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巨脈蜻蜓

2018-07-04 11:38路魆
西部 2018年3期
關鍵詞:獄警前妻蜻蜓

路魆,1993年生,廣東肇慶人。作品見于《西湖》《西部》《文藝報》《天涯》《作品》《青春》等。曾做過設計工程師,現居廣州。與人為鄰,獨自晚餐。

文學觀:如果要用某種方式,形容小說創作中,那種求索與自身的關系,我可以套用某個晚上的一個夢境。那夜,我看見一個黑影站在窗簾前,凝視我。我想知道,他是誰,是誰的影子,是誰的魂魄?他向我靠近,向我俯下身,完全融入我的身體。不止一個,他身后還有更多的黑影,層層疊疊,一個接一個地,融入我的身體。我感到恐懼又奇異,仿佛那一刻,我終于完整了。創作的過程,應該就是這樣一個魂魄歸位、二者一同從潛意識出發的過程。當然,夢境并不是創作,它只是一種暗示。我一般疏于梳理現實?,F實對我來說,是一堆符號。當符號在內部串聯,與思考自動重合時,才會產生有趣、持續、深遠的反應。這種運動,是創作的其中一個根源。

今天是兒子出獄的日子。去接他之前,我照了照鏡子,發現原本禿了的地方長出了新發,如同長冬蟄伏的菌落孢子被雨水喚醒。

我在監獄門口等了半天,才等到獄警出來。他剛走出鐵柵欄門口,就定定地看著我,等我走過去。他知道我是誰。兒子入獄后,我們見過一兩次。獄警沒有帶我兒子出來。他的臉色告訴我,他正在某種現實的困惑中。

“風真大啊。你聽說了嗎?燈塔管理員跳塔死了?!豹z警跟我說。

“是啊,這季節容易讓人抑郁?!蔽一卮?。

“他每晚都在等遇上風暴的船歸來?!退闶怯撵`船也好啊。他還這么說。但船要么沉了,要么停在別的港口,等風暴過境……他心里空空的吧。燈塔的工作就是這么寂寞?!豹z警看著我,嘆了一口氣。

“給別人指引方向的人都死了,我們這些人活著更艱難呢?!蔽议_玩笑說。

“管理員跟你兒子關系挺好的吧?”獄警問。

我點點頭:“我兒子經常上去燈塔找他,看著船員平安回港,就會很高興?!?/p>

“他這種獨身的男人很危險吶!找不到女人的男人總是有問題的。你做爸爸的,該看好兒子?!豹z警說話時一直在原地踱步。

“好啦,你可以說了?!蔽遗呐乃募绨騿?,“我兒子還好嗎?”

他瞄我一眼,努力把頭縮進帽子里,模樣像只烏龜,恰好躲過了一陣疾風。

“怎么說呢,事實上,我確定那個東西就是你兒子……至少曾經是。但依目前情況來看,你最好親自去確認一下?!豹z警說。

我不明白他的話,一時沒作出回應。

“這么說吧,那是一只蛹……”獄警說話時,顯然鼓足了勇氣,“我和你都記得,當初抓進去的是一個人,對吧?”

“開什么玩笑?這種變形的事總不會發生在現實里吧?”我呼出一口白霧。

獄警笑了笑:“管理員跳塔的時間,跟你兒子變蛹的時間,是同一個晚上?!?/p>

“會有關系嗎?”我反問。

“哈,不知道呢?!豹z警搖搖頭。

我只知道,蛹化的確是事實,不必太過驚訝。只不過,在這個場合,我要拿出這種語氣說話才符合常理。兒子曾說,只要能結成蛹,蛻化后就能以另一種形態過另一種人生。我們這個鎮的地底下是一片無窮無盡的蟲類化石。研究所的人說,我們活在三億年前的石炭紀廢墟上呢。我冷得跺跺腳,路面發出易碎空洞的聲音。是遠古巨型昆蟲在叫么?要是全體搬遷,就可以大規模出土地底的化石了。我們這種小地方不要緊,讓我們搬到別的地方去也可以。但研究所的人不愿意,他們只發掘周邊的土地,不愿意破壞鎮中心,盡管誰都知道,那個位置下有大量的巨脈蜻蜓和遠古蜈蚣。

兒子小時候就喜歡養蛹,喜歡看它們如何變成蝴蝶。他沒日沒夜地收集化石碎片,拼湊出一些奇形怪狀的生物?!罢f不定,下一次孵化出來的,就是巨脈蜻蜓,有一只鷹那么大!”他曾說,展開雙手,丈量想象中的史前昆蟲。

“現在的蜻蜓都沒這么大?!蔽艺f。

“爸爸,地底下的化石會復活嗎?”

“不可能吧。但誰說得準呢?”

兒子點點頭,眼里充滿了光芒。

獄警把小門打開,用目光示意我先進去。我從未進過監獄。兒子的身份在成年與未成年之間徘徊,他的品性也是如此,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撕扯他,于兩種形態間來回轉換、掙扎。我將要去看的,不是一個犯人,而是我兒子。他的血肉有一半是我的,我總認為,被關進去的是我自己。那種心痛與煎熬是等同的?,F在,我要看他如何活著,如何神奇地變成一個他少年時代一直熱愛觀察的蛹。這是一種有趣的人類現象,一種罕見的物種對比。我想象,這個鎮的空氣里到處都是石炭紀時期昆蟲的靈魂,或許那一片陰沉低垂的云,或許那一陣冰冷的風,或許那一道沒有溫度的斜陽,就是它們的靈魂。我兒子多么狂熱,他的身體就是一個容器,所有漂泊的昆蟲靈魂都會被他吸引的:它們住進去,然后借他的身體復活。

我沿著兩側都有鐵絲網的甬道前進。這里的風景跟兒子的校園相似,只不過多了會讓人眼神失焦的重重鐵絲網以及鐵盒子般的宿舍。錯落有致地排列著的房子中有各種功能名目的建筑,其中有一幢叫作孵化樓。獄警不緊不慢地跟著我。我回頭問他,什么是孵化樓?他說,監獄里連續出現犯人結蛹的現象,他們不知如何處理,只好像人工孵蛋一樣,騰出一棟樓來儲存那些“蛹”,加速他們出殼蛻變的過程,以便重新收容犯人。他們從沒見過蛹開裂,因此缺乏應對犯人蛻化后的手段。我一想到這棟樓的每個房間都擺滿了褐色的蛹,心情就變得很復雜。我兒子也在上面嗎?我問。獄警解釋,由于我兒子已經刑滿,獄方沒有把他轉移到孵化樓,而是繼續將它留在監房里,等我來接手。

我對這一做法感到不滿,因為我也沒有辦法把我兒子從蛹里弄出來,至少他們要嘗試一下。獄警只是點點頭,表示抱歉。我宛如走進隧道一樣,穿過一條條黑暗低矮的通道。

兒子的蛹,一個紡錘形、半個人大小的褐色物體,此刻正黏附在墻壁上。和蛹非常相似,可以說跟真的一樣!這個名為“周涅”的蛹,表面有未分化的、緊貼著的翅膀,一層薄薄的脈絡呈螺旋狀分布。我已經無法把它當成我兒子了,因為它的質感是如此天然。

這個蛹沒有五官,找不到與我相似之處。然而,我能否認他就是我兒子的事實嗎?眾人目睹他結成了蛹,他又沒有越獄,在這里面的,除了他,再無二人。我指了指我“兒子”,獄警點點頭,默許了。我走過去,離蛹有幾米遠。它散發著我熟悉的兒子的體味。我已然分不清這種體味到底是人類真實的氣息,還是蛹本身的腥臭。

離婚后,我有過一段煎熬的生活。我托父母幫我暫時照顧他們的孫子。他們住在鎮子的邊緣,那里的化石出土工程進行得熱火朝天,每天都有巨大的蜉蝣化石被挖出。而現代的蜉蝣如此細小脆弱,不由讓人驚訝。因為離發掘現場很近,我父母的家被當作工作人員的臨時休憩場所,每個月會得到一筆錢作為補償。我兒子和那些渾身散發著泥土味的人一同生活了幾個月。在每天瑣碎的交談中,他對遠古昆蟲的好奇心越發強烈?!坝袀€男人,每天都把化石搬到家里來,在放大鏡下看。你兒子常常待在他身邊?!蔽腋赣H說。我在想象中看見,那里彌漫著不散的煙塵,有一個小小的身體站在巨大的坑前,等待吊機從幽深的地下吊起一只又一只巨脈蜻蜓。

后來,他養成了收集蟲蛹的習慣,口袋里總能掏出幾個或死或活的蛹。我破碎的婚姻是否要為此負責?或許他只是熱愛自然。鎮上有很多人,不都是這些遠古昆蟲的狂熱愛好者嗎?如今他直接變成了蛹,又是出于什么追求呢?這個只有完全變態的昆蟲才會出現的蛹期,竟然發生在人身上。這會不會是昆蟲靈魂轉生的證據?蛹是由我兒子制造的,他躲在里面,正等待一次痛苦的蛻變。對此,我也很期待。我對大自然為人類保留著的隱秘能力感到驚詫。當超越我們認識之外的現象加于我們的肉體上時,一場變革注定是要發生的。我很羨慕他已經進入到了這種超凡體驗的過渡期。

那次,我走在那條通向鄉村開闊地帶的小路上,去看寄養在父母那里的兒子,衣袖在空氣中顯得沉重,有種濕噠噠的感覺。山坳里,陽光順著凹型地勢傾斜下來,水汽終日凝聚在中央,宛如一個湖。我看到很多衰敗的飛蟲與蝴蝶,在陽光中撲騰它們那些被風一吹就會自行解體的殘翅。我越走腳越沉,鞋底沾滿了由蟲尸混合而成的泥巴。

我在這里度過了半個童年,如今再次回來,發現植物依然綠得陰沉,似乎全都是即將腐爛的草梗,而不是這個春天中蓊郁的生命。生命的勃發看起來竟像是衰亡的過程。穿過一片密密麻麻的野茅,跳過一條墨綠色的寬溝,我終于像闖進一個世外桃源似的,看到了龐大壯觀的發掘現場。父母住的小屋簡直像是隕石坑旁的一顆石頭。兒子站在坑邊,再往前一點他就會掉下去。他手里好像有一捧野草莓。野草莓顏色并不正常,粉紅中透著褐色。我朝他揮手,隨即看見他把野草莓塞進口袋,朝我走來。我抱起他。這是我辦完離婚手續后第一次來看他。他問我,媽媽怎么不來,又支支吾吾地吐出幾個字,像是在分散這個問題給他帶來的困擾。他從我懷里跳下來,自己走開了。我追上去,把手伸進他的褲兜里,原本想掏幾顆野草莓。然而,抓下去的瞬間,一種黏糊糊的液體迸射出來。我立刻把手抽出來,手沾滿了紅褐相間的碎片。兒子抓住我的手,“我的蛹!你為什么要捏死它們?你和媽媽也要捏死我嗎?就像這樣?”我沉默,任由他在飛蟲蝴蝶腐爛的墳場之上一路逃跑。我站在化石坑邊緣,黑洞洞的,看不到底。一陣風從下面涌上來,一群撲棱著翅膀的蟲子呼呼地從我耳邊飛過。等我回過頭,想觀察它們在空中飛翔的姿態時,發現它們早就躍入了虛空,看不見了。

現在,我站在一個巨大的人蛹前,惴惴不安。我徹底體會到了那種超越生理倫常的進化。我給予他痛苦,他這樣是在報復我嗎?他帶著古怪可疑的勝利,通過蛹表面的螺旋紋,如一圈圈可憎的暗光,刺激我發昏的腦袋。我突然又沉浸在無法解釋的喜悅中,為自己的一部分血肉已經超越了人類存在著,而感到俾睨眾生的優越,并緩解了離婚給我帶來的挫敗感。也許這并不是報復?畢竟,我跟他擁有共同的愿望。

他,已經是神跡了。

我問獄警要來小刀和一張床單。我小心地割開蛹跟墻壁間黏附的白色膠狀物。蛹輕輕晃動身體?!笆俏?,是爸爸,我帶你出去。出去后,我們去見媽媽?!庇急粍冸x下來后,我用床單包著它。蛹發出輕微的嘶嘶聲,從一個看不見的小洞里噴出一股難聞的氣體。

“走得動嗎?”獄警問我,但并沒有表示要打把手。我點點頭,背著它,走出了監獄。

街上人流潮涌。背著這么一個東西,我不敢坐公交車,只好穿過小巷回家。

適宜的溫度和安定的環境是必要的。我開了控溫暖氣,把棉被卷成一個鳥窩狀,然后將蛹放在其中。這看起來更像是在孵鳥蛋。蛹晃晃頭部,似乎很愜意。通常,幼蟲會去尋找適宜的環境,避開天敵,躲開暴風雨,然后固定下來,吐絲纏身。兒子為什么不出獄后在自家固定下來吐絲呢,非得選擇監獄?要進入監獄,又必須要干點什么壞事,才能夠被抓進來。

但他做的那些事是壞事嗎?我為他感到不公。在他被抓進監獄后的每個日夜,我都在考量他的所作所為是否只是出于慈悲和憐憫。

海上風暴肆虐的那幾周,在一個漫天都是灰藍色云朵的黃昏——想到這里,一種史前生命大滅絕后的恢弘之感在我心里油然而生——燈塔管理員看到一個孩子使盡全身力氣,把幾個從外海漂來的沒有人認領的海難人員的尸體拖到灘涂上,那模樣就像一只野狗在拖拽比它體型大幾倍的海象尸體。那個孩子在海邊的燈塔下為他們舉行送葬儀式,將幾個簡陋的十字架插在尸體前面,然后用小刀割開他們的肚子——這是第一次,他貢獻出了自己珍愛的蛹——分別在每個死者的肚子里“種下”幾個蛹。管理員不理解他所見到的景象,太古怪了,甚至令人惡心。他忽然對這個每周都和他守在燈塔上等船回港的孩子感到陌生。管理員匆匆走下燈塔,來到孩子的身邊。

“孩子,你干什么呢?他們已經死了。我剛打電話去警察局,他們說會派人來處理?!惫芾韱T看著孩子的行為,不禁渾身發顫,而且有一種仿佛來自異世界的震撼。

“求你了!別告訴警察!”孩子哀求道,“要是警察帶走了他們,他們就、就、就不能重生了!信我,我有辦法——”

管理員撫摸這個語無倫次的孩子的頭:“你沒事吧?”警察還是來了,他們將孩子抓起來,并把海難人員的尸體帶走火化。

“他這是蓄意破壞尸體!”警察后來說,“要是不糾正思想,以后不知道還要干出什么事兒來呢!”

“你這是干嗎?”那天在警察局的大廳,我這么問兒子,“尸體不能隨便碰,臟吶……這不是有警察叔叔嗎?他們會處理的?!蔽姨ь^看了一眼警察,“他只是個孩子?!?/p>

“正因為是孩子,才令人害怕?!本旃室庾屔眢w抖了一下,眼神惡毒,好像非要置我兒子于死地。

“爸爸,蛹里面住著蝴蝶,也許住著巨脈蜻蜓。它們呀,是一架飛機!”兒子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包括在場的我的前妻,父母和岳父母,“蛹蛻化時,那些人的靈魂就可以跟著巨脈蜻蜓一起飛上天咯!你們理解嗎?但現在太遲了,他們已經變成了孤魂野鬼?!?/p>

我回頭看看我的親人們。他們只是吸吸鼻子,咳了幾下,便集體看著天花板,好像在研究上面龜裂的石灰紋。

“我們鎮上好像沒有少管所吧?”過了一會兒,岳父問警察。警察搖搖頭。

“送去監獄也可以嘛?!痹滥刚f,“現在資源緊張,我們這種小地方啊,為那些總是給我們添麻煩的犯人,騰出這么大的地方來建監獄,已經仁至義盡啦!還要弄少管所?恐怕我們這地方也沒幾個孩子可以關進去。你們看看吧,到處都是討厭的化石,女人也會變成生不出孩子的石女吧?就算生下來了,也是個傻子吧?”岳母說著就笑起來。

在場的警察跟著笑起來。前妻抿著嘴,不知道說什么好。我父母站在人群后面一動不動,仿佛在努力消除他們的存在感。

“孩子怎么能沒人管呢?你說是不是?”岳母對我說,“對一個家來說,這簡直后患無窮?!?/p>

就這樣,在岳母的勸說下,警察把我兒子送進了監獄,交由女獄警來感化。

我為兒子的魯莽感到羞愧。他的“罪行”最終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記,他的蛹總有種自戕贖罪的氣質。在監獄里,他拒絕見我。既然他做出了選擇,要懲罰我給予他的不完整人生,完成他那古怪的思想導致的蛻變,在這點上,我幾乎沒有反對的資格。世俗的習慣在人類身上留下了太多隱形的枷鎖。我所作的改變,順應的是人類最天然的渴望吧。

我躺在柔軟的被絨里,房間也暖和起來了。窗外藍色的塵埃徐徐壓下來,仿佛給這個世界裝了一個蓋子。我給前妻撥了個電話。等了幾秒鐘,沒人接,我把電話掛了。我生出了強烈的進食欲,把冰箱里的水果和蛋糕一掃而光。我離開冰箱時,簡直舉步維艱。

有人敲門。我把蛹蓋起來后便去開門。來的是我的鄰居,他捧著一堆食物,水果、飲料以及無數的肉排。他笑著不說話,像個送快遞的陌生人,等著我給他小費。鄰居說,這些食物是他特意送給我吃的,他估計我會用得著。我感謝他的好意,克制住再次進食的欲望。鄰居說,即使我不吃,我的家人也需要食物。說完他朝屋內望了一眼。我只好把食物全都攬過來,鄰居才悻悻離去。

我在這間房子已經度過了好些春秋。我適應了這種無望的孤獨。如今兒子回來了,以一種全新的身份回來。要不是翻開舊日的相冊,我幾乎忘了他原來的模樣。定義這種奇怪的生活是困難的,它的存在并不復雜,只是異常。我要發揮最大的寬容和接納能力,才能精確感受到世界在兒子身上施加的魔法。我已經不再是一個旁觀者,因為他是我的骨肉。無疑,我在某種程度上也參與到這個神跡之中。有幾個游離于時間之外的時刻,我認為兒子是另一個我,在長年的孤獨和黑暗中生長。他長大后,身體帶著來源于我內部甚至連我自己也不曾了解過的隱密屬性。我走近那個蛹,把手貼在它的表面。他是我的第二個心臟。我好像聽到了遠古的呼喚,回到那個野蠻廝殺的昆蟲世紀。沒有人類,那時候人的智慧還只是一抹塵土。

我想給它喂食,但在表面找不到任何進食的口腔結構?;蛟S他不需要進食,靠眾多昆蟲靈魂為他提供生存的營養,共同活在內部那個無垠的空間。天黑下來后,蛹的螺旋紋散發著微弱的藍光。我把燈關了,在藍光的包圍中進入了深層睡眠。

第二天,我決定再給前妻撥個電話。

“你想看看兒子么?”

“兒子?”

“他出獄了?!?/p>

“終于出獄了。我愛他?!?/p>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你愛他,就是愛我。我不明白我們為什么要離婚!”

“你總是堅持要我們搬走!要把整個鎮空出來,等人來把它挖開。我可不想陪你在街上流浪,碰到熟人還要跟人家說,我們之所以無家可歸,是為科學獻了身。我沒這么偉大?!鼻捌迶德湮?,“我真是受夠了。一堆幾億年前的破石頭也比我重要么?我可是活的呢?!?/p>

“研究人員也是礙于我們是這里的居民,才沒有叫我們搬走。要是我們主動一點的話,說不定能出土更大的巨脈蜻蜓。算了,這個問題……我到時候帶兒子去找你再談吧?!?/p>

過后,我又給父母撥了電話,邀請他們來我前妻家共進晚餐。是我父親接的電話,他在話筒那邊弄出“嘎啦嘎啦”的刮擦聲。我寒毛倒豎!我的父母會不會被復活的昆蟲吃了?刮擦聲難道是千足蟲爬行時弄出來的?

我們約在一個周末的夜晚見面。動身之前,我就跟前妻說過,我們的兒子現在有點不同,希望她能接受。那天從黃昏落暮開始,山丘似的塊狀云層就矗立在天際,像一堵墻擋住背后的月亮。月色朦朦地浸染了云層。我們的城市已經安息,地底下的遠古昆蟲再次進入漫長的睡眠。趁著更大的喧囂降臨前,車流人流像過早歸籠的禽類紛紛銷聲匿跡。我可以肆無忌憚地把蛹抱在胸前,對僅有的幾個路人的疑惑眼光毫不在意。走在大道上,蛹向空中噴出一股藍色的氣體。我猜這是他愉快的表現。我已經沒有更多的辦法來控制這局面了。恣意放縱和享受,沉浸在無法解釋的驚惶中,似乎成了我這段時間以來唯一的消遣。

前妻的家在老城中。那里聚居的人不多,他們如鼠穿梭,也正如遠古化石一樣棲居在黑暗處。但把這兩者放在一起做比較,是對神圣化石的褻瀆。他們是這個鎮上唯一對化石心生怨恨的人。位于造物主所造之物頂端的人類,有理由對一種消失千百個世紀,如今又被重新捧上神壇的生物,產生足夠的嫉妒。一旦進入這片區域,我就變得恍惚,蛹也不安地扭動著。我抱緊他,告訴他,我們要去的,是他媽媽的家。假如我兒子蛻化后,變成一種完全區別于人類的生物,那他更適合生活在這片沒有被陽光照射的地方,成為這片黑暗之地的全新救世主。

我抱著兒子,站在前妻家門口。屋里傳出鋸東西的噪音。蛹安靜下來了。我希望他暫時保持這個狀態,以免嚇壞他的母親??耧L把門吹開了。我看見岳母一只腳踩在一頭豬身上,正用鋸子鋸開它的腦袋。岳父一邊收拾豬的肉塊,一邊研究豬的內部結構。我跟他們打了招呼。岳母放下鋸子,朝我走來,擺擺手,說今晚做全豬宴招待我們。岳父沒抬頭看我,繼續為豬肉做分類。

我把蛹放在沙發上。窗外的街道黑洞洞的,閃電頻頻。岳父選了幾斤五花肉,放在我面前,說讓我帶回去做紅燒肉。他在我身邊坐下來吸煙。煙氣在屋里飄蕩,蛹聞到后,渾身顫抖。岳父被他身邊這團東西嚇壞了,要用煙頭去燙他。

“這是你外孫??!”我立馬制止了他。

老頭趕緊收了手,噗噗地吸幾口煙,眨巴著眼睛,仿佛什么都沒發生。岳母渾身都是亮晶晶的汗,她把鋸子洗干凈,掛在鉤子上,然后把豬蹄丟進鍋里白煮。前妻化了一個濃妝,穿了一件下擺過大的裙子,從房間走出來。我不敢告訴她,我旁邊這個玩意兒就是她的兒子。我的父母隨后也到了,他們進屋后,尾隨的風在屋子里亂竄,吹亂了每個人粗糙的頭發。我趕緊護住新長出來的頭發。最后,風掀開了蓋著蛹的被單。門吱哇一聲關上。眾目睽睽之下,蛹晃動腦袋,發出吱吱的聲音,仿佛很滿足。真是令人難堪!我簡直想挖個洞鉆進去,永生永世不要再聽到這可怕的響聲。我的母親大叫一聲暈了過去。眾人只好合力把她抬到飯桌的椅子上。

白煮豬蹄的味道很腥。鍋里的水還在燉著,蒸氣填滿了整個狹窄的房子。我們七個(假如算上兒子的話)圍坐在飯桌前。我父母坐在岳父母旁邊,我和前妻坐在一起。兒子則被放在遠離其他成員的位置上。他們心不在焉地看著桌面,偶爾抽動喉嚨,吞咽口水。趁我不注意,他們就瞄一眼那個表面開始泛綠的蛹。我母親還在昏迷之中,頭往后仰,架在椅背上,感覺下一刻脖子就會斷開來。

前妻用勺子敲敲杯罩,發出“哐哐”的聲音。我以為她要發表什么講話,卻只聽見她哼出極難聽的調子。岳父咳了一聲。前妻只好不滿地把勺子丟到一邊。

“他真是我的兒子么?”前妻問我。

“我想是吧。他在蛹里頭?!蔽医忉?。

岳父和岳母將半個身子越過桌子,擰緊眉頭觀察蛹。

“他是蜻蜓?”岳父問。

岳母也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八敲x?我意思是,他小時候是毛毛蟲?要不然,長不成這樣咧……你倆總不會生了條毛蟲吧?他小時候可惹人愛啦……”大家沉默著沒說話。岳母只好起身去看她的豬肉,搞得客廳里的水汽更濃重了。我幾乎看不清四周的人。

“你打算怎么辦?”前妻問我。

“我想,你是不是要像母雞孵蛋一樣——”

“???”前妻低吟一聲,“太可怕了!”

一會兒,岳母給我們端來了各種花式做法的豬肉。

“他吃嗎?”岳父問,用手里的煙指著蛹,似乎又想燙它。

我看了大家一眼,“他從沒吃過東西?!?/p>

“哎,親家公,”我父親說,“蛹的營養都在里面。你不用擔心?!?/p>

“那可真神奇呢……”岳父忍住用煙頭燙蛹的沖動,繃緊的手指把煙都掐斷了。

我們一邊吃肉,一邊懷念起兒子小時候給大家帶來的歡樂時光。后來我們不再說話,各自沉浸在哀傷的回憶中。前妻抹著眼淚,說我心腸壞不好好教兒子,讓他蹲了大牢。

“你不懂。這是好事?!蔽艺f。

“好在哪里?”前妻反問。

“你不知道???他蛻化后要變成巨脈蜻蜓?!蔽艺归_雙手,比劃著。

“瞎吹吧你?!鼻捌薏灰詾槿?,“難道我跟鄰居說我養了塊化石???”

“不是。我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像個正常人?!蔽一刈?。

我母親從昏迷中醒來了,脖子由于長時間向后仰,一時不能直回來,像斷頭鬼一樣在屋子里走動,把桌面所有的水杯都拿起來喝。我們以為她的頭下一刻就會斷,嚇得在座位上不敢動。母親的頭恢復過來時,她坐在椅子上啃了一口肉,然后掃視我們。她說她在昏迷時做了許多夢,接著滔滔不絕地向在座的我們講述了從康德、黑格爾,一直到海德格爾等人的哲學思想。我母親沒怎么讀過書,她突然說出這么多概念,我們懷疑她也蒙幸了某種神跡。當然,夢給我們的只是一些概念上的皮毛,我們不能從這種短暫的夢幻里獲取更多來源于概念內部的細節與真實,所以我母親那一大段如同女王演講般的復述,只停留在抽象哲學概念的重復上。她用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分析我兒子變蛹這一現象的合理性。不幸的是,所有答案都僅僅指向我和前妻不幸的婚姻。我父親只得打斷她愚蠢的講話。母親也仿佛從某種附身中掙脫了,一瞬間變得又癡呆又沉默。我擔心,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也是如此愚蠢。我們從沒得到過機會深入了解這個蛹。生活的秘密是否太沉重了?我們只能裝模作樣地在四周掂量它的重量。

接下來,我們的飯局充滿了推測。比如,兒子蛻化后會是哪種昆蟲?在人類和昆蟲之間,他會更像人還是更像蟲?我岳父打趣說,我兒子蛻化后,會是一只千足蟲,這樣給他買鞋就可以花光我的錢。我岳母說,我兒子本身就是一個人,變蛹并不會改變他的本質。我父親沒發言,他從來都是個沉默的男人,一直在點頭。我前妻還在哭,說一定要想辦法把蛹弄開。我說,假如蛹還沒成熟,剝開它,只有死路一條。

“要不……學學母雞孵蛋?”我再次建議她。

“太惡心了!這不是人類的行為!”前妻氣得站起來。

“閨女,你可以試試別把自己當人啊?!痹栏刚f。

“爸爸,你在胡說什么?”

“為什么你這么堅持自己的觀點呢?我時常覺得自己原本就是一條狗?!痹栏杆敝穷^說道,“要是那個蛹最終變成了一只蜻蜓,我認為他不會再有人類的記憶,他會以為自己生來就是蜻蜓。不對,也不對,他只會認為自己是全新的物種?!痹栏高七谱?,對自己這番解釋感到很滿意。

夜晚的風變得暴躁,把窗戶和門吹得噼啪直響,像有千萬只惡鬼在外面叫號。飯后,我們把蛹放在床上,在它旁邊燒起了爐火。前妻負責抱著他。我們希望用母愛來加速蛹的蛻化?!斑@是他的報應,有罪的人才會變蛹?!鼻捌薇г?。在爐火旁,在眾人熱切的注視下,我們等待結果的發生。

這一夜很漫長,中途來了一個人。那人穿著警服。他脫了帽子后,我認出來了,是那個獄警。

“我必須告訴你另一個情況。監獄里的蛹都裂開了……那景象??!”

“什么景象?”我們全家異口同聲地問。

“……我必須毀掉你兒子的蛹。這類東西不能留在人世??!它們都是從黑暗處跑出來的東西,會帶來災難!”獄警急得滿頭大汗,“監獄向來安然無事,偏偏在收押你兒子后就發生這些怪事。所以,開會后,我們一致認為要清除所有突變的人體。抱歉了!”

獄警抽抽鼻子聞到了蛹的臭味,走向前妻的房間。前妻用被單包住蛹,渾身發抖?!八呀浶虧M了,你不能抓他!蛻化后,他的罪就被赦免了不是嗎?”獄警對此置若罔聞,抽掉了被單。蛹在火光中發出巨大的吱吱聲。獄警也驚叫了一聲,一槍射掉了蛹的頭部。

“你殺了我兒子!”前妻怒吼了一聲,死死抱住獄警的大腿。獄警由于重心不穩,重重滑倒在地。我趁機搶過他的槍,鬼使神差之下,對著他的腦袋扣動了扳機……

在一輪歇斯底里的鬧騰后,我們逐漸平靜下來,慢慢靠近蛹。蛹被射開了一個大口子,我們沖上去,朝里看,發現里面只有一堆暗黃色的黏液和濕漉漉的木屑,更像個人工制造的玩具。

我們全都舒了一口氣,原來這里頭什么都沒有呢。我們面面相覷,想起今晚發生的所有怪事,為剛才的集體討論感到羞愧,但我知道每個人心里都悵然若失。月亮出來了,我們帶著巨大的蛹殼走到無人的黑暗街道,澆上汽油,點了一把火。在幽綠色的火焰中,我們六個人的臉龐被照得發青,如黑暗中的幽靈,如那不應存留于人世的怪東西。

兩個家庭經過討論,一致認為我要負責將獄警的尸體處理掉。

“不能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岳母叮囑我。

岳父從家里翻出麻袋,扔到我腳下。我把獄警的尸體塞進去,眾人合力把裝有尸體的麻袋抬到我背上。趁著天色蒙昧,我朝燈塔所在的海邊走去。

我來到海邊時,臨近黎明。海浪翻涌,昨夜沉沒的漁船被沖上來,掛在礁石上,像遠古昆蟲的巨大殘骸。前段時間從監獄走出來時的無盡喜悅,如今已經被徹底粉碎了。我失去了我的兒子,而地底下的呼喚,空氣中飄蕩的昆蟲靈魂,再也不會有新的替身。我走了幾圈,找到了管理員摔死在上面的石頭。跟其他嶙峋的石頭不一樣,那是一塊扁平光滑的大石頭。

我太累了,于是把麻袋卸在石頭上。

疲憊和悲傷占據了我的腦袋。我望著燈塔頂部,巨大的燈在孤獨地旋轉著,只是無人引航。我想象著,也感受著:在每個這種風暴的夜晚,獨身的管理員和我的兒子之間,那種在血色海風中僅存的溫情。在我兒子決定變蛹的夜晚,管理員曾有過什么想法呢?是生而為人的恐懼嗎?如果我兒子順利蛻化成巨脈蜻蜓,那么,管理員就可以將自己的靈魂交予他,然后飛上天吧?噯,我最近總是這樣,思考一些沒有答案的問題。

在我決定把尸體偽裝成海難人員的尸體時,我發現石頭表面有一個暗黃色的影子。一開始,我以為那是自己的倒影,仔細看,才發現是一只巨脈蜻蜓的化石,在灰暗的海邊散發奇異的金色光芒,翅膀上的脈絡依然清晰可見。它的頭部紋路中有流動的暗紅。我想用手抹掉,卻發現血并不是沾在石頭表面的,而是獄警的血被化石的脈絡吸收了?;糜X中,我看見它的翅膀由于吸收了新鮮血液獲得了重生,隨風而動,感受著海風的浮力。

我仰起頭,突然想到了什么,轉身就朝燈塔入口奔去!就在此時,一種比海潮更澎湃的情緒,在我內心瞬間揚起!

猜你喜歡
獄警前妻蜻蜓
劫持獄警只為換比薩
男友離異和過去沒斷干凈
蜻蜓
蜻蜓點水
獄警的好意
蜻蜓
老公的前妻想復婚
離婚后前妻過得不好,讓我很糾結/李永富
葡萄牙50名獄警 看住全國犯人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