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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福是個獸(外一篇)

2018-07-04 11:38王占黑
西部 2018年3期
關鍵詞:黃毛黑豹爺爺

王占黑,1991年生于浙江嘉興,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作品見于《芙蓉》《山花》《思南文學選刊》《小說月報》《大家》等。著有短篇小說集《空響炮》。

文學觀:我總覺得,文學和吃飯、睡覺、上廁所是一樣的事體。它本就屬于這個物理世界——文學是吃五谷雜糧長大的,有時長成時代新鮮的反饋者,有時長成了超驗永恒的思考者、預言家。但是,文學創作又不是絞肉機,大塊的素材進去,細密的肉餡出來。文學創作更像是腸胃消化系統,一進一出是面目全非的,其中經歷了怎樣漫長而復雜的運轉,我們往往是不知道的——讀的人不知道,寫的人放下了筆,也便一無所知了。世界之生物被人分成界門綱目,卻又要時刻提防被其框死。人認識一個東西,認識透了,再嘗試做一個歸類,而這個歸類是為著自己更好地認識和記憶,絕非為了這個東西本身。文學就是這個東西。來自這個世界的一切,都該是不受限的。

徐爺爺下葬的那天,我到處找不到來福。這是我頭一次見它離開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也是頭一次知道徐爺爺有這么多后輩。

徐爺爺今年八十九,挨到開春就能過上九十大壽了。來福十九。如果做個人,來福正是個小姑娘??尚鞝敔斦f,狗一歲人七歲,這么算下來,來福已經老得不像話了。它確實不像話,毛色蠟黃,牙齒掉光,眼角生出兩條長長的黑線,深深地筆直地拖向干皺的鼻子。它耳朵聾,你喊它來福,它是聽不見的。你朝它扔石卵子,扔可樂瓶,扔冷飲吃出來的木棒,它都不理你。它太老了。有時隔了好久反應過來,它也懶得沖你發脾氣,做做樣子起身抖兩下,又變成一灘爛泥糊在地上。

小區里每天都有些神經錯亂的狗在人午睡的時候狂叫,追著電瓶車跑,互相打架掉進河里。來福始終保持著女性長輩的矜持,不與交游,只在自家樓下的小草坪里打轉,緩慢地挪一下,再緩慢地挪回去。小狗來占便宜,蹭吃蹭地皮睡覺,來福從不計較,它本來也不怎么吃東西。但徐爺爺會趕它們走。

欺負到老祖宗頭上來了!去!

在一個高速運轉的狗的小區里,來福年輕時生下的一胎一胎的小狗,又各自生下一胎一胎新的小狗,不知不覺,來福就和小狗們差了十幾輩。

徐爺爺不像來福這樣,老了就沒了筋骨,相反,他是小區一大把老頭子里長得頂精神的。又高又瘦,腰板筆挺,牙口齊整,臉是上世紀電視劇里極受追捧的那種長長的國字臉。老遠喊,徐爺爺!他就回你一個大招手,近一點的話,還能看到那張國字臉特有的笑容,眉毛黑黑,一身正氣,大家都說他年輕時一定很神氣。

徐爺爺是蘇北人,大人們叫他“徐爹爹”。他以前在造紙廠值班,后來退休了,老伴也走了,就獨自在小區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來福是他唯一的伙伴。

剛來的時候,來福還是只皮毛白凈的小母狗,每天追在徐爺爺屁股后面,走哪跟哪,大家都說徐爺爺家來了一只拖油瓶。徐爺爺走在路上,停下來和人說說話,來福就在旁邊亂叫。徐爺爺說,來福,做啥!來福就嗚的一聲趴在地上,朝他看看。徐爺爺說完走了,來福立馬跟著走?,F在呢,徐爺爺還是爺爺,來福卻變成了老太婆。徐爺爺每天在走來走去,來福越來越懶,再也跟不動了。

別人成天遛狗,徐爺爺成天遛自己,一遛就是一整天。他每天要去三處,早上收拾干凈出門,白襯衫,西裝褲,不銹鋼手表,大家都戲稱他去“上班”。

他們說,徐爹爹,出來值班啦!

徐爺爺就回一個大招手。

徐爺爺上午要去小區傳達室后面的軟皮沙發,坐在一排老太婆之間。她們和來福有著一樣的本事,能從早上干坐到太陽落山,屁股都不挪一下,也不說話,扮演一支沉默的大軍。徐爺爺就端坐在正中間,像一個老皇帝,兩旁簇擁著白頭宮女。他手里扶著拐杖,腿上夾著玻璃茶杯,身形工整,神色嚴肅,一副很作筋骨的樣子。

徐爺爺總是來得特別早,大家借此打趣值班的小官,小官,你再不來,飯碗要叫徐爹爹搶去了噢!

如果小官正好值夜班,大家就哄他回去睡覺,小官,小官,你走好了,徐爹爹出來接班了。小官就把半導體放在徐爺爺腿上,讓它倚著玻璃茶杯唱一個上午,自己回去休息了。

徐爺爺下了班,回去吃好飯,睡好午覺,過了兩點,收拾干凈了又出來。下午他要到老年棋牌室外面的木頭長椅上坐著。

棋牌室里一年四季塞滿了香煙——麻將系老頭子,他們好像天庭里的神仙,騰云駕霧,賭錢,喝茶,發生口角,扭打起來,被人強行扯開,從此成為死敵,仍然天天見面切磋。徐爺爺只在外面坐著,神仙們打累了,屁股坐麻了,或者跟人慪上了,就出來透口氣,順便給徐爺爺遞一支煙,抱怨哪個老頭子麻品差,感嘆自己雖敗猶榮的上一局。徐爺爺一個大招手,收下了煙就夾在耳朵里。徐爺爺的耳朵特別大,國字臉上插了一對張開的翅膀,每邊都能夾上兩到三根。等人休息完,徐爺爺一個人抽起煙來。

快要四點,買菜的去買菜,接小孩的接小孩,老頭們一個個罵罵咧咧地散場了。有幾個沒牽掛的,和徐爺爺一道在門口坐一會兒,等著看下班的人們騎著自行車和電瓶車在“苦菜花”的不銹鋼雕像后面穿來穿去,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話。

天要黑了,徐爺爺下班了。吃過晚飯,再和隔壁三麻子一起散步。三麻子的狗叫阿郎,每天自由行動,徐爺爺的來福呢,老得走不動了,于是只有他們兩個人,走到秋涇橋頂,就停下來吹吹風。別人在橋上來來去去,他們一動不動,一個瘦長條子,一個矮冬瓜,就這么扶著欄桿朝河站著。若是碰到了人,對方會說,徐爹爹,出來巡邏??!

徐爺爺就回一個大招手。有人愿意休息會兒,就站到徐爺爺和老高旁邊一道吹吹風,過一會兒又走了。唯獨他倆總要站上半個多鐘頭。不知道他們在看運河上的船呢,還是運河里的太陽。

有一次我站在徐爺爺旁邊。我指著遠處一個提著腳踏車上橋的人說,你看。

徐爺爺轉頭看了一眼,說,我下班回來也要這樣,上橋累,下橋就適意啦。

后來三麻子中風,麻掉了左半邊手腳,走不動了。徐爺爺就自己走出小區,還是這條路線,上橋,過半小時折回。

再后來,徐爺爺也走不動了。筆挺的腰板也有點彎了,就改成晚飯后下樓走走,坐在來福的一畝三分地里值班。放著半導體,聽過地方新聞,聽過天氣預報,等到聽過新聞聯播,就拍拍屁股回去睡。他和來福不講話,也不動,像兩塊下雨天爛在地里的濕木頭。路過的人知道來福是聾的,故意大聲喊它,來福??!來福!

來福沒有一絲回應。徐爺爺就仿佛他才是來福一樣,還人一個大招手。

徐爺爺還走得動的時候,我和老王也會去橋上吹風。我們走到徐爺爺樓下,看到他亮著日光燈,我就喊:

徐爺爺,走啦!

他不回應。過個半分鐘,日光燈就暗了,他在咚、咚的拐杖聲里下樓來。我總是先看到三條細長的腿,然后看到一個大招手。

從前老王上夜班,我只好吃完飯自己去??吹綗魷缌?,我就加快腳步,往橋上去找徐爺爺。我們站了會兒,再一起走回來。他面朝著運河看,我背朝著運河,撐著雙手,看來往的人和車。我從來不知道他累了。

我總是說,再遠一點,你走不走!

他不走,擺擺手,讓我隨便兜幾圈。

他說,你去,我就在此地等。

我翻了好幾座橋,幾乎看到野田了,等到再翻回來,天都黑了,路燈亮了,徐爺爺真的在橋上站著。我說,你有這個力氣站著吹風,不如跟我再多走幾步。

站著吹不倒,走路是要倒的,你看來福就是不動的,就趴著。

來福是懶。我說。

來福年紀輕的時候,腿腳比你還勤快,跑來跑去,從來不肯停下來。徐爺爺說。

然后我們就一起走回來,我問他很多問題。

你這個手表是什么時候買的?

他卻給我講一部二八大杠腳踏車要花多少錢,去哪里買合算,騎在哪幾條馬路上最稀奇。

來福的眼睛為什么有這么長的兩條線?

他卻告訴我來福生過多少個小孩,都分給了哪幾戶人家,現在又有多少代了。

我問徐爺爺的事情,他總是告訴我一些別的??墒窃谒磥?,這些都是正面回答。

以前鄉下養的都是狼狗,城里養的都叫草狗,從什么時候開始,狗的品種就分的很細了,而且都不叫狗,叫什么什么犬,泰迪犬,博美犬,拉布拉多犬。

我問,來福是什么犬?

那天我們坐在來福的地里,兩只小板凳。來福躺在地上。

來福是草狗。

草狗是什么犬。

來福是個獸。

什么獸。

瑞獸。

什么是“rui”獸。徐爺爺的蘇北方言同本地話和國語都有點差別。

來福啊,能活很久的,有耐心,好的狗。徐爺爺在我手里寫了個王字旁,又寫了一個什么。

來福這么懶,怎么能活得久。

來福動過了。來福生了十幾胎小來福,現在是老太婆,動不了了。

我難得見到徐爺爺和來福的互動,他摸摸來福的頭,來福并沒有回應,它合著眼,眼角兩條線拖得更長了,涌向鼻子。

來福太懶了,我看不下去,一直想著拖它出來玩。去往它的飯碗里添菜的時候,我喊,來福,走呀,走呀。它不走,我就過去趕它,還是不動,我就端著它走,到一個拐角放下來,它還是不動,端到小區門口,它還是不動,甚至有要往回挪的架勢。我索性端著它一路上橋,到徐爺爺身邊,把它放下來,徐爺爺看了它一眼。

來福也出來了啊。徐爺爺眼睛里有一點小小的驚喜。

那天晚上來福在橋邊趴了很久,吹著風,眼睛瞇起來,臉朝著夕陽下的運河。

我說,來福真是個懶獸。

來福不懶,來福只是老了,走不動。

你也老,你不也天天走嗎?

我沒來福老,狗一歲人七歲,來福歲數比我大。等我趕上它的歲數,我也走不動了,你自家過來白相。

徐爺爺真的走不動了,只能在小區里晃悠,走兩步,找個地方坐坐。還是穿戴整齊,白襯衫,西裝褲,不銹鋼手表,雙手背在后面,背脊稍微有點彎,倚來倚去,像一根賣不掉的白皮甘蔗,給路過的人一個大招手。

我常常覺得,來福就要死了。三伏天蹲在外面,不喝水也不動,喊了好幾聲,它聽不見,拿手指去戳它,還是沒反應,踢它一腳,它像是某處癢了似地動一下。冬天更加如此,踢它都沒反應,我心里總是很恐慌。

徐爺爺坐在小藤椅上乘涼的時候,睡著了,和來福一樣不動。我看了他很久,湊近了,也沒聽到呼吸聲,我心里有點怕,走過去貼著他的肚子,感受到肚皮上微弱的起伏,才放下心來。

你和來福怎么睡覺不打呼啊。

我們老了,怕驚動別人,在肚子里打。

肚子里打給誰聽。

給自己,自己也聽不到,就是要回去了,曉得嗎?

來福有好幾次差點被車碾死,它的小草皮屬于停車區域,來福在這里緩慢地踱步,稍靈敏點的,見到車就閃開了,可來福太遲緩了,人家按喇叭也沒用,一定要走到它面前,親自把它挪開。碰到脾氣暴一點的,開進去才發現里面有狗,故意沖著樓上徐爺爺的陽臺大喊:

誰家的癩皮狗!尋死??!

但是來福每次都能化險為夷,毫發不損。

徐爺爺說,老狗就是這樣,你看它快不行了,它倒有自己的解決辦法。

徐爺爺過世前的一個月,他知道自己身上不大好了,就收拾了東西去住醫院。白襯衫,西裝褲,不銹鋼手表,走之前還是一個大招手。這感覺很奇怪,以往都是我去上學,徐爺爺坐在露天沙發上給我一個大招手,這次我站在小區門口,徐爺爺坐在趙光明那部送牛奶的三輪車后面,給我一個不斷遠去的大招手。

大招手變成中招手,又變成小招手,最后變得沒有了。

來福并沒轉送給人,它乖乖地在自家樓下蹲著,在一畝三分地里同一部部小汽車周旋。徐爺爺誰也沒有吩咐過,可來福的飯碗里每天都少不了吃的,盡管它不怎么吃,最后都給其他野狗吃去了。

走過的人喊,來福!

一點回應也沒有。

吃到了徐爺爺的利事糕。

第一次見到他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一大堆人。他們擺好花圈,哭著喊著上了樓,然后哭著喊著下了樓,很快就帶走了他的衣物。

房子是要賣掉了分錢的,來福卻沒人要。也可能是誰要帶走的時候,卻怎么也找不到它——那一天它竟然離開了自己的領地。

總覺得擺花圈的時候,來福還在原處悄無聲息地蹲著,再一想又覺得又好像一大早就不在了。來福在那兒呆得太久了,我們的眼睛都習慣了忽略這幅圖景。

后面幾天都不在。下了雨,草坪里泥濘極了。野狗們玩得發瘋,踩著來福的草坪和來福的飯碗,來來去去,一塌糊涂。人們還是習慣留點剩菜在它的碗里,停車的人還是習慣先看看它有沒有擋路。來福和它的一畝三分地成了固定的風景,平時不注意,如今不在了,路過倒覺得眼前空了一些,不太適應。徐爺爺沒了,大家是有心理準備的,來福走了,反倒習慣不起來,仿佛一戶老鄰居不告而別。

小官養過很多狗,他說,狗是忠的,來福心里有數。

出了春,天氣干熱起來,露天曬得厲害。來福的飯碗還在那里,大家默認那是給野狗留的食盆,野狗不留隔夜食。天太熱了,誰還多放了一個水盆在旁邊。

那天晚上,和過去的每一個晚上一樣,來福蹲在它的老地盤,不動,偶爾眨眨眼睛。

哦,來?;貋砹税?。路過的人說。

來福沒有回應,它生了一副耳朵,卻聽不見。

哦,來?;貋砹税?。過路的人說。

我給了來福一個大招手。

來福動也不動,它的眼線很深很長,一直要拖到鼻子下面。毛很臟,身體很瘦,離家這么久,看不出它累,也不知道回來是什么心情?;貋碇?,來福從此就是沒有人管的野狗了。

狗司令

老王說,富人養犬,窮人養狗。小區里到處都是狗。

犬講品種,狗只講一條命,狗命一條,有時什么也講究不了。遛狗的人相互碰到了,從不詢問種,上來只說,你家狗叫個啥呀?

名字也是不講究的,毛黃的,就叫黃毛,皮黑的,都叫小黑。也有些即使留個心眼取了名的,就像小區里多叫斌斌和欣欣的小孩一樣,動不動就撞上了。所以有兩個嘟嘟,兩個旺財,兩個阿郎,叫貝貝的最多,數過來竟有四個。余下幾只面熟的野狗,統統喚作嚕嚕狗。

這么多狗,老王全都能認清楚,像小學班主任開學不久就能把教室里每張臉都認全一樣。班主任不單記臉,還要熟知各位的脾性。路上走來一只狗,叫什么名,幾歲,住哪里,是公是母,喜歡誰家的狗,老王都有數。他說社區干部管人,他管狗。老王和狗打照面的時候,那口氣就像對人一樣。

貝貝,吃了嗎!

阿郎,出來白相啊。

來福,天冷,回去回去!

見到面生的狗,老王就主動湊上去,哎,你好呀,你叫什么呀。老王的喉嚨總是響得驚人。

有時主人會在后面說,我們叫啥啥啥。也有人冷著臉不回答,當老王是傻子。

媽媽也說老王傻。人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老王端著飯碗一出去喂狗,就不曉得要回來了。

老王說,你懂啥,狗看得起你,才跟你玩,吃你的飯。

那只總是來不及洗的碗,就變成了固定的食盆。有時老王帶著它出去找狗,有時狗會自己找來我家樓下。

小區里的狗都是吃百家飯長大的,老王說他小時候也是這樣,東家一口,西家一口,不知不覺就長成大人了。吃百家飯的小孩通人情,好養活。狗也是。他說狗是最通人情的。

在家的時候,聽到外面有狗叫,老王都知道是誰在叫。

老王說,你聽,這個喉嚨是黑豹。

黑豹平時很善,一碰到生人就要叫了。

有時夜深了,外面兩只狗吵得兇。老王在衛生間里洗漱,或者已經躺下睡了,又自說自話,哎呀,大黑狗又和卡卡打起來了。隨后象征性地把臉轉向窗口,卡卡不準吵!

好像外面的狗能聽到似的。

碰上下雨天,媽媽不準出門,老王就搬一只矮腳凳,爬出陽臺。坐在防盜窗上,伸出頭能看到很遠。他看怪腳刀家的兩只狗打架,把吃落的瓜子殼、話梅核扔過去,像一個熱情呼喊的競技比賽觀眾,刀腳怪,打回來!打回來!伊打你一下,你還伊十下!

小時候老王也是這么教導我的。那時我們也像這樣坐在防盜窗上,等媽媽的腳踏車騎過敏芳的小店,接著進入我們眼門底的小路。老王說,你看媽媽樣子好嗎,背脊挺嗎?

等到老王不想看了,他又變成裁判,一臉嚴肅地說,好了,講平!握手!還是好朋友。

兩只狗還在打,老王自顧自拍拍身上的瓜子灰,窗門啪得一聲合上,回屋看電視去了。

老王說,打狗看主人,其實是看狗打主人。小官的黑狗兇煞。春光的狗和氣。三麻子跑江湖,他的狗一樣會看世面,沉得住氣。雜貨店的狗像敏芳,心寬體胖,處處好管閑事??吹贸龅?,除了性子,還有處境。人苦的,狗也寒酸。人神氣的,狗也體面。老王說最好的狗睡床上,次一點的睡地板,再次一點的關車庫里,頂次的,車庫外面隨便放個啤酒筐,就算搭個窩了。到天冷,套上蘋果紙版箱,墊幾層破布。天熱,除了一個飲水盆,什么都不要。

體面的狗冬天要買新衣服,車庫里的就拿舊棉毛衫改了穿,那顏色和花紋看上去同拖把頭上的布條類似。要美容,就隨便扎一個沖天辮。要洗澡,端個小臉盆在自家門底洗,或者去河邊,游一圈再回來。人人都有自己的辦法,錢少的人最多。

老王還說貓是離人的,狗不一樣,狗親人。要是沒有狗,小區也不像小區了。所以不論是睡床的還是睡車庫的,老王都給他們安個姓。老關的狗叫冬冬,老王非要叫它關冬冬,樂樂的爸爸姓侯,老王就叫它侯樂樂。老王講,對待新認識的狗要有禮貌,叫全名,等到熟絡了,再一口一個冬冬,一口一個樂樂。

有時候卻很沒禮貌??吹焦帜_刀家的狗,就喊它怪腳刀,大不同養的狗直呼大不同,小店老板娘的狗叫貝貝,老王只喊它敏芳。走出家門,老遠就喊,敏芳,過來!敏芳的狗就沖過去叫兩聲,然后和老王一起走到小店門口,人打醬油,狗就趴在窗口看,那香氣多聞一口是一口。

老王使勁按它的頭:下去!饞胚!

我和老王飯后散步的時候,最喜歡商量我們家的狗叫什么名字。為了起一個和別人不重的名字,我們絞盡腦汁。

洋襪?

老王喊,來!洋襪過來!好像身邊真的圍著一只小狗似的。

我說,不行不行,連著姓叫就不好了。

小籠包?

測驗一個名字靈不靈光,最好的辦法就是喊幾聲,看叫得響不響。

皮蛋?

皮蛋來!皮蛋!老王又試。

老王一邊喊一邊自我否決,叫個皮蛋還不如叫老K,干脆做大一點。

每天走,每天想,就這么一個個叫過去,后來老王決定了,叫腳套。

老王說,人家喊我加濤,加濤,我的狗就叫腳套,腳套,這樣很合拍。一聽就曉得是誰養的狗,也符合小區的習俗。

盡管受到媽媽的嘲笑,我們還是堅持通過了這個名字。

散步的時候,我和老王總是假裝喊起來,腳套來,腳套走。

可我們從沒養過一只腳套。

媽媽不喜歡狗,她說,你們要養狗么,搬出去住。媽媽愛干凈,家里沒養過小動物,除了金魚。

后來媽媽松口了,媽媽說,你們不如養在車庫外面,讓它也看個家。

不久小官捉了一只小黃狗送過來,老王把它鎖在樓梯底下,當天就被樓上老阿姨敲門投訴了。

阿姨說,小王啊,阿姨見狗怕的,拿開好嗎?

阿姨一頭燙發,歡喜露小腿,穿時髦衣裳。阿姨的電瓶車一開進來,小黃狗就亂叫。

何況小黃狗和附近車庫里的那些面孔一樣,是個沒有健康證明的黑戶口。老王一聲不響,隔手轉送給了后門平房里獨居的瘸腳老頭。

老頭喚小黃狗叫黃毛,于是小區里又多了一個黃毛。從小黃毛長成大黃毛,無數個白天,老頭在活動室打牌,黃毛就拴在外面的長椅上,和徐爺爺們并排坐在一起。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黃毛是來福呢。老頭到晚飯前后停歇,出門牽黃毛回家去。天氣好的下午,老王也會去看看它。

老王喊,黃毛,黃毛。

黃毛就蹦跶幾下,逃不出一根皮帶。

老王帶著它在小區里兜幾圈,過把癮,再拴回去。

有一天大黃毛穿馬路的時候碰上一輛下班的汽車。小區里忽然又少了一個黃毛。

老頭不響。仍是朝九晚五地去活動室上崗下崗。

老王說,那也沒辦法。狗命一條,你能講究什么。

就像在冬天,好多只皮毛锃亮的狗被人套住了吃掉,搞文明建設的時候,到處有黑戶口被城管抓去關公安局。小區里的人從不貼懸賞告示去找,也不愿花幾千塊給狗上牌照、打疫苗。有了就養著,沒了就算了,誰也不會為一只狗傷心。

人們對自己的命,也是不傷心的。生了病,就這么度幾日吧,不想費錢?;顒邮彝饷嫔僖粋€黃毛,就像活動室里突然少掉一個老頭兒一樣。

老王說,有些事體,今天睡下去,明天誰知道呢?

長椅上少了黃毛,后來又少了徐爺爺,誰響呢?空的位置,總有人來接著坐。

黑豹的事情也沒人響。

那天下午有人說黑豹去河邊看老頭釣魚了,有人說它去馬路對面找小母狗了。到晚上,喂食的人不見它,把剩菜倒進碗里就走了。黑豹的車庫就這么空空地敞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飯碗干住了。老王說,黑豹不會回來了。他臉上沒什么表情。

喂食的人再過來,黑豹是叫人捉去了吧。說完就帶著飯碗走去另一處了,小區里從不缺一些饑餓的小狗。

黑豹腳桿很長,渾身烏黑發亮,眼睛下面有兩塊小黃點。是個小男孩。黑豹不叫小黑,叫黑豹,聽起來很酷,叫起來很響亮。老王說黑豹的品種很厲害的,它有六個腳趾頭,多出一個小小的鉤子躲在腳墊邊上,就是它厲害的地方。

黑豹最厲害的是人來瘋。

黑豹在草里玩,在墻根玩,在太陽底下睡覺,和路上的小狗打架,一聽到有人喊黑豹兩個字,不管認不認識,就要立刻沖過去抓人家的腿。黑豹最喜歡吃老王的褲腳管,它扯著那只寬松的燈芯絨褲腳管左一繞右一繞,像小時候腳邊玩著的一只拖鏈子的球。老王越是低頭罵,黑豹,跑開!黑豹越是興奮,它聽得出這是高興的罵,一路吃一路跟上樓,趁不注意就從門縫里溜進來,搖著一條細尾巴從客廳晃到廚房,房間里兜轉一圈還不肯走,最后被媽媽大叫著趕出去。

老王說,這種狗叫輕頭狗,輕頭輕腦的,見的世面很少,一發昏就不知分寸了。大概就是這樣,黑豹才容易被捉狗的人騙去。也是這樣,黑豹還在的時候,人人都愛它。

黑豹姓劉,最早是隔壁人家養來給小孩玩的。大人太忙,又怕咬,就關在底樓車庫里,早上放了,晚上關回去,只準在附近活動。黑豹每天都有自己的路線,它喜歡去河邊看釣魚,也常常在籃球場上看人打籃球。它在每一棵樹下面撒尿,熟悉各處墻角的機關和分岔。和很多狗一樣,黑豹的愛好是追電瓶車,但它的追不是追,是送別。隔壁人家帶小孩上學,鄰居上班去,一見認識的面孔從車庫里緩緩移出來,黑豹就鉆出草堆一路送過去,送到將近小區門口,再折回來。老王說狗比人識相,不敢出自己的地盤。他們的地盤,就是靠在每個撒尿的地點留下的氣味連成的。

我說,你要向黑豹學習,身體不好,不能亂走。

老王說,黑豹不走,我也不走。

可黑豹還是一聲不吭走丟了。

小區里這么多狗,老王最喜歡黑豹。他說,你看黑豹的眼睛,一點也不兇,很善的??晌蚁?,他喜歡黑豹只是因為黑豹最買他的賬。有些狗會看眼色,很勢利的。黑豹不是,它不挑食,不發脾氣,隨叫隨到。待久了,黑豹會跳舞,會握手,會在我家燒飯的傍晚跑來樓下叫。散步的時候,黑豹就跟在旁邊,我們走路,它走草叢。你喊一聲黑豹,它就跟緊一點,你不喊,它就這么遠遠地跟著。

老王說,放養雞最好吃,放養的狗最懂事。

路上的人看到了就說,加濤,你家狗??!

哎!叫黑豹!老王再也不提腳套的事了。

隔壁大人一出差去,就把狗托付給老王。實際上黑豹的三餐飲食都是老王管的,現在連早晚起居也一并管上了,是件天大的事。

那幾日老王起得特別早,按他的說法,要過回夏令時了。天蒙蒙亮,掀開被子就迷迷糊糊地喊,黑豹啊,黑豹。匆匆洗漱完,老王就下樓去看黑豹了。

很多人還在睡,老王不敢大聲喊,他悄悄走到車庫,黑豹早就醒了。

噓,黑豹不好叫,放你出去松一圈。

一解鏈子,黑豹就沖出去了,老王掐著喉嚨喊,黑豹不要跑遠!

然后回去泡茶吃早飯,吃好藥,老王帶著茶杯出來和黑豹會合了。有黑豹的日子,老王的上午總是特別長,吃飯也特別快。

老王不愛吃河鮮了,天天都要開大葷。老王吃得很快很快,一吃完就沖出去。他在樓梯上咳一聲,黑豹就搖著尾巴過來了。

老王說,我撐死了。卻又折回來吃幾口肉,預備把骨頭帶出去。

他怕黑豹等不及,吃得更快了,嘴里含著一口說,黑豹黑豹,我馬上來啦。

他的胃是長給黑豹的,他的胃口每天都合著黑豹的胃口。

黑豹很善,也不缺小男孩的戾氣。一看到陌生人,黑豹就叫個不停,老王說,你聽,黑豹現在有個小大人的喉嚨了,好像在說隔壁小男孩進入變聲期了一樣。

黑豹的腳桿越來越長,臉是一張狼狗的臉,叫聲兇猛。有人見它怕,隔壁人家中午就把它鎖起來。鎖起來的黑豹又變回了小男孩,趴在地上,眼神很委屈,一看到老王走過去,它急切地站起來,不是要吃,是要出去玩。

老王說,黑豹乖,不好出去噢,皮毛這么亮,出去要叫人捉走的。

黑豹就又泄了氣癱軟在地上。

后來再聽,黑豹的喉嚨粗粗的、厚厚的。老王說,黑豹現在完全是個大人了。

長大了,生腳了,黑豹走出了自己的地盤。

黑豹走了之后,老王把胃口都給了樂樂。

樂樂很壞,只認東西不認人。老王說,樂樂是個小騙子,你走在路上喊它,它不睬你。你帶著吃的過去,稍稍咳一聲,樂樂就甩著一只圓圓的大屁股朝你跑來,吃完轉身又走了。

樂樂跟著老王散步的時候也是假頭假腦的,明明是跟回家,它偏偏要繞來繞去,表明自己不是跟你回去,只是恰好和你同路而已。到了樓梯口,樂樂不像黑豹那樣上躥下跳著討食物,它就近選個草堆伏著,等老王帶著什么下來了,才終于按捺不住急吼吼地沖出來。

碰上不愛吃的東西,樂樂一定要挖個坑把它們埋起來,不準別的狗去吃。老王怪它,樂樂小氣。即便如此,老王還是心甘情愿給樂樂留食物。

若是碰上幾個大清早,樂樂無端出現在家門口,老王高興得直跳腳,你看,樂樂還是知道我好的!

樂樂從前很好看,長毛,白凈,大眼睛??墒且荒耆バ」佛B下來,樂樂一下子從少女變成了老太婆,整天搖著臃腫的大屁股,拖著一排下垂的乳房,下雨的時候尤其邋遢,白毛臟成了灰毛,遮住兩只眼睛,看起來像收垃圾的人養的小野狗。

老王說,樂樂,你好好洗個澡啦。

樂樂只顧低頭吃,一塊排骨落下來又吞進去,吞進去又落下來。

老王總想摸摸它的頭,可是媽媽關照不準摸,有跳蚤。老王總是半伸不伸地彎著他的手,不敢按下去,樂樂,媽媽不準我摸你,媽媽知道了要兇的。

有時他也會忍不住偷偷摸幾下,握個手,嘴上不住說著,樂樂乖,樂樂頂乖。樂樂就在地上打滾,老王很開心,但只能偷著開心,不能叫媽媽發現。

天熱起來,樂樂洗了澡,剃了毛,一下子又變回了小姑娘,身邊圍著各種毛色的公狗。老王說,樂樂最近心蠻野的喏。

路過的人看到樂樂的腹部又蕩下來了,一臉吃驚,啊,樂樂又有啦?!

樂樂若無其事地在兩棟樓之間走走停停,不動的時候就變成沉積下來的一堆肉。

關于樂樂的情事,老王知道得比誰都清楚。他的腦子記不住好多事情,卻能列出一個大清單,小區里的狗誰看上誰,誰看不上誰,每條線和每個箭頭他都畫好了。

矮腳狗卡卡躡手躡腳地走過來。老王說,卡卡又來找樂樂啊,人家不想理你的。

老王說,卡卡長得不好,樂樂喜歡一只大黑狗。

他指給我看。大黑狗就站在樂樂身邊十米開外,遠遠地看守著??ǔ怂蛔⒁?,溜過去舔舔樂樂的屁股,樂樂一下坐到地上,自討沒趣。

老王說,卡卡想揩油啊。小伙子要拿出點噱頭來呀。像是在鼓勵它??墒强ㄔ僖舱也坏綑C會占便宜了。

卡卡喪氣地兜來兜去,最后兜到老王腳下默默趴著。

老王說,卡卡不要緊的,我看對面那只小黃毛也蠻好呀。他在安慰一個失戀的小兄弟??ê屠贤踝谝黄饡裉?,小黃毛坐在一群老太婆中間。再遠處,是真正的老太婆來福。

來福什么都不參與,它反正也聽不見。老王說,來??此鼈?,就像是老祖宗看小孩過家家,不稀罕的。

樂樂很有口福,它的爸爸侯哥以前在小區門口賣鴨脖子,現在到醫院門口擺流動快餐小攤了,那些賣不掉的盒飯晚上都帶回來給它。所以樂樂的嘴巴很刁,老王的飯碗它總是不屑一顧。平時樂樂就坐在樓梯旁邊,幫著看守那輛電動三輪車。過了中午,老王得意地說,樂樂,大人不來,盒飯沒有,看你怎么辦喏?樂樂就乖乖地跟老王回家吃剩菜去了。

有時大人會帶樂樂一起出門。它坐在兩個輪盤中間,快車上的大風,把樂樂的長毛吹得全都橫過來了,像一個失控的拖把頭。老王和它揮揮手,樂樂再會。

樂樂的頭就一直回過來看他。

這樣的下午老王又少了一只作伴的小狗。

吃過晚飯,他估摸著樂樂要回來了,就去樓下看。

樂樂回來了??!走,一道兜兩圈。

若是沒看到,他就當什么都沒發生,唱著歌散步去了。

老王不愛去醫院,他最討厭定期檢查,每趟去完回家都哭喪著臉??墒怯幸惶焖惓8吲d,他說樂樂家的快餐小攤就擺在醫院旁邊,這下媽媽掛號的時候,他有事情做了。

他和樂樂在醫院門口玩了好久!回來后掏出手機里的小視頻給我看。

兩個不能擅自離開小區的老朋友在小區外頭碰見,熱情涌出五臟六腑。

后來老王不肯去醫院,媽媽就說,喲,樂樂不在家,我們去醫院看樂樂啦。

老王就有動力去了。

回來的時候兩副面孔,看到樂樂是一副開心面孔,沒看到又哭喪著一副面孔。

媽媽說,你去醫院是看樂樂還是看毛病啦。

你看毛病,我看樂樂。老王小聲說。

在醫院沒碰到,回來就要特意繞路過去看樂樂??傊谌メt院和回家之間,一定要有樂樂。等到樂樂甩著大屁股在他身邊兜來兜去,老王的面孔就又舒展開了。

媽媽說老王現在是個小孩子,只知道白相。

從前老王的白相是大人的玩法,打牌,搓麻將,喝茶講話?,F在是小孩的玩法,同狗玩,同別人家的小孩玩。有時又是老人的玩法,誰也不理,獨獨悶坐一個半天。像來福一樣。

樂樂也越來越不愛動了,就在樓梯旁邊盤坐著,像一團剁好了準備嵌進餛飩皮子里的夾心肉。老王說,樂樂,你再懶下去要變成來福了。

可是他又說,變成來福是好的,人一歲狗七歲,誰要是像來福這樣活過十六七個年頭,也是古往今來的大稀客了。

老王最近結交了新朋友小黑和阿郎。是對門相鄰,也是忘年交。

小黑一歲出頭,不愛吃飯,渾身沒有一點肉??墒鞘萦惺莸暮?,溜得很,被城管抓去,能從細籠子里鉆出來。隔了一夜,早起的人說,看啊,小黑好好地睡在自己的啤酒筐里呢。

老王頭一次給小黑喂食,吃了幾口它就跑了,過幾分鐘從墻角溜回來,身后跟著一只塊頭稍大的黑狗,毛色夾雜著大片的灰白,看起來很老態。小黑領它走到飯盆附近,自己就繞開了。

老王說,小黑乖,講義氣,以后我多帶點兒,兩個人一道吃。

小黑有著像黑豹一樣的天真氣性,他喜歡站起來,伸出前爪跳舞,吃完了就跑,餓了又跑來吃。阿郎不一樣,萬事都很謹慎,不跟你示好,也不亂發脾氣。三麻子說,阿郎活了十多年,小黑的歲數嘛,不過是它的零頭。三麻子浪里來,世面見得多,是個鐵打的老江湖,阿郎和他一樣,渾身上下寫滿了“不好惹”三個字??墒氰F打的敵不過玩陰的,三麻子中了風,麻掉了左半邊手腳,他和阿郎老來就縮在角落里度度日子,一聲不響。

三麻子說,弄堂里養大的狗,懂規矩,不上樓,只睡地上。阿郎看起來老態龍鐘,從前相當厲害。阿郎叫一聲,其他狗都是不敢響的。它又曉得分寸,從不咬人。什么人什么事體,阿郎都見過,心里都有數,只是這里不比弄堂里,再不去吃屁管閑事了。

三麻子天天坐在雜貨店里打牌,阿郎就和小黑玩在一起。人們都說,一老一小這么要好,也是稀奇。阿郎從車庫里探出一個灰白的頭,看外面進進出出的車輛,也看對面樓底睡覺的小黑。老王逗弄小黑,它也在遠處看著。吃飯的時候,等小黑吃飽了,阿郎再過來嘗點剩的。阿郎不吃醋,可是老王說,它心里也會不開心,但你若真的去熱絡它,它又擺著架子走開了。

三麻子說,我們阿郎是正宗的冷面熱心腸,等它熟悉你了,你不要對它太好。三麻子一張嘴全是阿郎的好話。他說阿郎識得來紅綠燈,下雨會催你收衣服,聽到你和人吵架,它定要兇別人來護你。

老王說,阿郎這樣的狗,你要敬的。很快的,老王就曉得了阿郎的好。

小黑即來即走,阿郎像一個監護人,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有時小黑被什么新鮮的動靜突然引跑了,老王喊都喊不住,阿郎就留下來陪著。兜一圈,又兜一圈,阿郎不聲不響地跟著,一直跟到家門口,但絕不上去,只在樓梯口張望。

老王說,阿郎,快點回去,明朝會。

阿郎不走,也不上來。

老王說,那我先走了,你也早點回。

老王上樓,隔一會兒探出頭看,阿郎還在底下蹲著。

等到門砰的一聲關上,從廚房窗戶看出去,阿郎已經不在了。

老王說,阿郎叫他想起幾十年前北京路上那些草狗,每家每戶都有一只,黃毛的,黑毛的,雜毛的,長相呢,多少都帶著點阿郎的樣子。他說那時候的狗,好像也很有勞動精神的,不討吃,也不亂叫。他說不像現在,金貴得很。

所以老王一直另眼相待阿郎。喂食的時候,語氣也溫存下來,像去看望一個老人。

阿郎,慢慢吃,慢慢吃。

只有在曬太陽的時候,很奇怪,狗一碰到太陽光就軟下來了。老王摸著阿郎的頭,阿郎瞇縫著眼睛,突然和年輕的小黑沒有了差別。

老王喊,阿郎,阿郎。阿郎喉嚨口就發出一陣咕咕咕的哽咽,輕輕的,有點低啞,好像老王早上起床的時候,一邊嘟囔著什么,一邊又含著一口老痰,聽不大清楚。

老王說,狗其實都懂的,它們比你聰明多了,只是有嘴巴講不出。

小區里的狗輩分不一,生著高高低低的喉嚨,各式各樣的脾氣都有,就像小區里的人一樣。

有像來福和阿郎這樣活得長的,不知哪一天就老死了。

也有像黑豹這樣的,生龍活虎著,不知哪一天就撞了倒霉事體。

老王說,人活到像來福這樣,活回本了,也就不怕死了。若是活到像黑豹的年紀,心里更加不知道存一個“死”字。

他講起自己十六七歲,光身在河里游泳,從貨船的螺旋槳下面貼身鉆過去。也攀上鄉下人的拖拉機,一乘乘到毫不認識的遠地方去。爬到高樹上伸手捉到知了和金飛蟲,再高的樹椏杈,沒有不敢上去的。

他說,人年輕的時候,腦子里就不會寫“死”這個字。

可是現在呢,生了毛病的要開刀,要吃藥。吃了牢飯的要送錢,要緩刑。誰都不舍得一條命??墒沁@條命呢,確實越來越險,出門要看紅綠燈,看殺頭車,一副性命繃得緊緊的,看得死死的。

老王摸阿郎的頭,阿郎,你說是嗎?

阿郎不響。旁邊的小黑已經睡著了。天冷了,它的啤酒筐里又多了好幾層墊絮,不知道什么時候是誰給鋪上的。

老王抬頭看看天,阿郎,媽媽說明朝要下雨,怎么辦???我不出來,你們也別出來了。

我講,你是狗司令,你最大,人家出不出來都要你管牢。

老王說,瞎講,我不是司令,我和阿郎一樣,和樂樂一樣,我是加濤狗。我們一樣的。

狗不怕死,怕下雨。下雨天不能出來玩。放晴的時候,好像放回了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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