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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戰友

2018-05-23 11:11胡樹彬
中國鐵路文藝 2018年3期
關鍵詞:長陽養父

戰爭年代的烽火,似乎離我們有點久遠了,正是那種久遠讓我們有了滄桑之感,那些大浪淘沙般迸射出來的光彩,更有了撼動人心的力量,現在我們細細品味那句不忘初心的話,便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一個人的追求之所以有高低之分,我想初心的那種執著和熱誠,本身就值得我們一生為之驕傲。樹彬的小說常常以家鄉不同年代的各式人物為自己的創作素材,這些素材之所以“常勝不衰”,我認為其根本原因就是對“初心”的情有獨鐘。自然,對于一個在藝術上有追求的作者,還應該在這樣的基礎上再深刻地挖掘下去,如此,肯定會有意想不到的碩果累累的收獲。

父親生前告訴過我,在黔西北烏蒙山中一個叫長陽的小鎮上,生活著他的三名老戰友,叫我有空的時候,去看望他們一下。

父親是在臨終的前一天跟我說的,當時他已經處于半昏迷狀態,時而胡言亂語,時而又暈了過去,所以我對這句話一直不以為然。突然之間接連發生了兩場無情的打擊,先是曾經山盟海誓、原以為可以白頭到老的女友決絕地提出分手;剛剛結束那段無疾而終的感情,在最近一次人事調整中,我又被毫無征兆地掛了起來,而接替我的,竟然是一位外單位調來的年輕女子,頂多三十來歲,修長身材、頭發披肩、明目皓齒,再加上一張粉雕玉鑿的臉蛋和小蔥般又白又嫩的纖纖十指,瞬間將我所有的希望和憤懣擊得粉粉碎碎。

辦公室被騰了出來,我被迫搬到大廳里的格子間,形只影單地蜷縮在冷冷清清的角落里,就像一只從北極流浪而來的白狐,血統純正但卻萎靡不振,骨子里的清高嚴重被蒙塵的皮毛包裹,人們紛紛側目,但誰也不愿靠近,在我曾經耀眼的光環與貴族般冷峻的氣質下,他們在自慚形穢的同時,又心懷不軌地幸災樂禍。

我總想打破這種尷尬的氛圍,但卻無法沖破慣性思維的重重封鎖,就連之前比較談得來的同事,似乎也怕我身上的霉氣沾染他們,全都對我避而遠之,這讓我又一次飽嘗人情冷暖與世態炎涼。新的工作還沒交代,舊的工作已經交接,無所事事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的青黃不接與重重危機,聽不見的風言風語和看不見的種種心機,都在演繹一場場或突然而至或消弭于無形的狂風驟雨,仿佛所有潘多拉魔盒的鑰匙都捏在我的指間,只需按錯一個表情按鍵或念錯一句封印心魔的咒語,迎接我的,都將是口誅筆伐與無情鞭撻。

成王敗寇的邏輯,讓倍感無辜的我更加苦痛。

也就是這個時候,我才想起父親的那句遺囑;也就是這個時候,我才想起父親的老家,原來就在黔西北的烏蒙深山中?;氐郊依?,翻找出父親生前留下的影集,整整三大本,真實而又完整地記錄著他從青蔥歲月到彌留之際的整個生路歷程。從十六歲到五十六歲,從當兵第一天到軍旅生涯結束,整整四十年,父親的人生從黑白開始,經過了染色期的成長,完成了高像素全彩的輝煌,又瞬間回歸黑白與平靜。

我從第一張開始看起。那張三四寸寬的正方形黑白照片早已泛黃,照片上的父親稚氣未脫、穿著軍裝、一臉笑容,胸前還掛著紅綢扎成的花朵,這朵花應該永開不敗,今天你掛了明天又到他。影集是用硬皮封面賬本做成的,部隊用的東西質量真好,內芯紙面雖然發黃,但仍然硬挺,父親用藍色墨水工工整整地在照片下面寫著一行似楷帶隸的小字:當兵入伍第一天。

第二張,是四個人的合影,我父親臉上的稚氣已經明顯消褪,背著手槍站在左二位置。其他三人,左一那位身材粗壯、卷著袖子,一臉茫然地望著遠方,腳下放著的,是一挺機關槍;左三那位大大咧咧地站著,腰上插著一把手槍,把皮帶插得一邊高一邊低,整個人似乎也有些歪斜;最右邊的那位一臉嚴肅、全副武裝,干糧袋和子彈帶將他裹得緊緊的,雙手握著一支AK47,彎彎的長彈夾直把我的目光往右下角引。

照片下面,父親依舊用藍色墨水工工整整地寫著:同鄉戰友展英姿。

父親所說的,他那生活在黔西北烏蒙山中長陽鎮上的三名戰友,應該就是他們了??伤麄兪钦l呢?在我的記憶中,這三個人從來沒有出現過,之前也從未聽誰提起,他們與我父親的交集,應該早已止于青春時代。往后翻,再也沒有他們四人的合影,更沒有他們仨的身影出現,他們三個就像驚鴻照影一般,在我父親的影集中曇花一現,無比璀璨地開始,也無比黯然地結束。

我出生的那年,父親已經二十七歲;我不到兩歲,母親便因公犧牲;緊接著部隊開始集結,我被父親的另一位戰友領走;稍后,自衛還擊打響,父親重上戰場;與他見面時,我已經小學畢業了。但從未聽說他有三位戰友生活在老家鎮上,直到生命之火即將熄滅,才吩咐我去看望他們。

難道,他們之間,曾經發生過不堪回首的往事?難道他們之間的心結,需要下一代出馬才能解開?可是已經過去整整十年了,父親如果活著,也年近七旬了,他們都還健在否?

帶著這些疑問,加上目前又真的有空了,再也沒有理由回避,我決定前往黔西北的烏蒙山中走一趟,完成父親臨終前未了的心愿。

我把所有該休未休的年假累計起來,向單位申請休假。領導非常爽快,一下就批了兩個星期。領導的爽快我并未領情,反而覺得他的做法有點落井下石的味道。繼而又想,既然多一個我少一個我都已經無所謂,索性玩開心些。

母親犧牲時我還沒有記憶,如何離開父親被他戰友領走我也無從想起,只是在童年,隱隱約約地發覺自己好像不是親生的,于是心里特別自卑,經常沉默寡言,說話做事小心翼翼,生怕說錯話做錯事被養父養母趕走,遭受第二次拋棄。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我,性格孤僻,不善交往。用我養父的話說,這孩子很陰。這里的陰不是陰險狡詐,而是不喜歡說話和非常內向的意思。

我養父退伍回來后沒有工作,想當民辦教師公社不讓,好在大隊支部書記是他伯父,強行把他塞進村民辦小學,教了整整一年,都沒有分文報酬。第二年,公社才勉強承認了他民辦教師的身份,有了微薄的工資收入,大概相當于公辦教師的五分之一。五年之后,我養父成為區里的名師,要不是因為十二歲那年寫錯文章、被開除學籍,他早就被調進區中心完小了;要不是因為那篇文章,他也不會當了六年兵還沒提成干,只得含淚告別軍營、黯然回鄉。其實那篇曾經讓他名滿全縣的稚嫩文章,放在今天無論怎么看都不反動,但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居然敢給花牛寫祭文,甚至還寫出了“自從你加入合作社,瘦得皮子包骨頭”的虛言妄語,惡毒攻擊社會主義,還想提干當官?沒門!

又再過了幾年,我養父由于教學水平實在太高,教學業績實在太突出,加上政策有了變化,就轉成了公辦教師,當上了鄉中心完小的校長??伤琅f對那段軍旅生涯念念不忘,經常無限遺憾地對我說:“要是留在部隊,我至少也是個營長了?!?/p>

每當這個時候,我一般都會問:“爸,你當初為什么要回來呢?”

他說:“你無法想象我當年的處境,別人都是服現役,我服的卻是預備役;幾次上報提干,幾次被打了下來,主要原因是地方通不過。最后團政委親自來外調,通過與地方政府反復交鋒,否定了我的反革命行為,提干終于有了希望??上岣擅顒傄l出,林彪叛黨出逃,又被卡殼了。命運對我如此不公,不回來干嗎?”

關于我養父退伍的原因,我父親另有一個版本:“你養父有個遠房表妹,長得秀氣水靈,一直暗戀著這個英俊瀟灑的表哥,突然的一天,她走過千山萬水,居然從老家村里找到部隊來了。你養父被她真誠而又執著的愛情深深地打動,加上幾次提干都沒成功,心情非?;野?,不顧團首長的苦苦挽留(當時他是以戰代干的團部文書),堅決要退伍回家和表妹結婚。結果等他退伍回到家里,他那表妹已經跟別人結婚了,你說這玩笑開得大不大?如果他不拼回家,即使提不成干,也能當上志愿兵。志愿兵轉業,是要對應干部級別安置工作的,也不至于那么苦?!?/p>

帶我去部隊前的那段時間,養父焦躁不安,甚至偷偷地流淚。在我與鄉親們的心目中,這是一個寧折不彎的鐵打漢子,看著他莫名其妙地流淚,我也感到非常揪心,但卻不敢問他情由。

終于暑假到了,養父正式對我宣布:“蔡令,我其實不是你生父,你媽也不是你親媽?!?/p>

之前所有的猜想完全被證實,我瞬間淚奔。養父不再流淚,只是紅著眼說:“你爸接連發了五封電報,說這個暑假無論如何也要把你帶去。明天,我們就啟程吧?!?/p>

那天我養母不在,她回娘家了。第二天我們走了十幾里山路,才來到開往縣城的公路邊;又再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等來通往縣城的班車。汽車已經開始啟動,我才看見一個人影揮舞著雙手在山路上飛奔,邊跑邊哭著呼喊我的名字。

那就是我的養母,養了我十年的養母,她從當姑娘開始,就把我帶在身邊,然后帶著我出嫁,所以我才從別人的風言風語中,捕風捉影地、隱隱約約地猜到自己不是親生的。直到若干年后我也有了養女,我才真正讀懂“付出才是最大的牽掛”,才真正理解那一刻養母的心理感受。

當時我非常矛盾,也非常痛苦。養母撕心裂肺的哭喊差點讓我下車,但我養父好像鐵了心腸一般,始終沒向車窗外看一眼,始終一臉木然地盯著前方。我一路哭到縣城,然后又上了火車,終于在兩天之后見到了我那比想象中還要威嚴的父親,從他英武的眉宇間看到了我的影子。真是性格決定命運,同一天來到這個世界,同樣只有小學文憑,同樣都身材高大,站在我父親面前,我被鄉親們當成英雄膜拜的養父,卻顯得那樣黯然,甚至有些渺小,他頭上的那些光環,不但老土過時,而且就像個笑話。

我發覺生活本身就是一個幽默大師,此刻的我就是那個唯一能讀懂這種幽默的人,而且被這種無聊的幽默深深地感動。我見到了年輕漂亮、光彩照人的繼母,還見到了整整小我十歲的妹妹和三個來自不同家庭的弟弟。這三個弟弟,年齡只相差一兩歲,全都是我父親犧牲在戰場上的戰友的孩子,據說他們的父親,都是探地雷和炸碉堡犧牲的。作為師部直屬的偵察連,父親他們迂回穿插到敵人后方,為部隊探路,有時還要拔拔釘子。他們是從全師萬余人中挑選出來的尖子兵,不少參加過抗美援越,現在倒好,把美國人趕走了,越南人又掉過頭來,朝著曾經并肩作戰的親密戰友和無償援助他們的階級弟兄口出狂言、開槍打炮、進行挑釁,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父親再次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再次看到自己當年援建的橋梁、修筑的工事以及父老鄉親們省吃儉用無償援助的糧食物資,再想起無數戰友的流血犧牲以及無辜邊民的傷亡,心里更加憤恨這群毫無情義的白眼狼。戰爭的結果非常殘酷,父親所帶的偵察連傷亡過半,他自己也九死一生,在醫院整整待了兩年,當他康復出院,曾經生死與共的戰友早已各散四方。他被派回老部隊擔任營長,緊張繁忙的工作之余,便四處查訪那群生死相托的弟兄,以及他們家屬的情況。其中有三名戰友犧牲后,妻子承受不住打擊,相繼離世或失蹤,父母老邁家庭困難,便把他們的孩子接來身邊照料。

出乎意料的是,我養父只肯住在招待所,連部隊家屬院也不去。我父親勸他:“蔡,還是去老部隊看看吧?!?/p>

“睹物傷情,還是不去的好。有老雷老鄭的消息嗎?”

“他們倆,一個戰后就轉業了,當過地委副書記和省公安廳長,現在應該退二線了;一個繼續留在部隊,都副軍長了?!?/p>

我養父先是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后又搖著頭嘆了口氣:“要是我當年不走,也跟你們一樣,上前線了。在我們老家,我都有點抬不起頭的感覺?!?/p>

“你已經很不錯了,不但兒女成群,而且功成名就?!?/p>

我明顯地感覺到,我父親與我養父,思維已經不在同一頻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讓這兩個一起參加過抗美援越,曾經生死與共、臨戰托孤的老戰友,分別十年后,思維走上了不同的岔道?還不滿十二歲的我,根本無法理解。

“老高,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我——我——”

我更沒有想到,我一直以來說話刀斷斧截般的養父,此刻卻吞吞吐吐起來。

“哎呀蔡,當年你可是雷厲風行、說干就干的人,老雷和老鄭最喜歡你了,老鄭還不遠千里,親自去你老家外調,這在全團、全師甚至整個集團軍,我都敢說是絕無僅有的,你現在反而變得婆婆媽媽起來了?!?/p>

我父親如此一說,我養父反而更加落寞,勉強笑道:“七九年之后,又有八四、八五、八六年的兩山輪戰,在我老家那個縣,守過貓耳洞的就有兩三百人,跟我同一個區的烈士就有十幾個,每次去區里開會,都會看見十幾名瘸腳少手的干部,他們都是從前線下來的?!?/p>

我父親終于明白他的意思了,一把擼開他袖子,指著他胳膊上的傷疤說:“就憑這個,誰敢說你沒上過前線?誰敢說你當的是太平兵?”

那一刻我也驚呆了,跟隨養父這么多年,記得他曾經扛著我東游西逛,曾經背著我去十幾里外的鄰村看露天電影,曾經手把手教我寫字、做農活,曾經抱著我頂著烈日或冒著大雨往鄉衛生院奔跑,甚至曾經用他在部隊學會的辦法為我因頑皮而摔斷的手腕接骨、療傷,可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那道槍傷。那道猶如火條烙穿的疤痕,不但怪異,而且猙獰,難怪一直以來,他都深藏不露,連至親骨肉都難得一見。

我養父使勁把手收了回來,拉上襯衣袖子,嗔怪道:“老高,你這樣揭人傷疤要不得,特別是當著孩子的面?!?/p>

我父親激動地說:“蔡,你以為你那點舞文弄墨的小聰明就能打動從解放戰爭與朝鮮戰場上下來的老雷和老鄭嗎?你以為憑你鞍前馬后的殷勤伺候就能讓他們不惜放下身段和架子,親自奔波千里、苦口婆心,到你老家幫你搞外調?還不是因為你身上的這個槍眼和這道疤痕,還不是因為你——”

養父搖手示意我父親住口,說:“好漢不提當年勇,都過去十幾年了,還提這些干嗎?老高,我家里的洋芋一窩都還沒有挖,我想明天就回去,孩子——孩子——就交給你了?!?/p>

從他們的談話中,我隱隱約約地知道,養父身后還有比槍疤更加驚天動地的事情,不!應該是事跡。正因為他頭上有著那么多光輝事跡和耀眼光芒,團長和政委才那么喜歡他、欣賞他;然而,因為童年的那篇游戲之作,再加上命運的捉弄,他最終只是一名以戰代干的士兵。一年之后讀到王勃那句著名的“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我突然有種特別通透的領悟。

果然,第二天我養父就匆匆忙忙地登上北上的小火車,回家了。臨行前,我父親給他準備了很多禮物,但他什么也不帶,只帶了一套部隊庫存下來的四個衣兜的草綠色老軍裝和一件呢子軍大衣。當時部隊早已換裝,也恢復了軍銜制,看著父親威武的大盤帽與兩杠三星的肩章,再看看養父挑選的那套老軍裝,總有一種土得掉渣的感覺。

但我無心嘲笑他,心里盤算的是暑假結束后如何獨自跑回去。為此,我非常留心行程路線與購票、上車等流程?;疖囈呀泦?,養父微笑著向我們揮手。我沒有流淚,也沒有憂傷,西南邊陲的風光,總有一種勾魂攝魄的魅力,滿眼的蒼翠和好奇,早已取代了離愁別緒。這里原本就是我的出生地,是我生命中真正的故鄉,何況我母親就安葬在縣城后面的烈士陵園里。但似乎我的靈魂,總是跟著火車游走,跟著養父飄蕩,似乎我生命的根,其實并不屬于這里。父親沒有發覺我的異樣,盡管一直保持著嚴肅與威儀,但對養父和我,他的目光與笑容,總是流露出難以言表的歉疚與愧意。

一個月后,當養父正背著一背籮洋芋從高山頂上回到村口,一眼就看見了踏著夕陽漫步而來的我,先是怔怔地站著,然后扔掉背籮,向我奔跑過來,任憑滿籮洋芋在路上亂滾。

摟著我,他緊張地問:“蔡令,你——你怎么回來了?誰送你回來的?”

我說:“我是一個人回來的,在那里住不慣?!?/p>

我看見他眼里既有驚喜,又有憂傷。果然,我父親的電報立馬就到了。養父叫我獨自回家,扔在村口的背籮和洋芋也懶得撿,就急匆匆地趕往二十多里外的區鎮。只有那里才可以發電報。

簡單收拾了一下,我就坐上開往父親老家縣城的火車。這是去年才通車的鐵路,而在此之前,那里一直不通鐵路,公路也很爛?;蛟S,這就是特困地區的顯著標志吧。兩百多公里,火車跑了三個半小時。不過這已經很快了,以前坐汽車,至少得七八個小時。

到了縣城,隨便找個賓館住下,再次掏出那張翻拍的照片端詳,幾分鐘后,心里有了三個方案:一、去縣武裝部查閱檔案,立馬就會看到與我父親同時當兵又分在同一部隊的人員名單,然后再去長陽鎮上打聽;二、一個電話打給縣公安局的朋友,叫他們幫忙查一下,很快就會有答案;三、直接去長陽,慢慢尋找。

思考了半天,我決定啟動第三個方案。

其實我父親生長的那個小村莊,還隱藏在離長陽鎮上三十多里遠的一條山溝里,名列全縣十大特困村之一,由于不通公路,一半以上路程得靠步行,我曾跟父親去過兩次,三前年奶奶去世后,就再也沒有去過、也不想再去了,再說去了也不知要找誰。

第二天中午,天陰沉沉的,還未從人事調整的陰影中走出來的我,有些悵然地來到長陽鎮上。這是我的祖籍地,是我父親的老家,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個小鎮下屬的邊遠山村里。這里曾經是駐軍營盤、土司官寨和區公所所在地,也曾經是我養父和父親的老領導——老雷和老鄭——戰斗過的地方,小鎮后面的烈士墓里,長眠著153位犧牲在這里的解放軍。

六十多年前,剛剛解放不久的水城又被數千名叛軍占領,駐守水城的一營解放軍只好暫時撤離,保護著政府機關往蒙山方向轉移,來到這個群山環抱的小鎮時,遭到了上萬名叛軍的伏擊。說他們是叛軍有些抬舉,其實就是土匪。他們原本是國民黨271師,再加上十多個保安團以及大大小小的上百支地主武裝,先是投誠起義,然后又叛而為匪,妄想奪回江山,繼續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

戰斗打得非常激烈也非常艱苦,那153名解放軍,大部分是在夜間突圍時犧牲的。據說,老雷所在的那個連隊,入夜后從現在的鎮政府駐地出發,往我父親生長的那個村莊的方向突圍,途經一道兩百多米高的懸崖時,由于地形不熟,一共掉落七十幾人,還是一名炊事員背著鐵鍋墜崖時發出了響聲,走在后面的戰士才停住腳步。最后,全連只剩下指導員和十幾名戰士,幸存的士兵中,就有老雷和老鄭。

“第二天,村里的老百姓看到老鷹巖下的那堆解放軍,無不傷心落淚,自發地組織起來,將他們的遺體運回村里,最后轉到區公所(長陽老街)后面的山包上集體安葬,建造了雄偉氣派的烈士墓?!?/p>

這是我小學畢業后的那個暑假,父親在閑聊中告訴我的。我弱弱地問:“爸,爺爺也參加了嗎?”

“參加了,當然參加了。爺爺他們三弟兄,當時就已經有兩個參加解放軍了。不過他們不是正式軍人,大爺爺參加的是縣服務團,協助解放軍征糧剿匪;小爺爺參加的是民族民兵隊,除了維護社會治安,還要協助解放軍征糧剿匪。我們當時已經是革命家屬了,解放軍就是親人?!?/p>

父親說的大爺爺和小爺爺,分別是我爺爺的哥哥和弟弟,我第一次見到他們時,他們都已經退休了。小爺爺雙耳已經失聰,據說是在剿匪戰斗中被迫擊炮震傷的,當時情況緊急,身材魁梧的他當起了迫擊炮架,炮彈摧毀了敵人的碉堡,他的耳朵則被震出鮮血,后來就慢慢地聾了;大爺爺額上有兩道明顯的傷疤,左邊一道是反抗國民黨抓兵時被砍傷的,右邊一道是協助解放軍攻打縣城時被手榴彈砸傷的,估計那保安團士兵太慌張了,扔手榴彈時忘記拉環,否則我家早就成烈屬了。

我不解地問:“爸,當時解放軍剛來,又不知道是不是好人,大爺爺和小爺爺,怎么就跑去幫他們拉馬帶路背彈藥?最后還幫助他們攻打縣城、征糧剿匪,以致負傷掛彩?”

“這個你們這些娃娃就不知道了。我們村里只有一口水井,夏秋兩季勉強夠吃,冬春兩季是枯水季節,得到五六里外的牛鼻子洞挑水。寒冬臘月的,大雪封山,大家都窩在屋里不想動,解放軍一進村,就是掃雪,然后挑水,不但把村里的積雪掃得干干凈凈,還把家家戶戶的水缸都挑滿,他們有見過這么好的兵嗎?”

“那爺爺呢?爺爺怎么不跟解放軍走?”

“當時我們還是大家庭,沒有分家,三弟兄總得留下一個挖煤挑水、照顧爹娘,爺爺最老實,所以就留下了??墒强傆X得這樣對不起解放軍的那一缸水,對不起那缸六名戰士踩著大雪、從牛鼻子洞里艱難挑回的清水,于是剛滿十六歲,就讓我報名參軍。還一再囑咐,叫我爭取當一名優秀的偵察兵,別讓部隊走錯路?!?/p>

可是,當我第一次跟著父親到那個名叫米落仲的小山村探親時,爺爺已經去世了十多年了,享年五十八歲。

“自從入伍后,我只跟爺爺見過三次面,真是忠孝兩難全呀?!闭f到這里,父親長長地嘆了口氣,臉上布滿了傷悲和愧意,“那年應該回去看他最后一眼的,但部隊已經開始集結,不可能再請假,等我下了戰場,傷愈出院,爺爺已經不在了?!?/p>

走在小鎮的街道上,看著四圍的青山,腦海里總是浮現出父親的身影。就是這片山水,付出了一百多名解放軍的生命;就是這片山水,證明了骨肉相連的軍民魚水情;也就是這片山水,哺育了共和國的新一代軍人??墒?,如今父親已經整整去世十年了,于我來說,這份“故鄉”的情分,既如影隨形、深入骨髓,又似有若無、輕如空氣。如果有人問起,你老家是哪里?我有時候說云南,有時候說貴州,但具體到某市某縣,卻又無從說起。

這是屬于我特殊的尷尬,但嚴格地說,我的籍貫還是黔西北,還是烏蒙山中這個群山環繞的小鎮。這個小鎮既無比親切,又扎實陌生。踩著那條似曾相識的街道,看著一副副似曾相識的面孔,我心里七零八落,種種況味相互交織。

一名年近七旬的老頭,穿著一件質地講究的藍花襯衫,微駝著背,肩膀一邊高、一邊低,大搖大擺地走在那條名叫長陽大道的馬路上,手里拿著一只非常氣派的寬屏手機,播放著原生態歌曲。我叫住他問:“老伯,你放的什么歌呀?”

老人抬起頭來,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說:“這是貴州山歌,你沒聽過?”

我搖搖頭,表示沒聽過。他也聽出了我口音的異樣,問:“哥,你不是本省的吧?”

我說:“是的,怎么不是?”

“哦,我知道了,你是火電廠的?!?/p>

二十年前,我和剛滿十歲的妹妹一起,陪同父親回了趟老家。當時這個小鎮風風火火、一片繁忙,國家級重點工程蒙山火電廠落戶這里,窮怕了的山民們期待已久、鼓足干勁,征地、拆遷、修路、架橋,全都進行得非常順利。政府的宣傳非常簡單,說只要火電廠建成,你們吃不完的蘿卜白菜就不用爛在地里了,全都可以賣錢。

老鄉們的思想依然白云一樣單純,這句話跟當年的滿缸運動一樣管用。當那幾根比山頭還高的煙囪開始冒煙,他們有的已經死去,有的早已流落在異鄉的工地上、工廠里或煤井中。一廠還沒開始發電,二廠又在緊張建設,為了供應10×300萬千瓦的機組同時發電,大型煤礦跟了進來,原有中小煤礦一律取締,所有原煤嚴禁運出縣境,我父親的父老鄉親們,為了生存,或者說為了更好地生存,不得不成群結隊地拖家帶口、背井離鄉。

但他們始終毫無怨言。在奶奶家曾經駐扎過紅九軍團和解放軍部隊的院子里,前來看望我父親的鄉親們始終樂呵呵地笑著,那位據說曾經見過高炳輝將軍的區衛生院退休醫生郭老頭,逢人便說他當年跟隨高將軍走了一百多里,高將軍許諾他到達延安后要營長給營長、要團長給團長的往事。

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就連我父親也露出一臉崇敬的表情,只有我們兄妹不以為然。我妹妹伶牙俐齒地用純正的普通話問:“郭爺爺,當時紅軍還不知道要去哪里呢,怎么能許諾到達延安后要營長給營長、要團長給團長?”

郭老頭張口結舌、老臉通紅,父親連忙呵斥妹妹:“小丫頭!不懂就不要亂說!”

后來我才知道,那位郭老頭沒有跟高炳輝走成的原因不是當了逃兵,而是奉命阻擊追蹤而來的敵人,掩護大部隊轉移。那一仗,郭老頭他們一個連,硬是將數千名敵人整整阻擋了一天一夜,完成任務后只剩下三十多人,在追趕大部隊的途中又遭遇伏擊,突圍出來的十幾名戰士只好分散行動,繼續尋找和追趕部隊。郭老頭找了好幾天都沒找到部隊,只好偷偷回到家里,直到十多年后解放軍打了過來,才又重新入伍。那時他已經是聞名鄉里的醫生,參加服務團后又被分回老家區里,后來還當了好幾年區衛生院院長。

當知道郭老頭曾經是名老紅軍后,我和妹妹也對他充滿了崇敬。每當想起滿頭銀發的他甕聲甕氣地說話的樣子,我們都在想,當父親也老成那個樣子,說他年輕時曾經在越南和我養父一起,親手擊落過兩架敵機,不知會不會有人質疑他是在吹牛。

可是我父親遠遠沒有老到那一天,就永遠離開了他用生命熱愛著的這片土地。三年前奶奶去世,我獨自前來奔喪,一打聽,才知道郭老頭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兒女們遵照他的遺愿,將他安葬在當年阻擊敵人的地方,和犧牲在這里的戰友們長眠在一起。墓地前面就是戰壕,那是他退休后挖的,跟當年的一模一樣,現在已經成為國防教育基地。

思緒飄了很遠又驀然閃回,我問他怎么斷定我就是火電廠的。他再次將我打量一番,說:“我早就老眼昏花了,最近兩年視力減退得很厲害,莫說是你嘍,哥,就算是老熟人,如果不聽聲音都很難認出來。說嘛不是我嘴欠,你們這些人說話就像吹嘟嘟,有點不算數?!?/p>

我問他哪里不算數,他說:“以前為了忽悠大家搞拆遷,你們說蘿卜白菜都可以賣成錢,現在兩個火電廠把長陽的天都熏黑了,下雨都是酸的,老百姓連菜都不敢種了,哪里還有菜賣?”

我想笑,但卻笑不出來。他接著又說:“現在我們周邊幾個村,土地全被政府征用了,不是修電廠就是修馬路和建樓房,征地的時候說得都很好,等廠建好、路修好、房子也賣了,又不兌現了。真沒辦法,年輕人們只好出門去打工,年紀大了走不成的,只好在家幫忙帶娃。這十幾年來人都走空了,山歌也快絕種了,我這幾首還是二十年前錄的呢?!?/p>

“二十年前錄的?”我有些驚訝地問:“二十年前錄的怎么會到手機里?”

他有些驕傲地說:“我孫女說嘛不是我吹牛,大學讀的是計算機專業,這方面的技術好得很,干整濕整的,就幫我把這些山歌整進手機里去了?!?/p>

說完,老頭對著我呵呵一笑,就拐進了移民小區。這是長陽鎮上規劃得最整齊的住宅區,居民全是從火電一廠、二廠和青林水庫搬遷過來的,也有少數是山體滑坡的難民,以及其他拆遷戶??粗项^歪歪扭扭、漸行漸遠的身影,聽著他手機里播放的、單調而又原生態的男女對唱的聲音,我心里酸酸澀澀的很不是滋味。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我也曾在二十年前聽見父親用錄音機放過同樣的歌曲,雖然感到好奇,但不想也不敢問他這是什么玩意兒。當時他想讓我入伍當兵,但我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受到父輩的影響,更怕別人說我是個拼爹貨,所以就拒絕了。

老頭在移民小區拐了一個彎就看不見了,咿咿呀呀的山歌聲,也跟著被四五層高的樓房淹沒。

我繼續往前走著,身后是高聳入云的煙囪,正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冒著白煙。這里是烏蒙山中少有的開闊地,長六七公里,寬三四公里,因日照時間較長,所以得名長陽。有出租車停下攬客,這在烏蒙深山中的小鎮上,絕對是亮麗的風景,也是火電廠帶給小鎮的最大禮物,然而這個禮物當地百姓享受不起,他們出門坐的,一般都是兩塊錢一圈的三輪車。

我揮手拒絕了出租車,那些開三輪車的司機,大概看我不像是本地人,即使開著空車跑過,也不會在我身旁停下。也許他們認為,像我這樣的人是不屑坐三輪車的。這是小鎮人特有的自卑,也是源自靈魂深處的自律,更是淳樸與善良的表現。他們不貪、不妄,更不會坑人、騙人,永遠腳踏實地、勤奮知足。

我就這樣不快不慢地走著,用手機記著行程。從火電一廠到移民小區,1.6公里走了32分鐘;從移民小區到郵電支局,1.4公里走了25分鐘。這將近一個小時的路程里,總共遇見十三個人,三名兒童、兩名少年、四名老奶、四名老頭,唯獨沒有遇見青壯年。憑直覺,這些人中我是問不出結果的,所以也懶得打聽。郵電支局附近是個三岔路口,人流非常集中,出現了鄉鎮應有的繁榮。再往前幾百米,才是鎮政府,如此算來,在黔西北的烏蒙深山中,能有如此規模的小鎮,的確有點了不起。

郵電支局門口擺有一個字畫攤。字畫攤搭著固定式帳篷,一個兩鬢斑白的老頭正襟危坐。我在對面的理發店門口觀察了半天,便慢慢地走過去??匆娢页呷?,他沒有做出要接生意的準備和熱情,而是歪著頭將雙手抱在胸前,眼神迷離地望著我,那歪頭斜眼的神態,猶如一場縹遠的幻覺。

就問他,他一定知道我要找的人。我心里這樣想著,興沖沖地加快腳步。馬路不是很寬,雙向四車道,還畫有斑馬線和裝有紅綠燈。這在烏蒙山間的小鎮上,已經算是奇跡了。我徑直走到他面前,掏出那張翻拍的黑白照片,遞過去問:“老伯,您認識照片上的人嗎?”

他接過照片看了半天,還給我說:“去問張果金吧?!?/p>

我問張果金是誰,他說:“派出所的?!?/p>

我還想再問,一名四十多歲的精壯男人,看樣子是個干部,笑瞇瞇地走過來,說:“陳叔,我老丈人后天七十大壽,想請您幫忙寫副對聯?!?/p>

老頭問:“怎么寫?”

來人說:“我老丈人您是曉得的,扎實愛面子,要把他捧得很高很高,把我踏得很低很低,只要能哄他開心就行?!?/p>

老頭略一思索,鋪開宣紙就寫。我和來人連忙閃開,站在攤前觀賞。說實話,他的字我不太恭維,不但跟我父親和養父相去甚遠,就是我也要比他強些,不過在這個小鎮上,也應該是數一數二的了吧,不然怎么敢擺攤呢?

很快,他就寫好上聯,掛在帳篷上,我一看就樂了。上聯寫的是:

三十重天上天外天,天上有根高桿桿,高桿桿上有張高椅子,高椅子上坐著老丈人。

那位面帶喜感的求聯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陳叔,您老都快七十歲的人了,還是愛開玩笑?!?/p>

老頭有些不高興了,把筆放下,一本正經地說:“我是開玩笑嗎?認為我是開玩笑的話,你就重新找人寫?!?/p>

來人趕緊賠罪:“陳叔,是我開玩笑,是我開玩笑,您老不必介意?!?/p>

老頭提起筆,接著寫下聯,寫完又往帳篷上一掛。這次來人沒笑,我卻笑了。下聯寫的是:

十八層地獄地中地,地下有個深坑坑,深坑坑下有副扁棺材,扁棺材下躺著小女婿。

這哪里是壽聯呀,分明就是調侃和捉弄。

老頭一不做二不休,還寫了個橫批:

老少同春!

老頭寫完,一本正經地收拾筆墨紙硯,頭也不抬地問:“吳鎮長,到底要不要?”

喲,來人還是個鎮長,怪不得盡管謙卑有禮,骨子里還是透出了干部氣質。這老頭也真大膽,連鎮長的玩笑也敢開,難道不想在鎮上混了?那叫吳鎮長的中年人愣了下,隨即連聲道謝,數了三張百元大鈔遞過去,說:“回去幫我裱好,后天來拿?!?/p>

抬頭看見我,吳鎮長尷尬地笑了笑,轉身就要離開。我客氣地叫道:“吳鎮長?!?/p>

他上下打量我一通,問:“你是——”

我連忙掏出那張翻拍的照片遞過去,賠笑說:“我是從省城來的,想找幾個人,不知您認不認識?!?/p>

吳鎮長接過照片端詳起來,然后用疑惑眼神看著我,問:“照片上的幾個人,跟你是什么關系?”

我說第二個是我父親,其余三個是他戰友,據說都生活在這個小鎮上,只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我父親十年前去世了,臨終前囑咐我替他來看望他們。

“哦,是這樣。這張照片時間太久遠了,又是黑白的,加上人又那么年輕,頂多十六七到十八九歲的樣子,我還真認不出來。喂,陳叔,這幾個人您認識嗎?”

吳鎮長把照片遞了過去,老頭頭也不抬地說:“不是跟他說去找張果金嗎?”

吳鎮長再瞄了照片一眼,恍然大悟道:“對,對,機槍旁邊的那個,好像就是張果金呢!喂,同志,派出所旁邊就是張家,你去找張果金一問,全都知道了?!?/p>

我接過照片,連聲道謝,問:“張果金是警察嗎?應該退休了吧?”

吳鎮長哈哈一笑,說:“他哪里是警察,臨時工而已,如今叫協警,當兵回來沒工作,因家在派出所旁邊,身強力壯還長了一臉絡腮胡子,看上去樣子很嚇人,就被叫去看押犯人。其實也不叫犯人,應該叫嫌疑人,當時叫人犯。記得我們小時候誰不聽話,大人只要說聲張果金來了,全都嚇得不敢出聲?!?/p>

哦,原來是位兇神,可是我拿著照片怎么看,他一點兇相都沒有,臉上也沒有胡子,相反一臉茫然的樣子反而有點可憐兮兮的感覺。

“據說他三年義務兵都沒當滿,就被部隊趕回來了,因此,我小時候還寫過順口溜編排他?!闭f著吳鎮長念道:

對門有個張果金,往年當兵去云南。

聽說打仗就裝病,部隊攆他把家還。

兩件單衣一穿起,十二塊錢做盤纏。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只差沒有鼓掌。擺攤的老頭唰地站起身來,嘩啦幾下就把剛剛寫好的對聯扯下撕掉,扔在地上還跺了幾腳,罵道:“吳邦俊,你是在污蔑!你知道你頭上的烏紗是怎么來的嗎?沒有這些人扛槍舉炮,你們的官位坐得穩嗎?”

吳鎮長的臉色變了變,連忙賠罪道:“哎喲陳叔,您老不要激動嘛,那不是小時候不懂事瞎編的嘛,后來——后來——我在縣新聞中心工作,不是為他寫了一篇整版文章,先在縣報發表,然后地區報、省報和《人民公安報》都刊登了,他不但被評為省勞模,還轉成了事業編,雖然沒有警銜,也沒正式穿過警服,可如今退休工資也有四五千呢!”

老頭把吳鎮長的錢退了回來,問:“那版文章真是你寫的?”

吳鎮長又愣了一下,說:“反正十幾年過去了,我就實話實說吧。文章的確是我寫的,但為了避嫌,就署了別人的名字?!?/p>

老頭眼圈一紅,嘆了口氣道:“是你寫的就好。他可是立過兩次三等功的全營最優秀的機槍手,因為心直嘴快,得罪上司,才沒有提干。那對聯嘛,我幫你好好重新寫一副,你后天來拿就行了?!?/p>

吳鎮長把錢放在攤子上,向我撇嘴笑笑,轉身離去。我問老頭:“老伯,他真是鎮長?”

“切!這小子以前是教書的,后來調到縣報當記者,再后來考進公安隊伍,分來長陽派出所當所長,因為頭上有個副鎮長的官銜,大家都叫他吳鎮長?,F在副鎮長變成了副書記,分管政法,但大家還是習慣叫他吳鎮長,其實真正的職務還是派出所所長,據說很快就要調縣局當副局長去了?!?/p>

我有點明白了,說了聲謝謝,就起身往派出所方向走去。長陽派出所在郵政支局對面,說是對面,卻有一兩公里,中間不但隔了兩個村莊,還隔著一條大河。這條大河就是烏江的上游,地圖上叫三岔河,當地百姓管它叫長陽大河,橋上架著一座兩百多年歷史的石拱橋,已經成為省級重點保護文物,還在正常

通車。

心中有了目標,我不想走路了,招手叫了輛出租車。

天還是陰沉沉的,烏蒙山的初秋就是這個樣子,就像一名常常抱怨生不逢時、懷才不遇的基層干部或落魄文人,喜歡陰沉著臉。

路不太平,也不太直,彎彎拐拐爬坡下坎的,七八分鐘才到。長陽派出所就在通往火電二廠的長興路旁,是一個獨立院子加三層小樓,院墻都被涂成上白下藍,小樓正面端端正正地掛著警徽,還寫有“嚴厲打擊犯罪行為,堅決維護司法公正”與“鐵肩擔道義,鐵拳保平安”的標語。我想,光憑這兩幅標語,就應該為“吳鎮長”點個贊。

派出所旁邊剛好有個農家小院,院里同樣有幢貼著白色瓷磚的三層小樓。院門敞開著,院子掃得干干凈凈的,一名六十多歲的老奶奶,正坐在一張小椅子上扎掃把,旁邊還放著幾張竹椅子,我走進去問是不是張果金家。

老奶奶抬頭打量我一眼,呵呵笑道:“哥,你找錯了,這里是新派出所,張果金家在老派出所旁邊?!?/p>

我只好跟著自嘲地笑笑,問:“老派出所在哪里?”老奶奶說:“老派出所在老街上,過去還有三四里,要打的。聽說張果金退休后中風癱瘓了,不知醫好了沒有?!?/p>

“啊,癱瘓了?他怎么就癱瘓了?”

“都是累的,年輕時他一個月才二三十塊工資,卻要干幾個人的活,怎么不累癱?后來雖然轉正了,但不是正式警察,從來沒看見他穿過警服、翹過手槍,他的武器就是一根烏木老巴斗,聽說韓真林就是敗在他手里?!?/p>

沒想到這位兩鬢斑白的老奶奶居然如此健談,年輕時肯定不是一般人,我干脆拉張椅子坐下,問:“韓真林是誰?”

老奶奶說:“你是外地來的吧?自從火電廠開工,我們長陽就來了很多外地人。你說奇怪不奇怪,成千上萬的人到我們這里來上班,我們這里的人又成千上萬地出門去打工;來我們這里上班的領的都是國家工資,打打麻將就月薪上萬,多逍遙,多自在,一個個跟你一樣衣服光鮮,一白二胖??墒俏覀冮L陽人呢,去山東打魚、去廣東進廠、去云南發菜、去河北挖煤、去北京修路、去浙江建房、去青海鉆洞,一年回家一趟,過完年就走了;有的幾年還回不了家一趟,娘一邊、崽一邊,你說可憐不可憐?”

我說:“可憐是可憐,但總比留在老家好吧?!?/p>

老奶奶嘆了口氣,說:“都說養兒防老,我不但沒有防到老,反而變成了老保姆。這房子是我小兒子的,他在深圳打工,幾年回不來一次,兩個娃娃從小就扔給我,上高中了都。喂,你找張果金有啥事?”

我連忙掏出那張翻拍的照片遞過去,老奶奶看了半天,神情淡然地還給我,一邊扎她的掃把一邊說:“左邊第一個就是張果金。跟你說他抓韓真林的故事吧。韓真林是當時長陽街上最大的混混,欺男霸女、橫行霸道,連陳元友都有點怕他?!?/p>

我問:“陳元友是誰?”她說:“就是最右邊抱沖鋒槍的那個,原先是長陽派出所的所長,因為放走韓真林,就被開除了。后來生活無著落,在郵電所門口擺了個攤攤寫字賣。還好會寫兩幅對聯,會畫牡丹梅花,哎,要不然這個曾經威風八面的大所長,真要喝西北風呢!”

我吃驚地問:“啊,他就是陳元友?還當過派出所長?”

“是呀,你們已經見過面了?”

我說:“我剛剛從郵電支局門口過來,還拿照片向他打聽,他叫我到派出所旁邊問張果金?!?/p>

老奶奶呵呵呵地笑道:“這幾個老鬼抓的,一個比一個逗。韓真林的老爹韓永山,就是右邊第二個,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就是化成灰我也認識,現住移民小區?!?/p>

我激動地問:“阿婆,那中間那位呢?就是背手槍的那位,您認識嗎?”

老奶奶把照片要過去端詳了半天,說:“第二個我好像見過,但想不起是誰了,看樣子是個大官吧,你看比他們幾個威武多了。哎,長得跟你有點像呢,你——不會是他孩子吧?”

我說:“是的,我就是他孩子。我父親已經去世十年了,臨終前囑咐,要我抽時間來看望他的三位老戰友?!?/p>

老奶奶恍然大悟,繼而惋惜地說:“那你父親去世得很年輕嘛,張果金五十二歲了才轉正,你父親去世時,也應該才五十幾歲?!?/p>

我說:“是的,五十六。他十六歲入伍,五十六歲去世,剛好當了四十年兵?!?/p>

“太劃不來了,幫國家賣了一輩子命,一天福都沒得享?!?/p>

我說:“是的,他真的苦了一輩子,兩次上戰場,兩次都負傷,還好命大,都救活了。所以他去世后,大家都說他是功成身退?!?/p>

老奶奶想了好半天,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也應該是長陽人,姓高,對不對?”

我連忙點頭說:“是的,我姓高,我父親就是從這里當兵出去的,老家就在米落仲?!?/p>

“曉得,曉得。哥,你在哪里上班?至少也是縣長了吧?”

我說:“我以前是教書的,后來又去黨校讀書,重新分了工作,現在在省城上班,就是個普通公務員?!?/p>

“不可能?!崩夏棠檀蛄恐?,喃喃地說:“怎么會是普通公務員呢?”頓了一下,她又微微一笑,說:“說嘛你別心多,我看你臉上的氣色,估計目前處境不太好。但人生無常,不必介意,我家老吳要是還活著,也該七十歲了,可他走的時候才四十六歲,正當壯年,這么多年我還不是一個人挺過來了?!?/p>

“你家老吳?”

“他叫吳長貴。哎,就是這個名字取得不好,無常一來,就不貴了?!闭f完,她還呵呵呵地笑,樣子特別樂觀。

想想她也真不容易,如果不是性格樂觀人也堅強,是很難熬過來的。

“我家老吳也當過兵掛過彩,不過他沒打過仗,而是救火負的傷,轉業回來安置在長陽武裝部?!?/p>

原來他的丈夫,也是個軍人,還立過功,這女人心里有著濃厚的英雄情結??纯磿r間已經不早了,我說:“我要先去老派出所旁邊看看張果金,我父親的三個老戰友,我只有他沒有見到了?!?/p>

老奶奶熱心地說:“好的,你先去吧,晚上到我家來耍,我大兒子在家的,你們可以好好聊聊天?!?/p>

我問她大兒子是誰,她一臉驕傲地說:“以前也是教書的,現在在派出所上班,大家都喜歡喊他吳鎮長?!?/p>

我哈哈一笑,說:“曉得,曉得,我們剛剛還在郵電支局門口見過面,他說他老丈人要過七十大壽,去找陳元友寫對聯?!?/p>

老奶奶也笑了,說:“呵呵,他老丈人就是韓永山,照片上笑得歪歪的那個?!?/p>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著轉身離去。笑聲中,我心里的陰霾一掃而光。

既然已經知道真相,我不能再空手而去,到了長陽老街,花三百塊錢買了兩瓶老酒,再花五百塊錢買了兩條好煙,然后再買了兩箱飲料,提著往老派出所方向走去,敲響一間舊平房的木板門。我打聽過了,那就是張果金家。

開門的果然是一個長著大胡子的小老頭,只是胡子已經全白了,人也不再雄壯魁梧,當年全營最優秀的機槍手,如今坐在輪椅上,手里提著一根磨得發亮的烏木老巴斗。

張果金愣眼愣眼地看著我,冷峻的目光在我身上掃來掃去,語氣堅決地說:“你找誰?把你的東西提出去!”

我連忙解釋說:“張伯,我姓高,我爸爸是您的老戰友,我替他來看望您?!?/p>

“??!你是高守仁的孩子?”他激動地想站起身來,可努力幾下也是白搭。他沒有完全癱瘓,但已經失去了站立的能力?!八徫伊藛??”

“這是什么跟什么?”我放下東西,不解地問:“張伯您說什么?我從來沒有聽說他恨過您,他十年前就去世了,臨終前囑咐我,一定要替他來看看你們三位老戰友?!?/p>

“啊,老高,老高他去世了?”

看著他一臉震驚的樣子,我有些悲痛地說:“十年了都?!?/p>

他沉默了半天,紅著眼睛說:“當年我們縣一起去了七十二個人,只有我們四個分在同一個部隊,其他六十八人分在另外一個部隊,按說同一個區的,應該親如兄弟,可是——可是——我們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情,我們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們的?!?/p>

反正我父親已經不在了,他生前也沒有提起過,我也沒有追問的必要。他招呼我在沙發上坐下,叫來一名二十六七歲的女孩,讓她給我們泡了兩杯綠茶,接著往下說:“當年,我們四個人中,我是火力排的機槍手,韓永山是連部通訊員,陳元友是三班班長,你爸是連部文書兼槍械員。我們都很努力,都想通過提干改變命運,可是全連只有一個提干的名額,而且就在我們四個人中競爭。我們原本說好公平競爭的,誰也不許托關系、走后門,領導看中誰就是誰??删驮诳疾焱庹{的緊要關頭,我們聽到一個不好的消息,說你當公社書記的大爺爺來過部隊,看望他的老朋友,也就是我們的團長和政委。當時我們仨非常氣憤,覺得你爸是個不講規矩的小人,反正提干已經沒戲了,干脆教訓他一頓?!?/p>

他安靜地坐在輪椅上,喝了口茶水繼續說:“軍營旁邊有個水庫,我們仨商量好了,決定約他去游泳。他老家在山村,沒有河;我們仨都是在長陽大河邊長大的,水性很好。到了約定的時間,我們早早就去了,躲在水庫邊上的樹林里。大約二十分鐘后,你爸來了,叫了幾聲沒人應,就坐在旁邊等。突然對面有人落水了,一邊撲騰一邊大呼救命。你爸想都沒想就跳進水庫,朝那人拼命地游去。掉水的是韓永山,他水性最好,會潛泳。他假裝撲騰幾下就潛下水底轉移走了,上岸后我們躲在小樹林里繼續看你老爸的好戲。他拼命地游著,慢慢地朝有人落水的地方靠近??伤圆恍?,他的游泳是到部隊才學的,漸漸就體力不支,沉了下去。我們一看要壞事,剛要跳進去救他,連長就帶著值班排長找來了,我們害怕被處分,只好悄悄逃走了?!?/p>

他沉默了一兩分鐘,見我沒問,又繼續往下說:“你爸就這樣失蹤了,連長發動全連戰友尋找,最后還是找到了,他被水流吸引,從一個涵洞里沖出來,暈了過去。事后,他知道是我們在故意整他,差點讓他丟了性命;但他沒有說出來,沒提成干不說,還白挨了一個處分。其實你大爺爺根本就沒去過部隊,也沒找人打招呼,他堅信你爸的能力,提干絕對不成問題。那次提干的是陳元友,他當上了排長。但從那以后,你爸就疏遠了我們,原本很鐵的哥們,漸漸變成了陌路人。我們心里有愧,覺得很對不起他,就拼命干活,并且暗中都把成績和功勞讓給他??伤麖牟唤邮?,更不領情,讓我們覺得很無趣。后來,他被挑去越南,支援抗美,由于素質過硬,作戰勇敢,不但立了二等功,還被提了干,我們仨覺得很沒意思,就轉業的轉業,退伍的退伍。你爸當了排長當連長,當了連長當營長,當了營長當團長,一路節節高升。每次回來探親,他都帶信來找我們仨聚聚,但我們心里有愧,加上又覺得命不如人,都躲著不去。就這樣,我們四人就再也沒一起碰過面。但我心里始終覺得很對不起他,一直珍藏著我們唯一的那張合影,喏,你看,就是那張?!?/p>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去,果然對面墻上的正中間,掛著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雖然有些模糊了,但走近一看,表情神態,依然沒有走樣,就是他們四人。

我看過照片坐回沙發,張果金揚了揚手里那根烏黑發亮的老巴斗,說:“侄兒子,想不到你會來看望我們,憑這一點,我們怎么能跟你爸相比。將軍額上能跑馬,宰相肚里可撐船,原來一點不假,我要把他兩個叫來,一起向你賠罪?!?/p>

我連忙搖手說:“不,張伯,都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爸心里也早就放下了,不然他就不會在臨終前囑咐,叫我一定要替他來看望你們,還賠什么罪呀?”

張果金怔了怔,揚著一臉的白胡子,哈哈一笑,說:“誰跟你說賠罪了?我是說陪醉,奉陪的陪,醉酒的醉?!?/p>

說完,他拿起手機打電話。我樂呵呵地看著他,就像看一個老頑童。

張果金打完電話,我說:“張伯,韓真林是您抓的?”

張果金臉色一凝,說:“雖然從部隊退伍回來后我在派出所一直干到退休,但一直都不是正式警察,最多算是協警,老都老了,得到國家照顧,轉成了事業編,占了一個文職人員的名額,不過之前當協警的二十幾年,也給我算了工齡?!?/p>

見他答非所問,我又問:“聽說韓真林是長陽街上最大的混混,連陳元友都怕他,是您把他給降服了?”

張果金見我不依不饒地盯著這個問題,只好說:“說話人輕,過話人重,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經別人添油加醋地傳播,就會越來越夸張、越來越離奇,你說是不是?”

沒想到他雖然讀書不多,頂多初中畢業,經過部隊的陶冶和在派出所工作幾十年的經歷,文化底子越來越厚,證明他是一個追求上進的退伍軍人,也是一個有恒心、有毅力的老公安,我不由從心底產生了敬佩之情,連忙點頭說:“是的,是的,就是這樣的?!?/p>

“當時韓真林也就是十六七歲,你說要是真打起來,莫說派出所長陳元友,就是他的老爹韓永山,也能把他輕松搞定。再說長陽是大區鎮,十幾萬人口,派出所也有七八名年輕警察,都是正規警校畢業或從武警部隊轉業回來的,哪一個不是身強力壯、武藝高強?對付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值得大動干戈嗎?”

我不解地問:“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在長陽鎮上,大家都紛紛傳揚?!?/p>

張果金長長地舒了口氣,說:“主要原因有兩個。第一個是當時那小子的確太調皮。你不知道他有多調皮,舉個例子吧:他讀初一那年,有天課間休息,覺得很無聊,就一拳打碎了一塊窗玻璃。長陽中學的窗戶都是老式的,窗玻璃劃得比較小,校長聞訊趕來說,打碎玻璃是要賠的,一塊錢一塊。他聽說一塊玻璃只值一塊錢,就哈哈大笑,接著打碎了十幾塊,打完對校長說,去找我爸要錢吧。校長哪里敢去找?只好站在旁邊干瞪眼?!?/p>

我問:“為什么?”他說:“因為他爹是韓永山唄,韓永山當時是長陽區的區長,在長陽地盤上,誰還敢管他兒子?”

我驚訝地問:“韓——韓伯伯他還當過區長?”

張果金說:“是的。他退伍回來后,因為家族有點背景,被招進區里做了干部,兩年后被派到以角公社當副書記,再過兩年升任書記;后來公社改成鄉,又當了一屆鄉黨委書記,就被提拔成副區長了。副區長當了三年,就成了區長,要不是八九年在搶險中受傷致殘,說不定還要當縣長呢?!?/p>

“噢?!蔽艺f:“我明白了,之前我一直以為他的肩膀是自己歪的呢,年輕時本來就有點歪嘛?!?/p>

張果金噗嗤一笑,說:“那照片上是皮帶和手槍把他扯歪的,要是真歪了,怎么能當兵?說來也奇怪,他后來還真歪了,而且還是按照那個方向和角度,甚至連背都駝了?!?/p>

我問他是怎么回事,他說:“八九年不是發大水嘛,當時大河決堤,整個長陽街上都被淹沒了,他作為一區之長,當然要上街指揮救援被困群眾。為了援救三名小孩和一名老人,他被一根水泥電桿倒下來砸傷了,整整住院半年,還是沒醫好,從此肩膀越來越歪,背越來越駝,只好辦理病退回家?!?/p>

廚房里不斷傳來嘀嘀咄咄的切菜聲,還飄來陣陣米飯的清香,我吞了下口水說:“這米真香?!?/p>

張果金撫了把胡子,呵呵一笑,開口唱道:

長陽啊長陽,長陽是個好地方;

尖山腳下牧場廣,以角生產五里香;

神仙坡,人間仙境美名揚,

米落仲,杜鵑滿山崗……

唱完,他說:“這就是所謂的五里香,只有以角能生產,因為是純天然耕種,所以產量很低,米質很好,特別是在農藥和化肥橫行天下的今天,成了高官和富豪的特供,有人甚至號稱靠它進軍中南海,每年還未成熟就被訂購,炒到了兩三百元一斤。我有個表哥種的有,一年分我幾十斤,除了生病熬米湯喝外,只有高人貴客來到,才舍得撮兩碗來蒸飯?!?/p>

我問:“這首歌就是頌揚長陽的吧?還真有點好聽?!?/p>

他露出驕傲的神色說:“當然好聽嘍,歌詞是陳元友寫的,歌曲是韓真林平譜的,原唱是阿魯阿卓,還上過春節聯歡晚會呢,不過是省臺的?!?/p>

我也跟著開心地笑了起來。女孩系著圍裙、戴著套袖,端來一盤水果和點心,又輕盈地鉆進廚房去了。張果金招呼我說:“桔子是自家種的,點心是我養女自己烤的,隨便吃,隨便吃。哦,她家就是以角的,二十年前父親在工地上出事死了,母親也改嫁走了,見她無依無靠,我就帶來撫養,高考得了全縣文科第一,被首都師范大學錄取,畢業后回到鎮中學教書,說是要好好照顧我。她從小就學會做家務,在行得很?!?/p>

我知道“在行”就是聰明、聽話、乖巧和能干的意思,跟著夸了幾句,要求他把韓真林的故事講圓。

張果金流露出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繼續往下說韓真林:“第二個原因嘛,就是那小子頑皮得太離譜,觸動了刑律,還惹了眾怒,上級指示必須嚴懲,誰的孩子也不行。老陳沒辦法,只好派人去把他給抓來,交給我看押。當時區派出所有拘留七天的權限,第三天,那小子的案件還在偵辦中,嚷著要上廁所,我只好請兩個民警帶他去。民警守在廁所門邊,好半天不見人出來,沖進去一看,人已經不見了,原來他從公共廁所漏大糞的洞里鉆進糞池,逃走了。這下麻煩大了,受害者家屬組織起來,拉起橫幅堵住區公所和縣政府,還去省里上訪,被媒體曝光,當天陳元友的所長就被撤了,那兩個剛從警校分來不久的民警也被脫了警服。幾天后正式處理意見下來,陳元友被開除黨籍和公職,你說冤不冤?”

我只好沉默,因為對當年這個事件的前因后果以及處理流程都不太了解,所以不敢表態。

他繼續說:“韓永山的態度非常堅決,要求司法機關嚴懲他這個倒門風、敗志氣的廢品兒子,并上門求我,說老張,這件事就交給你了,你幫我去把他抓回來,交給政府處理。我當時只是一個小協警,編外人員,是沒有辦案權的,但人人都有義務協助公安機關抓捕壞人嘛,于是就親自出馬了,上四川下云南那倒沒有,通過十多天奔波,終于在水城黃土坡的一個涵洞里找到那小子?!?/p>

我問:“后來呢?”他說:“判了三年,勞教?!?/p>

“再后來呢?”我追問。

“外面的那條馬路你看見了吧,又寬又平的那條,名叫長陽大道,雙向四車道,整整六公里,貫穿長陽全鎮,投入了兩千多萬?!?/p>

我說:“看到了,那條路怎么啦?”

他輕描淡寫地說:“那條路就是韓真林出錢修的。他從勞教所出來后,就出門打工了,后來又跑去海南島種香蕉,現在成了大老板,身家幾個億。還有對面那條長長的、又高又厚的河堤,也是他修的?!?/p>

“哇,這小子成神仙了?”

“不是成神仙,而是成佛了。佛語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是這個意思。當年我去勞教所看他,他說要用實際行動洗刷身上的恥辱。他做到了。他要將韓永山夫婦接去海南,韓永山不去,說去了就斷根了,要留在長陽牽著那根風箏線。因修路房屋被拆,韓永山就住到移民小區去了?!?/p>

我說:“他應該去海南享福的,那架風箏嘛,親眼看著不是更好?”

他不同意的我的觀點,說:“風箏,只有遠遠地牽著,才能飛得更高、更好,太近了不行,抱著不放更沒意義,所以我支持韓永山?!?/p>

我發覺我父親的這幾名戰友全是奇葩,一個比一個有才。

喝著清茶,吃著桔子和甜點,張果金感慨道:“一將功成萬骨枯,你父親也真不容易,雖然幾十年來我們都沒有再見面,但心里都為他感到驕傲和自豪?!?/p>

我說:“這句話有點夸張,他只上過兩次戰場,一次是幫助越南打美國,一次是對越自衛反擊,之后就是主抓部隊建設和訓練了,頂多也就是搶險救災。他親手打死的敵人最多有幾百個,離‘萬骨枯差得很遠?!?/p>

“這就不對了,你沒當過兵不知道,師長管一萬多人,也才大校;一個集團軍六七萬人,軍長副軍長、政委副政委,再加上參謀長和政治部主任,最多也就六七個將軍,‘一將功成萬骨枯,說的是一萬名士兵中,最多只有一人能夠當上將軍,概率是萬分之一,而不是要殺滿一萬個人。如果真要靠殺人才能升官,那這個將軍當得也太血腥了。但不管怎么樣,一人當上將軍,就得有上萬人墊底,這就是‘萬骨枯的真正含義。不過干什么工作都得有人墊底嘛,比如我干了那么多年的協警,你養父當了那么多年的民辦教師,不都是同一道理嘛。還有千千萬萬的農民工,不都是為經濟大繁榮、城市大發展墊底的嘛?!?/p>

我如醍醐灌頂,點頭稱是。

他突然問起我來:“聽說,你跟著蔡桂明姓?”

我說:“養父他老人家去世后,我就改回本姓了?!?/p>

“??!蔡也去世了!”

我說:“十三年了都,走得比我父親還年輕。張伯,您也認識他?”

“怎么不認識?我們曾經是一個連隊的兵。命運也真太會開玩笑,他一次次提干,一次次落空,最后要提成了,林彪卻叛逃了?!?/p>

我說:“還有他那個表妹,也把他騙慘了,如果他繼續留在部隊,過兩年就是志愿兵,轉業回來至少也是個科級干部?!?/p>

張果金哈哈大笑,說:“我就知道你會提起她,她差點是你養母呢?!?/p>

我一臉疑惑地問:“她就在長陽?”

“怎么不在?她就住在新派出所旁邊。哦,她大兒子叫吳邦俊,現任長陽鎮黨委副書記、派出所所長?!?/p>

“啊,是她!”我吃驚地叫道:“她怎么嫁到這里來了?”

張果金淡淡地說:“二婚了,這個女人非凡得很,先嫁了個礦上當官的,后來那人調走后有了外遇,她就把婚離了,經人介紹,又嫁到我們這邊來了,還成了韓永山的兒女親家,當了十幾年的社區干部?!?/p>

沒想到我父親這幾個老死不相往來的同鄉戰友,身份雖然普通,經歷卻豐富多彩,讓我在大開眼界的同時,不由心潮澎湃。

廚房不斷傳來油煙味與炒菜聲,張果金干咳了一下神秘兮兮地說:“不過也不能說你養父的這個表妹無情絕義,她也是無可奈何才嫁給那個礦長的,因為她當時已經懷上了吳邦俊,而你養父不但沒提成干,而且又遲遲不見回來,她不嫁人咋辦?總不能把孩子生在娘家吧?!?/p>

噢,原來如此。我也知道按當年的規矩,只有軍官或志愿兵才能結婚,我養父當時什么也不是。但我心里更吃驚的是吳邦俊的身份,于是問:“他——他真是我養父的孩子?”

“當然了,他還比你大好幾歲呢,你應該叫他哥。他媽離婚后把他帶過來,跟著繼父老吳姓。老吳也是從部隊轉來的,當過幾年區武裝部長,也是個好人,把他當成親生兒子養。邦俊是個好娃兒,老吳去世得早,他完全靠自己掙上這個位置。組織上原本是要他當鎮長的,可他不干,舍不得脫那套警服。聽說任命文件已經下來了,馬上就要去縣公安局當常務副局長?!?/p>

篤篤篤,張果金剛剛說完,那扇陳舊的老木門就被敲響了,我連忙起身去開門。

酒是韓伯伯帶來的,兩瓶茅臺。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有些年份的東西了。果然他介紹道:“這酒不是我買的,也不是我兒子韓真林送的,按說多少瓶茅臺酒他都買得起,但于我來說沒多大意義。這酒,是二十年前老高托人給我帶來的?!?/p>

我微笑不語,另外兩人卻驚叫一聲,一人搶過一瓶,仔細端詳。

陳元友一臉怒氣地說:“韓永山你真不夠意思,和老高暗中來往也不通報一聲,當年整他落水還是你出的餿主意呢!”

韓永山訕訕地笑道:“他回來探親約我們聚聚你們兩個都回避,我也不好意思單獨去,就給他錄了盤山歌請人帶去,結果他就回贈了兩瓶茅臺,還讓人帶信說先寄在我那里,等老哥弟幾個聚齊了再一起喝?!?/p>

說著說著,他眼圈就紅了起來,其他兩人也陷入了回憶。

沉默了一兩分鐘,張果金開口唱道:“大河漲水沙摞沙,魚在河中擺尾巴?!?/p>

韓何二人附和:“哪天得魚來下酒,哪天得妹來當家?!?/p>

唱完,張果金打開酒瓶,倒了四杯,陳元友和韓永山一人一邊,推著他來到客廳墻下,對著墻上的那張合影舉杯,然后一飲而盡。酒香四溢中,我看見的只有真情流露,沒有任何虛偽和雕飾的痕跡,淚水便模糊了雙眼。

坐我旁邊的女孩一臉清純地說:“這三個瘋老頭,每次喝酒都這樣,三個人四杯酒,唱山歌不說,還要對著墻上的照片喝?!?/p>

我說:“他們是戰友,感情很深?!?/p>

“聽張爸爸說,他們的友情破裂了。張爸爸還說,中間那個背手槍的,是個戰斗英雄,但他們仨曾經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所以,他們注定要慚愧一生?!?/p>

我舉杯邀她共飲,說:“其實也沒什么,早在幾十年前,他就原諒了他們?!?/p>

長陽酒風甚烈,我父親就是公斤級的酒俠。女孩也不示弱,端起酒杯就跟我碰,我只敢舔一舔,她卻一口干,喝完還對著我燦然一笑,亮了亮杯底。

我有些臉紅地搖搖頭,說:“酒量不行,意思意思就行了?!彼龁枺骸奥犞v,你姓高?”

我說:“是的,我叫高峻,之前跟養父姓,叫蔡令?!?/p>

女孩眨巴著眼,突然雙手一拍,興奮地說:“噢,我想起來了?!?/p>

她興沖沖地跑進自己的房間,拿來幾本書打開,說:“這是縣里編印的輔助教材,一共四冊,向全縣初一、初二和高一、高二的學生免費贈閱,每冊都有你的文章;還有,初中卷第一冊一單元,就是介紹蒙山歷史名人與英雄人物的,第三篇講的就是戰斗英雄高守仁的故事。他,就是客廳墻上的左二,你的父親?”

我看著書上的照片,激動地點了點頭。她翻到我的文章,用羨慕的口吻說:“我也是一名文學愛好者,從高中開始就經常投稿,偶爾也會有小文章發表。我的理想,就是要像你一樣,當一名作家,作品也被選進這套書中每一冊的第四單元?!?/p>

想起最近的遭遇,我先是淡然一笑,隨即豪氣頓生。三名老頭又返回餐廳,我拿起酒瓶,給他們滿上,也給自己滿上,然后站起身舉著酒杯說:“其實我父親一直都在想念著你們,但他已經不可能回來了,我就代他敬三位伯伯一杯,祝你們健康長壽、全家幸福!”

說完,平時滴酒不沾的我一仰脖子,將整杯酒吞了下去。畢竟是茅臺,沒有我想象中那種封喉嗆鼻的勁烈,柔順平和中,一股濃郁的醬香,仿佛通過血脈,傳遍全身的每一個神經末梢,人也變得亢奮起來。女孩敬我酒,我也毫不猶豫地喝了下去。

當我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窗外陽光明媚,一片嘈雜。

女孩進來說:“哥,把你吵醒了吧?今天是周日,長陽逢集?!?/p>

我從來沒有這樣狼狽過,想起身下床,但卻四肢無力。

女孩笑道:“聽講,你父親是個酒王,兩瓶茅臺根本不在他眼里,沒想到你才兩小杯,不到三兩就醉倒了。不過這樣也好,其實我也很討厭喝酒的?!?/p>

我不解地問:“那你昨天為什么要喝?”

她小臉一紅,弱弱地說:“我不是為了陪你嘛,張爸爸交代了,要我向你陪醉。喏,我還聽講,你父親是個歌王,年輕時在我們長陽,山歌唱敗了所有的姑娘。后來去到部隊,韓爸爸就是他最好的幫腔,他們經常去營房旁邊的水庫邊唱歌、游泳、抓魚?!?/p>

我知道,這些都是我父親的三名老戰友對她說的;我還知道,其實收養她的不光是張果金,韓真林和陳元友也有份。

女孩繼續說:“陳爸爸交代說,叫我好好看著你,免得你走了,他中午忙一會兒,就來接你去他家。他們已經商量好了,讓你一家一天地輪流住。還有,昨天你倒下不久,吳伯娘也來了,悄悄地對我說,你原本應該是她兒子的,可惜緣分不夠,沒有成為一家人。這次來了,無論如何也要接你去住幾天?!?/p>

我說:“這怎么行呢?我不可能當爛板凳賴著不走,再說我還要上班呢?!?/p>

“切!你不是說剛跟女朋友分手就被涼拌了嗎,又著雷打又著火燒的好可憐,還請了兩星期的調休假?!?/p>

我臉色一變,問:“是聽誰說的?”

女孩笑道:“你昨天喝醉了親口說的,酒醉吐真言,還敢不承認?酒量是練出來的,估計你平時滴酒不沾,關鍵時刻見酒就醉?!?/p>

我吶吶地說不出話來。第一次與父親見面,他就要求我不許喝酒,無論什么場合都不許喝。他雖然被人戲稱為“酒王”,酒量很大,但從來不輕易與人喝酒,更不會喝醉。

心里的小秘密全被別人道破,我有些迷茫地望著天花板,恨不得長雙翅膀飛走。但有個疑問壓在心底非常難受,我忍不住問道:“張伯伯家里還有別人嗎?”

她有些黯然地說:“沒別人了。他原本是結過婚的,可婚后不到半年,那女的因為嫌他太窮,就跟著別人跑了,從此,他就一直單身?!?/p>

突然,門外傳來篤篤篤的敲門聲,一個婦女的聲音在喊:“小谷花,小谷花?!?/p>

女孩答應一聲,連忙跑去開門。我知道來人是我養父的遠房表妹加初戀情人,更是我還未相認的“哥哥”吳邦俊的母親。這層關系已經捅開,我又是激動,又有幾分難為情,不知將如何面對。

兩個星期后返回省城,一到單位領導就找我談話。

領導一臉嚴肅地說:“經過認真考察和慎重考慮,組織上準備給你重新安排工作。去宣教處,怎么樣?”

我之前的職務是秘書處副處長,經過這次烏蒙之行,對情感、名利與仕途,都已經看開了,于是漫不經心地回答:“隨便吧,去哪里都行?!?/p>

領導笑道:“才休息半個月,你就像變了個人?!?/p>

領導也是個轉業軍人,曾經在老山前線守過貓耳洞,手腕上的那塊疤痕,就是越南人的杰作。平時他一臉嚴肅,此刻卻特別親切,于是我也笑道:“人是會變的嘛?!?/p>

領導笑道:“這就對了,以前你爸也經常這樣對我說?!?/p>

我吃驚地問:“您——認識我父親?”

“當然了,我們是戰友嘛?!?/p>

我又想起長陽鎮上的那三位老兵,想起他們的純樸善良和滿腔熱血。

作者簡介:胡樹彬,苗族,1977年生于貴州納雍,現居浙江永康。已在《民族文學》《短篇小說》《章回小說》《青春》《星火》《延河》《鴨綠江》《啄木鳥》《中國鐵路文藝》等發表中短篇小說30余篇,出版有小說集《遙遠的小村》,系浙江省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浙江作家高級研修班及第十八期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培訓班學員,入選浙江省第三批青年作家人才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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