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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蒼老的嬰兒

2018-06-30 07:21艾華
書屋 2018年3期
關鍵詞:道士老子嬰兒

艾華

老子一生下來,頭發就白了。他在母腹中待了一輩子:七十二年,或者八十一年。這個怪胎寄身于《神仙傳》一類仙話,從他落到竹帛上起,就成了“老”的標本。

老子的臉是中國最蒼老的一張臉。

這張臉隱匿在字里行間,偶爾露出大眼睛、寬額頭、方嘴巴、厚嘴唇,甚至兩根鼻梁,但“生而白首”仍是這張臉最搶眼的特征——蒼白的頭發裝飾了這張臉,也遮蔽了這張臉。

遮不住的是耳朵。在這張臉的兩側,兩只長長的耳朵垂下來,透出血色,與蒼白的頭發形成對照。頭發不是感官,它的蒼白只是“老”的色彩,一種視覺上的定義。兩只長長的耳朵,則是有生命的接收器,時刻諦聽著無邊的內外宇宙,成為老子的身心標志。老子,這位中國人尊稱的“老先生”,因此獲得了他的名和字:耳和聃。

老子姓李。這是《史記》的花名冊里登記的。李姓是中國的大姓,在這位姓李的老先生那兒,姓李的人可以找到遙遠的驕傲。在中國,姓氏是血緣延展的標識和祖先崇拜的線索;然而《神仙傳》里的老子,卻早就以一種幽默的方式消解了姓氏的意義?!渡裣蓚鳌防镎f,老子生而能言,指李樹曰:“以此為我姓?!卑凑罩袊鴤鹘y,這是認樹作父——老子是沒有父親的,追究起來,他的父親只是一個女人夢中的流星。老子認樹作父,以李為姓,其實是舍去了“李”的姓氏意義,只取了“李”的本義?!墩f文》:“李,果也?!边@從字面上就看得出來:木之子。

老子自認為木之子,他的來處可以從他的去處得到印證,《列異傳》里說:“老子西游,關令尹喜望見其有紫氣浮關,而老子果乘青牛而過?!?/p>

在守關的尹喜眼中,紫氣東來,就是他期待的老先生要來了。作為木之子,老子從東方來,以青牛為坐騎,這不是沒有來由的:在五行學說中,東方屬木,其色為青。五行學說是一種基于方位的神秘學說,學說的神秘則源于世界的神秘。簡單地說,老子從朝氣勃勃的東方來,往暮氣沉沉的西方去,就是一個生命過程的完成。

《史記》記載了老子的籍貫,《神仙傳》也做了抄錄。楚(國)、苦(縣)、厲(鄉)、曲仁(里),這些字眼是某塊由大到小的土地的指稱,但看上去更像是一個痛苦心靈的深度標記??甲C苦縣厲鄉何在,并不是一件難事,但這種地理上的故鄉對老子沒有意義,就像姓氏對他沒有意義一樣。司馬遷也許只是采信了某種民間傳說,按照他給人作傳的習慣,給老子也劃定了一個故鄉,但苦縣厲鄉這塊苦難的土地,作為塵世的一個縮影,從每個人降生的時候起,就是誰都不得不落腳的地方。

老子的故鄉只存在于文本中,這就像他的身影只在周王室的圖書館出沒一樣——把身心寄托于文字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命運。他任職周王室守藏室之史,守護著一個民族的精神家園,當周衰落的時候,他默默地離去。

他最后一次現身,正是在尹喜守衛的關口,《史記》記載:“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于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終?!?/p>

老子就這樣失蹤了。但他給尹喜留下了五千多字的《道德經》,也給一個民族留下了一份精神遺書。像考證老子的故鄉苦縣厲鄉沒有意義一樣,考證老子所出之關是否函谷關,也是沒有意義的。老子所出之關實為生死之關——他歸西了。

作為一個人,或者一個仙人,老子的身影一直都是模糊的。他的真相只存在于據說是他留下的言論中。除了被后人稱為《老子》或者《道德經》的五千多字,《史記》記錄了他對前來求教的孔子說的一段話??鬃釉跉v史上的身影是清晰的,但這并不能使老子的身影也變得清晰。這位傳說中的智者,國家圖書館館長,在回答孔子關于禮的問題時,首先就暗示了肉身的短暫:“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逼淙艘研?,其言尚在。老子對生命的短暫和語言的久長看得分明。接下來他談到時運:“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边@是他最終離周而去的隱情?!叭プ又湚馀c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不愿多說了。這是先知的口吻。老子與孔子的相會,言詞中也透露了他欣賞的容貌:“君子厚德,容貌若愚?!彼约?,當然也不會是一臉小聰明。

“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這是孔子對老子的評價。不過,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是跳蚤。老子的學說,后來往兩個方向流變:一是權力化,變成了統治者一種清靜無為的帝王術,因其假托創始于黃帝,而有“黃老術”之稱;二是宗教化,被道教這種本土宗教視為真經,老子本人也被奉為教祖,尊為太上老君。然而,“內圣外王”的人君或得道成仙的道士,都沒有看到老子的“道”的終極意義,而只是把它當成一種“術”。在這種統治技術和信仰技術之外,更多的中國人把道家學說當成了修身術,作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種人生理想的基礎訓練。道的技術化是老子的最大悲哀。即便后來被尊為圣人的孔子,歷史記載中唯一親聆老子教誨的人物,也沒法跟老子對話??鬃幼约阂睬宄@一點,他對學生說:走獸、游魚、飛鳥,我都知道怎么抓??;“至于龍吾不能知,其乘風云而上天”——抓不住了。

孔子問禮于老子,其實是問錯了對象,難怪老子也答非所問,只是教訓了一番??鬃铀鶈栔岸Y”,在老子的字典里排在最后一頁:“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狈捶^去,比禮、義、仁、德都重要的“道”,不能失去的“道”,在老子字典的第一頁:“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老子命名的“道”,字面上已顯示:道,就是某種排在最前位和最上位的東西在運行。這東西即是宇宙本原及其法則,它先于天地存在,也超出人類經驗,因而是哲學的最高范疇,類似于古印度的“梵”和古希臘的“邏各斯”。老子享有了這個最高范疇在中國的命名權,但他并不以此為驕傲。在《道德經》的開篇,他已經流露了他的謙卑:“道,可道(言說),非常道;名,可名(命名),非常名?!?/p>

與孔子抓不住龍相反,老子以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抓住了他命名的道,這種精神力量就是“信”和“名”:“道之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p>

這就是老子對“道”的捕捉,一個層層遞進的思維過程:恍惚之中,有“物”(實物)有“象”(形象)——有實有虛;幽深之中,有其本質——是真切的,可信驗的。老子對“道”的認識,最后歸結到“其中”的“信”(信驗)和“不去”的“名”(名字)。而這種“信”無法實證,只能以信仰來體驗,這種“名”也只是命名,是人類掌握的語言工具。老子就是在“信”(信仰)的基礎上,借助“名”(語言),“以閱眾甫”——觀察和認識到了萬物本原的。老子說:“我怎么知道萬物本原的情形呢?靠的就是這個?!?/p>

但是,人以有限的生命要抓住永恒的道,難度正如抓住一條龍。老子給出的方法是:德(悳,心直為德)。在“道之為物”的思路開端,他已經講到:“孔德之容,惟道是從?!贝蟮碌谋憩F是只跟著“道”走的。

在老子的字典里,德,高于仁、義、禮;后三者,正是孔子講究的??鬃釉凇岸Y”之外,又講到了“樂”——這一整套倫理教化系統被后來的中國人采用。老子所講的“道”和“德”,在一個民族的精神生活中始終沒有成為主流,但它卻被主流沖出了一個奇怪的旋渦:當“道”和“德”連成“道德”一詞時,兩者的原意開始亂旋,最后落入了倫理的深渦。

在老子看來,對“道”的信仰只有通過“德”來實現?!吧系虏坏?,是以有德”。最接近“道”的“德”不自以為有“德”,因此是真正的有“德”。而仁、義、禮是老子不以為然的,他甚至把“禮”視為“亂之首”。

老子的學說涵蓋深廣,養生、修身、處世、用兵、治國,均有涉及,而且都以對“道”的信仰為基礎,給個體的靈魂總是留下了一條出路。至于找不找得到這條出路,當然因人而異。說到底,作為宇宙本原及其法則的“道”是否真的存在,取決于個人信仰與否。老子命名了“道”,同時指出它是無名的,也就是說,他借助語言說出了語言的虛妄;而作為靈魂居所的肉身,同時是欲望的容器——“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這使老子最終走向了絕望。

老子絕處逢生。因為他的思維是辯證的?!胺凑叩乐畡印?,有無、強弱、智愚、禍福、生死等等矛盾,都會相互轉化?!爸卟谎?,言者不知”,“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正言若反”——《道德經》實際上是一個自我否定的文本。就像他認為“大道廢,有仁義”一樣,他也認為“智慧出,有大偽”,所以他提倡“絕圣棄智”——但他自己的學說也是一種“智”。這個文本產生的“出關”背景,也襯托了老子的無奈和決絕:守關的尹喜在史書里是國門的守衛者,在后起的仙話中,他則被老子點化,追隨老子而去了。尹喜可視為老子的另一個自我,在國家、民族、肉身和語言的絕境,老子還是聽從這個自我,來了一次“立言”;他不這樣做,肉身過不了關——生死之關。給國家和民族留下一份精神遺書,是老子唯一能夠“死而不亡”的自我安慰了。這很世俗,也很神圣。老子的智慧在于,他看到了語言的虛妄,但他能夠以辯證思維進行雙重自我否定,而為了不落入原地打轉的怪圈,他進行了靈魂的最后沖刺——對“道”的終極信仰。

終極信仰是個體生命對靈魂進行的安慰,其對象是宇宙本原及其法則,老子沒有將它人格化,這是《道德經》與《圣經》的區別?!叭朔ǖ?,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暗馈毙Х碌氖撬约旱臉幼?,無形無影,無始無終,這與《圣經》中的上帝創世和末日審判是不一樣的。但是老子命名的“道”,同樣是他心目中的最高主宰,是他為中國人指出的終極信仰對象。只是這一基于個體肉身的靈魂歸宿,后來在強調群體的中國被權力干擾,也被權利干擾——權力和權利都產生于群體;結果,以清靜無為來治世的明君出現了,以修道成仙來避世的道士也出現了。道士們以“仙”為目標,追求肉身以另一種形式延續,所以他們在養生術之外,又操作起了煉丹術。但是由人到仙,終究只是肉身的轉化,而不是靈魂對肉體的超越。

老子所說的“道”,被道士們技術化以后,已經不再具有終極信仰的意義。老子本人,一個在歷史上身影并不清晰的人,被道士們尊為太上老君以后,也就變成了級別很高的神仙,從事著由人到仙的點化和引渡工作。仙話中的老子就這樣獲得了不朽。五千多字的《老子》或《道德經》,一份以作者或內容命名的文本,也就這樣變成了道教的最高經典,被一代代道士反復閱讀。

道士們未必能像《老子》中的老子那樣以德求道,以道為“信”,但有關老子“生而白首”的仙話,與《老子》一書的主旨還是相符的。道士們捕捉了一絲異人異相的影子,再加上他們閱讀《老子》時產生的想象,由此塑造出了仙人老子的形象:一個蒼老的嬰兒。

《老子》這樣比喻人的本真狀態——赤子:“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蠆虺蛇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嘎,和之至也?!?/p>

在老子看來,道之為道,周而復始,萬物生死,復歸其本,而萬物之本都是柔弱的。真正有德的人就像嬰兒一樣——筋骨柔弱,手抓東西卻是緊緊的;不知性事,小雞雞卻是翹翹的;整天哭喊,喉嚨卻不會嘶??;毒蟲、猛獸、兇鳥,都不會傷害他。以柔弱為本,柔弱中有剛強,兩者互相轉化,最后又歸于柔弱,歸于嬰兒狀態——這就是一個有“德”的人,一個合乎“道”的人。

“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這是老子的自畫像:懵里懵懂,無所作為,就像嬰兒還不會笑。笑是后天的表情,不像哭,與生俱來。第一聲啼哭之后,嬰兒餓了就哭,這是餓的本能反應;而在滿足吃的本能的過程中,哭哭笑笑,一張小嘴于是長成大嘴巴了。

老子當然也離不開他的嘴巴,哪怕他感嘆“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老子的大嘴巴在仙話中是“方口厚唇”,但它并沒有老子的耳朵那樣夸張,成為老子的標志性器官。這是因為:吃,只是所有動物的本能;聽,則是一個陷入沉思的人最先被外界喚醒的官能,而在被外界喚醒之前,內心成為聽的對象。人冥想的時候,嘴巴的功能已經喪失,鼻子的呼吸也無意中變得緩慢,眼睛往往是瞇著或閉著的,以便于內視;只有耳朵,既沒有對外界完全關閉,又對內心保持著傾聽——耳朵就這樣成了沉思的人的五官中,唯一溝通內外宇宙的感官。從生理上說,耳朵是五官中最軟和、最不會動、最沒有表情的器官,這也就使它成為老子以柔弱為本、以靜虛為根、以“頑且鄙”為榮的最好的表征。老子長長的耳朵,一定就是這樣在道士們的體悟和想象中越長越長,甚至具有了長壽的含義。

長壽,有時候就是“老不死(的)”,或者“老而不死(是為賊)”,去其貶義,兩者的字面意思都可用來解釋“老子”之“老”?!妒酚洝酚涊d了老子的“老”,一說一百六十余歲,一說二百余歲,但是都不確定。老子之老,初始應該是“生而白首”的老,最終才是老而不死的老。依照《老子》中回歸嬰兒狀態的說法,道士們把他們的太上老君塑造成了一個蒼老的嬰兒:這是從一百六十余歲或二百余歲返老還童的嬰兒,也是在母體中待了七十二年或八十一年“生而白首”的嬰兒。老子在母體內待了一輩子,這既可為道士們塑造的蒼老嬰兒形象自圓其說,也可另外解釋為:老子一直在抗拒不經他同意的孕育和出生——這是人生荒謬的起點,所以老子一出生就來了一次反抗,以惡作劇的形式認樹作父。

在母體內外,在陰陽兩界,在生與死的夾縫里,老子作為人的痛苦與生俱來。在《老子》或《道德經》中,在相關的仙話和人話中,他永遠向他悟出的“道”仰著臉:一張皺巴巴、紅彤彤的嬰兒臉,蒼老而又稚嫩。他還用他長長的耳朵聽著自己的歌謠:“荒兮,其未央哉……累累兮,若無所歸……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

莫知其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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