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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9-10 22:11程章燦
北方論叢 2018年5期
關鍵詞:明清出版全集

程章燦

[摘要]進入新世紀以來,明清人全集整理與出版成為古籍整理與出版中的一個熱點,不但數量多,涉及面廣,而且內容豐富,后來居上,精益求精。這與國家科研規劃和出版基金支持以及很多地方政府的支持有直接關系。也有一些明清人全集整理出版項目主要出自學者個人的設計??傮w來看,這些明清人全集的整理出版形式多樣,或影印,或標點,或???,或注釋,可以說粗細兼有,深淺層次各不相同。但同時也必須看到,這一方面的整理出版也存在貪多務得甄辨不精、底本選擇疏于比對、斷句??笔д`、體例失范、重復出版等問題,亟待糾偏正誤。從全局高度合理規劃,循序漸進,因地制宜,既注重輯佚,又重視辨偽,進一步提高學術質量,才能使明清人全集的整理與出版更好地造福學林,服務社會。

[關鍵詞]明清;全集;整理;出版;檢討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8)05-0016-09

近些年,由于專業研究的需要,我比較關注古籍整理與出版方面的各種成果。有時候,感覺自己就像古籍整理出版界的一個觀察員。同時,受個人興趣的影響,我關注的對象又比較集中在集部文獻的整理與出版。明清人全集的整理與出版,就是我近期關注的重點之一。據我的觀察,2000年以來,也就是進入新世紀以來,明清人全集明顯成為古籍整理與出版中的一個熱點。為什么會出現這樣一個現象,其內因與外因同樣值得思考。這一領域取得了顯著的成績,也仍然存在突出的問題,有經驗值得總結,亦有弊病應該糾正。本文將明清人全集整理與出版作為一個案例,有針對性地進行解剖,目的是為當前古籍整理出版與研究工作提供借鑒,并期望有利于未來工作的開展。

本文擬從如下五個方面展開:

一、解題

從宏觀角度看,明清人全集主要屬于集部,但是,從嚴格意義上講,它又跟集部文獻不一樣。學過傳統目錄學的人都知道,在傳統四部文獻分類法中,集部之下又分為楚辭類、別集類、總集類、詩文評類、詞曲類等五種,其中并無“全集”一類。很顯然,全集既與單收一人作品的別集不同,也與匯總多家作品的總集不同。今日所謂個人全集,例如,清代學者錢大聽的全集,相當于錢大聽的個人叢書,是錢氏存世各類作品的匯編,故編者定名為《嘉定錢大聽全集》。此類個人叢書,若要溯源,或可舉唐朝陸龜蒙《笠澤叢書》為例?!扼覞蓞矔贰盀辇斆勺跃?,以其叢脞細碎,故名‘叢書”以甲乙丙丁為次,后又有補遺一卷”。此書所錄包括歌、詩、賦、頌、銘、記、傳、序等,文體龐雜,“不類不次,混而載之”,故“得稱為‘叢書”[1](p.1300)。從總體上說,這些基本上都屬于詩文作品,故《四庫全書總目》仍將《笠澤叢書》置于別集類。另一方面,《四庫全書》子部農家類存目又收有陸龜蒙《耒耜經》一卷,而此書“舊載《笠澤叢書》中”[2](p.854),足證“叢脞細碎”的《笠澤叢書》,實有類似個人全集的一面。

“全集”作為書名出現,似乎是從宋代開始的。眾所周知,宋代,尤其是南宋以后,由于雕版印刷提供了極大的出版便利,中國的書籍從“寫本時代”全面進入“刻本時代”。南宋時代的文獻,不僅在數量上遠遠多于唐朝,還明顯多于北宋。因此,宋代一些作家,特別是南宋的一些作家,往往不止有一種別集,將各種別集匯聚出版,就有了“全集”。例如,蘇軾文集,宋代就有多種傳本,如所謂“東坡七集”。這些文集或者“分集編訂”,或者“分類合編”,而后者往往用“全集”或“大全集”之名,如麻沙書坊就有《大全集》本[3](p.1326)?!端膸烊珪匪铡稏|坡全集》之中,既有詩文各體,又有《易解》、奏議、內外制、《南省說書》及《東坡志林》等,涵蓋經史子各部,確實具有“全集”的氣象。又如《四部叢刊》中收有《后村先生大全集》,這個“后村先生”就是晚宋作家劉克莊。書名不但以“全集”名,而且以“大全集”標榜,顯然是出于市場和傳播的考慮。實際上,晚宋以降,劉克莊集不止一本,此一“大全集”多達196卷,篇幅最大,收錄最全,足以覆蓋他本,在市場競爭中占有優勢??傊?,全集在宋代以后大量出現,與宋代出版業的繁榮和圖書市場的拓展有關系。當然,這也可以說是中國書籍史進人刻本時代所產生的新現象。

由此可見,“全集”可以作為案例,彰顯圖書市場對于圖書出版的影響,宋代如此,今日亦然。很多人都看到過河北教育出版社于2000年出版的《程千帆全集》,并向我反映,此書并未將先師程千帆先生生前作品囊括無遺。實際上,這套書最初策劃的時候,書名是叫《程千帆文集》,那時,程千帆先生還在世,出版社也有意以此書祝賀程先生米壽。不幸的是,程千帆先生沒有看到此書的出版。后來,出版社出于市場營銷的考慮,就把書名從原來的《程千帆文集》改為《程千帆全集》。這個全集其實不全,書名中的“全集”,本來非程千帆先生的本意,而主要是出版社的意思。他們認為,這個書名有更好的市場效應。

21世紀以前,明清人全集的整理出版,其總量是相當有限的,相對而言,明代以前經典作家全集的整理出版略多一些。新世紀至今雖然只有18年,卻已有數量可觀的明清人全集被整理與出版。其原因,一方面是因為明清人全集的文獻資料較多,有比較大的收集和挖掘空間;另一方面,是因為近十幾年出版形勢使然。以前,只有少數元以前經典作家的全集有希望整理出版,至于明清作家或者學者的全集,還基本上輪不到?,F當代人物中,只有非常重要、非常偉大的人物,比如說偉大思想家、革命領袖才能出全集。我們看到的有《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寧全集》《斯大林全集》,毛主席也只不過出過選集。而新時期以來,由于出版界經濟實力大為增強,物質條件日益改善,全集出版也越來越多了。很多不到60歲的作家,都已經有文集了,這種文集相當于階段性的全集,只不過因為作者還健在,不宜稱為全集。

必須承認,整理和出版古代作家作品,有必要采取全集的方式。這不僅是學術研究界的需要,也是文化出版業自身的需要。在這個前提下,我們有必要進一步思考:整理出版全集與整理出版別集有什么不同?整理出版明清人全集,與整理出版其他時代人物全集有什么不同?明清人全集之整理出版,對明清時代的文學、歷史和文化研究,有什么特別意義?本文將明清人全集的整理出版作為古籍整理的一個案例,從以下諸方面展開評述和思考。

二、現狀

總體上看,市場上有一些全集有名無實,號稱全集,其實并不全;另一方面,也有一些全集無名有實,雖然不以全集標目,實際上收錄相當齊全。這兩者都在本文關注范圍之內。

進入新世紀以來,明清人全集整理出版之所以成為出版熱點之一,與國家科研及出版基金的支持,以及很多地方政府的支持有直接關系。我們可以從項目構成角度,對明清人全集的整理出版做簡單分析。

從國家層面來說,國家清史編纂工程里面有文獻叢刊,不少清代人物的全集被列人這個文獻叢刊。比如,中華書局俞國林先生整理的《呂留良全集》,就屬于清史文獻叢刊之中的一個項目。除了國家清史編纂工程,國家層面的多種科研基金,比如,國家社科基金和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基金等,也非常重視文獻整理,特別看重而且看好大型文獻的整理出版,明清人全集的整理出版就是其中重要一類。比如,在2012年國家社科基金批準立項的重大項目中,就有明代作家王世貞全集的整理與研究,首席專家是上海交大的許建平教授。在各省社科基金項目中,也資助了不少當地明清人文集的整理與出版。

與此同時,許多出版社也把明清人全集的整理出版列為工作的重點。這既包括專業古籍出版社,也包括非專業古籍出版社,特別是很多地方出版社,積極響應地方經濟文化建設的需求,從各種渠道籌措資源,投入很大人力、物力,參與明清人文集的整理出版。近年來,人民文學出版社投入很多資源和精力,整理出版了“明清人別集叢刊”。這套叢刊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重點項目,已經形成自己的特色,值得注意。顧名思義,這套叢刊所收都是別集,但是,其中有些書目,例如《徐禎卿全集編年校注》《宋濂全集》《汪琬全集》《侯方域全集》等,都以“全集”命名,可以說是“別集中的全集”,因為收錄較全;也可以說是“全集中的別集”,因為其中所收基本上都是文學作品。至少,徐禎卿、汪琬和侯方域基本上是文人,集部以外的作品其實不多,而宋濂的情況略有不同。所以,“明清人別集叢刊”中的這些全集,與前文提到的《呂留良全集》《錢大聽大集》等,是有本質不同的,至少呂留良、錢大聽等人都有比較多的集部以外的作品。

這些年,從國家到地方,各級政府較以往更加重視文化出版事業,增加資金投入。國家出版基金、國家古籍整理出版基金,以及各省市出版基金,對于明清人全集的整理出版都給予大力支持。致力于明清人全集的整理出版,可以說是大資金、大項目、大投入、大產出。如果這類項目做得好,質量有保障,比較適合申報大獎,獲得可觀的社會效益,甚至可能市場效益與社會效益雙豐收。

這類項目與各地文化名人密切相關,作為大型地方文化出版項目,許多是由地方政府出面資助并組織實施的。比如,王英志的《袁枚全集新編》,由浙江古籍出版社作為“浙江文叢”的一種出版。所謂“新編”,是針對原江蘇古籍出版社(今鳳凰出版社)1997年版《袁枚全集》而言的。袁枚籍貫錢塘(今浙江杭州,但長期寓居江寧(今江蘇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出版《袁枚全集》之時,不但將袁枚看作清代重要作家之一,而且將其看作江蘇文化名人?!罢憬膮病笔钦憬≈攸c文化出版項目,將《袁枚全集新編》收錄其中,顯然是將袁枚作為浙江作家來看待。呂留良(浙江桐鄉)、歸有光(江蘇蘇州昆山)、顧炎武(江蘇蘇州昆山),以及陶澎(湖南安化)、陳夔龍(貴州)等人,其全集之整理出版,莫不得到家鄉政府的支持。歸有光和顧炎武的全集整理出版,都得到昆山市政府的大力支持。由于歸有光曾在嘉定生活相當長一段時間,因此,當上海人民出版社舉辦《歸有光全集》首發儀式時,不但蘇州昆山市政府來人參加,上海嘉定區政府也派人參加,兩地都把歸有光看作自己的鄉賢。陶澎是湖湘名人,2010年岳麓書社出版了《陶澍全集》,2017年又修訂重版。這些年來,岳麓書社致力于“湖湘文庫”的整理與出版,這是對湖南文獻的一次系統整理?!短张烊纷鳛楹嫖墨I整理的組成部分,當然也得到了湖南省政府的支持。李立樸、徐君輝、李然編校的《陳夔龍全集》列為“貴州先賢全集叢刊”(貴州民族出版社),得到了貴州省出版發展專項基金資助??傊?,很多明清人全集的整理出版,被列為地方政府的文化項目,得到地方政府的支持。地方政府重視本地文化資源的發掘,直接或間接推動了明清人全集整理出版項目的設立和實施。

還有一些明清人全集整理項目主要出自學者個人的設計。例如,《金圣嘆全集》就是由已故南京師范大學教授陸林整理編校的。陸林教授是一個非常勤奮、十分認真的文獻學者,可惜英年早逝,令人痛心。他編定的《金圣嘆全集》,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明清人全集整理的范例?!督鹗@全集》是鳳凰出版社2(08年出版的,其實此前已經出過一版《金圣嘆全集》,2008年版是修訂增補版。一般來說,明清人全集整理的工作量比較大,往往需要一個團隊協作完成,而《金圣嘆全集》卻是陸林一個人完成的。以一人之力,完成這樣一部全集的編輯、點校與出版,實非容易。清初著名學者李光地的全集,亦即《榕村全書》,洋洋數百萬言,也是由陳祖武先生一人點校,同樣令人欽佩。

總的來說,規模較大的全集由一個人完成的情況是比較少見的,一般來說,這類工作需要一個團隊。團隊工作有利有弊。有的團隊組織嚴密,配合良好,工作效率高,質量也有保證。例如,有些團隊是由同行友人組成,大家彼此興趣相近,志同道合,也容易合作。團隊組織形式怎樣,工作效率如何,一要看團隊負責人是否有擔當,二要看團隊成員能否齊心協力,三要看工作水平和工作態度。水平當然是有高下差別的,但有時候,工作態度更為重要。否則,團隊負責人不負責,成員也不真正投入,任務層層轉包,敷衍塞責,質量堪憂,進度也無從保證。

明清人全集的整理者,就其學術背景來分析,有的是文學背景,有的是史學出身,有的則是從事文獻學或者地方文史研究,背景不同,水平也參差不齊。這里所謂水平,既指絕對水平,又指相對水平。所謂絕對水平,指的是一般情況下體現出來的學術水準;所謂相對水平,則是指在某些特殊條件下、針對某些特殊對象特殊內容而體現出來的水平。例如,文學專業的人整理史學文本,未必能夠得心應手,反之亦然。又如,如果文本涉及地方文獻,那么,地方文史研究者往往得天獨厚。所以,策劃或者組織大型全集整理時,要根據所整理文本的內容,尋找合適的團隊成員,以期事半功倍。

這些年來,除了明清文人的總集,明清學人和書畫家總集的整理出版也很受重視。其實,明清時代,往往一人而兼具文人、學人或者藝術家等幾種身份,很難截然分清。像李光地、王鳴盛、錢大聽這些人,其主要身份應當說是學人,而像王世貞、董其昌、文征明等人,則兼有多種身份。不過,像董其昌和文征明這樣人,其書畫家的身份往往更受人重視。如何認定這些明清人的身份,與整理出版時采取什么樣的著眼點是密切相關的。從文學的角度,從歷史的角度,從藝術的角度,或者從地方文史的角度,有不同的著眼點,就有不同的側重點,也就有不同的整理方式和成果形態。

從整理方式來說,也許最簡單的就是影印。說影印最簡單,這本身很可能是一種過于簡單化的說法。影印其實也是很有技術含量的,也有很多講究,高下出入很大。遴選底本,補齊缺頁,介紹基本情況,都需要下功夫。有些影印全集拿到書就付印,不做底本選擇與比對,失于粗糙。有的影印全集,對底本情況和整理情況不置一詞,沒有一點說明,我稱之為“光禿禿的影印”,失于粗疏。我碰到過這樣一些全集,從頭到尾,沒有一句話交代誰是點校整理者,這倒不是雷鋒式的“做好事不留名”,有的恐怕是不好意思署名,或者想逃避責任,怕讀者來追究。影印一部書,尤其是影印古人的全集,最基本的要求是選對底本,對底本的來龍去脈做清楚梳理和簡單描述,《呂留良全集》是影印出版的,做得比較好,可以作為影印全集的樣本。

古籍整理形式多樣,深淺層次也不同。影印、標點、???、注釋,可以應有盡有,也可以循序漸進,由粗而細,因地制宜。全集整理也是這樣。全集中最重要的部分,應該作為重點,先做較為細致、較有深度的整理,其他部分可以暫緩,先影印出版。影印不易,標點亦不易,至于??弊⑨?,更費時費力。六朝唐代作家,留下來的作品數量有限,有可能完成全集校注或者編年校注。比如,陶敏先生就做過《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頗為精細,但是,宋代作家全集往往數量更大,就不易收功。比如,南宋劉克莊的《后村先生大全集》,《四部叢刊》本多達196卷,沒有標點,密密麻麻八冊,讀起來比較費力。前些年,中華書局出了一套《劉克莊集箋?!?。這實際上就是劉克莊全集的箋校,但箋校沒有從頭貫徹到尾,很多文章并未加注。劉克莊作品有一個特點,由于他寫得太多,難免自相重復,一個典故這個地方用,那個地方也用,詩中用,文中也用,箋校者應該把這些問題指出來。但是,劉克莊集分量太大,這本箋校是做得很不徹底的。明清時代的大學者、大作家,作品數量往往可觀,又涉及較廣的學科領域,全集箋注就更不容易,可以先做??被蛘吆喿?。

有些明清人全集,早在1990年代甚或1980年代就已經出版過,近年又再次整理出版。如《船山全書》,岳麓書社初版于1996年,進入新世紀以后,岳麓書社委托楊堅、夏劍欽二位先生細心審校,輯佚勘誤,正訛補漏,質量較初版有明顯提高。這也可以說明,這些年明清人全集的整理出版確是一個小熱點。

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的《袁枚全集新編》,是在20年前江蘇古籍出版社版《袁枚全集》基礎上,重新整理編輯而成。關于兩版的不同,王英志總結為如下三點:一是內容上有增刪,原來江蘇古籍版收錄的,浙江古籍版不收了,江蘇古籍版原來沒有的,浙江古籍版現在增補了;二是舊版原來出于眾手,王英志是主編,新版點校由王英志先生一人完成;三是舊版無??庇?,新版有了??庇?。新舊版的不同,主要是客觀條件限制造成的。比如,有些文獻資料當年還沒被發現,限制了袁枚研究的文獻視野和挖掘深度,新版才有可能增補這些新材料[4]。又如,近年來,關于袁枚詩文集文獻學研究方面有一個發現,袁枚詩文集單刻本與晚年全集本大不一樣。早年的袁枚可能沒有預料到自己能活到80多歲,巍然成為一代文宗,享有很高的文壇地位。到了晚年,他編定《小倉山房全集》時,對自己的詩文做了一些改動,有的改動還相當大。袁枚早年的一些單刻本別集,比如,《雙柳軒詩文集》,與后來《小倉山房全集》中所收詩文對校,頗有不同,甚至面目全非。依據《小倉山房全集》來編輯《袁枚全集》,不能不面對并且處理這個問題。其實,早在2008年,復旦大學陳正宏教授就專門撰文,對這個問題展開探討[5]。后來,他又指導博士研究生鄭幸完成學位論文《袁枚年譜新編》,對此問題做進一步研究[6]。這不但是文本異文或者版本異同問題,而且關涉到袁枚的文學思想和創作技巧,是個繞不開而且饒有趣味的話題?!对度戮帯穭h除了舊版一些內容,也增補了一些新內容。舊版《袁枚全集》收錄袁枚隨園弟子及其親人的一些作品,新版全部剔除。另外,托名袁枚的《詳注圈點詩學全書》和《怪異錄》,前者依托《隨園詩話》,后者依托袁枚《子不語》,現經考訂確認為偽作,新版就不予收錄。與此同時,新版新收三種刊刻本(或篇目有出入,或多異文)、袁枚集外詩文尺犢、兩種袁枚手稿,其中一種是紀游冊(日記),一種是乾隆庚午辛未壬申手稿兩卷,一直在袁氏家族后入手中深藏不露,最后還增附有關袁枚傳記、年譜等參考資料[4]。由此可見,整理明清人尤其是清人文集固然有困難和挑戰,也很可能有意外的收獲和突破,從某個圖書館或檔案館積滿灰塵的書架上,從拍賣市場的某些拍品中,也許會有令人心動的發現??傊?,盡管新舊兩版只相隔20年左右,可是時移世異,重新整理校定就有了必要。這既是學術研究日益深化的需要,也是社會發展出版升級的需要。

三、成績

毫無疑問,明清人全集整理出版的成績是值得肯定的。首先是涉及面廣,從明代、清代到近代,從書畫家、名人、學者到文學家,應有盡有。下面所開列的名單掛一漏萬,無意求全,只是為了舉例說明而已。

1.明代人全集

《王陽明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

《董其昌全集》,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年

《歸有光全集》,嚴佐之等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

《凌檬初全集》,魏同賢、安平秋編,鳳凰出版社,2010年

《馮夢龍全集》,魏同賢編,鳳凰出版社,2007年

《李開先全集》,卜鍵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馮惟敏全集》,謝伯陽編,齊魯書社,2007年

這里有思想家、藝術家,也有文學家。同是文學家,凌檬初、馮夢龍與歸有光又有不同,除了是作家和編輯,他們還是出版家。

2.清代人全集

《顧炎武全集》,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所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黃宗羲全集》,吳光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

《船山全書》,岳麓書社,2011年

《傅山全集》,尹協理主編,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

《龔鼎孳全集》,孫克強、裴喆編校,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

《冒辟疆全集》,萬久富、丁富生編校,鳳凰出版社,2014年

《呂留良全集》,俞國林編,中華書局,20巧年

《榕村全書》,陳祖武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

《金圣嘆全集》,陸林編,鳳凰出版社,2008年

《嘉定錢大聽全集》(增訂本),陳文和編,鳳凰出版社,2016年

《嘉定王鳴盛全集》,陳文和編,中華書局,2010年

《寶綸堂集》,陳傳席編,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

《鄭板橋全集》,卞孝萱、卞岐編,鳳凰出版社,2012年

《包世臣全集》,李星、劉長桂校,黃山書社,2014年

《納蘭性德全集》,閔澤平編,新世界出版社,2014年

明清之際的幾位大思想家、大學者,包括顧炎武、王夫之、黃宗羲等都出了全集,至于《傅山全集》,山西人民出版社原在1991年出過,2016年又出了一個新版,新版比老版有所充實,篇幅增擴不少。這一時期的作家比如侯方域、冒辟疆等,全集也被整理出版。在學者中,除了《榕村全集》《金圣嘆全集》,我個人比較重視的是《錢大聽全集》《王鳴盛全集》。錢大聽的學問令人高山仰止,《嘉定錢大聽全集》出版后,我就買了一套認真拜讀。后來又有了《王鳴盛全集》。這兩個全集都是揚州大學陳文和先生主持的,當然參加者不止他一個人。在明清書畫藝術家中,如鄭板橋、陳洪綬以及包世臣等人,現在都有全集了。近十幾年來,在中國美術史研究領域,尤其是書畫研究領域,文獻整理取得了長足的進步。書畫家全集的整理與研究,就是一個例證。清代詞人納蘭性德的作品很受讀者喜歡,他其實并沒有太多作品,近年出現了一種《納蘭性德全集》(新世界出版社,2014年),標榜其全,顯然是出于市場考慮。此本簡體橫排,其所設定的讀者對象應是普通讀者,所以,不僅匯集納蘭性德現存所有詩詞作品,還加上注釋和詞作賞析。對于普通讀者來說,注釋和賞析當然是需要的。此書名為全集,實為別集。個人以為,如果采取這樣一種方式來整理全集,似乎有些奇怪。要之,全集應該有全集的整理方式,與別集的整理有所不同,與選集的整理亦有不同。

3.近代人全集

《弘一大師(李叔同)全集》,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

《陳夔龍全集》,李立樸等編校,貴族民族出版社,2013-14年,

《皮錫瑞全集》,吳仰湘編,中華書局,2015年

《廖平全集》,舒大綱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巧年

《儀征劉申叔遺書》,萬仕國編,廣陵書社,2014年

《左宗棠全集》,岳麓書社,2014年

近代名人及文人、學人的全集,近年來也出了不少,其中與清史文獻叢刊有關者占了相當大的比例,比如,晚清經學家皮錫瑞的全集。也有一些與清史工程沒有關系,比如,清代最后一任北洋大臣陳夔龍的全集,那是我的同學李立樸先生主持整理的。他效率很高,只花三四年時間就完成了,厚厚三大冊,內容詳盡豐富,在貴州民族出版社出版。至于近代名臣曾國藩的全集,已不止一次出版。

其次,明清人全集不但涉及面廣,而且內容豐富。詩文創作、經史論著、奏疏書札、金石書畫題跋,多學科的豐富內容是對整理者學力的挑戰。比如,最近出版的《莫友芝全集》(張劍、張燕嬰整理,中華書局,2017年),多達12冊。莫友芝學問廣博,涉及面廣。學文學的人可能覺得他是文學家,做文獻的人覺得他是文獻學家,精通版本學、目錄學,做金石學的人覺得他是個金石學家,做經學的人,又覺得他是個經學家。這幾個學科領域的內容,他的書里都有涉及,像《宋元舊本書經眼錄》《邵亭知見傳本書目》,文獻學專業的人多半知道,而文學專業的人就未必了解。莫友芝的一些著作還涉及中國西南的地方歷史,比如,《黔詩紀略》,這是很重要的貴州地方文獻,研究文獻學或金石學的人未必關注這些??傊?,整理出版像莫友芝這樣學涉多方的人,對于學術研究特別有益,因為只有全集才能完整呈現莫友芝學問的面貌,呈現其所涉各門學問之間的彼此聯系,從而認識莫友芝學術思想的“全人”。從全局的角度,以全集的文獻為基礎,研究莫友芝學術的各個方面,而不囿于某一學科視角,那么,研究視野及其深度、廣度肯定迥異于前。

在明清人全集整理方面,這些年取得的一個成績是后來居上,精益求精。前文說到《袁枚全集新編》就是一個例子?!都味ㄥX大聽全集》也有增訂本。就整理質量而言,后出者水平一般總比前出者有所提高,總有一些修訂。我再舉一個例子。近代學者劉師培只活了36歲,卻留下了相當可觀的各類作品,幾乎令人難人置信。早在1997年,中央黨校出版社就出過一個《劉師培全集》,它根據的是1930年代劉師培剛去世不久編定的《劉申叔遺書》,沒有花多少工夫,既不全,也不精。后來,廣陵書社把劉師培全集重新整理出版,就比中央黨校出版社的要好得多。再如,陸林先生整理的《金圣嘆全集》。此書最早是1980年代整理出版的,有些遺漏,還存在其他一些問題。1980年代能出這樣一部書,應該說是一件不容易的事。那時候編全集,有一些金圣嘆的作品未收錄,比如,像金圣嘆編的《小題才子書》就沒有收,也沒有費力做金圣嘆詩文輯佚,校點也做得不夠精。

今人編輯出版明清人全集,哪些內容要收錄,怎樣收錄,哪些不要收錄,都是要考慮的問題。陸林重編《金圣嘆全集》,比舊版增加的部分,主要是一些金圣嘆批點的書和金圣嘆編輯的書,比如,《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金圣嘆一生致力于編書和批點,對他來說,批點是很重要的,其重要性甚至超過他的詩文創作。為金圣嘆這樣的人編定全集,不收錄其批點是不可思議的。這是他一生的主要功業,他的主要文學貢獻。所以,決定全集收什么,不收什么,需要結合作者的實際,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新版《金圣嘆全集》能夠突出金圣嘆文獻的特點,突出他的特殊性,充實了內容,增加多個附錄,是應該肯定的。

為明清人編纂全集,要為讀者提供方便。知人論世,既讀其書,就需要了解其人生平經歷,全集中附錄其人年譜或有關評論資料,是有必要的。這些年出版的很多明清人全集,基本上都有各種類型的附錄,頗便讀者?!度@全集》末附《金圣嘆年譜簡編》《金圣嘆著作序跋》《金圣嘆傳記資料》《“哭廟案”史料》等,使全書兼具資料匯編性質。另一方面,全集的整理出版是一項綜合工程,以全集整理為基礎和中心,可以作進一步開發。廣陵書社發揮得天獨厚的本地資源優勢,配合當前社會學習和研究傳統文化的熱切需求,在整理出版儀征劉師培全集的同時,選擇劉師培著作中比較通俗、普通讀者比較感興趣的書目,編輯出版了《劉師培國學講論》六種(廣陵書社,2013年),包括《經學教科書·倫理教科書》《中國歷史教科書》《國學發微》《讀書隨筆》《中國地理教科書》《中國文學講義》等。這是一套國學經典普及叢書,淺顯易懂,其著眼點主要在于普及,但對于研究20世紀初的教科書編撰以及當時的國學教育,都很有意義。如何從全集編纂中挖掘內容,生發選題,廣陵書社的這一個案給我們提供了啟發。

從裝幀水平和印制質量上來看,這些年的明清人全集整理出版也有可圈可點之處。開本更大,版本美觀,行款疏朗,用紙精良,總之,與20世紀比較,進步是顯而易見的,成績很大,應該充分肯定,限于篇幅,這里就不更多展開了。

四、問題

關于存在的問題,我概括為如下五個方面:

1.貪多務得,甄辮不精

全集首先應該“全”,但是,“全”又是有前提的。一是要尊重作者的意見;二是收錄的必須是可信的作品。前文說過,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先師程千帆先生的全集,其實是文集,并不全。程千帆先生早年的一些詩文,并沒有收錄進來,包括中學時代和大學時代的一些詩作,發表在金陵大學附中和金陵大學的相關刊物上。我想,這些早年的作品,至少在程千帆先生本人看來,不是非常重要的。錢鐘書先生把自己的詩集編定為《槐聚詩存》,自序中說這是他的詩集定本,如果將來有好事者從事輯佚補遺,他是不領情的。這些集外佚詩,在錢鐘書先生看來,是應該刪略的。后人為前人編輯全集,往往貪多求全,努力收輯這些遺文,補進全集,以提供更為完整的研究文獻,從編者的角度來說,其良苦用心固然可以理解,但前提是這些作品必須是可信的,不會引起爭議。

2016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欒貴明編《姚廣孝集》五冊,實際上是姚氏全集,其中后四冊收錄的是《明太祖實錄》。眾所周知,《明太祖實錄》前后三次修纂,姚廣孝只是第三次修纂的監修官之一,而第三次修纂以前兩次修纂本為基礎,雖有局部改竄,但整體并非原創。換句話說,《明太祖實錄》很難算作姚廣孝的個人作品,監修此書,充其量只能算是其“職務行為”。如果《明太祖實錄》可以編人《姚廣孝集》,那么,《元史》就可以編入《宋鐮全集》,《明史》也可以編人《張廷玉全集》。顯然,這么做是不恰當的。

又如,董其昌名下有一部《玄賞齋書目》,其實此書全然出于偽托,并非董氏作品。這一點早有文獻學者專門做過考證,已有定論[7]。目錄學上經??吹健芭f(本)題”某人之作,比如,《四庫全書總目》中著錄《搜神后記》,就作“舊本題晉陶潛撰”,這意味著存疑待考。今天編陶淵明全集的人,不會把《搜神后記》收進去。也許有人會提出,《玄賞齋書目》雖然不出董其昌之手,但畢竟以他的名字流傳了很長時間,今天編輯董其昌全集,是否應該尊重這段歷史,將其錄人??紤]到此類特殊而又復雜的情形,我以為,如果出版經費或者條件允許,可以把全集分為正編(內編)與附編(外編),將確定無疑的作品收在正編,將存疑待考的作品收在外編,這樣既有區隔,又有聯系??傊?,應該以審慎態度處置這些存疑待考的作品。

袁枚在乾隆詩壇上名氣很大,托名袁枚的書也多,當時市場上一些評點著作,就托名袁枚評點以促銷。江蘇版《袁枚全集》中就收有一些托名袁枚的,適合置于外編。某一作家或名人編選的書,是否應編人其全集,應該根據具體要求對象而定。有些人是明清歷史上的著名選家,以編書刻書評點書而著稱,如前文提到的金圣嘆、馮夢龍、凌檬初等人,又如清代江蘇宜興籍的著名評點家儲欣。儲欣個人作品并不多,只有《在陸草堂集》六卷,卻有很多選本和評點,涉及《四書》《史記》和唐宋八大家等,流傳很廣,影響甚大。假如要編一部《儲欣全集》,那么,這些選本和評點是可以包括在內的,否則,就不足以突出重點,彰顯他的歷史貢獻了。又如曾國藩,學問和事功都很了不起。他編選的《經史百家雜鈔》,分量不少,影響也大,但不便于初學,所以,他又在此基礎上刪繁就簡,編了一部《經史百家簡編》,只取其中最為重要的48篇。從篇目上說,《經史百家雜鈔》完全覆蓋了《經史百家簡編》,但《經史百家簡編》有曾國藩的逐篇批點,而《經史百家雜鈔》沒有。重編《曾國藩全集》,要不要收錄《經史百家雜鈔》呢?我認為應該收,因為這部書是曾國藩學術思想的重要體現,影響太大,對研究曾國藩其人其學是必不可少的,那么,要不要收錄《經史百家簡編》呢?可以收,也可以不收?!督浭钒偌液喚帯返钠侩m然已被《經史百家雜鈔》覆蓋,但它畢竟是另一種書,同時也不占太多篇幅,以今天的物質條件,是可以收錄的。另一方面,也可以不必重錄(經史百家簡編》,只要將《經史百家簡編》的評點移到《經史百家雜鈔》同一篇目之下,加注說明就行了。

輯錄明清人全集,要使用書畫之類的文獻。如果不小心,很容易將抄寫當作創作,張冠李戴,使前人詩文作品混入明清人全集中來。宋代詩人黃庭堅字寫得好,喜歡抄寫這些前人的詩,抄寫之時只憑記憶,往往有些文句出入。明清文人也有類似情況。即使用電子數據庫檢索,有時也不一定查得出來。我在做《后村詩話》箋注時,發現《后村詩話》中提到的唐宋人詩句,也有與今傳別集或全集版本不同,文句有異,有的在數據庫中就不易查到??梢?,依靠電子數據庫進行輯佚,需要格外小心,否則有可能得出錯誤結論。2016年新版的《傅山全書》,比1991年版有很大充實,收錄了許多新的東西。在新版輯佚所得中,有一篇驕體山水賦,這也是迄今為止發現的唯一一篇傅山賦作,彌足珍貴。其文云:

今復經始,即石成基,憑林起棟。蘿生映宇,泉流繞階。月松風草,緣庭綺合;日華云實,傍沼星羅。檐下流煙,共霄氣而舒卷;園中桃李,雜椿柏而蔥蒨。時一褰裳涉澗,負杖登峰。心悠悠以孤上,身飄飄而將逝,杳然不復自知在天地間矣。若此者久之,乃還所住。孤坐危石,撫琴對水;獨詠山阿,舉酒望月。聽風聲以興思,聞鶴唳以動懷。企莊生之逍遙,慕尚子之清曠。

新版《傅山全集》將其確定為傅山的失題賦。實際上,這并不是傅山創作的,而只是傅山抄寫的。直到今天,抄寫前人作品,由于紙幅不夠,只摘抄一部分,或者省略作者名和篇名,仍舊司空見慣。傅山抄的是北齊祖鴻勛的《與陽休之書》,見于《北齊書·祖鴻勛傳》,這原是一封書信,不是賦。因為紙幅不夠,他就略去出處和作者名。熟悉魏晉南北朝文體的人能夠看出,這是典型的南北朝時期的驕文,絕不可能是賦,因為賦要押韻,而這是無韻之文。所以,假設這是傅山的作品,擬定篇題時也要考慮其文體特質,而不能徑定為賦。

由此可見,整理全集或者別集,輯佚是不可避免的。從各種各樣的文獻中輯到的詩文,有的是殘篇斷簡,沒有題目,需要為之代擬篇題。這樣做的時候,要加注說明。對失題篇章代擬題目,當然有必要,但具體應該怎樣操作,是古籍整理學者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首先,擬題不是原題,不出于原作者之手,在必要的時候,整理者可以“越姐代厄”,但必須交代清楚;其次,擬題時應該注意辨體,不要出錯。

2.底本選擇,疏于比對

古籍整理都要講究底本選擇,全集整理也一樣。顧炎武是清初著名學者、思想家,還是個文學家、音韻學家。詩文集之外,顧炎武還有一本書叫《詩律蒙告》,這是專門給人門初學者講詩律學的書。此書的一部分內容,后來被顧炎武吸收到其名著《日知錄》中。故《日知錄》中的一些條目,與《詩律蒙告》的內容有交叉重疊?!额櫻孜淙吩凇锻ち衷娢募分?,全文收錄《詩律蒙告》,這不是本書最全的版本。南京圖書館里有一部《詩律蒙告》抄本,據我的博士生劉洋對校,南圖抄本內容比《顧炎武全集》所收錄者多。整理《顧炎武全集》,最好是選用南京圖書館抄本為底本,至少應該參校南圖所藏抄本。同樣,編輯《傅山全集》,也要參?!陡登嘀鲄巧徰笤姾镶n》,因為此書多本集所無之詩[8](p.298)。

3.斷句失誤,??笔М?/p>

全集涉及面廣,文獻內容復雜,這是校點者不可回避的挑戰。什么時候應該出??庇?,什么時候不必要出,什么地方可以對文獻原文做一些改動,什么地方不能改,很多人搞不清楚。下面舉幾個例子,略作說明。

我一直認為,韻文的標點,要突出其用韻的位置。碑文和墓志文后面的銘文就是韻文,應該根據韻位來標點,通常來說,有韻腳的地方就應加句號。例如,歸有光《季母陶碩人墓志銘》如下一段銘文,應該點成這樣:“質之淑兮,又修能也。榮祿弗膺兮,年不待也。育子之憫兮,命奚在也?銘以藏之,永不壞也?!边@幾句中的“也”字是句尾虛字,韻腳落在其前面一個字;第二句的“能”字,讀“耐”(nai)音?!冻o·離騷》開頭有這樣幾句:“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薄澳堋弊x“耐”,才能諧韻。故朱熹《楚辭集注》于此處特別加注:“能,葉奴代反?!本褪翘崾救藗儾灰x錯。

又如,曾國藩《適朱氏妹墓志》銘文曰:

有女曾姓圣為宗,父班泮水祖辟雍。兩世大夫帝褒封,母江夫人劬且恭。鞠茲惠質艱劂從,嬪朱其先國比莒。納夫方軌轡如組。君舅鎮湘鄉所舉。銘者母兄滌生父,濫羼朝官無寸補。

這是曾國藩為其妹妹所撰墓志銘文。這篇銘文由兩章組成,七言句句鉀韻,屬于柏梁體,應標點作:

有女曾姓圣為宗。父班泮水祖辟雍。兩世大夫帝褒封。母江夫人劬且恭。鞠茲惠質艱厥從。

嬪朱其先國比莒。納夫方軌轡如組。君舅鎮湘鄉所舉。銘者母兄滌生父。濫屏朝官無寸補。

標點古書,需要熟悉古人的用詞習慣。例如,《歸有光全集》中有這樣一句:“理宗之褒儒,先亦審諸此五君子,從祀之議一肇,使……”,實際上應點作:“理宗之褒儒先,亦審諸?此五君子從祀之議一肇,使……”。同書“伊川深服此章,稱‘不置口””實際上應該點作“伊川深服此章,稱不置口”。由于不熟悉“儒先”“稱不置口”這兩個詞語,導致誤點,故日校點不易,只能多讀書,多查書,謹慎從事。

該出校記的時候不出校記,不該有校記的地方卻莫名其妙地出現校記?!对恼返?5冊收錄《求缺齋讀書錄》。此書是曾國藩的讀書筆記,涉及阮籍、陶淵明、謝靈運、曹植等人的詩歌。其中讀曹植詩的部分,在曹植《蒲生行浮萍篇》下居然有“逯欽立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魏詩卷》作《浮萍篇蒲生行》”,而無任何校記說明。曾國藩不可能看到逯欽立的書,這明擺著是一場烏龍。估計是編者或編輯心血來潮,忽然想起用逯欽立的書來校對一下,發現逯欽立書中的詩題與曾國藩寫的有所不同,就在書稿或校樣上注了一句,然后就竄入正文,印了出來,便成為一個笑話。

4.體例失范,不夠專業

古籍整理出版有一定的體例規范,這一方面早有許逸民先生的《古籍整理釋例》,值得我們認真學習。不幸的是,有些人未受專業訓練,還不認真學習,連最基本的繁簡字轉換都弄錯。比如,唐代詩人鄭谷,被寫作“鄭榖”,宋代詩人黃山谷,被寫作“黃山榖”,這些都是比較低級的錯誤。從前有些老輩先生做古籍整理時,做法與當今不太一樣,比如,注書之時,引書不標出具體卷次。那是由于當時體例未嚴,另當別論。今天注書,就得按照今天的規范,把具體的卷次標注出來。

中國書店出版社的《王陽明全集》,沒有整理者的名字,卻有一段“出版說明”,寫得很有意思?!罢f明”講到此書整理的幾條體例,包括把原來的繁體豎排轉成簡體橫排,改正原版中明顯的錯字,將異體字和古今寫法不同的字按照現在通行的標準處理,改為國家標準規定的字形。比如,《王陽明全集》中凡是出現“服事”的地方,都被改成“服侍”,因為“服侍”是現代漢語的標準寫法。強行讓明代的王陽明遵從《現代漢語詞典》的用字用詞規范,以今例古,亂改古書,這種做法真是可笑。此外,《王陽明全集》用簡體橫排,全書無校注,但是,書中只要涉及年號,就一概括注公元年份,比如,第1頁徐階《王文成公全書序》“隆慶壬申”后就加注“(1572)”,這也不合古籍整理的一般規范。

5.重復出版,浪費資源

近年來,重復出版的現象比較突出,這一現象不僅存在于明清人全集整理出版中,還存在于其他類古籍的整理出版中。全集與別集相重復,文集與全集相交叉,同一版本出了再出,如果不能后出轉精,不能形成各自的特色,那就容易造成資源的浪費。

王陽明和曾國藩是明清兩代的大名人,二人全集出了不止一種。據我所知,王陽明全集至少有四種,浙江古籍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線裝書局和中國書店出版社都出過,分別在2010年、2011年、2014年和2015年,有的是舊版重印,有的則是新編。原以為中國書店出版社后出轉精,現在看來亦未必然?!对鴩芬灿卸喾N,其中比較好的應該算是岳麓書社的《曾國藩全集》,中國書店與同心出版社所出,應該是差不多的,都是根據原來李翰章、李鴻章??北揪幙?。中國書店版錯別字以及標點斷句失誤,時或可見,不堪思適?,F今編《曾國藩全集》,別的暫且不說,至少應該先把湖南省博物館和湖南省圖書館所藏曾國藩書信補進來,再去翻檢歷來出版的晚清書札集中的曾國藩書札。有個問題接踵而至,那就是曾國藩的書信很多,有的是由他的幕僚代擬,公函尤多,簽了他的名字就發出去了。這是需要仔細甄別的。武漢出版社也出過一冊《曾國藩大全集》,名不副實,只選錄曾國藩《冰鑒》和一小部分家書,竟然也號稱“大全集”,太不可信。其實,從市場營銷的角度,也大可不必貼“大全集”的標簽,可以另外設計一個比較吸引眼球的書名。

五、思考

全集的整理出版不容易,不僅需要寬廣的知識面,還需要專業素養和責任心。從事古籍整理,傳承文化,奠基學術,雖然得不到大眾歡呼,甚至無法獲得所在單位工作績效的肯定,但是,這項充滿奉獻精神的寂寞而又光榮的工作,值得我們投入精力,認真負責地完成。

第一,要有總體規劃。在確定整理對象之后,要根據對象的具體情況,因地制宜,確定策略和體例,這樣有利于更好地開展工作,事半功倍。不同作者的全集,可以突出不同的重點,采取不同的整理方法,不要一門心思求大貪多。

第二,循序漸進,不急于求成。如果有一個強大的團隊,齊心協辦,分頭負責,效率當然很高。如果是個人的項目,建議分期分批完成。

第三,整理全集,書前應該有一篇有分量的前言,詳細介紹該作者、該全集的情況。此外,全集中的每一本書都要有一個介紹,包括此書成書過程、沿版本情況等。如果在舊有全集的基礎上作整理,那就應該說清這次重新整理新在何處,意義何在。

第四,全集整理,輯佚與辨偽都很重要。通俗一點說,輯佚是做加法,辨偽是做減法,二者是緊密相連的。前文說了甄辨,也就是辨偽,這里再重點講講輯佚。對全集來說,也許輯佚更為重要。明清尤其清代文獻存世尚多,輯佚大有可為?;蛟S乾嘉以前比較難些,道同以后就不一樣,晚清名賢的手札、日記、手稿等,或藏于家族后入手里,或被公私圖書館博物館收藏,或出沒于拍賣市場之上,用心輯佚,往往會有收獲。我國臺灣地區的陳鴻森先生對乾嘉學術情有獨鐘,致力于為乾嘉學人輯佚文、編年譜,多歷年所,貢獻突出。他輯過王鳴盛、錢大聽、阮元等多家遺文,僅阮元遺文就輯存274篇,涉及記、碑、志、說、銘、序、跋、題辭、書、傳等文體,蔚為壯觀,為新編《阮元全集》奠定了重要的基礎。輯佚材料的重點來源,是書畫文獻(如書畫題跋)、石刻文獻(如碑志)、地方文獻(如方志)、寫本文獻(如日記和稿抄本)、域外文獻(如日本發現的曹學佺《石倉全集》),以及前此未曾刊布的文獻(如家族收藏)等。例如,江蘇常熟翁同龢家族的文獻,其后人翁萬戈先生手里頗多收藏,翁萬戈先生現已將這些家族文獻捐贈上海圖書館,其中一部分已整理出版。假設要編翁同龢全集的話,這些文獻當然不能遺漏。

第五,培養學術眼光,挖掘新的選題。明清人全集還有許多值得整理出版而尚未擺上議事日程的,有必要加以整理出版。比如《阮元全集》。有些全集以往雖然經過整理,但比較粗淺,還可以進一步挖掘,進行精細整理。這都需要以學術的眼光審視,從學術史的視野去挖掘新題目。

第六,編制索引,方便讀者使用。凡是資料性的文獻,我都特別期待書后能編制索引,包括人名索引、書名索引乃至篇名索引等,這樣使用起來就十分方便。迄今為止,鳳凰出版社已經出了四輯《中國近現代稀見史料叢刊》,非常有用。里面有很多日記、書札,記錄了很多人事和人際往來,很有史料價值。如果這些都有索引,對清代尤其近代人物的研究會有極大的推動。我對全集索引,也有這樣的期望。如果全集出版之后能夠全部數字化,收入某個電子數據庫中,可以檢索使用,那就更好了??傊?,我希望花錢費力整理出版的明清人全集,能夠更好地服務社會,造福學者,推動學術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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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四《東坡全集》提要[M].北京:中華書局,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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