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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喇嘎善的春夏

2018-09-10 15:24格致
廣西文學 2018年6期
關鍵詞:雄花狐仙漏雨

格致

一、開始

我媽托夢給我,說烏喇街的房子壞了,西屋后坡下雨的時候漏雨。瓦被風吹落,掉了一地,我媽說讓我去修一修。

這個夢引起了我的警覺。第一,我媽和我說話了。在她去世的近二十年的時間里,我夢見她不超過五次,而且她從不說話。她想讓我知道什么,從不使用語言。比如有一次,她讓我看見她穿著一雙紙鞋子。醒了之后我就明白了,我媽是和我要一雙鞋子。還有幾次也是讓我看到她的困難,而她在夢里呈現給我的困難我解決起來難度都不大。而這次她和我說出了要求。足見我媽對這件事的重視。但是,說出了我也解決不了,我不會修房子。這件事她老人家應該讓她的泥瓦匠大姑爺去完成。還有我弟弟,也會砌墻。第二,烏拉街是我的姥姥家,是我媽的出生地。但是,我媽十九歲就父母雙亡,為躲匪患,我媽家1949年前就搬回到鄉下小鄭屯。我從來沒去過姥姥家,沒見過我的地主姥爺姥姥。我媽家烏拉街的房子早已易主,我也不知在哪條街上。就算我會修,這讓我上哪去找呢?第三,我媽怎么就認準我善于修補?她對我的這個認識是怎么形成的?我曾成功地修補過什么嗎?在我近五十年的生命時間里,我不記得我修好過什么。我倒是記得我善于破壞。我媽是不是擔心我不善修補而在人間無法生活,她逼我做一件修補的事情,她這樣告訴我修補是生活的必修課,修補和建設是很重要的。我媽這是告訴我對殘破的事物要有耐心,壞了沒關系,只要有耐心修補,一切都還可以。我決定按照我媽的指示去做。我也想知道,經過了幾十年的生命時間,我對殘破的事物,是否已經生出了修補的耐心。

這是我媽交給我的任務,一個我無法完成的任務,但卻導致了我從2014年回到了烏拉街,買下了位于村莊南、老城墻下的一所宅院。我買的是一座舊房子,就要倒了。我媽家的房子要是還存在的話,也應該是這樣的。房子也漏雨,上面的瓦壞了。我找了村民幫助修補。村民笑話我,說有錢沒地方花了,買了全村最老最破的房子。

我不說話,笑著把工錢遞到人家手上。

二、致鄉村的精靈們

春天,我帶著小白、飯鍋、茶壺……我來到烏拉街舊街村。院子里的房子快七十年了,原來是泥草房,不知哪任房主在泥墻外貼了一層磚,有紅磚也有青色的老磚。草蓋上又蓋了一層石棉瓦??瓷先シ孔雍艹?,很笨,就要站不住了。這房子去年就已買好,但買好時已經入冬了,就空了一個冬天沒來居住。聽人說,房子,人要不住,就有別的住,尤其老房子。我不知道這個老房子,都有誰住在這里。房子是三間,東屋、西屋都是老式火炕,中間是灶屋。幾乎和我小時候的住屋一樣。我把三間房子都查看了一遍,除了火炕、桌子、柜子、灶臺、鐵鍋、灶膛等簡陋的生活用具,再無其他。但我知道我的眼睛看到的很有限。我已經不信任我的肉眼了。世界是多么復雜,其實肉眼簡化了世界。

我知道,在我看不見的空間里,還有很多存在。我的肉眼所見很有限。我想把這個我的院子弄清楚,而不是看清楚。因為怎么用力也是看不清楚的。我想知道都有誰、什么,和我生活在一個院子里。

我看不見,不是所有人都看不見。我要通過別人的眼睛把我的家園看清楚,然后我好知道怎么辦。

我去請后街的大神那春麗。那春麗盤腿坐在火炕上,一支煙剛點著。我說我剛搬來,房子太老,麻煩大神兒去我家的院子幫我看一看。那春麗說我不用去你家,我坐這就什么都看清亮兒的了。后來我想想也對,人家是不用眼睛的,因為眼睛本就看不見多少。人家那能看見很多東西的眼睛也沒長在臉上,因此不存在空間距離和障礙。她說有個老狐仙住著不走。我一聽就害怕了。原來真有啊。人家還是原住民,我是后來的,老狐仙要是不愿意讓我在那院子住,人家不是有的是辦法嗎?人家是仙,我是人。我不是仙家對手。我說那可怎么辦?那春麗說,你不用害怕,它不會傷害你,還能保佑你呢。我說要是哪天我惹著人家了,不但不保佑我反而要加害于我可怎么辦?我說就不能讓它走嗎?那春麗說,這老狐仙在那可住好多年了,我可攆不走。連那春麗都攆不走,我就更攆不走??磥碇缓锰幪幮⌒?,爭取和平相處。

從那春麗家回來,我搬了一個凳子坐在院子里,我不敢進屋。小白在院子的墻角有所發現,正在刨土。我把小白喊回來。我怕小白得罪了狐仙?!安辉S亂刨??!有狐仙呢!”我對小白說。

眼看就要黑天了,我得進屋睡覺啊。把東屋的火炕燒熱,被褥鋪在炕頭(小時候,那炕頭都是我爸睡,我作為幺女,離炕頭的距離很遠),把小白的被子挨著我放好。原來打算讓小白睡在院子里,現在沒有小白在身邊,我已經不敢進屋了。它在城里一直是和我睡一張床,甚至一個被窩。城里相對干凈,城里的狗也相對干凈?,F在小白在院子里玩,腳上沾著泥土,不能進我的被窩了。小白看了看我的被窩,又看了看自己的腳,知道不行,就很聽話地在自己的毯子上躺下了。它緊緊地靠著我,我也緊緊地靠著它。

開始小白很不安靜,它似乎不愿意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睡覺,但過了一會之后,還是睡著了。我不敢睡著,我不敢閉燈。我不知道原住民對于我的到來是什么態度,她會在夜里制造什么可怕的聲響來恐嚇我,我睜著驚恐的眼睛等待著。六點就睡下的,一直到半夜十二點,不敢閉燈。我知道它們怕光。只要我躲在光里,它們就不敢來??墒俏业盟X??!半夜十二點,我終于閉燈了。燈光給予我的干擾越來越強,有點壓過恐懼了。后來我竟睡著了。醒來天已經亮了,小白也醒了。用大眼睛看著我,意思是要到外面去玩。我回想昨晚做了什么可怕的夢沒有?竟然沒有。我想應該沒什么發生。如果有,人家是會讓我知道的。那噩夢,也沒讓我做。

早上,我在院子里跑步。院子西南角上的幾棵大榆樹,枝葉間藏著很多鳥,它們也醒了,在互相問候,或者在說昨晚的夢境。我就是被鳥叫叫醒的。我的心情忽然好了。如果能讓我在這院子里安安靜靜地住下去,每天種點菜、種點瓜,聽聽鳥鳴,多自在??!我想到那個老狐仙,它沒有為難我。她略施小計就可以嚇跑我,但是,它沒有那么做??磥磉@還真是個對我好的狐仙。如果我和小白表現好的話,也許它真能保佑我們。也許她自己住在這里感到孤獨吧,我來了正好有個伴。也許狐仙修煉離不開人的幫助吧。三年后,證明我對狐仙的猜測是正確的。狐仙需要人的供奉。狐仙相中了我這個好說話的人。跑到第三圈的時候,我忽然感到一切都很好:老榆樹很好,樹上的鳥兒很好,能跑步的院子很好,老房子很好,火炕很好,灶里的火苗很好,老狐仙很好……

第二天,我就不害怕了,因為我知道了對于我的到來,原住民的態度還可以,既沒有熱烈地歡迎我,也沒有在后半夜出來嚇唬我。甚至連個噩夢也沒讓我做。但狐仙看不見摸不著,我不知道它在哪里。我掃地的時候怕碰著人家;煮飯燒火的時候怕燙著人家,收拾屋子里的雜物的時候怕打擾了人家,更怕動了人家的東西。我不知道在這個房子里,狐仙在哪一帶活動,什么家具是人家使用的,我可以動什么,不可以動什么,這些我都不知道。我也只能處處小心,和她共同擁有這個空間?,F在空間越來越緊張,我們得跟其他居民共享空間。不是這里我買下了就絕對地歸我了,我是和另一個人買下的,這是人和人之間的契約,和其他生命或非生命是無效的。我怎么去和住在這里多年的老狐仙說,這里我已經買下了,你走吧;我怎么和院子里榆樹上的鳥說,這里我已經買下了,你們也屬于我了,今后要聽我的話了。

三、西廂記

舊房子住了一年,我打算蓋新房子。我的破壞的本性露出馬腳。我對老房子失去了耐心。房上的瓦已經換過新的,但是下雨天屋里還是漏雨。屋漏偏逢連夜雨。老房子的第一年的夏天,下了好多次大雨。兩個洗臉盆、一個水桶都用上了,連最大的那個飯碗也用上了。棚上許多個點往下滴水。我換了好幾個地方睡覺,才把那個雨夜過完。冬天不下雨了,雪花倒是沒有漏進屋,但外面零下三十度,在屋里不能站著,要坐著,最好要躺著,因為火炕燒得很熱,但從棚上進入的冷氣壓下來,火炕的熱氣升上去,兩種勢不兩立的氣在屋子空間的中間僵持上了?;鹂簧厦嬉幻?,是熱氣控制區,天棚往下一米是冷氣控制區。人一站起來,頭部就進入到冷氣控制區了,頭會被凍得很木。冬天,我趴在熱乎的火炕上,想著開春蓋個嚴實、不漏雨、不透風的新房子。

第二年春天,新房子蓋好了。老房子也還在。蓋新房子不一定非得拆掉老房子。我忽然明白,老房子和新房子可以同時存在。它們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在一個院子里相安無事。老房子沒動,我在院子的西側蓋了個廂房。我的建設沒有破壞原有的一切。

首先我知道我媽肯定不愿意我拆掉她的老家。其次我發現在老房子門楣上有兩座完好的燕子窩。我也能肯定燕子也不愿意我拆掉它們的家宅。這燕子窩,在我來之前就有了。人家是先來的。原房主人愿意把房子賣給我,燕子不一定愿意。就算燕子愿意賣房子,燕子一定不愿意我拆房子?,F在,在燕子和我媽都不愿意的情況下,我怎么敢拆老房子呢。還有,那燕子窩是明擺在那里的,老房子里還有許多看不見的生靈。在房脊和屋子里的棚之間,還有很多我看不到的空間,那里住著什么,住著誰,我不知道。但我常能聽到那上面的響動,像個和我平行的世界,那里有一樣的日子在過著。我拆房子,它們都會生氣的。要是惹到了心胸狹窄的神靈,報復我一下子,都夠我受的。畢竟我在明處,人家在暗處。

我把正房,陽光充足的位置留給了燕子、老狐仙、房子里眾多我看不見或不愿意讓我看見的生靈。惹不起我躲得起,我搬進西廂房住下來。對于接下來的夏天,接下來的傾盆大雨,我不再害怕了。我甚至期待下雨,因為新房子上的瓦,在蓋房子的時候,有地方弄臟了,我期待一場大雨把我的屋瓦沖洗干凈。我也想聽雨點砸在新瓦上叮叮當當的聲音。這西廂房我越住越喜歡,西廂房好啊,西廂房里容易產生愛情故事。至少我可以在西廂房里構思愛情故事,也寫一本《西廂記》出來。

四、我為什么蓋新房子

房子漏雨、冬天太冷,只是我蓋新房子的原因之一,最主要的,過了五十歲后,我開始出現身體的一些疾病,比如我愛犯困,是腦供血不足。六月了我還不能穿裙子,我的腿,主要是膝關節,怕涼。從來不過敏,那天吃海鮮過敏了。都沒往過敏上想,一直懷疑甚至認定是蚊子或其他小蟲咬的。因發病是半夜,胳臂癢,未開燈,撓撓就又睡了。天亮見一串紅包,宛如一個什么星宿,斜臥在左臂里側。涂消炎藥不見好,三天后,終于懷疑是海鮮過敏。我的心就是一顫,我的身體,已經不那么堅固了。過敏,就像房子舊了漏雨,雖然我從來不漏雨,但是那天晚上我漏雨了。我有了漏洞,雨漏進來了,風也吹進來了。嚴實、密不透風的好日子過去了。以后我要不停地堵自己的漏洞,并在風雨交加的晚上,害怕起來。

老房子住了一年,我下決心蓋新房子。去年冬天我這樣想,今年五月,我已經把房子蓋起來了。我蓋了個新房子。新的磚、新的瓦、新的鋼筋水泥。這個新房子不會漏雨,刮風下雨,新房子巋然不動。

這個地上原來是有房子的,但那房子太老了,漏雨,東山墻不用細看已是傾斜的了。我在這個老房子里住了一年,下雨我要在屋里準備好塑料盆。房子老態龍鐘,晴天里陽光也進不來多少。我在這樣的房子里住了一年,我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我新添了幾個?。盒穆逝及l失常、醒后手麻。有時左手麻,有時右手麻。我現在這樣的身體,不能住這樣的老房子了,我得住新房子,新房子陽光充足,我坐在里面,吸收一些陽氣,病可能就好了。新房子沒有復雜的磁場,我的身體就不會被弄亂了。

舊房子我沒拆,新房子蓋在院子的西側,西廂房。老房子是個老人,得贍養。他坐在正位上,坐北朝南。曬著太陽,怎么曬,也曬不熱了。

五、一個鄉下光棍的形而上生活

院子里都是雜草,有些地方因為一個春天加一個夏天沒人打理,草已經長得氣勢洶洶,人都走不過去了。我從集市上買了一把鐮刀,我想割草。這院子基本上已經是我的了,而這些草,長得太囂張了,仿佛這院子是它們的。

我正干活的時候,房主騎著摩托回來了。

這個房主,我已多次見過。從他堂哥那里,獲得了他的一些私人信息。

這個院子,現在還沒過戶到我名下,還是他的。辦手續很慢的。我在這里割草,那是寡婦幫光棍干活,而光棍不但不伸手幫忙,他還有理似的和我聊閑天。他穿著皮鞋,倚在他的摩托上和我閑話。好像這一切都是命運安排的,他站在旁邊看,而我彎腰干活。好像我是應該應分的。這樣的光棍,我也不愛嫁給他,我寧可繼續當寡婦。

他的房子,有七十多年歷史了。全鎮也找不到這么破的房子。他堂哥和我說,去年鎮里給了他五千塊錢的修繕費,他也沒修房子,那錢不知都花哪了。他堂哥還說,他完蛋,這院子要擱別人手里,哪是這樣?他啥也不干。冬天就知道滾鳥,夏天就釣魚。

至此,我對這個老房子和這房子的主人,都有了一些了解。這房子是全鎮最破的,快要被他住倒了。而這個房主,在全鎮也難找出第二個和他采取一樣的生活態度的人。

這個農民,他不愛種田,但是他愛別的。我不能從他住的破房子和滿院子的蒿草就全盤否定他。他不是懶惰那么簡單就可以概括。捕捉天上的飛鳥和割掉院子里的雜草,哪個更容易?大部分人都會選擇割草而放棄捉飛鳥。而他恰恰選擇了難度最大的。這不是會不會過日子的問題,而是人生觀的問題。我認為他高于農民,而接近一個詩人。他生錯了地方。這樣的人,被迫做一個農民的時候,最簡單的事他都做不好,不愿意做。他被放錯了地方。在這里,在舊街村,他破綻百出。

他的重要方面都和一個農民拉開了距離。他五十歲了,還不娶媳婦。從外觀上,他比一般的農民要好得多,簡單收拾收拾,穿一套工作裝,就能像某企業的長期野外工作的工程師。他那房子雖然破,不也有嗎?他不比其他農民少什么,要娶個媳婦也不難。我看他就是不想娶?;蛩肴⒌哪莻€被別人娶走了,一來氣,還就不娶了。

介紹了這些情況之后,這個人的脈絡就清晰起來了:他總是丟下容易的事,比如找個女人過日子、割掉院子里的草,而致力于那難度極大的,比如捕捉天上的飛鳥和水里的游魚。

捕捉飛鳥和游魚,都是需要智力和耐心的工作。他一定是多次成功地捕捉到了飛鳥,也曾把水里鬼精的游魚釣上來。這些過程滋養了他,鼓舞了他,使他不管別人怎么看他、怎么說他完蛋,他找到了自己的世界,并在自己的世界里得到了自由。他依靠這個自己的世界,對抗面前的這個反對他的世界。他找到了對抗的著力點。他一定是看不上那些把日子過得板板整整的農民的,他認為那一點意思都沒有。

也許他對飛鳥和游魚的過度追求,消耗了他所有的精力和體力。當他轉身面對房屋和女人時,已經沒有了一絲力氣。他被那些有翅膀能飛和在水里不用出來換氣就能活的魚,弄得筋疲力盡。以至于他走回宅院,已經沒有了鏟除一株草的力氣。

六、作詩還是幫助南瓜

春天的時候,在烏喇街的十字街,買了三種南瓜子:一曰珍栗,二曰甘之味,三曰極品紅緣。極品紅緣瓜紅色,金紅色;另兩種瓜綠色。其中甘之味為墨綠,珍栗的綠稍淺,花紋更淺一些。這些信息都是從種子包裝袋上的彩色圖片上獲得的。

包裝袋上的圖片紅瓜綠葉,看著就好,還能吃,南瓜還治病。面對圖片和沉默的種子,感到生活太美好了。得病不怕,咱吃南瓜。那醫院從此不必去了。把那幾十粒種子放手心里左看右看,美好生活就藏在種子里。而種子,一種到泥土里就會開口笑起來,而它肚子里埋藏的秘密就泄露了出來。它們長出葉子,開出擴音喇叭一樣的花,把一切都說了出去。

一切都很順利。在該播種的時候把瓜種子埋到了土里,幾天后又下雨了,然后天晴了。陽光明媚,空氣清新。陽光、土壤、水、空氣,一樣都不少。還多出來兩雙期待的眼睛(詩人櫻兒也住在這里)。一周之內泥土就被拱動了。從裂紋處可以看見綠色的肥厚嫩芽。明天就會長出來——破土而出!兩片葉子、四片葉子、六片葉子,一個疏忽,已經看見花蕾形成了。先是雄花,像先鋒部隊一樣先開了一氣,看看周圍環境沒有什么危險,株莖上的雌花才小心翼翼地在一片碩大的葉子的掩護下打開了花苞。我能一眼認出雌花,因為雌花花朵的下面有一個小圓球,那是面瓜童年的樣子。而雄花的下面沒有小圓球,但雄花的花莖特別長,花被舉得老高。雌花像個懷揣珠寶的夜行人,把花開得很低,似乎有意藏匿在碩大的葉片下面。和櫻兒發現了雌花的存在后,就放心地等著了??傻攘艘恍┨熘?,發現那雌花下的小瓜,并未長大,毛茸茸的就萎掉了?;ㄖx了后,瓜也結束生命,不肯繼續長大,長大到彩色圖片上的樣子。這是不對的。雌花謝了后,小瓜要繼續長才對。它為什么不長了呢?而此時,那些葉子濃綠而碩大,生長的力量很強大。但這些力量似乎不能進入雌花,把小瓜催大。雄花還是猛烈地開放著,因為土地肥沃,雄花的花莖越來越長,花也越來越大,像個小碗那么大了??蛇@一切除了好看之外,沒有別的意義了??墒俏倚枰^看之外的意義啊。如果看過葉子和花之后還有面瓜可吃,那不是十全十美嗎?而從別人的經驗看,十全十美并不難。到我這里出了什么差錯呢?或者我在哪個環節做錯了呢?我沒有給面瓜上化肥,我就要它們自然結出的瓜,能長多大算多大,我不要用肥料催生的不自然的大瓜。那很不好吃。我懷疑現在的種子有問題,是不是不上化肥,雌花就無力結果了呢?也就是種子已經退化了?看來我得請教農民了。

一墻之隔,就是小琴家。小琴是農民,她應該知道怎么回事。結果她不但知道為什么還告訴了我該怎么辦。她說面瓜得人工授粉,不然果坐不住。我很意外。我知道這種雌雄同株的植物需要授粉,可我不知道要人工授粉。

我說不是一直由蜜蜂來授粉嗎?

小琴說,你看哪有蜜蜂了?

我說,那蜜蜂都去了哪里?

小琴說,不知道哇,反正蜜蜂沒有了,或者太少了。

我四顧,確實沒有蜜蜂,別的昆蟲也沒有。

小琴說,農藥太多,蜜蜂被毒死了。

此后,每天早上,我干著蜜蜂未竟的事業。我把雄花摘下來,把花粉倒進雌花的漏斗里。我擔心雌花得到的花粉不夠用,就把雄花摘下來,倒扣到雌花上。讓它們花臉對臉,口對口,像兩只扣在一起的黃色茶杯。雄花在早上剛把花開了那么一小會,就被我這樣弄死了,但他死在了雌花的花蕊上,這應該是雄花樂于接受的死亡。雄花開花的目的以及意義是什么呢?在把雄花摘下來之前,我并沒有征得雄花的同意,但我深知雄花趕來的終極意義。雄花依賴蜜蜂和風,把很少的花粉帶到雌花的漏斗里,雄花對此并不滿意,雄花很擔心?,F在的現實是,蜜蜂基本沒有了,昆蟲也很少,只剩下了風。而風的性格與蜜蜂很不同,風不能把花粉準確地丟進雌花的杯盞里去。風把花粉刮得哪都是——風把花粉都浪費了。這一切,雄花看在眼里,并為此很焦慮。我這么做,雄花是會感謝我的。我做了它想做而無法做到的事。這在我看來是雄花最好的死亡了。因此我在折斷雄花的時候毫不手軟。

這樣過了些天后,那些受過粉的雌花下的小瓜迅速膨脹,像有神靈在不斷地給它吹氣。

我一年要離家幾次,出門到很遠的地方開會。朋友邀請的會,我一般都答應去開。因為我還做不到不見人只種瓜。我不在家的幾天,會特別擔心櫻兒忘了給南瓜授粉。每天早上我都要打電話。先問吃早飯了沒有,然后問南瓜。第二天我打電話,還沒等我說話,人家就馬上說,南瓜授完粉了,今天有十一朵雌花開花。那些天,詩人櫻兒的主要工作不是作詩而是幫助南瓜。等我回到烏拉街,看到那些已經長到大碗那么大的南瓜端坐葉子的下面,就對櫻兒說,你的作品不錯??!你已經修煉成這個院子里的南瓜花精啦!

烏拉街的院子里,什么都容易成精。

七、金耳環

今天和櫻兒回吉林,因為我過生日。他說要給我買耳環。

生日過去了好幾天,我都在想:他為什么那么熱衷于給我買耳環,而不是其他金飾品?

后來我終于找到了答案:因為我的耳朵上沒有孔!他覺得終于在我身體上找到了一塊沒被動過的區域。他很興奮,一定要買金耳環給我。他多次催我打孔,好用他買的金耳環占領我的耳朵。我雖然不愿意,但看他也挺可憐,我四處都是漏洞,就剩給他一對耳朵,他不嫌少,還如獲至寶的樣子,并急著要用貴金屬裝扮,就成全了他。這樣我大興土木在完整的耳朵上鉆了孔。

打好耳洞,帶上那黃色的金屬環,我感到我好像是一頭騾子,或者在櫻兒眼里已經成為一頭騾子,可以系上麻繩牽著走了,走累了往那樹干上一拴,我就跑不了。

他可想得很美啊。

八、玄鳥

去年,一對燕子終于住進了老房子上那兩個舊的燕子窩里。為此我盼了三年。2015年,我剛搬來的時候,就看見了那兩個燕子窩。春天過去了,夏天過去了,燕子窩一直空著,沒有燕子來安家。其實春天來過兩只燕子,在院子里看了看,甚至鉆進燕子窩看了看,又飛走了,它們沒相中這個院子。第二年,又來了兩只燕子,也是在院子里查看了兩天,然后飛走了。第三年的春天,我已不再盼望,我認定這個院子有問題。燕子不會來了。老房子實在是太老了,有點往東傾斜(這里的西風很厲害),燕子站在電線上,一眼就看見了這房子不牢靠,安家在這里有危險。但是,就在我不再盼望的時候,有兩只燕子住了下來!

這件事對我來說意義重大。首先,燕子不入愁宅。兩年燕子來了又走了,不肯住下來,說明我的院子是愁宅。我有憂愁。我的憂愁在院子里彌漫。其實燕子并不嫌房子老,那舊燕子窩也很完好,燕子是看到了這個院子里彌漫的憂愁的霧氣,燕子就飛走了。

燕子飛走后,我一直在反省,我有憂愁嗎?我有。我為什么憂愁呢?古人說了,無非為名,無非為利。我雖然搬到了鄉下,要過超然物外的清靜生活,但我只是在形式上做到了,在我的內心,我還沒有真正放下。而我自己渾然不知,以為自己覺悟了。我成功地把自己給騙了。但是,燕子看見了我的內心,看見了我呼出的煩憂之氣,燕子嫌棄我,不愿意和我住在一起。

2017年的5月,一對燕子終于住了下來。這就是說,經過三年的時間,我變輕盈了,燕子接納了我。那飄蕩在院子里的憂愁之氣,一定是消散了。

九、我有三只雞

在烏拉街,我們不但種面瓜、種冬瓜、種黃瓜,我們還種豆角、土豆、芹菜、菠菜、香菜……反正農民家里種什么,我們就種什么。農民家里有什么,我們就有什么。

農民家里不光種菜種瓜,人家還養雞。春天的烏拉街大集(周日),賣雞雛的占了半條街。賣各種菜苗的占半條街。還有鴨雛、鵝雛、樹苗……走在這樣的街上,一邊是蔬菜的孩子,一邊是家禽的孩子,它們都在這里等待投生。方圓幾十里,十幾個村屯,每家的菜苗都在這里買。我也在這里買了十棵西紅柿苗、十棵茄子苗、十棵辣椒苗,還買了兩棵洋姑娘苗。我把投生到我家的小菜苗都坐水栽在院子里。然后等一個月,就可以采摘了。

第二個周日,櫻兒抱著一個蘋果箱子從大集回來了。他打開紙箱子一個一個往外拿。他從蘋果箱子里,拿出的不是蘋果,一個個都長了花翅膀,到地上就能跑。我說你給我變魔術吶?

櫻兒買了十只小雞,五只公雞、五只母雞。院子太大了,十只小雞眨眼就不見了,都鉆進了草叢里。第二個周日,我又去大集,抱回了一個香蕉箱子。從香蕉箱子里,我也拿出了十只小雞,五只公雞、五只母雞。和蘋果箱子里的加一起,一共是二十只小雞。十只公雞,十只母雞。

院子里熱鬧起來。我們共同憧憬二十只雞都長成大雞的壯觀景象。

轉眼就是六月,小雞長出了尾羽,翅膀也更大了。天太熱了,小雞忽然得了一種病,叫雞豆。奮力救治,最后活下來七只。想想七只也不少了。我開始反思,一開始,我們是不是要的太多了。二十只,太多了。我們不應該擁有那么多。兩個人,七只雞已經足夠了。疾病是平衡生物圈的。死去的十三只雞,都沒有死去,而是被看不見的火車運到別的地方去了,而那里小雞很少。到了秋天,小雞都長大了,草叢已經藏不住了。公雞已經初具規模,頭上頂著火苗,腳下像踩了彈簧。母雞們羽毛素凈,與世無爭,只知低頭吃米粒。我們以為經過了夏天的災難,這七只小雞是留給我們的準確數字。結果,這道減法題的最后得數不是七。到冬天的時候,我們只剩下了三只雞。兩只公雞,一只母雞。那四只被院子里的小灰(阿拉斯加)咬死了。

小灰是被哪位神靈驅使,來收走四只雞。認為給我們三只已經足夠了。七只,太多了。這個世界的東西,就那么多,我們多了,別人就少了。

三只雞,都活了下來,越過了寒冷的冬天。迎來了第二年的春天。那只幸存的母雞,在正月里就開始下蛋了。那兩只公雞,共同呵護這母雞。喂食的時候,公雞都不肯吃,讓母雞先吃。給雞的食物是很多的,每次都剩下,但是公雞一定要等母雞吃飽了才肯吃。

本來兩只公雞應該殺掉一只吃肉。一只母雞,留一只公雞就夠了。就是因為看到公雞知道讓母雞先吃,讓我覺得這公雞應該活著。

責任編輯 馮艷冰

特邀編輯 陸輝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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