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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石砬子

2018-06-16 09:40盧紅娟
延河·綠色文學 2018年3期
關鍵詞:舅舅家苞米舅媽

盧紅娟

舅舅那時候年輕沖動,和鄰居一合計,就把家搬到紅石砬子去了。媽一提起這事就不高興,跟我念叨說,這么大的決定,連她這個當姐姐的都不知道。

舅舅帶著新婚的舅媽還有姥爺搬到了紅石砬子,那地方離高麗屯有六七里的山路,從此我好長時間都沒去舅舅家,一是因為山路僻靜遙遠,二是因為我長大了,要幫媽分擔家務。

舅舅搬到紅石砬子不久,舅媽就生下了表弟,姥爺見了孫子一定很開心,他給表弟起名叫金貴。媽去看“坐月子”的舅媽,回來后整天都在夸金貴俊美可愛。媽還說,紅石砬子真不錯,比富強大隊強——人家大隊部的箱蓋上放了一臺12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大隊部就在舅舅家房后,姥爺和隊里的村民們常常搬個馬扎去那里看電視。

那時候電視還沒有普及,連收音機也不是每一家都買得起的。大隊部買電視,當初可是件造福民眾的大事,為了把這種民生大事做好,大隊部安排電工樹起一根高高直直的松樹干,上面綁上鋁絲做好了天線,又派專人負責每天開關電視機。電視節目也不是什么時候都有的,一般都在晚上看,人多的時候,負責人員會把電視機搬到窗臺上,大家像看露天電影似的,每天晚上準時聚在院子里看電視。

搬家到紅石砬子,看到了奢侈的電視,姥爺的人生也算圓滿了。一年之后姥爺去世前,還念念不忘那些沒有結局的電視節目。媽說,從這一點上來說,舅舅搬去紅石砬子也不算錯。

可惜我要上學還要干活,沒有機會去舅舅家。

第一次去舅舅家是在寒假,那一年我十一歲,舅舅捎信讓我去幫舅媽包黏火燒。媽大致說了一下去舅舅家的路徑,我穿戴整齊,系好圍巾就出發了。

出門向北,走到村里的學校時拐向右面的岔路,五十米后就離開村莊走到山路上了。崎嶇泥濘的山路因為雪的覆蓋而顯得平整潔白,山上的雪不知道有多厚。路兩旁有灌木也有松樹柞樹,雪包裹著樹木高高隆起,路面凹下去,道路被擠作一條深溝,不到一米寬的路也有牛車車轍的痕跡,中間是行人零亂的腳印。走在雪地上,呼出的氣在干冷的空氣中瞬間凝結成霜,一部分掛在眉毛、頭發、圍巾和衣領上,一部分向上升騰變成一縷白霧,像在頭上豎起一支小煙囪。鞋子凍得硬邦邦的,走起路來咯吱咯吱地響,加上衣服摩擦產生的聲音,讓人總是疑心身前身后有另外的人或是什么在走動。偶爾會聽到山雞咕咕地叫,不知名的鳥兒尖聲長鳴,刺耳的啼聲滑過碧藍的天空,讓人不由得心生驚恐。

一個人走在山路上,每一種細小的聲音都讓人膽戰心驚。

最初一段上坡的山路叫侯家墳,上坡之后走一段平坦的山路,就到了三隊后山。再往前走就是磨尺子,仍然是向右的岔路,坡度很陡的下坡,我不敢放開腳丫向前走,要拽著路旁的樹枝以防滑到,踩著碎步一路向下。

下了山坡就看到一戶人家,這便到了大荒溝了,這家人姓呂,獨門獨院,養了兩條很厲害的大黃狗。我恨不得把兩只腳扛起來,免得鬧出動靜惹得狗來追攆,可是越是害怕就越容易被狗發現。我正左顧右盼找尋狗的行蹤,呼地一下,兩條狗一起竄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到我面前狂吠。我嚇壞了,一邊跺腳一邊狂叫,狗像是得到了召喚,兇相畢露,叫聲更加響亮,而且撲過來。一條狗竟然把前爪搭在我的肩膀上,它那猩紅的舌頭,尖銳的牙齒就在我眼前,一股腥臭的熱氣撲到我的臉上。我伸出雙手胡亂地拍打著,嚇得大哭大叫起來。

這時狗的主人出來了,呵斥我叫得太大聲,嚇到了他家的狗,我被他訓斥得蒙了,也不知道我和狗誰更過分些——他大著嗓門把狗叫開,我一邊抹眼淚,一邊逃也似地向前跑。

沿著村路繼續向前走,在遇見下一戶人家之前有一條向右的岔路,那是一條上山的路,我要翻過這道山梁,按媽說給我聽的,山下就到了舅舅所在的紅石砬子村了。

我像劉姥姥進城左顧右盼,好在村莊沒有縱橫的岔路,只要沿著唯一的路向前走就行。越過幾幢草房,一塊開闊的村路邊有一口井,那井既沒有轆轤,也沒有圍欄,只是周圍有木頭垛成的痕跡,比別的地方高一些。井的周圍全是冰,還能看到水流的層次感。我慢慢走過去,發現井的水面離地面很近。這時恰巧有挑水的村民來到井邊,只見他用扁擔勾住水桶下到井里,因為浮力的原因,最初桶是直上直下的,那人用力一掃,讓水桶橫下來,井水慢慢流進桶里,水桶也就慢慢沉到水里。等到全部沉到水里之后,再向上一提,水桶就是滿的。

從扁擔鉤摘水桶時,因為水太滿,有水從桶里漾出來,沿著井臺上的冰面一直流下去,一邊流一邊就結了冰,井沿上的冰就像燭淚一樣一層層地堆積起來,天長日久,看上去倒像一個冰晶結成的小山包。

問了這位挑水的大叔,找到了舅舅家,原來舅舅和一家姓尹的合住一幢草房子。村路在舅舅家房后,道路的另一側是大隊部,還有小學校。

舅媽的妹妹妨樹也在,她和我年齡相仿,但按照輩分我要叫她小姨。半天之后和尹家的女兒紅梅也熟識了。那女孩比我還小一歲,是家里的老姑娘,舅舅管她父母叫叔叔嬸子,沒辦法,我還得管她叫小姨。

三個女孩嘻嘻哈哈,沒費力氣就把黏火燒包好了。出問題的是舅媽,她廚藝實在不夠好,白白凈凈的火燒被她烙得糊了,焦黑的樣子很不好看。

在舅舅家住了三天,和兩個小姨竟然難舍難分,我們相約暑假仍然到舅舅家聚齊。

暑期天熱,去舅舅家的理由是拔草。妨樹小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有我自己去了舅舅家。舅舅膽子大,拔草的時候遇見一條蛇,就活捉了,包在葵花葉子里喂牛,說是天熱老牛也上火,一條活的蛇可以和一下老牛胃里的血。

老牛全無知覺,那么坦然地吞下一條活蛇,當初嚇得我脊背發麻,現在想起來還不免要顫栗。我不知道老牛胃里的血為什么需要蛇來喝——舅舅有他自己的生活理論,我永遠也弄不懂。

晌午,紅梅小姨約我去大河洗澡。大河就在舅舅家門前,村里的河沒有名字,村子叫啥它就叫啥。這條河就叫紅石砬子河,它是富爾江的支流,一路彎彎曲曲直奔富爾江而去。

河水很淺,正合我意,我從小就怕水,是個旱鴨子。我老老實實把自己泡在淺水里,紅梅卻覺得不過癮,一直往下游去找深水處來展示她的“狗刨”,我偏不和她去。

晚上我們一起去大隊看電視,大隊院子里熱鬧極了,有跑來跑去的孩子,有吸著旱煙吹牛的男人,有東家長西家短愛說閑話的婦女。只要沒到睡覺的時候,耳邊就會有嗡嗡嗡嗡的聲響?,F在想來,這就是所謂喧闐的人世間吧。

夜深了,天氣悶熱,蚊子又多,我不愿意和舅舅一家擠在一鋪炕上,干脆就睡到柜蓋上。后來紅梅要和我一起睡苞米倉子,我和舅媽要了一條褥子,我倆踩著梯子爬上槭樹條子編成的苞米倉子上。苞米已經快吃光了,露出倉底的木板,把褥子鋪在木板上,苞米倉子就成了兩個女孩的吊腳樓,睡在里面又安靜又涼快,真是愜意。

園子里的草拔完了,我和舅舅就去大田里,有一天我終于看到了那塊紅石砬子,準確地說那是一座山,如果從半拉背過吳家街走進村子,這座紅石砬子便是必經之地。

這座山就佇立在村口,山體上覆蓋著茂密的樹林,靠近道路那一邊巖石裸露,呈赭紅色,偶爾會有小石子兀自從山上流淌下來,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紅石砬子的村名,也就緣于此了。

舅舅在紅石砬子住了六年,搬回高麗屯時我已去外地上學。那時候舅舅窮,但是他不會板起一張愁苦的臉。舅舅的日子有一點得過且過,因此在他身邊沒有壓力,每到假期我都會去舅舅家。

那一年我去外地讀書之前,舅舅把腕子上的手表擼下來給我。舅舅希望我過得好,他自己也一直想找到夢寐里的生活,表弟長大一些后。舅舅又把家搬去長白山深處,我與舅舅相隔得越來越遠了。

舅舅一直像個孩子,喜歡跟我和弟弟一起玩,他用僅有的錢給我們買糖果,買鞭炮,逗得我和弟弟嘎嘎地笑,有時也會把我們惹哭……直到有了小表弟,他每次來我家仍然遲遲不肯往家走。

一直懷念紅石砬子舅舅家,懷念那些細碎的過往。丟在紅石砬子的都是些細小的往事,到底是什么,回去卻找不到??晌铱傆X得有好多過往應該拾起,應該拍打掉歲月的灰塵,撫平堅硬的折痕。我常常聽到時光深處那些清脆的笑聲,常常聽到大隊部放電視時那些喧嚷的人聲……物是人非,紅梅早已嫁為人婦,再沒有當初的靈巧輕盈。紅石砬子也改成了紅石村,如今成了半拉背的一個屯子。我不知道那口井還在不在,我只知道,舅舅,已經走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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