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誅靈

2018-02-26 13:39徐洛一
飛魔幻B 2018年11期
關鍵詞:先帝陛下

徐洛一

千靈之國的災難,是在三年前開始的。三年前,方想自垂危的先帝手中誠惶誠恐地接過傳國玉璽,他叩首以示莊重,先帝卻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扶住了方想即將觸地的額。

他依舊記得先帝駕崩前的模樣,形容枯槁,眼神渙散,昔年千靈之國意氣風發的君王行將就木儼如枯葉敗落。先帝有些費力地側過身子背對著方想,發出取物的窸窣聲響,當他再次對上方想尚顯青稚的眼,他的眼中似乎多了幾分清明。

他手里是一幅畫,還有一個精巧的玉匣。

方想心里有些感觸,先帝的寵妃自詡隨王伴駕得君心,卻不如這一幅畫,日日夜夜與先帝同寢共眠,得先帝一世的恩眷。

“千靈國每一任君王,直到臨終才會將王室秘辛傳與下一任君王?!闭f完,先帝將玉匣遞給方想。

那時方入夏,可在接過玉匣的那一刻,方想竟打了個哆嗦。他再細瞧,透過淺淺的玉色,能瞧見里頭彼此糾纏的氣,是這些氣透露的陰魅光芒,令方想覺得有些害怕。

先帝將畫軸徐徐展開,是一位身段窈窕的女子,而那張臉上卻沒有五官??v使如此,年少的方想也有了心動的初始,只是不敢言??稍趹峙屡c歡喜之間,他迅速地忘卻了令他覺得毛骨悚然的東西,專注地瞧著畫中的無顏女子,他尚不知自己是以何等溫柔的語調問著他的父皇,這女子是何人?

先帝那雙骨節嶙峋的手觸碰到女子的面龐,方想竟有了一絲不悅,他已然將女子當作自己的心上人了。先帝瞧著他隱有怒意的模樣,輕蔑地笑道:“你比朕要強多了,朕在先帝臨終前見到此畫,還未等先帝傳予朕,便伸手去奪了?!?/p>

方想竭力平息自己的不安與隱怒,佯裝鎮定,問:“父王,她是何人?”

“她是千靈之人,”先帝指了指方想手中的玉匣,陰陰地笑著,“她們是千靈之靈?!?/p>

聞言,方想一驚,驟然抬起了頭,手中的玉璽和匣子徑直從他手中滾落。此時,他的眼中唯有畫上的千靈之人。

“父王,請您告訴我,如何能得到千靈之人?!?/p>

這一夜,新君攜玉璽而出,這便是做與旁人瞧的。而他懷中緊緊擁著那一幅畫,他要得到真正屬于自己的千靈之人,不管要付出多沉重的代價,皆可。

新君方想不是最得民心的一位君王,卻是最早失盡民心的。

甫一登基,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龍椅上頭,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玉匣,下的第一道旨意既非為國謀,亦非為民計,而是勒令各地官員在十日之內,尋得十二個五月初五出生的女子入宮侍奉。

五月乃瘟月、毒月,新君卻偏偏要擇五月初五出生的女子入宮,朝臣紛紛上奏此舉怕是有傷國祚。

方想滿是憐愛地撫摸著玉匣,他已經無懼了,如今更多的是歡喜與憧憬。

之前,他尋得十二國最好的法師將先帝所養的千靈超度重入輪回,他在經幡下祝禱,祈愿早早得到屬于自己的千靈之人。風過幡動,法師的手指輕輕點在方想的眉間,說:“養千靈之靈乃世間最損陰騭之事,禍及子孫,遑論陛下乃一國之君,望陛下深以為戒?!?/p>

他沒有承接這一句忠言,心中的念想愈演愈烈。

各地官員爭相獻女,獻女有功者,賞金賜田,加官晉爵。此舉引得地方官員殷勤愈加,盼著有朝一日可擠入皇城根兒,為天子腳下臣。

起初是有正兒八經五月初五生的女子,到后來卻愈發地少了,有些是隨著父母遷至他鄉,隱姓埋名,有些卻是官員起了歹念,將他月出生的女子送入宮中。

方想的雙手似乎從沒從玉匣離開過一般。因著先帝養千靈數十載,玉匣也染上了一些靈性,若是遇到真正的可養千靈的女子,玉匣便會發出微弱的光。

玉匣的幽幽瑩光驟然消失,方想的臉瞬間陰沉得可怕,他說:“她不是?!?/p>

官員嚇得面如土色,跪倒于天子跟前,顫如抖篩,“陛下……”

“欺君之罪,當以凌遲處決,朕要教天下人瞧瞧欺騙朕是個什么下場?!狈较朕D頭看著那女子,樣貌倒是周正,哭的也是梨花帶雨,惹人憐愛。那雙無辜的眼同方想對視,妄圖得一絲垂憐,可他心中唯有千靈之人,他近乎冷酷地吐出了幾個字?,“欺君之罪,女子連坐?!?/p>

自那時起,方想更是坐實了昏君暴戾的名聲,朝中有名望的大臣們勸諫不果,對這位皇帝心灰意冷之下便稱病在家,不再協理朝政。

“朕偌大的千靈國,竟尋不出最后一位五月初五出生的女子了嗎?”方想陰冷地瞧著底下瑟瑟發抖的內侍——尋不到陛下想要之人,一死,是最好的下場,這位陛下陰狠得緊,若是趕上他心情好些,賜死倒也是好的;若是不好的時候,將是生不如死。

內侍越想越害怕,索性將心一橫,于金殿觸柱而亡,求了解脫。方想卻似好玩得緊,依舊懷抱著他的玉匣,一步步下了金殿,泄憤一般狠狠踢了幾腳內侍的身子,道:“真是下作,朕的處置還未下,竟膽敢做起朕的主了!來人,將他宮外的親族全部誅殺?!?/p>

方想不快活,他害怕極了,所行之事傷陰騭,他一意孤行,生怕是求而不得。

那最后一人他找了足足一月,眼見無望,心灰意冷之際,卻有了轉機。按照往年舊例,新帝須祭天祝禱,欽天監擇了良辰吉日,方想本是不愿去的,近侍說了一句:“興許祖宗保佑陛下,便將陛下心念之人送到陛下身邊了呢?!?/p>

年少的天子信以為真,便誠心誠意地捧著玉匣上了高臺。人們都說里頭必然是安放著稀世的寶貝,否則天子怎么會點香都命近侍代勞,而不愿撒手。

突然,人群中飛出一支箭直向方想而來。高臺之上,他被簇擁于正中,若想活,必得下高臺?;艁y之中,方想一手拉過侍從貼近了自己的身子,一手護住玉匣,毫不猶豫地跳下了高臺。腥熱的血混著他自己的血液濺到臉上,那雙眼睛至死都箍著他。

方想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他一邊跑,一邊脫下沾了血跡的龍袍,把完好的玉匣包裹妥帖。

他不曾想過自己會淪落進乞丐窩,許是他臉上掛著彩,旁人也不敢隨意欺負他。倒有一個小乞丐,瘦瘦小小的像只猴子,一雙眼睛卻狡黠得像只老狐貍,他一點點挪到方想的身邊,用手肘輕輕地戳了戳他,問:“瞧你的模樣,方殺了人嗎?”

方想是不屑同下賤之人說話的,遑論乞丐,他高高地揚起了下巴,輕蔑地哼了一聲。

那人的眼睛瞥見了藏在他身后的包裹,笑嘻嘻地瞧著方想,說:“搏命之人,以命相護的必然是好東西,見者有份,不如二一添作五,如何?”

他故作鎮靜卻悄悄地環顧了四周,倒無面相兇惡之人,除了眼前此人令他不得不多加防備。方想指了指自己的面頰,湊近他的耳畔,笑著同他說道:“亡命之徒,什么事都是做得出來的?!?/p>

他這一待就是兩個月,直至寒冬。

方想原是想回宮的,只是后來在扶夏口中聽說了一些有關于他的事。若非今時今日這樣的身份,他是萬萬不可能知曉的。約莫是扶夏手底下的一個乞兒上了哪家重臣的后院乞食,隱約聽得一二,有關祭天當日新君遇刺一事,他們是不敢上外頭胡言亂語的,卻能在這粗陋的乞丐窩里當成談資。

方想同扶夏也不似初識的時候,暗暗針鋒相對,偶爾還能說上幾句話。扶夏藏了半只燒雞,悄悄地把方想喊了出來。他們一起坐在臺階上,夜冷霜寒,月色清泠泠地籠罩著扶夏的面龐,月華在她眉眼之間流轉,那樣好的珍珠色,沉靜似水。

那一眨眼,方想覺得自己是鬼迷了心竅,竟將扶夏同畫上的女子聯系到了一起。

他們不覺聊到了新帝,聊到了方想身上。扶夏自是不曉得他的真姓名,他謅了個假姓名,扶夏便口口聲聲地喚著“一心”。

“方想為君是乃國之大患,若是真遇刺死了,倒也是百姓的福祉,只怕沒有人會去追究方想的死因,但一定有不少人因為方想的死欣喜不已?!?/p>

不在君位,他的脾性也收斂了,聽了這話卻也不惱怒,淡淡地說:“方想此人是該死?!彼穆曇羧跞醯?,在寂靜的夜里卻依舊能夠聽見,那仿佛是說給他自己聽的,“或許他也有可憐之處?!?/p>

那眼底流露的悲憫,扶夏看得真切,她扯了雞腿遞給方想,說:“瞧你的模樣,之前也一定是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這一雙手生得可比女子的好看多了?!?/p>

方想接過雞腿,翻來覆去地看,細細去了外頭一層略顯污臟的皮肉才肯放入口中。見狀,扶夏笑著嘆了口氣,把他剔去的皮肉重新放好,說:“富貴人家的公子縱使落魄,也要維護自己的體面,或許等到哪一日,將要餓死了,就不會顧及那么多了?!?/p>

方想放下了扶夏給他的雞腿,淡淡地回了一句:“或許吧?!?/p>

“已是兩月,我尚不知你包裹中藏的究竟是什么寶貝呢!”

又是一月,京中驟變,千靈國四位輔政大臣,一連死了兩位。他們死相可怖,像是被人從高處推下,頭腦俱裂,死不瞑目。國中流言漸生,說是新帝的魂魄回來了。

——可為何死的是輔政大臣?

——那必然是冤有頭,債有主。

那一夜,方想親手洗凈他的那件龍袍。從前,他從未覺得這件龍袍有多華貴,身處而今的境地,這件袍子卻承載著他從前及往后所有的榮耀與尊嚴。那些屬于他的,他都要拿回來,他未完成的,也終將不渝地去完成。

剩余的兩位也參與了刺殺天子之事,他在最后一位大臣的膳食中下了玉匣內的靈毒,除了他,無藥可解。方想坐在大臣的面前,指尖一下一下敲著桌案,親眼看著害他之人生不如死,覺得甚是有趣。他輕描淡寫地說道:“如今只剩下您一位輔政大臣,朕回宮之路,必是您擋在前頭?!?/p>

大臣被折磨得蜷縮在地上打滾,對方想仍舊是恨到了骨髓里,他發出非人的笑,令人毛骨悚然,問:“陛下做乞丐不習慣嗎?”

“好,好得很,朕想著不如賜您的兩位幼女也同朕一起享一享這份福澤,如何???”

方想重新回了宮,還提攜了扶夏入宮侍奉。

他坐在龍輦之上俯視扶夏,意氣風發,驕傲恣肆地說:“扶夏,只要過慣了宮中錦衣玉食的日子,再遇到那般境地,是怎樣都難熬的,你會感謝朕的?!?/p>

方想是存著壞心眼的,他記著前頭扶夏惦記玉匣的事兒,又感激他之后時常照顧自己,入宮侍奉,除了不能娶妻生子,這一世的榮華也算是報答了扶夏。

入內監的是扶夏,而出來的卻是身為女子的扶夏。

管事的只知他是圣上落難共苦之人,自是不會虧待,給扶夏穿的是上好的緞子,連發髻都是由宮中手最巧的嬤嬤親自綰了兩個時辰。

待到了方想的跟前,他恍然想起那夜月色皎潔,她在他的身邊,恍如歲月靜好。扶夏瘦削,攏著她身子的綾羅綢緞之下,仿佛是紅顏白骨,竟添了幾分凄楚。

扶夏換了女兒裝,似乎是有些拘束,卻顯得恬靜許多。方想瞧著心生歡喜,他向扶夏伸出雙手,等著扶夏的手安安穩穩置于他掌中,扶夏卻戰戰兢兢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從未見方想有過這樣溫柔的笑容,竟失了神,“朕早知你是女兒身,朕屬意于你,你入宮便能成為朕宮中后妃第一人,封夏夫人,如何?”

扶夏聽著這“第一人”,定定地望著方想。倒不是她貪慕榮華富貴,愿做后妃之首,是她曲解了方想的心意,她以為,她扶夏可以成為方想心里的第一人。

可她卻不知道,他心中的第一人早已被旁人占據了位置。

方想有自己的心思,他并不想扶夏知道他往日做下的惡事:他殺了十一位女子,煉取她們的靈,只是為了得到千靈之人。

說來也怪,他偶爾也會懷疑千靈之人的傳說,是否真正有人曾得此姝色,還是,哪朝先祖的一個荒唐夢。

現下扶夏在宮中,至少他有了可心人的陪伴。若是不曾見那幅畫像,他一定會將她視為此生摯愛。

自她換上了女兒的裝束,他又命織造司仿著畫像上女子的衣飾為她獨制,廢了不少的精力。扶夏穿上之后,在他眼前走過,那樣似曾相識的感覺,令他篤信,是他竭盡心力追求的相似,令他有故人之感觸。

宮人們都說,陛下最寵愛的就是夏夫人,這王后的位置便是給夏夫人留著的。

可她卻不覺得是這樣?;蛘?,她更想相信不盡如此。

他們之間,總是隔著距離,不近不遠,至親至疏。許多次,她都瞧見方想站在自己的宮門之外,永遠都是隔著那樣一段距離。他停在那兒,眼望著她,脈脈含情如春水,她也會想成為陽光之下,縠皺波紋上點綴的粼粼光,同這一池春水揉捻在一起。

但方想同她說:“扶夏,朕站在這兒瞧你,你我的距離剛剛好?!?/p>

扶夏沒有答話,她所以為的恩愛夫妻,不應當是如他所言,而應是春來賞花庭前,夏聽檐下點滴聲,秋月冬雪,相依相伴,皆是好風景。

方想瞧著她衣襟上銀線勾勒的疏梅,想起那落魄的日子,突然問及扶夏的身世。

原先的扶夏不是如今這模樣,處處小心,失了她原本的模樣——初見時如狐貍一般的狡黠已經漸漸被宮中的時日所消磨,她的眼底愈發沉靜,有時候方想覺得她眼底蘊著的是一汪無瀾的死水。

扶夏屈膝答話:“臣妾失去了一段記憶,我擁有的記憶是從半年前開始的?!?/p>

“哦?那也是朕初登大寶的時候,你我倒有些淵源了?!闭f著,方想輕輕扯過扶夏的衣袖,她順勢倚靠在了方想的身上,到底有些不自在,誠惶誠恐,生怕惹得圣心不悅。

方想把她小小的手置于掌中,扶夏微微蹙眉。他低頭看,發現她手上的凍瘡還未治愈。那是方入冬的時候生的,她喜歡雪,便經常會用手捧雪,看著那樣大的一團雪滴滴答答化在自己的掌心。

那個時候,她跟方想說:“銀碗盛雪,明月藏鷺,比人心可干凈多了?!彼€會歪斜著腦袋,機靈地瞧著方想,問他是不是如此。

起初方想并不會搭理她,在一起待得久了,扶夏也是真的愛雪,指節上生出小小的凍瘡也不介懷,方想丟了一句:“來日有你疼的?!?/p>

外頭又開始下起雪,此情此景,讓他總會念及這些。

方想命宮人取了大氅,他親自披在扶夏的身上,他從未為哪個女子做過這樣體貼的事,還仔細地為扶夏系好。扶夏的下巴尖尖的,磕在方想的手背,有些硌人,也有些寒涼。他囑咐一旁的宮人:“夏夫人身子單薄,須得好生調養著?!彼稚焓譃榉鱿恼砹怂榘l,攏至耳后,漫不經心地繼續言道,“若初夏不見好,闔宮的宮人也不必繼續侍奉了?!?/p>

聞言,數十宮人應聲跪倒,顫顫地打著哆嗦。扶夏亦是暗自心驚,方想暴戾的名聲并不是空穴來風,她卻好奇他為何會變成這副模樣。

她輕輕喚了聲:“陛下?!狈较胛⑿χ鴶埶霊?,拉著她的手往殿外去。

隆冬的雪無聲卻盛大,轉眼就吞噬了天地間的顏色,滿目皆是冷冷清清的白。他說:“等著朕?!?/p>

天上下著細碎的雪,方想在雪中獨行艱難,扶夏好奇著,他想做什么呢?

他一直走到了宮墻角,那里的雪無人踏足,也最為潔凈,方想便小心翼翼地瞧著手中的雪,一步一步捧到她面前,那雙錦衣玉食養著的手也通紅發紫。扶夏紅著眼眶,這便是因愛而有的感動吧,她惱自己為何會覺得方想心中無她,疑心他的情愛。

扶夏伸出自己的雙手,輕輕覆在方想的手背,仰頭望著他,問:“陛下可否答應臣妾,每年的第一場冬雪都陪著臣妾,賞臣妾幾壺好酒,臣妾便為陛下溫酒?!?/p>

捧雪之寵,一夕間傳遍后宮,宮人們對扶夏越發恭敬。扶夏的性子也好,一些小宮女也愿意同她親近。

那日,嫣兒為她梳妝,同扶夏聊著天,想起宮人們常說的陛下那只玉匣,便問起扶夏:“伺候陛下的宮人們都說,那只玉匣是陛下的寶貝,夫人可曾見過?”

扶夏笑著搖了搖頭。

“奴婢也未曾見過,只聽說是件極稀罕的寶貝,陛下不輕易離身,連上朝是要帶著呢?!?/p>

扶夏恍然想起第一次見到方想的時候,他拼命護著的那個物什,他們朝夕相處三個月,她竟一次未見?;蛟S真如嫣兒所言,是極珍貴的寶物,不輕易顯于人前,何況那時她也覬覦著。

用晚膳的時候,扶夏為方想布菜,她似無心提及:“臣妾一直好奇,當初陛下與臣妾在一起時,拼命護著的到底是個什么寶貝?!?/p>

聞言,方想夾菜的銀箸停了下來,他抬眼,問:“今日是誰同你說了什么嗎?”

他做下這樣陰損的事,唯獨不想讓扶夏知道。他不想讓她知道的,她便永遠不會知道。

扶夏看他變了臉色,怕禍及宮人,忙回道:“沒有?!?/p>

“是朕的玉璽?!?/p>

可是第二日第三日,嫣兒卻再沒有來為她梳妝。她派人悄悄打聽,可宮中卻像是從來都沒有過這樣一個人,說沒便沒了。

扶夏忍了三天,第四日她終于忍不住了。她知道是方想,只有方想才可以輕而易舉要了人的性命,不留任何痕跡,可人命于他,果真如同草芥嗎?她想她喜歡的男子是位明君,是能名留青史的好皇帝,而不是死后還要遭千萬人唾罵。

她請求面圣,里頭忽然發出一陣近乎瘋癲的笑聲,聽得扶夏毛骨悚然。那是怎樣的感覺,像在數九寒冬將她丟進冰窟窿里,凜冽刺骨,讓人生出近乎絕望的害怕。

這扇門終于打開,方想的臉隱藏在陰影之下,寬大的衣衫被風吹起,又輕輕落下。扶夏瞧見了,終于瞧見了。

方想捧著的玉匣,從未如此強烈地被感應,而他的眼神也從未如此癲狂,他的語調因情緒而微顫。他癡癡地瞧著跪在他跟前的扶夏,竟顧不得九五之尊的身份,也跪立在了扶夏的面前,向扶夏遞出玉匣,說:“扶夏,你摸一摸它?!?/p>

扶夏卻因為害怕拼命搖著頭。她想逃離,被方想一把箍住了手腕,狠狠地抓著。她似乎聽到了自己骨頭的咯咯聲,方想也咯咯地笑著,她害怕,眼淚嗒嗒地落下,落在方想的手背上,落在玉匣上。那光卻愈發張揚,貪婪的近乎要將她吞噬。

她拼命地搖頭,方想緊緊地將她擁入懷中,恨不得將她揉碎了沁進自己的骨血里頭,他說:“朕從未想到,朕要找的人就是你,朕慶幸是你?!?/p>

“陛下……您要臣妾做什么?”

“玉匣之內,是朕此生的希望,你也會成為朕希望的一部分,至關重要的一部分?!?/p>

他的聲音如此魅惑著扶夏的心智,她害怕,卻又愛著,愛著這個當日口口聲聲說深愛她,要給她一生榮寵的男子。

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將食指點于玉匣之上。

千靈國史記此曰:國示異象,銀柱貫日,是以嘉祥之兆。

扶夏被那道光柱所傷,昏迷不醒。

煉靈師看著扶夏奄奄一息的模樣,催促方想早做決定。因為先帝并沒有告訴他,用已死之人的靈養千靈,是否可以成功。

方想在扶夏的床邊,已經坐了一個日夜,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困倦,連初時的欣喜也削減了許多。他想摸一摸扶夏的臉,瑟瑟地伸了出去,又急忙縮了回來,說:“朕……想再等一等,五日未醒,朕便會在第五日煉靈?!?/p>

“陛下從不是優柔寡斷之人,多年的期盼近在眼前,您怎么反而退卻了?!?/p>

屋子里還掛著他命人為扶夏特制的裙裳,提醒著方想,他寵愛她,不過是因為他遙遙瞧著她似極了千靈之人的身段。他說服自己,他傾半生之力所得的千靈之人,也必定不是扶夏這般寡淡的模樣,那定然是傾國傾城的紅顏,那才是他想要的。

可若第五日她仍未醒呢?

方想俯身在她額上落下一吻,說:“扶夏,每年的第一場冬雪朕都會陪著你,賞你幾壺好酒,等著你替朕溫酒?!?/p>

他日日夜夜守在她的榻前,同她說一些體己話,回憶著他曾許她的種種,像極了一對恩愛夫妻。就連那日日來的煉靈師竟也有了動搖,他不再催促方想,而是說,陛下愛極了夏夫人,不如便絕了昔日的念頭吧。

“人之將死,朕方覺得欠她許多,她走之前若是能少一些對朕的怨念,想來對您煉靈亦是有所益處的?!?/p>

扶夏是在第三日醒來的,她睜開眼首先瞧見的就是方想溫柔而關切的神色,她的手也被他緊緊握住,那日他抓著她的手留下的紅痕也依舊在。扶夏冷冷地抽出了手,側過身子,背對著方想說道:“陛下守了多時,也該回宮歇息了?!?/p>

原來的扶夏整個人是暖的,而現在的她卻是冷的。

這樣的她卻令方想想要靠近,煉靈的時日一再拖延,他費盡心思想要知道扶夏為何會變了性情,太醫說許是那日異象對她有所沖撞,動其脾性亦是可能的??墒?,他并不能接受扶夏對他的漠不關心,她曾將自己的心意都交付給他,而今對他不冷不熱,不聞不問,方想的心里怎樣都是過不去的。

他愈發地想要對她好,想去打動她,想看到往昔她乖順的模樣。

他將最珍稀的寶物捧到她面前,帶她去看初春盛景,他待她如心念的千靈之人一般,縱然如此也不見扶夏有一絲動容。她的眉眼間都是冷的,仿佛覆著舊年未消的殘雪,方想在想,是不是有人將千靈之人的秘密告知了扶夏??稍俎D念一想,除了他,除了先帝,只有忠于皇族的煉靈師知道此事。

“陛下?!?/p>

扶夏難得開了口,方想喜不自禁,緊箍著她的肩膀,連忙應道:“朕在這里?!?/p>

“聽聞陛下有一幅畫,不知道可否贈予臣妾?!狈鱿奶а?,笑盈盈地望進方想的眼中,他恍然又瞧見了當時狡黠的小狐貍,“陛下可否應允臣妾?”

“好?!?/p>

方想請了國中最好的畫師,連夜臨摹了一幅一模一樣的畫,次日親自送去扶夏的宮里。

扶夏倒有些意外,旋即取來未熄盡的燭,輕輕吹亮了燭火,紅滟滟的燈火襯得她臉色明媚許多。她靠近方想,漫不經心地道:“若是臣妾燒了這畫,陛下會如何處置臣妾呢?”

方想攬過她的腰肢,燭火也照在他的臉上。扶夏難得這樣仔仔細細打量他,劍眉星目,豐神俊朗,一見傾心也不為過。他說:“扶夏歡喜便可,燒了便燒了?!?/p>

“那臣妾便遂了陛下心意?!闭f著,她一揚手,畫軸與紅燭悶聲落地,立刻燃燒了起來。

扶夏仍舊笑盈盈地瞧著方想,方想也歡歡喜喜望著她的,宮人在一旁急道:“夫人,這火燃上波斯毯了?!?/p>

方想將扶夏打橫抱起,在她的耳畔低聲呢喃:“往后你便與朕同行同寢?!?/p>

扶夏順勢攀上了方想的脖子,嬌聲問道:“可是死亦同寢?”

男子若是真正費了心思想對女子好,時日一長,必然會動搖女子的心意,何況扶夏原先對方想便是有情意在的。

方想陪著扶夏看盡了初春最后的一場雪,扶夏倚在方想的懷中,靜靜地問:“臣妾私以為您是真心待臣妾的,若是騙臣妾,能騙一世也是好的?!?/p>

“朕與你做一世的夫妻?!?/p>

“好?!?/p>

扶夏又回到初時待他那般,方想決定次日傳召煉靈師,沒想到他卻在入宮前夕死于家中,死狀慘不忍睹。

他留有煉靈之法,也親眼看過煉靈師如何煉取人靈,再置于玉匣之內。只是,要親手將扶夏送入煉靈銅爐,他還是于心不忍??僧斔吹侥欠€未完整的畫像,便無負疚,亦無懼。

是夜,他哄著扶夏飲了許多酒,也是他最后這樣真真切切地看著扶夏。她酒醉微醺,朱顏微酡,如果不是先帝,他一定會好好守著她一生一世。

“陛下,您可知,是您還了我一世的債,再沒有什么虧欠的了……”

花篩月影,夜沉沉,他終歸是虧欠了她一生一世的花前月下。

煉靈銅爐開啟的時候,扶夏提前蘇醒,她笑得冷冷清清,也令方想寒心,她說:“陛下還是這樣做了?!?/p>

他像從前一樣哄著她,語調也是一樣溫柔,叫人聽了十分舒服:“朕想生生世世都與你一起,朕已尋得仙藥,無奈仙藥只能使朕一人長生,朕尋了好些法子才得此秘術,你且忍一忍,熬過煉靈之苦,往后便能生生世世與朕恩愛廝守了?!?/p>

扶夏聽著聽著便落下了眼淚,方想傾身吻了她的眼角,他這般情深的模樣,叫人瞧了,都會信以為真的。她說:“我今生再無他求,愿陛下心愿得償?!?/p>

扶夏投身于銅爐,受烈火煎熬四十九日,方想終于得到了千靈的最后一靈。

然后,他照煉靈之法所載,以血玉雕刻玉人像,引千靈入玉人像內,置玉人像于神廟三載,可得千靈之人。

三年,方想做了許多的夢,夢見扶夏血淋淋的臉,夢見她尸骨無存。午夜夢回,掛在墻壁上的畫像讓他想起,就連扶夏赴死,也是他在騙她。她說的沒錯,方想為國之大患,也是扶夏之禍。

明日將滿三年,深夜人不寐,又聞落雪聲,牽動方想許多思緒,讓他回憶起與扶夏在一起的時光。他應承她許多,可她至死也不知這些以情愛作飾的謊言,是多么不堪和丑陋。

積雪壓垮了數百年的神廟,方想自夢中驚心,急忙趕赴神廟。

皚皚雪地,周遭盡是斷壁頹垣,百姓紛紛責難天子無德,失去了神的庇佑,拾了石子便往方想身上砸去。他卻不躲不閃,癡了一樣瞧著眼前的廢墟,這多年的心血當真歸于虛無了嗎?

他無力地跌坐在地,如困獸一般發出絕望的嘶吼。當天子第一滴淚落在他腳下這片土地,這片土地開始不安地顫動,震耳欲聾,一座更為巨大的玉人像拔地而起。

那雙寶石雕鏤的眼睛分明是活的,活生生地望著他,無情無愛,是他的千靈之人!

人們的攻勢并未削減,千靈的手指微動,為他擋去這些傷害。方想自始至終凝望著她那雙眼,她這一雙眼像極了病愈醒后的扶夏,冷冷清清,無悲無喜。他也不曾料想到,千靈之人會是一座有靈識的神像。

“千靈之靈將誓死守護千靈之國與陛下?!?/p>

說完,千靈將雙手交疊,托舉起方想,他居高臨下俯瞰著他的臣民。百姓們見千靈神力,陸續跪倒,祈求陛下圣德,祈求千靈生生世世守護千靈之國。

他終于得求,卻注定這一生都只能以這樣的距離仰望著她。

方想回宮后,病了一場,聽說極為兇險,卻是一日夜里再現銀柱貫月的奇象,當夜他便好了。他的百姓們愈發相信他是得千靈庇佑,福澤深厚的一位君王,又重新信仰起他。而自那之后,他也性情大變,開始學著打理朝政,為國謀,為百姓謀。

直至一次,他攜臣民于千靈殿祈福,偶然間一抬頭,瞥見玉像腕間似有一道淺淺的淡紅色痕跡。若非大事,他不輕易踏足千靈殿,縱使向千靈祈福,卻再不敢直視她一眼。

方想這一世也算是順遂,壽終正寢之時,他命小太子去千靈殿,讓他瞧一瞧,玉像的腕上是否有紅痕。

他等啊等,小太子哼哧哼哧地跑回來稟告父皇,確實如此。

“這塊雪色鮫綃,你代父皇去系在玉像的腕上?!?/p>

“父皇為何不親自去系?父皇心誠,病也好得快一些。往昔千靈國遇上了天災,父皇去求,總能化險為夷?!?/p>

方想笑著摸了摸太子的頭,故人尚在,他已無顏見故人,又怎會去求呢?

太子將鮫綃系在玉像腕間,他瞧見玉像的手指微微動了動。他知道,守護千靈國的千靈是有靈識的,急忙從神龕下爬了下去,畢恭畢敬地三叩首,道:“希望千靈保佑父皇的病早些好?!?/p>

方想入葬皇陵,葬的只是幾件衣裳。

那日太子離去,他決意以己身還所欠之債,他死不足惜,也唯有如此能減少一些罪過,便投身于煉靈銅爐,也嘗了烈火焚身,死無全尸的下場。

扶夏畏懼玉匣——她原是先帝所養千靈之一,只是先帝臨終傳玉匣于太子,太子失手摔倒玉匣,她便是從玉匣縫隙中逃離出來的千靈。

那是扶夏命中該遇到的人,兜兜轉轉還是遇著了。銀柱貫日,將她過去的記憶盡數還給了她。

她明知這一切都是方想在騙他,他和先帝一樣,只是為了得到傳說中的千靈,她活了兩次,可每一次都輸給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墒堑诙?,她卻相信了。方想事事都順著她,就連那幅畫都愿意給她燒了,于是她相信了,方想口口聲聲的情愛將她再一次推進烈火之中。

她恨過先帝,卻不恨方想。

十一位女子的靈與她相融,她們想要報仇,將怨氣帶入千靈之國,要亡了這國,更要方想生不如死。而扶夏是被煉過兩次的靈,她的靈識比那些女子強得多,千靈灌入玉像的時候,千靈靈識就是扶夏的靈識。

方想要得到千靈之人與她廝守,誰又能想到對情愛心灰意冷的扶夏竟煉出了一點兒神識,玉人養靈,神識得以滋養,神廟坍圮,是扶夏的神識抵擋了與她共存的千靈之怨。

她想,那便如此吧,以神靈的身份,去圓方想的千靈之夢。

他終于得到了千靈,卻也永遠得不到她,這一生一世只能站在信眾的距離之外,遠遠瞧著他惦念的千靈之人。他會不會記得,他也曾隔著同樣的距離,停在那兒,眼望著扶夏,脈脈含情如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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