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兄弟記

2018-03-05 00:31王小忠
文學港 2018年2期
關鍵詞:二弟老房子事情

王小忠

1

很久時間沒回鄉下老家,這天早上,我剛起來就接到二弟的電話。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件事情是真的。盡管事實的確如此,但當二弟給我在電話里說清一切的時候,我依舊在質疑。七年前,村里就有人遮遮掩掩說著。我一向反感風言風語,愈是反感愈是聽到的偏偏更多。兄弟們世世代代在那片土地上翻滾,實際上我早就習慣了那一切。聽人笑話看人熱鬧,似乎成他們唯一的消遣方式了。

二弟的兩個兒子在縣城讀書,學習成績并不好。加之最近幾年大學生就業玄之又玄,因而二弟心里有了新想法,他不想讓大兒子繼續讀書了。讀與不讀都一樣,只要睜開眼睛就可以。這是二弟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想法,二弟才心急火燎給我來電話??赡羌虑椴惶棉k,一頭是兄弟,另一頭還是兄弟。提早給后人安頓家園,這是農村的慣例,是父輩們無法繞過去的一件大事情??粗惶焯齑笃饋淼膬蓚€兒子,二弟心急火燎也屬情有可原。

這件事情我必須要在場,二弟千叮嚀萬囑咐。原本我想兄弟間的事情就由他們去,我夾在中間反而不好。但現在看來,我的想法有點單純了。二弟的心思最明白不過,其目的就是看能不能在價格上壓一下。胡林生沒有告訴我,二弟如果不給我來電話,我還真不知道他返回家鄉的消息。胡林生落戶在遙遠的河西的一個叫疏勒河的移民區,想來大約有十幾年光陰了。我們好多年沒有見過面,也沒有聯系過。二弟在電話里催得急,說胡林生住幾天就要走。我口邊答應著,心里便找各種不回去的理由。同時也責怪胡林生,既然來了,怎么連個招呼都不打?

關于胡林生的消息我倒是聽過不少,無非是移民過去日子并不好,活苦,媳婦跟別人私奔之類的。有時候我也想,閑言碎語并非空穴來風。我看過許多報道,感覺移民區還是不錯的,村里有好幾戶都去了那邊,不但如此,而且他們連老人都接了過去。胡林生是村里第一批去疏勒河的移民,他過去兩年后把母親也接了過去,至此后我就再沒見過他。他母親過去之后,村里的老房子一直閑置著。這次胡林生回來就是要將老房子連同田地一同處理,這樣的消息對二弟來說自然是驚喜無限,因而他一再催促我必須回來。

二弟催促了一周之后,我才回到家鄉。二弟顯得很不高興,說我只顧自己,對弟兄們的事情一點都不上心。不要說二弟,就連老父親都抱怨。我無心坐在家里,應付了一下家人,就直接去找胡林生了。

胡林生在村里幾乎沒有親人了,他的幾個本家兄弟我都打問過,都說不曾見到。我又去了他家老房子,老房子門鎖著,好多年不住人,房前屋后顯得十分破敗。從門縫向里一望,院子里全是茂盛的蒿草,整個房子如荒野一般,令人心酸的同時又有種說不出的荒涼與驚悸。老人們都說房子長久不住人陰氣便會加重,就會有鬼借居。二弟偏偏看中了胡林生的這個老房子,我想原因有兩個方面:一是胡林生老房子和我家老房子在同一個巷子,住在同一個巷子自然方便多了;二是胡林生的大多田地在河灣,地勢平坦,種植藥材最好不過。

我返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了。父親和二弟坐在院子里,不說話。二弟見我來了,便從里屋搬出一個小凳子,屁股都沒坐穩,他就問我關于胡林生及老房子的事情。我張口就說,都住滿了鬼,你卻看上了。二弟毫不在乎地說,先買過來再說,已經有好多人盤算著呢,就憑你和他的關系,我想他也不會輕易賣給別人吧!我一直沒有開口,二弟似乎看出了我的為難,但他依舊沒有停止他的打算,他和父親商議著說,等買過來,拆掉老房子,然后重新蓋一院氣派的新房,田地里種上藥材,幾年之后就回本了。又說,這樣的機會十分難得,批一處房屋地非得跑斷雙腿不可。

胡林生一直沒有出現,我也很想見他,曾日出日落并肩在同一個巷子里出入,少說也有三十幾年的兄弟交情了。二弟對兒子失望最為強烈的表現大概就是趕緊蓋一院房,接下來就是讓他出門掙錢,分家另起爐灶了。對二弟來說,這也是他這一生必須要做的一件大事情,是義務也是責任。

那天夜里,一家人吃完飯之后,再次討論起關于收買胡林生老房子的事情。我被無形中從這個家里劃分了出來,不但二弟客氣,就連老父親也用商量的口吻試探我。我知道,二弟及早為兒子蓋房的心事在幾年前就有了。家鄉的這片土地無比遼闊,而在這片土地上生活著的人們在日益膨脹的現代社會里心眼卻越來越小了,小得容不下哪怕是別人多吃幾頓好飯,弟兄之間更是如此。父輩們想著讓弟兄之間住在一起,哪怕再建房屋,都會想方設法弄成房連房。殊不知到了子孫一輩,所有一切都成了罪惡的根源。房連房沒有讓血液進一步融合,而是加速了親情的分離。這樣的事情就在眼下,就在隔壁巷子。弟兄之間為了車路和水路大打出手,最后成了陌路人。我再次想起父親說過的話——一個家畢竟容不下幾個外姓人。是的,我也承認,尤其是在當下,在人心極為渙散的今天,怎么可能做到萬眾一心?可為什么父親這次卻支持二弟買胡林生的老房子?難道真如他們所言,批一處房屋地非得跑斷雙腿不可?

我沒有更多的話要說,我知道情感與情感之間其實就是一道看不見的警戒線,你不能拿道德去衡量,也不能以金錢去試探,有些事情尤為敏感,無論你站在那一邊,都會留下遺臭萬年的罵名。村里像胡林生家那樣的老房子有好幾處,我也說起了那些閑置的老房子,可是二弟偏偏鐵了心要胡林生家的。二弟劈頭蓋面就說,其他人家的都不賣,李福家的賣,可是他家的那個破地方不吉利,誰要誰倒霉。怎么就不吉利了?人家好幾輩人都不在那個老房子里過來了嗎?我說。二弟看了我一眼說,都絕后了還吉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內心突然之間生出某種無法言明的酸楚與難過。

2

對李福來說,命運的確有某種不公,但我們也不能因為他命運多舛就灌上絕后的惡毒之語吧。沒有和二弟繼續拉扯關于買房的事情,我早早就睡了。

父親在身旁鼾聲如雷,我的心卻一下子沉了起來。那時候我還在小鎮上當老師,某日母親來電話說李福走了,是在內蒙古一個工地上走的。李福的腿在孩子時代就瘸了,我不愿去回憶幾十年前的事。偏偏在今夜,在父親如山倒的鼾聲中我又想起那一幕來。endprint

我八九歲時,村里富裕人家已經有了黑白電視機。晚飯剛吃完,孩子們便抬起小木凳去看電視,在電視上,我第一次看見了火車,那么長,那么大。那時候的農村每家只有一輛拉糞的架子車,每年拉糞的時候我們都喜歡跟隨著。這樣的時日不長,因為拉糞的時節恰好趕上剛剛開學?;蛟S是太想見火車了吧,一群孩子走在路上都齊聲高呼著——咔嚓咔嚓,田間勞動的人都把怪異的目光投向我們。也就是在那時候,我的思想中萌生出擁有一列火車的想法??烧l知道它的背后卻隱藏著如此巨大的隱患,以至于李福成了瘸子。

李福,胡林生,我,在當時是屬于較大的幾個。有一天放學路上,我和林生商量好之后對李福說,我們也弄列火車吧。沒想到我倆的提議得到了李福的極力贊同,小些的幾個更是雀躍歡呼。于是便各懷心事,一邊想著如何從家里把車子弄出來,一邊想著擁有火車的神氣和偉大。吃完飯后,大家便不約而同地聚在一起。恰好父親早上拉完糞后,把車子卸在門外(平??偡旁诶镌?,他擔心調皮的孩子們用尖利的東西在車胎上亂劃),我們很順利地偷走了車子。李福最大,他當司機理所當然了。我們把車子拉到火焰山口,李福雙腿蹬地,雙手緊緊抓住車轅,我們坐到車上,一起高呼咔嚓咔嚓,車子飛一樣沖下火焰山口。

火焰山口的路很陡,人們在路上放了許多石頭,以便牲口拉不上去時擋車輪。李福在后面,他看不清前方的路,當我們高興得快要飛上天時,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車子撞在一個石頭上,翻了過來,死死砸在李福的腿上。后來的事我不大清楚了,聽父親說,車轅壞了,李福腿也壞了。記憶中好像有半年多的時間,父親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

李福在家操勞,林生也是因為各種原因移民去了遙遠的疏勒河,而我在一個小鎮上當教書匠,這已經是事后二十幾年了。接到母親電話的那天,我給林生也去了電話。我說,李福走了。林生嘆了口氣說,如果當年不那么想擁有火車的話他或許不會走,工地上磚礫瓦塊很多,他行動不便利,所以才那樣。

李福走了,盡管拿到了不菲的一筆賠償,然而對于年過七旬的李福的母親而言,縱然有一座金山銀山都無濟于事了。李福沒有結婚,自然沒有子嗣。他的母親在他走后不到兩年時間里也離開了人世。那筆錢財的下落不得而知,而李福家那院老房子的使用權卻由他們家族里一位堂兄掌管。有一段時間,村里有人為李福家的那院老房子出過很高的價錢,然而并沒有真正賣出去,以至于后來大家都說不吉利,因此那院老房一直閑置著,無人問津。

3

整整等了三天,胡林生還是沒有露面。但他的確是回來了,二弟給我打電話的那天說他就在村里。前幾年胡林生就放出要賣掉老房子和田地的話來,只是他在遙遠的疏勒河,所以老房子也就那么空放著。這次一回來,聽說村里有好幾戶人家請他去吃飯,可還沒輪到二弟他就不見影子了。

這天早晨我對二弟說,等他一來我再回來。二弟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一個字。很顯然,二弟因為我的拖沓而懷有怨恨。實際上對于胡林生的老房子能否賣給二弟,我沒有把握。再說了,我心里倒也希望他們之間不要達成買賣的協議,倒不是我吃里扒外,也不是成心祈禱,我只是想著有些事情一旦牽扯到金錢,所有意義就會發生改變。也是因為有些事情看起來簡單,而我們忽略的恰好是簡單當中包含著的無法預料的復雜。這種簡單常常會使我們失去判斷,也會失去道德層面上的評議,占小便宜往往使人迷失人性最基本的善良,而落井下石的做法,偏偏就符合當下農村眾多人們的心理。就其這一點,我更是反對二弟買胡林生老房子。

時間過去了快半月,二弟沒有來電話,胡林生倒是找上門來了。我和他好久好久沒有見面了,他能順利找到我,自然是通過村里其他人的介紹。胡林生在我居住的小區門口等我,說實話如果他先不開口,我肯定認不出來。就算有幾分相似,也不會跑過去相認,我壓根不會想到他來找我,因為他當初斬釘截鐵的誓言——要和工作的幾個兄弟斷絕關系。

那是胡林生即將移民去疏勒河的前幾天,我,李福,林生,我們三個在我很小的宿舍里鬧騰過兩個晚上。從少年時代一起放驢、割草、掏馬蜂說起,沒完沒了,一直到三人抱頭痛哭。

三人當中數我最小,李福最大,林生次之。李福從小沒有父親,也沒有讀書,因而那時候的李福一邊和我們貪玩,一邊擔當家務。林生比我大三歲,我四年級的時候他已經是初中生了,因而他比我懂得許多渠渠道道的事情。我依然清晰地記得,一次初夏我們一同去割草,半途歇息之時聽見河邊的灌木叢中有幾個女娃娃的嬉笑聲。于是我們放下背簍,弓著身,偷看她們到底干什么。幾個女娃娃也是村里的,大家都熟悉。當我們看見眼前的一幕時,都嚇得不敢出聲。原來她們將河邊的辣辣桿(一種空心植物,長在灌木叢中,初夏時分粗如手腕)割斷放在下面,比賽誰的尿冒得高。三人靜靜看著,誰都沒有出聲,一直到她們比賽完,背著割好的草笑呵呵離開河邊。

多么優美的拋物線呀——這是胡林生當初的感慨。我不知道什么是拋物線,李福就更不知道了。兩年后,當我上了中學,才發現林生的比喻是世界上最貼切的,也是最美麗的。對拋物線的理解和影響至今難以忘懷,大概也是源于她們通過辣辣桿比賽尿之高遠的印記吧。以至于后來,每見到村里那幾個女娃娃我就忍不住哈哈大笑。當然她們也笑我,說我不要臉。其實她們哪兒知道,我笑她們的天真,也笑她們的無恥。

胡林生并不是差學生,可在初中畢業之后就遠走他鄉。沒有人逼迫他,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就是太丟人。林生沒有殺人也沒有放火,而是偷了村子里一戶人家的一捆大豆。那戶人家揪住不放,后來學校給了林生處分。那段時間,就連我的父親也天天警告不讓我和他來往。胡林生沒有告訴我和李福偷豆子的原因和目的,只是當著我和李福的面,將當初三人結拜時用煙蒂燙在手臂上的疤痕使勁摳,同時流著眼淚,口口聲聲說不配做兄弟了。

李福在家勞作,林生就那樣失學了。三人之間,就我在小鎮上教書,算是有一碗可靠的飯。林生失學之后沒了蹤影,一直到我高中畢業他才回來,他對我和李福說,他在很遠的一家磚場搬磚,不想回村里。也不知為什么,從那時候起,我們之間的關系不知不覺就疏遠起來了。endprint

算起來,我們三人唯一的相聚就是胡林生決定移民疏勒河的前幾天了。林生喝醉之后傷心欲絕,他說以后再也不聯系,兄弟之情算是到頭了。他說那些話的時候,沒有告訴我和李福到底為什么。僅僅是因為他所說的丟人嗎?僅僅是因為偷了一捆豆子就要和我們斷絕結拜之情?僅僅是因為李福的瘸而自我歉疚?僅僅是因為我有份工作而讓他感覺彼此不在同一條線上?這似乎成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藏在心底,誰都沒有重新提起過。林生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倆人呆呆對望了一會兒,便無聲無息朝家走去。那樣的無聲無息絕對是痛心疾首的,也是心照不宣的。

4

那夜林生住在我家,我們之間話少了,而多了莫名的嘆息。其間我幾次想問關于他媳婦的事情,但還是沒能開口。因為他們移民到疏勒河的第二年,我就聽到令人震驚的消息,說他媳婦與人私奔了,而且連丫頭都帶走了。這樣的消息雖然不敢明目張膽傳播,但還是不脛而走。

林生到疏勒河的第二年春節恰好來過一次,那時候他母親還在看守老房子。我清楚地記得,初一早上我便早早過去看他。和林生坐了一整天,他說一家人都平安,只是河西那邊風沙很大,人煙稀少,水很欠缺,丫頭也長大了,一年四季除了操勞奔波而外,剩下的只有和家人相依為命了。林生又說,天生就是修理地球的命,不過還算可以,疏勒河田地寬廣,只要肯下苦,幾年之后應該能過上好日子的。我能看得出他矛盾的心情,畢竟是背井離鄉,無論心理還是現實總需要一個漫長的接受過程。幾杯酒后,林生就落淚了,他哽咽著說,疏勒河沒有貓頭鷹,也不見馬蜂,只有長生不老的風日日夜夜刮得人心破煩。胡林生和我對坐著,一杯又一杯喝著,我感受到了光陰對人生的改變,也體會到了活著的艱辛與無奈。是什么讓我們對生命的存在價值產生了懷疑——生存,我不得不想到這個可怕的詞。正是因為生存,或是更好的生存,我們才在廣大的世界里尋找適合自己的奮斗道路。

年過完之后林生又走了,而我也回到了學校。村里的傳言我再也沒有相信過,因為林生說了一家人都平安的話。那么至于說他媳婦和別人私奔的傳言又從何而來呢?我自然不便問,甚至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不敢開口。二弟卻在電話里明說了,林生媳婦的確跟別人走了,丫頭也走了,他鐵心賣掉老房子是做了永不返鄉的打算。樹靠皮,人活臉。這話是對的,林生因為偷豆子而失去了繼續讀書的機會,丟了媳婦和孩子,更可能使他失去了重回家鄉的勇氣。話又說回來,天下黃土哪兒不能埋人?但我的的確確從林生無論表情還是言語上,都看出了他對老房子和這片土地做不到徹底地割舍。那又是什么令他有了如此決絕的做法?面子,我將一切延伸到我們看得見也看不見的心理深層去。要面子、顧面子、愛面子、留面子等等會將我們陷入一種無法返身的絕境。這又似乎不是心理問題,也難以將它歸到生活態度上去。當然我們也可以這樣去想,不要面子,不顧面子,不愛面子,不留面子,好嗎?這一切終究無法說清。不過那次見面后,我從和他的談話中得知,村里的傳言是沒有根據的。時隔這么多年,我不知道后來的事情,也不知道他在那邊的具體生活。村里人對移民過去的幾戶人家也似乎漸漸淡忘了,那么二弟所說的一切又從何而來呢?

5

林生看上去沒有精神,顯得很疲憊,說話也是前言不搭后語。我知道,林生是屬于天不怕地不怕的那種人。九歲那年,他就偷過他爺爺的水煙鍋,喊我躲到他家廁所里吸。不但如此,而且他還是掏馬蜂的高手,我們都怕,就他不怕,馬蜂也好像見人行事,老愛追我們,而不敢追林生。有一次,在一段高崖上我發現了一窩馬蜂。那段崖很高,誰也爬不上去,更何況馬蜂已將那段崖圍得嚴嚴實實。林生眼珠子骨碌一轉,就想出了個辦法。下午,我們幾個出發了,林生將他家門外驢槽里塞有麥草的背簍偷來,我也準備好了他事前吩咐過的鐵絲。到了那段崖前,林生從我手中接過鐵絲,綁到背簍上,然后取出一根長繩,把繩拴到鐵絲上,最后將背簍里的草點著,慢慢吊下去。那些馬蜂可慘了,它們在熊熊大火下一個個從半空跌落而下。等馬蜂跌完時,背簍也不見了,攥在我們手中的只是半截冒著青煙的繩。

還有一次,我發現了一窩貓頭鷹。遇到這樣的事情,我們不能缺林生。那時正值初春,人是不用約的。吃罷早飯后大家便各牽毛驢,一路又喊又叫。到了地點,望著高崖上的老貓頭鷹正在喂它的孩子,我們望著也是無可奈何。當眾人無計可施的時候,林生卻嘿嘿地笑了起來。笑個屁,快想辦法。我們都罵林生。小的們,將驢韁繩拿來。但見林生一手叉腰,一手向天邊揮去。我們很利索地拿來韁繩,交到他手里。林生將那些韁繩一一挽起來,然后把一頭拴到自己腰間,一頭遞到我們手中,說,牢牢吊住,要用勁。我們誰也不敢接,萬一掉下去會死人的。狗日的們真沒出息,拿著!林生生氣了,我們最怕他生氣,他一旦真生氣了,以后遇到類似的事情就會沒戲。就那樣,我們將林生從高崖上慢慢吊下去。到了貓頭鷹窩邊,林生將手伸進洞穴,抓住了兩個小貓頭鷹,然后在下邊喊,往上吊呀。

一二三,我們一起使勁往上吊,可林生依舊停留在老地方一動不動。林生在下面越是喊叫,我們越是覺得他沉重了。林生見我們拉不上去他,便又喊,慢慢往下放??晌覀兪种凶サ囊呀浭琼\繩的尾巴了,然而林生離地面還有一丈多遠呢。

一二三——放手。我們終究沒能吊住他,只聽見嘭地一聲,林生被重重摔在地上。等我們跑到崖底時,見林生平平展展躺在地上,兩個小貓頭鷹還被他死死攥著。林生,你沒事吧?我們異口同聲地問。林生忽地爬起來,雙目圓睜,對著我們幾個人吼了一聲——我日你們的先人!說罷又嘭地一聲倒了下去。我們誰也沒有生氣,接二連三嘭嘭嘭倒下去,笑成一團。

往事不堪回首,此刻坐在我對面的胡林生很顯然成了位歷經滄桑的老人,是什么讓一個生龍活虎的青年人提前邁入暮年的門檻呢?幾近木訥的胡林生在我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突然說,我成孤家寡人了。不是還有家人嗎?我十分不解地問他。母親前年走了,火化后骨殖埋在黃沙梁上了,他老人家生前不會想到連一口棺材都沒有。林生說著便不住嘆氣。我給他遞過一支煙,他猛猛吸了一口,接著又說,媳婦和丫頭也離開了。原來一切都是真的。當林生親口說出來的時候,我真想抱住他痛哭一回。什么時候的事兒?我小心地問他。好幾年了。他說,也好,跟著我沒有啥前途。我知道她娘倆在那里,起初殺人的心都有,后來慢慢釋然了。既然她們選擇了另一條路,我也無話可說。還好,丫頭已經懂事了,我想有一天她會回來的。endprint

同樣是走,而走的路卻不同。林生面對河西的風沙,經歷了生命中我想象不到的艱難。我多么希望光陰能夠倒回去,也希望眼前的林生永遠像當年一樣,一手叉腰,一手揮向天邊,高呼"小的們,將驢韁繩拿來?!比欢幸磺幸呀浽跁r間深處成了發黃的底片,只有苦澀的回憶。同時我也發現,在飽經風霜的林生面前,我的確是一個“小的”。

胡林生說,我這次是斷后路來了,就在疏勒河的黃沙梁上陪著母親吧,因為家鄉已經沒有了任何牽掛。再說,我也不屬于這片土地,當年移民之時戶口都遷了出去。母親戶口在這里,可她老人家已經走了,骨殖埋在黃沙梁上,我有何顏面再回家鄉?林生說到這里已經泣不成聲。我一邊勸慰他,一邊說,聽說那邊條件還可以,那么就安穩下來吧,一切會好起來的。他說,條件是可以的,不過話說回來,都是因為當年窮,嫌日子過得苦才過去的。政府承諾的房屋、田地、綠化都不錯,可就是心安穩不下。當然,移民過去才知道,那邊遠比這邊苦。他停了一下,接著又說,一輩人之后肯定會富裕起來的,我沒兒子,媳婦都跟別人走了,想生個兒子的機會都沒有了。聽著林生的訴說,我徹底無言了。

母親是移民后的第三個年頭跟隨過去的。胡林生擦了幾把臉,繼續給我說,后來我聽說家里幾畝田地在退耕還林時全種了樹木,也聽說政府對退耕還林的田地有所補償,只是那幾年到處忙亂,沒有顧得回來,這次一回來我就四處打問,才知道一切都是真的,然而母親已經走了,村里負責人也是換了又換,政府那邊也無存查起,跑了幾天毫無結果,也只能作罷了。

老實人都沉默了,是因為他們的確不懂無恥之道。我突然冒出這么一句。林生也是嘆了口氣,說,無所謂了,人都留不住,錢有何用!是呀,李福走了,他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一筆錢財,可得到的除了他母親整日以淚洗面的痛苦外,還有什么呢?難得林生如此通達,如果不通達,還能怎么樣?這是生活的態度。這真是生活的態度嗎?生活為什么總喜歡懲罰沉默的老實人呢?其實我不想去思考這些,但當某些事情未曾落到自己頭上的時候,大家總會沾沾自喜,呼稱自己是生活的幸運兒。尤其是在農村,這樣的心理更為突出。就拿我的二弟來說,他想方設法打聽到林生要賣老房子的消息后,并不對他抱有同情,而是想借用我和林生之關系,便宜得到人家老房子。

林生后來也說到了他那院老房子,他說到村里有許多人盯著,其間也提起了我二弟。我沒有任何偏護,不但如此,我還給他說起現在批一院房地的困難。林生不是糊涂人,他應該知道我的意思??伤廊徽f,錢會完的。

幾天后林生走了,他說回村里處理妥當一切就回疏勒河。我沒有執意挽留,也沒有把林生回村的消息告訴二弟。在我家居住的那幾天,我也幫他打問過關于他家那幾畝地退耕還林的補償情況,和他查問的一樣,根本沒有著落。

6

一月之后的一個天中午,林生來了電話,他說老房子處理給我二弟了。我聽完之后便陷入某種極不安穩的忐忑之中。林生、李福和我,我們當年是結拜過的,在具體實在的生活面前我們各自分散,說不上是懷念還是感恩??傊?,一切都在遠離著當初的意愿,而一切又都在繼續前行。

二弟是對我有意見的,我再次回家的時候他已經大興土木,為他的大兒子興建家園。我問過他給了林生多少錢?他只是說,從那么多想得到這院老房子的人手里奪回來不容易,可他對錢只字不提。二弟哪里知道林生所想,哪里曉得我和林生之間沒有血緣而勝過血緣的那種情感呢!二弟得到了林生的那院老房子,還以為是自己的本事。當然他在心底怨恨我,在林生老房子的事情上沒有幫忙,這也是人之常情。我不能理解的卻是二弟為什么在這件事情上沒有給我透露任何消息呢?親兄弟之間一旦有了隔閡,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呀。

果然,我在家里小住的幾日里就聽到了村里人的傳言。在不盡相同的種種說法里,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二弟假借了我的名義,從林生那兒便宜得到了老房子。二弟的手段真高,我打心底里就沒有想到他會那樣去做。林生是明白人,二弟既然那樣做了,他難道還會轉手賣給別人嗎?

從老家回來,我給林生寄了三千元過去,同時還以二弟的名義給他寫了一封信,信中簡略的說明了兩點:一,老房子原本可以高價賣給別人,但你留給我家,我們感謝不盡;二,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希望不要拒絕。

時間過去很久了,林生那邊沒有任何消息。我不好打問,心想就讓一切隨緣吧。我們雖然正值青年,然而青年時代的那種灑脫早就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早年那些美好的記憶,是此時此刻滿腹的酸澀和無奈。

二弟蓋好房子后給我來了電話。不管怎么說,這也是家里的一件喜事。新房蓋好后的第三天我回家了,一家人吃完飯后,嘻嘻哈哈圍坐一起,二弟更是喜笑顏開,原前對我不冷不熱的那種態度早消弭于無形,換之而來的卻是極不自在的殷勤和夸贊。我突然有了某種預感——這當中一定有故事。等大家入睡后,我拐彎抹角從父親口中得到了可靠的消息,林生果然將錢退回來了。

第二天我早早起來,給父親說了一聲就回了。

從巷子里走出來的時候,我的眼中溢出了莫名的淚水,找不到任何理由。我想,這片土地大概也是要遺棄我了。

到底是它遺棄我,還是我要決定遺棄它呢?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兄弟之情于天地間能否天涯比鄰,重要的是只要我們好好活著,再也不要去陌生的地方獨自孤獨。endprint

猜你喜歡
二弟老房子事情
一間老房子
一條草魚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二弟
大象
老房子
把事情寫具體
老房子餓了
一級浪漫
老房子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