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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的生生哲學

2018-02-13 09:54張二平
關鍵詞:天機謂之生機

張二平

(國家宗教局 宗教研究中心, 北京 100009)

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是生生哲學。朱子繼承儒學重視生生的傳統,以“生生之理”釋“仁”,明儒承之。黃宗羲《明儒學案》是一部明代儒學發展史,是以王陽明良知學為中心展開的,也是中國生生哲學的新階段。明初諸儒重視生生。魏莊渠說:“天地生生,只是一團好氣,聚處便生,人具此生理,各有一團好意思在心?!?《崇仁學案三》)[1]50夏東巖說:“吾儒之學,靜中須有物,譬如果核,雖未萌芽,然其中自有一點生意?!?《崇仁學案四》)[1]68薛敬軒說:“人惻然慈良之心,即天地藹然生物之心?!?《河東學案上》)[1]117“仁是嫩物,譬如草木,嫩則生,老則枯?!盵1]122這都是從生生哲學出發對儒家核心觀念“仁”的解釋。王陽明重提孟子的“良知”,包含并取代孔子的“仁”,開創了良知學。從此,“良知”,或簡稱為“知”,成為明代儒學的核心議題。王陽明同樣以“生生之理”解釋仁、良知。王陽明說:“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雖彌漫周遍,然其流行發生亦自有漸。惟其有漸,所以必有發端處;惟有發端處,所以生生不息?!?《姚江學案》)[1]205“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盵1]260王陽明很重視“理”,這體現了心學理性化成果。但同時王陽明強調即體即用,也就是即理即氣,因此對氣的作用也很重視。良知是生生之理,其流行發見,就是生生之氣,體用實不可分,體現了生生哲學的體用關系。陽明后學對生生哲學從不同角度做了進一步深入發展。

一、生 幾

王陽明之后,浙中王門繼承發展良知學,特別強調“用”,于是對“生機”“氣機”“真機”格外突出,講得較多。值得注意的是,隨著即工夫即本體的確立,對從“已發”作用體證“未發”本體的重視,良知學對內丹學有了進一步的吸收,還重視“呼吸之機”。

錢緒山直接講“知”。他說:“充塞天地間只有此知。天只此知之虛明,地只此知之凝聚,鬼神只此知之妙用,四時日月只此知之流行,人與萬物只此知之合散,而人只此知之精粹也?!?《浙中王門學案一》)[1]226而他常常從生機、真機、氣機說明知體:

天地間只此靈竅…則真機活潑。[1]226

思慮是人心生機,無一息可停。但此心主宰常定,思慮所發,自有條理。造化只是主宰常定,故四時日月往來,自不紛亂。[1]226

此心從無始中來,原是止的,雖千思百慮,只是天機自然,萬感萬應,原來本體常寂。[1]227

知是本體,本體常寂常止,同時常感常動,千思百慮,都有主宰,都有條理,都是天機自然,不假人為。

錢緒山主張摂感以歸寂,王龍溪主張即寂即感。錢緒山注重未得本體之前的格物工夫,著重于在應感之跡上為善無惡,逐漸恢復本體之無;而王龍溪主張即本體即工夫,寂然不動之本體流行于應感之跡用,更接近王陽明晚年化境。王龍溪主張見在良知,因此更加側重即用見體,因此對于“生機”、“天機”“真機”更為強調。他說:

天機無安排,有寂有感即是安排。(《浙中王門學案二》)[1]242

古人說凝命凝道,真機透露即是凝。若真心透露前有個凝的工夫,便是沉空守寂。[1]243

致良知是從生機入手,乃見性之學,不落禪定。[1]243

良知是天然之靈竅,時時從天機運轉。變化云為,自見天則。[1]244

良知一點虛明,便是入圣之機。時時保任此一點虛明,不為旦晝梏亡,便是致知。[1]246

吾人心中一點靈明,便是真種子,原是生生不息之機。[1]247

良知之主宰,即所謂神;良知之流行,即所謂氣,其機不出于一念之微。[1]250

見在一念,無將迎,無住著,天機?;?,便是了當千百年事業,更無剩欠。千古圣學,只從一念靈明識取。[1]251

王龍溪直接指出,“生生不息之機”就是人們心中的一點靈明,就是良知一點虛明,就是見在一念,這一念天機?;?,是性體自然之覺,時時從天機運轉,變化中自見天理,即神即氣,生生不息,是入圣之機。因此,致良知是從生機入手?!傲贾卷?,致之則逆。目之視,耳之聽,生機自然,是之謂順。視而思明,聽而思聰,天則森然,是之謂逆?!盵1]250

王龍溪提出了“性”與“息”的關系問題。他認為:“性體自然之覺,不離倫物感應而機常生生。性定則息自定,所謂盡性以至於命也?!盵1]270他發展了陽明良知學中的道教內丹學因素,進一步吸納了天臺宗止觀法門,更指出,生機也就是呼吸之機。其《調息法》說:

息有四種相:一風,二喘,三氣,四息。前三為不調相,后一為調相?!{息與數息不同,數為有意,調為無意。委心虛無,不沉不亂,息調則心定,心定則息愈調,真息往來,呼吸之機自能奪天地之造化,心息相依,是謂息息歸根,命之蒂也。一念微明,常惺常寂,范圍三教之宗,吾儒謂之燕息,佛氏謂之反息,老氏謂之踵息,造化闔辟之玄樞也。以此征學,亦以此衛生,了此便是徹上徹下之道。[1]255-256

這段話直接從“呼吸之機”入手融攝三教,一針見血。他還說:“仁是生理,息即其生化之元,理與氣未嘗離也。人之息與天地之息原是一體,相資而生,《陰符》有三盜之說,非故冒認為己物而息之也。馭氣攝靈與呼吸定息之義,不可謂養生家之言,而遂非之方外。方外私之以襲氣母,吾儒公之以資化元,但取用不同耳?!盵1]269這就是將三教重氣的因素納入良知學理氣關系,而以生理為本。黃宗羲說:“此可見二溪學問不同處。近溪入于禪宗,龍溪則兼乎老,故有調息法?!盵1]248

二、生 理

江右王門也重視“生機”。但江右王門不是從“已發”,而是從“未發”探究生生之源。鄒東廓說:“性字從心從生,這心之生理,精明真純,是發育峻極的根本。戒慎恐懼,養此生理,從君臣父子交接處,周貫充出,無須臾虧損,便是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江右王門學案一》)[1]240他主張不離戒慎恐懼而言性,不離喜怒哀樂而言性,在日用常行中見真性之機。黃宗羲說:“當時同門之言良知者,雖有淺深詳略之不同,而緒山、龍溪、東廓、洛村、明水皆守‘已發未發非有二候,致知即所以致中’。獨聶雙江以歸寂為宗,功夫在于致中,而和即應之。故同門環起難端,雙江往復良苦。微念庵,則雙江自傷其孤另矣?!盵1]359聶雙江說:“心之生生不已者,易也,即神也。未發之中,太極也。未發無動靜,而主乎動靜者,未發也。非此則心之生道或幾乎息,而何動靜之有哉!”(《江右王門學案二》)[1]382羅念庵提出“先幾之學”,對研幾之學有新的闡發。其《答陳明水》說:

竅詳《周易》與周子之旨,亦與來教稍異。易贊“知幾為神”,而以介石先之。朱子曰:“介如石,理素定也?!笔撬囟ㄕ?,非所謂寂然者乎?又曰“惟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而以惟深先之。朱子曰:“極深者,至精也;研幾者,至變也?!笔蔷钫?,非寂然者乎?周子言幾,必先以誠,故其言曰:“誠無為,幾善惡?!庇衷唬骸凹湃徊粍诱哒\也,感而遂通者神也”,而后繼之以幾。夫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謂之神,古曰“應而妙”;不落有無者謂之幾,古曰“微而幽”。夫妙與幽不可為也,惟誠則精而明矣?!爻=鋺?,常能寂然,而后不逐于動,是乃所謂研幾也?!绱四酥^之知幾,如此乃可以語神,亦謂之先幾之學,此其把柄端可識矣。[1]395-396

這段話指出心體寂然是知幾的前提條件,而常戒懼,才能寂然。這些說法與龍溪良知時時見在說完全不同,而認為要時時收斂,要有收斂精神、歸并一處、長令凝聚的工夫。羅念庵說:“知此則幾前為二氏,幾后為五霸,而研幾者為動靜不偏?!盵1]406“欲得此理炯然,隨用具足,不由思得,不由存來,此中必有一竅生生”。(《江右王門學案三》)[1]424黃宗羲說:“按陽明以致良知為宗旨,門人漸失其傳,總以未發之中,認為已發之和,故工夫只在致知上,甚之而輕浮淺露,待其善惡之形而為克治之事,已不勝其艱難雜糅矣。故雙江、念庵以歸寂救之,自是延平一路上入?!盵1]457“雙江、念庵舉未發以究其弊,中流一壺,王學賴以不墜,然終不免頭上安頭?!盵1]467這就是說,江右王門重視本體,采用的是延平傳下的求未發之中的工夫方法,這其實是《中庸》已發未發的進路。這種進路以未發為體、為性、為寂,已發為用、為情、為感,有割裂了體用的弊端,與陽明良知學不同。陽明說:“未發時驚天動地,已發時寂天寞地?!闭J為未發已發、寂感是一非二。陳明水《與聶雙江》也指出:“若欲涵養本原停當,而后待其發而中節,此延平以來相沿之學,雖若精微,恐非孔門宗旨矣?!盵1]462因為陽明學的根本精神是《孟子》直截了當的良知良能說,與延平所傳《中庸》觀未發之中氣象不同。

江右王門劉兩峰、王塘南等人的思路與聶雙江、羅念庵不同。劉兩峰雖然主張本體常止常寂,但認為發與未發本無二致,戒懼慎獨本無二事。劉兩峰說:“吾性本自常生,本自常止。往來起伏,非常生也,專寂凝固,非常止也。生而不遂,是謂常止,止而不住,是謂常生?!?《江右王門學案四》)[1]432黃宗羲指出:“蓋雙江以未發屬性,已發屬情,先生則以喜怒哀樂情也,情之得其正者性也?!盵1]431這就是從性情之辨打通未發已發的割裂。王塘南為劉兩峰弟子,其學以透性為宗,研幾為要。他對“生幾”體察入微,究極一念。他說:“弟昔年自探本窮源起手,誠不無執戀枯寂。然執之之極,真機自生,所謂與萬物同體者,亦自盎然出之,有不容已者?!?《江右王門學案五》)[1]470“澄然無念,是謂一念。非無念也,乃念之至隱至微者也。此正所謂生生之真幾,所謂動之微、幾之先見者也。此幾更無一息之停,正所謂發也?!盵1]471在寂靜之極,澄然無念,才體察到所謂一念,就是生生之真幾,沒有一息之停。到此境界,方知體用不二,未發已發不二,原來只有生幾。王塘南反復說:

生幾者,天地萬物之所從出,不屬有無,不分體用。此幾以前,更無未發,此幾以后,更無已發。若謂生幾以前,更有無生之本體,便落二見?!e意之一字,則寂感體用悉具矣。意非念慮起滅之謂也,是生幾之動而未形,有無之間也。獨即意之入微,非有二也。意本生生,惟造化之機不充則不能生,故學貴從收斂入,收斂即為慎獨,此凝道之樞要也。[1]471-472

宇宙萬古不息,只此生生之理,無體用可分,無聲臭可即,亦非可以強探力索而得之。故后學往往到此無可捉摸處,便謂此理只是空寂,原無生幾,而以念頭動轉為生幾,甘落第二義,遂使體用為二,空有頓分,本末不貫,而孔門求仁真脈,遂不明于天下矣。[1]472

孔門真見,盈天地間只一生生之理,是之謂性,學者默識而敬存之,則親親仁民愛物,自不容已。何也?此性原是生生,由本之末,萬古生生,孰能遏之?故明物察倫,非強為也,以盡性也。釋氏以空寂為性,以生生為幻妄,則自其萌芽處便以斬斷,安得不棄君親離事物哉?[1]472-473

他提到“意”,因為是意聯系心物的意向,知者意之體,物者意之用,如此體用為一,只在生幾見,生理的呈露就是意。他認為“斷續可以言念,不可以言意;生幾可以言意,不可以言心;虛明可以言心,不可以言性;至于性,則不容言矣?!盵1]481這真是對宇宙本體的究竟領悟,但其入手,則偏重于從收斂慎獨而入,從空寂之處識取生幾,最后破除體用之分,唯獨呈現生生之理。他解釋研幾說:

蓋本心常生常寂,不可以有無言,強而名之曰幾。幾者微也,言其無聲臭而非斷滅也。今人以念頭初起為幾,未免落第二義,非圣門之所謂幾矣。[1]483

性廓然無際,生幾者,性之呈露處也。性無可致力,善學者惟研幾。研幾者,非于念頭萌動辨別邪正之謂也,此幾生而無生,至微至密,非有非無,惟綿綿若存退藏于密,庶其近之矣。[1]487

寂然不動者誠,感而遂通者神,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此是描寫本心最親切處。夫心一也,寂其體,感其用,幾者體用不二之端倪也。當知幾前無別體,幾后無別用,只幾之一字盡之,希圣者終日乾乾,惟研幾為要矣。[1]488-489

誠、神、幾是對本心的親切描寫,幾貫通誠、神,是對體用不二端倪的描寫。只一個幾字就可以括盡體用。但是,王塘南的研幾說更多的是講退藏于密之密幾,對氣機并不重視,更多強調生理。所謂生理就是性,就是透性為宗。他說:“此心之生理,本無聲臭而非枯槁,實為天地萬物所從出之原,所謂性也。生理之呈露,脈脈不息,亦本無聲臭,所謂意也。凡有聲臭可睹聞,皆形氣也?!盵1]473“宇宙此生理,以其萬古不息謂之命”,“異學喜談父母未生前,以為言思路絕,殊不知萬古此生理,充塞宇宙,徹乎表里始終,豈離一切,別有未生前可容駐腳?”[1]486“生理浩乎無窮,不可以方所求,不可以端倪執,不可以邊際窺?!盵1]487所以,他的生幾說是偏重于生理或性體的。

三、生 氣

泰州學派是陽明后學重要一脈,重要人物有王心齋、羅近溪、耿天臺、周海門等。羅近溪以視聽言動,為天機自然。他認為孔門《學》《庸》,全從《周易》“生生”一語化得出來。(《泰州學案三》)[1]他說:

天地之大德曰生。夫盈天地間只是一個大生,則渾然亦只是一個仁,中間又何有纖毫間隔?故孔門宗旨,惟是一個仁字??组T為仁,惟一個恕字。[1]789

所謂樂者,竊意只是個快活而已。豈快活之外,復有所謂樂哉!生意活潑,了無滯礙,即是圣賢之所謂樂,卻是圣賢之所謂仁。[1]791

而圣人之所以異于吾人者,蓋以所開眼目不同,故隨遇隨處,皆是此體流動充塞。一切百姓,則曰莫不日用,鳶飛魚躍,則曰活潑潑地,庭前草色,則曰生意一般,更不見有一毫分別。[1]795

善言心者,不如把個生字來替了他,則在天之日月星辰,在地之山川民物,在吾身之視聽言動,渾然是此生生為機,則同然是此天心為復。故言下著一個生字,便心與復即時混合,而天與地,我與物,亦即時貫通聯屬,而更不容二也。[1]801-802

羅近溪認為天地只是一個大生,人心只是一個生。耿天臺評論說:“近溪安身立命處是無念,余所謂心體盡頭處是也。其日用受享提掇人處,只是自然生機,余所謂心體不容自已處是也。蓋無念之生機,乃是天體;天體之生機,即是無念,原是一貫。說到此處,難著言詮,只好默契靈識耳?!?《泰州學案四》)[1]817

黃宗羲評羅近溪說:“蓋生生之機,洋溢天地間,是其流行之體也。自流行而至畫一,有川流便有敦化,故儒者於流行見其畫一,方謂之知性。若徒見氣機之鼓蕩,而玩弄不已,猶在陰陽邊事,先生未免有一間之未達也?!盵1]762據此說,就生生之機分為生生之體與生生之用而言,黃宗羲認為羅近溪只是見到了氣機鼓蕩的生生之用,還沒有見到作為主宰的生生之體,所以不免玩弄光景,沒有見性。

黃宗羲說:“南中之名王氏學者,陽明在時,王心齋、黃五岳、朱得之、戚南玄、周道通、馮南江,其著也?!标柮饕院?,此派人物所師從緒山、龍溪以及東廓、南野等。南中王門與泰州學案人物同樣意氣激昂,重視生生之氣,多言“生機”、“天機”、“氣機”,是從重視氣之自然流行的角度講的。唐順之說“嘗驗得此心,天機活潑,其寂與感,自寂自感,不容人力。吾與之寂,與之感,只是順此天機而已,不障此天機而已。障天機者莫如欲,若使欲根洗盡,則機不握而自運,所以為感也,所以為寂也?!?《南中王門學案二》)[1]600其子唐凝菴說:

盈天地間一氣而已,生生不已,皆此也。乾元也,太極也,太和也,皆氣之別名也。[1]605

知天地之間,只有一氣,則知乾元之生生,皆是此氣。知乾元之生生皆此氣,而后可言性矣。[1]606

何謂盡人性,盡物性?俾各不失其生機而已。[1]607

仁生機也,己者形骸,即耳目口鼻四肢也,禮則物之則也?!靠诒撬闹鞯闷鋭t,則吾一身無往非生機之所貫徹,其有不與天地萬物相流通者乎?生機與天地萬物相流通,則天地萬物皆吾之所生生者矣,故曰“天下歸仁”。[1]608-609

一切喜怒哀樂,俱是此生機作用,除卻喜怒哀樂,別無見生機處。[1]613

人身之氣,未嘗不與天通……即元始生生之氣。[1]615

這可見,唐凝菴更為強調氣本,理是氣之流行中的條理,認為生機發見于喜怒哀樂,也就是心體之已發。性不過是此氣之及有條理處,舍氣質之性,并沒有義理之性。

黃宗羲說:“楚學之盛,惟耿天臺一派,自泰州流入?!盵1]626楚中王門蔣道林也從氣本講生機。他說:“盈天地間,有形之物,皆同此氣此性,生生之機,無物不可見。子思獨舉鳶魚言生生之機,即其飛躍尤易見也。只順這生生之機,日用百為,無非天聰明用事?!盵1]629“宇宙渾然是一塊氣,氣自於穆,自無妄,自中正純粹精,自生生不息……心是氣,生生之心,便是天命之性,豈有個心,又有個性?”[1]632他直接說:“蓋氣一分殊,即分殊約歸動靜之間,便是本體?!盵1]631此說值得注意,從理一分殊變為氣一分殊。

四、生 意

泰州王門王棟最值得注意的是強調“生意”,認為誠意之意不是心之已發,而是心之未發,是心體之主宰,對心體的體察十分深入。他說:

舊謂意者心之所發,教人審幾於動念之初。竊疑念既動矣,誠之奚及?蓋自身之主宰而言,謂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謂之意。心則虛靈而善應,意有定向而中涵,非謂心無主宰,賴意主之。自心虛靈之中,確然有主者,而名之曰意耳。大抵心之精神,無時不動,故其生機不息,妙應無方。然必有所以主宰乎其中,而寂然不動者,所謂意也,猶俗言主意之意。故意字從心從立,中間象形太極圈中一點,以主宰乎其間,不著四邊,不賴倚靠。人心所以能應萬變而不失者,只緣立得這主宰於心上,自能不慮而知。(《泰州學案一》)[1]733-734

子知穀之萌芽已發者為意,而不知未發之中,生生不息,機莫容遏者,獨不可謂之意乎?[1]742

誠意工夫,全在慎獨,獨即意也。單單吾心一點生幾,而無一毫見聞、情識、利害所混,故曰獨。[1]743

這樣,《大學》八條目中,誠意一條被深深納入致良知之中,并取得了新的生命力。在王棟認為,圣門誠意之學為先天易簡之訣,是未發之中。生意乃生機的根本所在,生意必然發見為生機。良知天性生機流出,不假見聞安排,心之生機,頃刻不息,若一概盡欲無之,就是自絕其生生不息之機。

劉宗周對“意”之體認最深。黃宗羲評論說:“先生之學,以慎獨為宗,儒者人人言慎獨,唯先生始得其真。盈天地間皆氣也,其在人心,一氣之流行,誠通誠復,自然分為喜怒哀樂、仁義禮智之名,因此而起者也。不待安排品節,自能不過其則,即中和也。此生而有之,人人如是,所以謂之性善,即不無過不及之差,而性體原自周流,不害其為中和之德。學者但證得性體分明,而以時保之,即是慎矣。慎之工夫,只在主宰上,覺有主,是曰意,離意根一步,便是妄,便非獨矣。故愈收斂,是愈推致,然主宰亦非有一處停頓,即在此流行之中,故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蓋離氣無所為理,離心無所為性?!?《蕺山學案》)[1]1514劉宗周之學理體與氣體、性體與心體只是一個,意為主宰。

劉蕺山認為,“意”是心之所存,而不是心之所發。劉宗周不同意王陽明“無善無惡心之體”之說,而認為“至善無惡心之體”,這種至善無惡就表現為善必好善、惡必惡惡的好惡之情,這種必然性就是心之存主,就是“意”。因為,劉宗周認為“意”乃心之所存,不同意王陽明“意”乃心之所發的說法。這就將好惡之意納入了心體。這種好惡之意,乃是一種主體自覺自主的意志必然性,所以不同于心之已發的七情。好惡相反相成,雖然具有兩種用,其實只是一個生生之幾?!扳鹛钀烹[之心,隨感而見,非因感始有。當其未感之先,一團生意,原是活潑地,至三者之心初來,原不曾有,亦已見意之有善而無惡矣?!盵1]1556

劉宗周還辨析了心與意、意與念、意與志關系,對“意”的體認細致入微。他說:

意者心之所以為心也。止言心,則心只是徑寸虛體耳,著個意字,方見下了定盤針,有子午可指。然定盤針與盤子,終是兩物,意之於心,只是虛體中一點精神,仍只是一個心,本非滯於有也,安得云無?[1]1554

心體只是一個光明藏,謂之明德,就光明藏中討出個子午,見此一點光明,原不是蕩而無歸者。愚獨以意字當之,子午是活適莫,適莫是死子午。[1]1556

心所向曰意,正是盤針之必向南也。只向南,非起身至南也。凡言向者,皆指定向而言,離定字,便無向字可下,可知意為心之主宰矣……意者心之中氣,志者心之根氣,故宅中而有主曰意,靜深而有本曰志。[1]1557

他認為,意是心的指南針、活子午。離開了意,心體就只是一個虛體,一種光景,蕩然無歸?!靶膭t是個渾然之體,就中指出端倪來,曰意,即惟微之體也?!⒅疄檠詭滓?,幾即意也?!?/p>

劉蕺山還說:“理即是氣之理,斷然不在氣先,不在氣外。知此,則知道心即人心之本心,義理之性,即氣質之本性,千古支離之說,可以盡掃?!盵1]1523劉蕺山對“意”的解釋,是蘊含了知、情、意各要素的統一體,這是對心體即性體的深刻揭示?!耙狻奔仁呛脨褐楦?,又是知善知惡之認知,還是好善惡惡之意志。意者心之中氣,又是氣本論的表現。

五、結 論

總體上,陽明后學的核心是生生問題,其發展體現在良知本體論上,由生理向生氣轉變,包含著對“幾”問題的特別重視,此即生機、氣機、天機、真機等,理一分殊于是向氣一分殊演變。這種由理之體、氣之用向氣之體用論的轉變,包含了儒家心學對道家內丹學的吸收,最終導致明末儒學以氣體取代了理體,成為本體論的新形態,開創了明清儒學發展的新基調。

[參 考 文 獻]

[1] 黃宗羲.明儒學案[M].中華書局,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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