幾乎沒有一句好話,甚至連“他懂個屁”這樣的話也毫無顧忌地甩了出來。在場的人不便接話,只是相顧莞爾。但我發現他其實并無門戶之見,談及一位去世多年的少林派前輩時,對他的造詣亦贊不絕口,于本土的梅山武術也剖析剴切,道盡其所長。宴后那位同事向我們解釋,說他性情耿直,堅持實戰,得罪了很多同行,長期受到壓制,他教出的徒弟甚至不被允許參加省里的比賽,積攢了滿肚子怨氣,有機會就要發泄出來。其他人都表示理解。我不但理解,而且被這個清瘦如鶴、性烈如火的老人深深吸引住了,覺得他身上有股幾乎要中絕的氣質,這種氣質來自于一種悠遠深厚的傳統。

此后我頻頻去師父寓中拜訪。他住在穿城河邊的一條老巷中,房子雖不小,卻是租住的。他真正的家在河對面,是一棟三層樓房,卻被拆掉了。他不肯接受三套房子的補償,堅持要求另撥一塊地,再修一座有天有地的樓房。跟他一起遭遇強拆的舊鄰們后來一個接一個服從了命運的安排,住進了安置房。他卻不改初衷,多年來一直為這事跟拆遷辦和房地產老板雙線作戰。與此同時,他還在撰寫一本叫《國術大綱》的書。我頭次去他寓中拜訪時,他正在修訂書稿,桌上還擺著《周易》和《黃帝內經》。我驚奇地發現他居然能用文言文寫作,并真誠地表達了這種驚奇。師父顯然頗為受用,跟我聊了一個下午。此后我每次前去,他都藹然相對,只在談及某些往事時才現出怒目金剛之相。他太寂寞了。當年追隨他的那些少年子弟活在一個不能以武謀生的年代,漸漸為生計所迫,風流云散。為數甚少的同輩知交大多老病,來往日稀。親戚雖然很多,但能和他深談的甚少。我雖于國術所知極淺,對其他傳統文化倒還有些心得。師父所說的肌肉若一、守中用中、柔極生剛,我一聽便懂,有時還能發揮一二。師父大為高興,說還是有文化好啊,然后感嘆當年那些徒弟很多是在社會上混的,沒讀過什么書,打架雖然厲害,但理上不明,不能為本門傳法。我在他眼中看出了隱隱的期待,便及時表明了自己的期待。就這樣,我成了本門第八代弟子。

師父困于老病,以口傳為主,狀態好時,也會起身示范。在不多的身授中,我感受到了他流水般自如的身法,運動狀態中肌肉的高度放松和觸碰時的驟然繃緊,還有骨骼如鐵的堅硬沉重。我還明白了他肺部的疾病跟他氣息深沉有關。氣息深沉對身體有大益,但氣息深沉又愛抽煙,年深日久便會帶來大害。師父不愛喝酒,他只能借煙來消解苦悶,最后導致家里要放臺吸氧機了。好在他當年因頻頻頂撞上司,被穿小鞋憤而辭職,此后搞過運輸,販過皮貨,成為了先富起來的人。雖然樓房被拆,補償未到,手里還有筆存款,尚能支撐。他的晚年就是在勉力支撐中度過的。支撐著寫書,支撐著交涉,支撐著打官司。經過漫長的訴訟,因為他在“文革”中保護過某位領導的關系,法院終于判賠。政府撥了塊居民用地給他。房地產商卻遲遲不肯拿出重建資金,每次前去,都是端茶遞果盤,然后擺出一副苦相,哀嘆資金周轉不靈,請求寬限。實在混不過去的時候,便轉幾萬元錢到師父戶頭上,說是有一點就付一點。師父在有能力將他們的辦公室砸個稀巴爛的時候,沒有動手。畢竟,這早已不是太師祖反掌殺人無須償命的年代了。等他失去了這種能力,對方沒有了忌憚,更是打定主意無限期拖延下去。師父脾氣雖大,卻有算計,想著把《國術大綱》寫完,把身體調養好再去理會。在跟隨他老人家的兩年多時間中,我三分之一是學拳,三分之一是聽他追憶往事,三分之一是和他推敲《大綱》文義并參與校對。讓我聊以自慰的是,《國術大綱》在師父生前得以付梓。雖是自費出版,但總算了卻他一樁大心愿。只是他的身體狀況時好時壞,百般調理也不見復原。后來我調往省城,只能在回鄉時前去探望。今年端午,他還跟我念叨,說賠償款的事交給二妹子去辦理了,快有眉目了。我安慰他說二妹妹是學法律的,應該會有辦法的。中秋期間,我帶家人去沿海地區度假,想著回來時再去看他,師父卻已乘著月色駕鶴西去。靈堂就設在政府補償給他的地上。他練了一輩子國術,國術卻沒能帶給他多少好處。但我從未聽他有過后悔之詞。他的造詣、影響當然遠不及太師祖,也不如師祖,但無愧于是他們的嫡傳。我給他老人家寫了副挽聯,師母將其貼在靈堂中:

電掌龍形 早歲鷹揚昭烈膽

通識遠慮 暮年豹隱著真經

來客們見了,有說寫得好的,也有仰望良久默不作聲的,還有說老體字看不太懂的。之后他們就踱到外面的坪里,加入了鏖戰麻壇的行列。

選自《作家》2018年第1期

原刊責編 王小王

本刊責編 向 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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