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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秋晚文

2018-07-12 00:56朝曛
飛魔幻A 2018年6期
關鍵詞:蘇家老爺母親

朝曛

什么都瞞不過他,他對于她的目的了如指掌。她嫁了一只蟄伏的獸。

姜云茴從蘇老爺房里出來時,天已經沉下去了,短褂的聽差規規矩矩地候在門外,像一尊尊鬼影的石像。這宅子太靜,處處透著陰寒,女人的鞋踩不出聲音,風也不敢肆意吹。

廊燈還沒點,云茴的身形忽明忽暗,暗影的輪廓是一筆勾勒的簡筆畫,玲瓏有致的曲線。

她絞著帕子,細細回想蘇老爺的一番話。

說什么給她找個婆家,不過是想早早打發了她,任她為蘇家做多少事,談成多少樁買賣,也是塊絆腳的石頭,留不長久。

蘇家明面上販賣藥材,暗地里做的是軍火生意。錢與權從古至今難分家,只是這年頭,買米都得背上半麻袋的銀票,銀錢的多少早就很難度量。政府忙著打仗,忙著與多方交涉,保住一方安寧已經勉強,管不到太多??商K老爺是不介意的,多的是人求他。他原是空鷹山一帶的土匪,借了亂世開出一片天,只手做皇帝。

八年前云茴的母親出走,帶走了女兒,現在云茴回來,著實礙蘇老爺的眼。

老爺子蹺起腿,雪茄盛行的年代,他依舊抽著長桿旱煙:“當初跑得快,現在眼見我有些家底了,便急赤白臉使喚你上門,她真是慣會盤算的?!?/p>

云茴為了見父親,東拼西湊買了雙新鞋,現在這鞋像粗糲的刀片磨著腳底,她僵硬著道:“我娘死了?!?/p>

蘇老爺愣了個神,眼皮卷起,投來的目光卻透著懷疑。

他留下她,只收做義女,又將幾處私宅交給她打理。底下人不知內情,也尊一聲姜小姐,卻個個都拿她當姨太太看。

這一份風言風語,云茴多不理會,蘇老爺卻聽進了耳中。他有自己的一套道德底線,絕不枉擔虛名,因而執意給她指門婚事。

初夏的熱一點點悶出細汗,濡濕了后頸,姜云茴不住地用絹子扇風。今天的回廊格外地長,她走到偏處才察覺走岔了道,正要回頭,臨近一間屋子傳出笑語,她聽得異樣,推門一看,不由得怔住。

蘇老爺新納的三姨太坐在一個下人腿上,腰肢婀娜,軟得化成一攤水,可望見她,水忽然沸開,立時跳起來。

云茴拿手一撐,把住了門框冷笑:“老爺子平日何等寵你,你卻做出這等事?”

兩人當即跪下,不住地叩頭,稱是一時糊涂。

世俗的同情心是頂沒用的東西,姜云茴很早就丟掉了,可她思量著,卻沒打算去告發。母親從前常說,女兒背棄父親是大罪,因而云茴再次被蘇老爺叫去時,心中存了三分忐忑。

偏廳太亮,她唯恐那光照亮臉上的心虛,有意立在窗影下。蘇老爺沒有看她,躺上藤椅搖著扇子:“我看了這么些人,獨獨玦兒配得上你?!?/p>

賀玦是蘇老爺結拜兄弟的兒子,幼年喪母,四年前又死了父親,被蘇老爺領回來。因小名是個五字,被下人喚作五少爺。蘇老爺待他親切遠勝過云茴,姜云茴諷刺地覺得,嫁給他是自己攀了高枝。

南城正是五月,一場小雨后,天陰沉沉的,透著種霉變的暗綠色。云茴收完租子回來,遠遠瞧見有人抬了蓋著白布的人出去,一只秀氣的手耷拉著,三姨太的鐲子戴在腕上。蘇老爺扶住椅背,咬牙切齒地道:“賤人,算計到我頭上了?!?/p>

下人小心地告訴她,他們前些天抓的一個偷火藥的青年,今天被三姨太偷著放了,可惜五少爺撞見時晚了一步。

“五少爺?”姜云茴朝賀玦看了一眼。

這個人安靜地立在老爺子身后,俊挺的五官上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漠然。

三姨太的情人,那個叫高淮的聽差戰戰兢兢地低著頭。

蘇老爺抽了一筒煙,氣散了,尚有閑心去聽昆曲,一行人跟著退出去。云茴刻意晚了一步,掏出兜里全部的銀票,一股腦地塞到高淮手里:“對不住了?!?/p>

她請三姨太幫忙放人,本是想借她姨太太的身份方便出入,卻沒想牽連她的性命。云茴有些慌亂地扣緊手包,一出門正撞上一個人的胸口。

賀玦去而復返,在她愕然中,俯身到她耳畔輕聲開口:“早知道那個陸秋山是你的情郎,我就不抓他了?!?/p>

聞言,云茴咬咬牙。

這個人不好對付,來蘇家幾個月就擠走了老爺子的左膀右臂,她向來對他敬而遠之??赏粋€屋檐下做事,總不能老是矮他一頭,云茴惦記著抓他一個把柄。

三天之后,她成功把他堵在了一家舊酒樓。

她聞到他身上有女人香水味,問道:“五少爺不是不近女色嗎?什么樣的女人約在這么隱秘的地方?”

“你怎么老撞見這種事?”賀玦話里有話,卻不惱她。

云茴往房中一瞥,一個年輕女人正對鏡抹口紅,合體的露肩紅裙,是南城時興的打扮。姜云茴飛快地躲回門后,睨著賀玦:“知道你不怕死,沒想到猖狂到了這個地步?”

賀玦不知怎的有點高興:“連訂婚宴都沒擺,你就急著來管束我?”云茴差點忘了這事,一下被堵得說不出話。

房里的女人是蘇芹,蘇老爺名正言順的女兒。

算起來,蘇芹該是她的姐姐,云茴本來不敢得罪她,蘇芹給驕縱壞了,天曉得氣急了能做出什么樣的事。

然而,對于結婚,姜云茴有異樣的堅定。蘇芹來找她時,被她一口回絕,這個大小姐氣急敗壞地離去,甩開的蜷發幾乎掃中她的眼睛。

姜云茴望住她的背影。聽說蘇芹的母親是個極溫順的人,一個人將女兒拉扯大,沒享幾天福就撒手人寰,蘇老爺自認虧欠,對蘇芹格外嬌養。云茴不由得苦笑。兩個嫁給她父親的人,都沒能善終。

訂婚本該簡約,可畢竟是蘇家出去的人,蘇老爺又講排場,繁復地開了一場晚宴。賀玦應酬完六七個生意上來往的客人,便邀請未婚妻跳舞。

他步子嫻熟而齊整,一看便是風月場行走慣了的人。姜云茴越過他的肩膀,看見蘇芹投來厭妒的目光,道:“你們情投意合,去求老爺子答應也罷,何必把我牽扯進來?”

賀玦輕描淡寫地問她:“蘇伯父會將親生女兒往火坑里推嗎?”

蘇老爺膝下一個獨女,成不成器另說,可絕不能挑賀玦做丈夫。

蘇宅養他是出于極端的目的。

蘇老爺當山匪前,與賀玦的父親一樣,是盜墓賊。兩人從空鷹山的一座無名墓中背出過一批金子:一批數量可觀、卻被賀父偷偷轉移了的金子。貪心生惡念,賀玦的父親連夜出逃,蘇老爺沒追上,氣得牙根直癢,從此心里落下一個結。

賀玦回來得出人意料,老爺子暗暗想,賀家的人還敢冒險現身見他,這筆金子大概就藏在南城附近。

蘇老爺調查幾年,一無所獲,饒是再有耐心,也忍不住使些手段,譬如美人計。

姜云茴認為這是個餿主意。

舞曲換了一支又一支,賀玦沒有停下的意思,他扣住云茴的腰身,把她往自己懷里送了送:“我在想,若是你要的東西唾手可得了,你是要拿它送情人,還是去向蘇伯父邀功請賞?”

在他們對面,蘇芹猛飲了一杯酒,嗆得咳嗽幾聲,像是氣不過,噔噔噔跑上了樓。姜云茴顧不了這些,僵硬地任賀玦牽引,下巴輕輕碰到他的肩頭,只感到陣陣心悸。

什么都瞞不過他,他對于她的目的了如指掌。她嫁了一只蟄伏的獸。

蘇老爺撥了獨門獨戶的宅院給他們做新房,云茴一面敷衍著婚事,一面為陸秋山準備錢物。賀玦下了狠手教訓他,陸秋山在僻靜的民房養了多日,臉上還留著瘀青。云茴心不在焉地打發他離開南城,陸秋山不肯走,記掛著他要的炸藥,云茴忍不住動了氣。她救了他,甚至稀里糊涂連累了他人,他竟然還這么不惜命。

陸秋山急起來:“你護著你父親!你總是癡心妄想,以為他會認一個私生女?!?/p>

姜云茴蒼白了臉色:“私生女?我父母的婚事是有婚書為證的?!?/p>

他咄咄逼人:“不錯,而且登了報,報紙我還留著,你想鬧得人盡皆知……”

清脆的巴掌打在他臉上,陸秋山怔住,云茴的右掌火辣辣的疼,她明明恐慌得發抖,聲音卻透著冷:“別再胡說?!?/p>

云茴隨母姓,姜家老太爺是前朝遺老,小姐自然是溫婉閨秀,那時的蘇老爺只是個馬車夫,云茴的母親愛上他,拋下家族與他私奔。他們日子清苦,卻曾有過十年的繾綣恩愛,可是最后,父親沒有依照承諾功成名就衣錦還鄉,卻去當了山賊,逼得母親離開。

蘇老爺守住他的山頭,殺人越貨,養精蓄銳。等他搖身一變,成為南城大商賈,云茴的母親卻終年漂泊,她有她的氣性,不肯回去低頭。云茴很久以后才明白,她不是不肯,只是不敢。

母親回到故土桐鄉,姜家舉家遠遷不知去處,她受不得那些刺耳的說辭,倉皇逃開,可流言蜚語像病魔一樣纏住了她。她病逝在一個冬夜,彌留之際緊緊抓住女兒的手,喊的卻是蘇老爺的名字。她丟棄了清白與聲譽,半生潦倒,只落得寂寂而終的收場。

姜云茴為母親不值,可直到見到蘇芹,她才真正開始憤恨——原來父親還是馬車夫的時候就有了妻室,近二十年的光陰,他始終在欺騙她的母親。

母親篤信舊派的作風,他們在恩愛之初,父親為了哄她開心,登報做啟事,宣告結婚。這一切雖成了證據,卻是宣告姜家小姐與人私奔的證據。蘇老爺不以為意,可云茴無法忍受,她求的不是蘇小姐的身份,是她母親的名分。

她日日擔心陸秋山抖出這些事,連試穿婚紗都神思恍惚。給她試衣服的店員恭維她,說從沒見過這樣好的身段,又說她平日的發髻梳得太高,披下來才好看。

婚禮是半西式的,云茴穿不慣洋裝,白裙下擺水漾漾地掃著腳踝,有一種與旗袍全然不同的細癢,像是隨時都能踩上滑一跤。她入了新房,遣走下人,急急去扯頭紗,然而新郎卻不知何時進來了,好整以暇地望住她:“這么迫不及待?”

賀玦身板正,穿筆挺的婚服顯得比平時更出挑。云茴懷了點戒備,他向她打量了半天,似乎是滿意了,徑直走過來,扯開領結,低頭輕輕吻住她。

姜云茴抬了抬手,終究沒敢掙扎。

他吻得纏綿,像在演一場情真的戲。云茴什么都不懂,他卻分外溫柔,溫柔得簡直不像平時的他。

月光照亮了床頭將要燃盡的紅燭,賀玦從背后摟著她的肩,沉沉睡過去,綿長的呼吸吹在頸上,姜云茴聽見他囈語:“不要,不要記恨我……”

這話說不到她頭上,大抵是對蘇芹說的。

云茴雖累得厲害,迷迷糊糊地卻睡不著了。

賀玦醒得早,放她下床時,靠住枕頭調他的手表:“沒想到陸秋山是個正人君子,和你好了這么久也沒碰過你?”

姜云茴捧著毛巾擦擦眼睛,沒有答他。

雖然有母親的經歷提醒在前,但她不是沒奢求過一點純粹的愛,陸秋山不是那個人,她不肯勉強自己愛他。只是,她也沒想過嫁賀玦這樣的人。

她的丈夫起身倒水,只穿了中衣,頭發蓬松著,有股闊少爺的散漫氣質:“你昨晚說夢話了?!?/p>

云茴怔了怔,他笑著探她的話:“原來我的新娘子本該是姓蘇的?!?/p>

聞言,她心底發冷。賀玦沒騙她,她時常夢見母親過世的場景,她在床前起誓,說一定會回到蘇家,會讓父親承認女兒和妻子。

濕了的毛巾滴下水來,分明是熱水,卻一點點凍住了她的手指,賀玦嘆氣道:“讓蘇老爺認回女兒,原本不是難事。你何必作出這樣的犧牲?”

這一句話掀起了她心底的不安。姜云茴忍不住瞪他:“你別信口開河?!?/p>

他窺得了她的秘密,能輕易管束她。云茴色厲內荏,擔心他給自己難堪,于是專心留意他的舉動,可她似乎猜錯了。

賀玦舊時家里困窘,本是粗略性子,而今成了家,倒多出些耐性。他陪云茴去挑衣服,游園劃船。云茴說她沒進過學堂,他便陪她去新式學校游玩。

這一日天朗,不知名的樹木分列兩側,枝頭開出明艷的花,轟轟烈烈燒了一路。云茴換了素簡的衣服,干凈輕盈,像個乖巧的學生,賀玦笑她孩子氣。他有一副好相貌,路過的女學生紛紛紅了臉,有的吃吃發笑,有的久不走開。云茴便也笑他:“你看你,天生就是招桃花的命?!?/p>

年少的夫妻并排坐在草地上,西裝起了皺,賀玦不去管它,溫柔了眉眼,只顧看著云茴:“這里沒有桃花,只有你?!?/p>

她頭一回聽他說情話,忙將眼睛望向別處,抬手揩了揩泛紅的面頰。眼前的湖水縹緲清冷,前來寫生的學生搶占了一片高地,刷得粉白的教學樓里響起古典優雅的琴音,云茴這才記起,她既不會畫畫,也不會鋼琴,現代淑女所需的一切,她都不會。她從前不引以為憾,畢竟她的母親便是吃了“淑女”二字的虧,這個身份,失之可惜,留之累贅,母親離家之后,未嘗一日停下過自省??山袢湛磥?,原來她免不了是個無趣的人。

賀玦注意到她的羨慕,道:“你若是想學,進學校也不算難事?!边@自然是玩笑話,她都結了婚,哪還敢想著讀書。

云茴不去看他,目視遠方,卻倏忽變了臉色。陸秋山不知怎么找到了這里。他因偷火藥的事仍然被蘇家的人四處搜尋,此時腳步匆匆,急著要走到她面前,兩個差使攔住他拖到一旁,揚起拳頭打下去,云茴慌忙站起來阻止。

賀玦一手撐著草地,一副看好戲的模樣,看見她投來求助的目光,忽然有些不耐,起身過去抓住她的手。云茴不肯動,他才壓著怒氣示意下人:“放了他?!?/p>

他往回走,步子飛快,云茴幾乎跟不上,口中不住地求情:“陸秋山要火藥不過是為了開礦,你何必鬧得這樣?”

賀玦停下腳步,回頭看她:“他對你糾纏不清,我也該忍著?”

云茴從他神色中讀出吃醋的意味,日影疏疏密密,枝芽靜悄悄地捕捉微風,惹出窸窣細語,氣氛忽然曖昧起來。

姜云茴的眼神漸漸明亮。

他果真對自己動了幾分心意?

說美人計奏了效是姜云茴在癡心妄想,沒過多久,蘇老爺將她找回去,說蘇芹想學著打理家業,讓她交出手里的幾處宅子。

不必費心想也能明白,蘇芹平白被人奪了心上人,憤懣難消,她沒能求得賀玦回心轉意,才使出這些手段磨難云茴。賀玦聽說這事,看著氣惱的云茴,心平氣和地翻看報紙:“你今后不必如此辛勞,不是好事嗎?”

連最后一點實權都交出去了,只能一心做他附屬的妻子,她悶悶地皺眉:“蘇芹是個沒心眼的,你給不了她什么,就不該引她對你上心?!?/p>

“我看,沒心眼的是你才對?!?/p>

賀玦看她露出慍怒的表情,將手中的報紙丟給她。邊角泛黃,竟是登著她父母結婚啟事的那期。十幾年前的報紙,早就銷聲匿跡,可不正是握在陸秋山手里的那份。

賀玦問她:“開礦?你真以為他是普通礦主?”

陸秋山是從綏遠來的,那里戰火連天,普通市民早就被驅散,留下的只有軍人,而能活著出來的,不是逃兵就是另有軍方任務。陸秋山屬后者,他站在偽軍的陣營里,為其籌措彈藥補給,看中了蘇家。

“他說要一小批炸藥,肯定是打算交給上層審查?!辟R玦告誡云茴,“蘇家的生意不好擺在明面上,你可別無緣無故做了害你父親的幫兇?!?/p>

姜云茴沉默半響,望定他:“你會殺他嗎?”

賀玦若有所思,手指交叉著打量她:“你不了解我,更不喜歡我,只聽你父親一句話,說嫁也就嫁了,其實云茴可比蘇芹天真多了?!?/p>

他答非所問,姜云茴本能地反駁:“兒女的婚事本來就該父母做主?!?/p>

“這算是自欺欺人?”賀玦笑了笑,笑中有些同情,“你開朗善辯,說不愿步你母親的后塵,可是云茴,你骨子里正是你母親那樣的人?!?/p>

她因這句話感到恐慌。兩個人的眼神撞到一起,她想起他之前說送她去讀書的事。

從前,女孩子學女紅、烹飪,是為了將來能嫁個合心意的丈夫,體貼服侍他,而今,女學生學鋼琴、繪畫,還是為了做個合乎標準的淑女,淑女品格的太太。

不,她是不一樣的,她只是為了黃金才接近賀玦。

等黃金到手,那時,那時又該如何?人都許給他了,她還有別的出路?

姜云茴頭疼,憔悴了幾日,連生日也忘了。賀玦親自送來一條珍珠項鏈,她拿在手里把玩,他試探地問:“只怕太俗氣?!?/p>

她想起近日鬧出的種種事,說不出哄他開心的話,點頭道:“是有些俗氣,恐怕入不得蘇小姐的眼?!?/p>

賀玦的臉色頓時冷了下去。

姜云茴心知不能得罪他太多,把身子一轉:“勞你幫我戴上?!?/p>

銅鏡映出她白皙的脖子,也映出一角房梁,有鱗片狀的東西微微閃爍,她以為看花了眼,轉身來扯開他。一條黑蛇猝然從梁上躥下,一口咬中了賀玦的右臂。

大夫被請了來,上藥吊住胳膊,他看著地上被槍打死的蛇,氣定神閑地道:“這蛇只在南城一帶出沒,咬死過不少人,但蛇毒用來治癇癥非常見效。蘇宅的藥材里正養著這種蛇?!?/p>

姜云茴詫異道:“可別又是你那蘇小姐搗的鬼?!?/p>

賀玦搖頭否定,難得嚴肅,忽然又輕輕地笑:“你怕不怕這是岳父大人要殺我?”

云茴同樣搖頭,黃金還沒到手,自己的父親不會半途而廢。

可惜,她在賀宅翻箱倒柜也沒找見半點金子的痕跡。

事情沒進展,蘇老爺三番五次催促,偏偏這個節骨眼上,陸秋山又找上了她。他沒了威脅云茴的籌碼,可還是不死心地約她見面。

他們兩個是同鄉,云茴與母親困苦時,陸秋山曾接濟過她們,母親死后,也是他陪她回來南城。雖然他隱瞞了真實用意,可拋開他的身份,云茴其實很感激他。她背著賀玦偷偷赴約。

晨霧微茫,大道空曠,黃包車一滯,給汽車攔住了。姜云茴身子一晃,回過神,車上的人走過來,一身明黃的洋裝,寬大的檐帽幾乎擋了半張臉。蘇芹揚起頭,像是有話要說,她面上掛著高傲的笑。云茴覺出她那笑里含了些惡意,不得不下車。誰知腳尖剛沾地,蘇芹忽然慌了神,沖過來一把推開了她。

槍聲如在耳邊,姜云茴摔到車轱轆下,腦子嗡嗡直響,有人重重倒在她身上,一動不動。

她傷了頭,躺了許多天,醒來才知蘇芹死了,為救她死了。

真是戲劇的結局。她悚然不知所措,仿佛只睡了一覺,醒來便入了冬天,從頭到腳都是冷的,她任由下人解開頭上的繃帶。

“二小姐,您的藥要涼了?!毖绢^提醒她。

姜云茴愣了愣,反應過來二小姐是在叫她。她不在賀家,是在蘇宅。

蘇老爺死了一個女兒,又認了一個女兒。

賀玦扶她到院子里納涼,告訴她,開槍的是陸秋山,事發當日有人看見他埋伏在旅店的窗口,那一槍本來要殺云茴,卻被蘇芹擋下。陸秋山乘亂逃跑,徹底沒了蹤影。

賀玦握住她的手,將她抱在懷中,姜云茴枕住他的胸口,無意識地數著一聲聲沉穩有力的心跳。晨光投在賀玦眉眼間,讓俊挺的面龐柔和下去,他道:“什么都別去想?!?/p>

不知不覺中,云茴已經習慣他陪在身邊,賀玦好像有哪里和從前不同了,他在她面前笑過很多回,獨獨這一回,帶了點苦澀的味道。

他沒問她當日為什么出門,也沒問她陸秋山可能的藏身之所?;蛟S賀玦心里清楚,問了也是白問,畢竟她從來都不想任何人死。

茶花新開的季節,母親的牌位被奉入祠堂,姜云茴跪下磕了三個頭,感到一種不知悲喜的刺痛。

蘇芹為她丟了命,她卻對兇手心存憐憫。陸秋山是給逼急了,他偷炸藥被抓住前,姜云茴對他的目標根本一無所知,想必他先前沒打算牽連她。這種時候,倒想起陸秋山的好了,她可真沒用。

母親倘若在世會怎么說?她從未提過,但云茴明白,她很早就知曉了蘇芹的存在。以母親的教養和自尊,肯定也會陷入兩難之地。

賀玦扶她起來,她不敢去看父親的臉,蘇老爺反而啞著嗓子安慰:“好了,總算了了我一樁心事?!?/p>

父慈女孝,闔家安樂,好像所有人的收梢都是為了促成她的圓滿。

認祖歸宗后的次日,姜云茴想出去散心,門口帶槍的下人不肯讓行。姜云茴恍惚地整理圍巾,沒察覺那人的態度不是出于保護而是監視:“無妨的,有你們跟著,不會有事?!?/p>

下人猶豫不決,另有仆人沖進來,氣喘吁吁地聲稱找到了殺蘇大小姐的人。

姜云茴趕到警局的牢里,遠遠地聽見陸秋山辯解:“我沒殺她,那一槍……”他的話被槍聲隔斷,子彈像是打在姜云茴腳下,她頓住,耳邊仍是一片回響。

然后,賀玦從陰影里走出,望見她,面不改色地走過來:“解決了,你不必再有負擔?!?/p>

她的確不該自責,整場槍殺皆是陸秋山與蘇芹合演的一場戲,試圖制造云茴與人勾結殺害蘇小姐的假象。蘇芹為的是挽回賀玦的心,而陸秋山企圖將云茴逼上絕路,令她不得不再度站到他的陣營。人算不如天算,槍走了火,最終害了兩條人命。

賀玦說起這些,姜云茴始終未置一詞。到頭來,是一場鬧劇成全了她。

她給蘇芹上完墳,給陸秋山立了墓,又去他的住處收拾遺物。陸秋山沒有積蓄,除了衣服被褥,她只找到一些子彈,隱秘地縫在枕芯里,奇怪,竟是空心子彈。

姜云茴打了個激靈,這種東西怎么都打不死人,莫非殺蘇芹那槍不是陸秋山開的?她返程去找賀玦,底下人告訴她,老爺與五少爺一大早就上山了,去的是空鷹山。

她猛然想起賀玦的話,他說總有法子讓蘇老爺認她這個女兒。他是指,用她來頂替蘇芹。

賀玦上山是為了挖黃金。

蘇芹死后,老爺子來興師問罪,他答應,如果蘇老爺認回云茴這個女兒,他會將全部黃金悉數奉上。

當初埋金子的山洞因為山崩被石頭堵住,蘇老爺運來炸藥開山,火藥很烈,地面被震得顫動,所有的目光都被炸開的洞口吸引。煙霧繚繞中,賀玦鎮定地掏出手槍,對準了蘇老爺。

槍響什么也沒驚動,飛鳥早已逃散,賀玦回頭看見朝他舉槍的云茴。她的手在顫抖,大約因倉促趕來的緣故,她呼吸急促。

血在胸口一寸寸暈開,賀玦向她笑:“也算是,聰明了一回?!?/p>

他說得對,云茴一直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丫頭,所以這一次,她選了自己的父親,他也不能怪她。

山洞里沒有黃金,蘇老爺大驚失色,好在云茴是第一次拿槍,沒打中要害。

賀玦陷入昏迷,被送去醫院,姜云茴沒有跟去,護士從她手里拽走賀玦的衣角。她滿手是血,愣了好久才抬起頭,茫然地望住抬走他的擔架。

蘇老爺打道回府,一路憤憤,他沒看見賀玦掏槍,一味責備云茴的魯莽。車很快停住,停在蘇宅門口。

只過了短短幾個小時,這里已經不是從前的蘇宅,一對行動規整的人馬占據了這里,清一色的藍色軍裝。

領頭的人很眼熟,胸口配著顯眼的軍章,竟是三姨太的情人,高淮。他臉上顯出一種奇特的鎮定,與從前的畏畏縮縮全然不同。他是軍方的臥底。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軍方出面要接管蘇老爺的軍火生意,他們收繳了蘇家的一切財物,只留下一座空落落的宅子。

樹倒猢猻散,蘇老爺做不成這方寸皇帝了,失了精氣神,一個人倒在書房的藤椅上,一口氣有進無出。

姜云茴面色戚戚地陪在他身邊。她的父親跌宕了半生,從一文不名到占山為王,到富甲一方,再到一無所有,如今他只是個滄桑老人,如一盞轉瞬即滅的燈火。

蘇老爺想的卻不是這些。

外人要查蘇家的軍火生意并不容易,泄露他買賣渠道進而招致軍方插足的只能是賀玦。

他跟前這個好女兒,不止沒能拿回黃金,還連同外人謀奪了他的家財。

蘇老爺抬起手,伸向窗臺上的水果刀。倏忽間,窗前的綠蘿抖了抖葉子,另有一個人在門外開了槍。高淮的一顆子彈打中了姜云茴,她擋在父親面前,替他挨了致命的一擊。

高淮此前對姜云茴恨之入骨。

正是他,在云茴必經的路上伏擊,卻錯殺了蘇芹,還讓陸秋山背了鍋。

而他殺她的原因,與在她房中放毒蛇是同一個。

他與三姨太是露水之緣,接近她本是為了套取蘇宅的情況,誰知假戲真做。三姨太不知他的背景,受云茴囑托私放陸秋山,她只身犯險,臨了保全了高淮的性命,高淮這才念念不忘為她報仇。

正因那條蛇的失敗,賀玦對蘇家的人一一排查,查到他頭上,得知他也從綏遠來。他與陸秋山是敵對陣營,卻同樣看上了蘇家的軍火。

軍方勢力強大,蘇家將逢巨變,賀玦揭破了高淮身份后,反復權衡,這才將真正藏匿黃金的地點告知,只請他放云茴一命。

情深者多半有共性,賀玦知道,像高淮這樣的人,一旦允諾必不會背棄。

賀玦順勢殺了陸秋山,他替偽軍做事,本來該死,然而身死的罪名卻是強加的。而后,賀玦引蘇老爺上山,讓高淮領他的人迅速占領蘇家。他本來想和蘇父同歸于盡,免得蘇老爺失勢后再找云茴的麻煩。沒想到他的傻妻子半路殺出,亂了他的計劃。

血從口中涌出,云茴說不出話。蘇老爺顫顫巍巍地去扶她。高淮立在窗外,錯愕了半天,自知回天乏術,看了看追悔莫及的蘇老爺,轉身離開。

姜云茴的視線迅速模糊,她的父親不是好人,但父親總歸是父親,她不愿他死。至于賀玦,她對不起他,她從來沒向他坦白過,自己有多眷戀他的懷抱。不管那是真心還是假意,她從他那里得到過,意料之外的、真實的溫暖。

她的親人活著,愛人也活著,也許,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賀玦在醫院醒來,高淮離開南城前有些歉疚地告訴他,打中他的子彈是空心的。姜云茴胡亂找了把舊槍,換上了陸秋山的子彈。

賀玦一開始回蘇宅,是為了瞞過蘇老爺,神不知鬼不覺地運走黃金,老天卻捉弄他,叫他愛上了姜云茴??上麗鄣猛砹艘恍?,云茴已經招惹上企圖置她于死地的人。

她不肯給他機會救她,她被母親的死困住,逃不開。

賀玦很后悔,后悔自己沒把話說得明白些。在云茴為淑女的身份困窘時,他應該使她寬心,她嫁他,可依然是獨立的人,可以入校,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他會陪她,幫助她。她會擁有一個全心全意照顧她的丈夫。

可是這些,姜云茴再也無從知曉。

蘇家沒落,昔日的深宅被時代的洪流卷入某個蛛網密布的角落,漸漸被世人遺忘。唯有路過的人偶爾看見,有人雇了仆人悉心照看癡傻的蘇老爺,有個少爺模樣的人時時前來探望。

好事者說蘇老爺年輕時作孽太多,所以命里連個兒子都沒有,兩個女兒也早早死去??墒翘K家似乎又積了點德,小姐們的墓每年都有人祭掃,大小姐的墓隆重,磚石圍砌,描金繪鳳,顯然是老輩人的規劃,二小姐的墓清簡,白石墓碑前立著個捧花少女的石像,溫柔中有些俏皮神色。

有烏鴉飛過,扯著嗓子大喊大叫,粗啞地,將一代人的悲歡離合嚷嚷到云霄里,滑稽中一種悲涼的音調,誰也不愿去仔細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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