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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水果,我帶你一起飛

2018-09-30 04:54王威
長江文藝 2018年9期
關鍵詞:冬瓜海棠

王威

我是被人追上樓頂天臺的。

那是個女人,穿著一雙十幾寸高的高跟鞋,披著件溜光水滑的毛皮大衣,從銀座出來,姍姍款款地往車邊走。她剛拉開車門,我就把她手里的包搶過來,跑了。當然,女人的尖叫呀,路上的見義勇為呀什么的,就不用提了,誰都能想象得出。搶劫就是這么回事,要么被人群追趕,要么在眾目睽睽下死命奔跑;若抓到就挨頓揍送進局子,若抓不到就算賺了。

今天我是被逼無奈,因為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銀座旁邊不是有家書店嘛,居然從書店里出來了一個比燒雞還瘦的男人,他一把沒有逮到我,反而來勁了,跟我比賽起了跑步。我能怕你?也不看你的身子骨配不配!我收廢品的時候,什么架沒打過!雖然這么想,可我并不敢掉以輕心,畢竟我不占理,引來警察就虧了。趁轉彎的時候,我耗子般鉆進了貴和大廈的后門,跟著電梯一口氣到了頂層三十三樓。至于我上樓頂天臺,倒不是為了躲避燒雞男人,他現在說不定在哪里茫然四顧呢。我是想把包里的“貨”拿出來,然后把包扔掉。我拎著這么貴重的女包等于向眾人宣告了我的行為。

樓頂白茫茫一片,還保持著前天那場大雪的模樣。雪地里居然有排腳印,順著腳印看下去,我嚇了一個趔趄。樓邊沿碩大的廣告牌子上,居然坐著一個女人。她懸空的雙腳蕩來蕩去,仿佛那是自家的炕沿。我怕驚動她,悄悄順墻根坐了下來。

也許樓太高的緣故,下面沒人發現這個女人的自殺舉動。冰雪刺骨的寒涼讓我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噴嚏。女人于是回頭看了看我,并且朝我笑了笑。我發現她很年輕,比我大不了幾歲,整張臉稀疏寡淡,嘴巴過于大,笑起來像要吃人。

既然被她發現了,我就想站起來堂堂正正地下樓,重新找個地方拾掇坤包??善鹕磉€沒有一半,她就把我喝住了。坐下!聲音中氣十足,聲勢如同警察。我嚇得“咕咚”坐了下去。她便又回過身,背朝著我,繼續蕩悠起她的雙腿了。我把坤包掛在脖子上,想爬下去。在這個鬼地方待著,早晚要出事的,一出事就是人命官司,有嘴也說不清。我剛要起身,她問我話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趕緊坐正了身子。

我,叫劉水果。我脫口而出。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對她如實稟告,大概是太過慌張了吧。

劉水果,我帶你一起飛吧。

我確定這是個神經病。要飛你自己飛,我可不想死,我還沒找到鄭小渡呢。心里這么想可嘴上沒敢說出來,萬一她真在我面前飛了,我不也得跟著魂飛魄散?

你,叫什么?我沒指望她回答我,來濟南這兩年,這是我第一次問人家名字。

海棠。

……

我爸爸給我取的。今天是他生日。海棠回頭看著我,認真地說,仿佛她爸爸的生日與我有關一樣。如果說我從哪會兒開始想坐在雪地里跟海棠說說話,就是從這會兒,從她說爸爸的時候。

我爸媽都不靠譜,在老家諸城,整天就知道吃喝嫖賭,活著跟死了沒有什么區別。每聽到別人提爸爸,我就會感覺新奇,就想知道別人的爸爸是什么樣的。

這個廣告牌子是我爸三年前釘上來的。海棠自豪地說。我爸就在這家廣告公司上班,專門出外勤。

你坐在那上頭是想死給你爸看嗎?我也不想這么說,可是腦子里面一時沒有其他話。再說,她坐在那里蕩悠雙腿,我心里一直穩不下來,總擔心廣告牌子帶她飛了。

釘這個牌子那天也是他生日,我跟他一起弄上來的。

我感覺索然無味,一個生日有什么好說的,如果說說她爸是怎么虐待她的,我倒是能跟她對答?!疫€是想找個地方處理這個坤包。

然而,沒等我走,就聽到樓下傳來亂七八糟的腳步聲,憑經驗,我敏銳地覺察到,警察上來了,我被發現了!

我慌亂地觀察著這個一眼望不到邊的平臺,發現離我最近的出口不到十米。我說,海棠,警察抓我來了,我得走了。海棠笑起來,笑聲像電視劇《天龍八部》里的天山童姥那樣放肆。海棠說,他們是來救我的,不是抓你的,你看樓下早就站滿了人。我好奇地想上前去看看,被海棠制止。別過來!她依舊像剛才那樣大聲地喝住了我。

通道口冒出來兩個警察。我心里咚咚直跳,慢慢往墻根退。我后悔沒有把坤包藏起來??墒蔷斓淖⒁饬Σ⒉辉谖疑砩?,他們倆看著海棠,愣在那里沒敢輕舉妄動。我心里冷笑,除非是太上老君來,否則誰都沒治,她坐的那地方是廣告牌的邊沿,拖不好就是殺人。如果能把她拖下來,我早就那么辦了。

這時候,海棠說話了。海棠說,警察哥哥,我就是在這里坐會兒,不往下跳。其中一個年長的警察說,我們知道你不往下跳,可是這樣很危險,也擾亂治安,所以,你還是下來吧;或者我們過去扶你下來。海棠說,我就是上來坐會兒,這是我爸爸安裝的廣告牌子呢。

我知道警察下一步會要海棠家里的電話,然后她爸爸她媽媽還有親朋好友全都來,他們會哭得昏天黑地,然后,她被成功解救,警察受到表彰。而我,如果繼續留在這里,就是等待拘留。

于是,我慢慢靠向放坤包的地方,那里的雪被我坐化了,汪成了一攤臟水,坤包泡在里面顯得很可憐。我拿起坤包盡量裝得若無其事,我甚至希望自己變得透明,誰也看不到我。在夢中,我經常變得透明,那些追趕我的人、打我的人穿越我的身體而過,卻一無所獲。透明的我俯視著他們,沒有恐懼,十分開心??蛇@不是夢里,是光天化日之下,太陽就在頭頂,我無論如何也變不成透明。果然,身后的警察喊我了。喂!那個,小孩,你叫什么?我一個激靈把坤包抱在了懷里。我雖然矮小瘦弱,可今年也十八歲了,不至于是個小孩。他叫劉水果。海棠替我回答。讓他走吧,沒他什么事。

聽到最后這句話,我拔腿就沿通道跑下去了。跑到電梯口,我腦子里還是一片混亂。為了怕再遭不測,我迅速拉開坤包,把里面的錢掏出來放進棉襖口袋,然后把包塞進了電梯旁的垃圾桶里。電梯帶著我平安下行的時候,我倚著廂壁總算松了口氣,捂著鼓囊囊的口袋,一路順暢到了一樓。我沒有急于走出電梯,我靠在里面吸了一根煙。吸完煙,我又把電梯按到了33。

又一次回到天臺,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兩個警察竟老老實實坐在了雪地里,他們肯定也遭到了海棠那句中氣十足的“坐下”。雖然坐在冰冷的雪地里,可他們依舊苦口婆心地勸她下來。海棠只管在廣告牌子上游蕩雙腿,根本沒有理會他們的話。我小心翼翼地避開警察,喊海棠,海棠,你下來,下來。海棠說,為什么?我說,下來談談你爸爸。海棠驚喜地扭頭看著我說,真的?我使勁點了點頭。兩個警察驚喜地看著我,示意我繼續營救下去。海棠說,你過來我讓你看樣東西。我朝廣告牌子走去。我聽到警察在我身后發出一個嘆詞,我明白,那是警告我小心點,別把事情搞砸了。

廣告牌子在大樓的邊緣,那里的風大且冷,海棠的嘴唇凍得烏紫??吹轿医?,她小心地挪開一直按著廣告牌沿子的左手,我這才看清,上面有刀子刻的幾個字:老海,生日快樂。2014年2月1日。海棠小聲說,這是我刻的,老海不知道,他要是知道非剝了我的皮不可。我說,為什么?她說,老海是個認真的人,他會覺得我這是損壞別人的財物。我朝樓下瞄了一眼,下面那片烏壓壓的人頭變得模糊旋轉,我趕緊縮回了身子。

我伸手扶海棠下來,她的手冰一樣涼。她在平臺上剛站穩當,那兩個警察倏地一左一右把她架了起來。海棠奇怪地左右看看他們說,你們干嗎?警察說,跟我們去趟所里做個筆錄。我一聽不妙,趁海棠掙扎的當兒,我快速跑掉了。

我從小賣店買了個面包,邊吃邊蹲在派出所門口的冬青旁等海棠。她是這個城市第一個跟我交換名字的人,我應該信守諾言,跟她談談爸爸。天快黑了,海棠也沒出來。那個凍得僵硬的面包進到肚子以后,我反而餓得更加厲害了??墒俏也桓译x開。我撕了一個冬青葉子放在嘴里胡亂嚼著,一股辛辣味直沖腦門。

到海棠出來,我都快凍餓而死了。海棠說,哪能那么容易死,我爸躺在床上待了九十七天才沒了最后那口氣。我以為聽錯了,你爸不是今天過生日嗎?海棠沒有接話,她說,走,我們去吃碗長壽面。我豪邁地說,我去買個生日蛋糕。海棠沒理會,把我拽進了派出所旁邊的拉面館。

我們點了三碗拉面,海棠說另一碗是爸爸的,讓我代他吃了。好久沒有人和我一起吃飯了,吃完兩碗拉面,雖然肚皮感到要爆,可我渾身上下充滿了力量。我說送她回去,她說我們還沒有談談我爸呢。

是啊,還沒有談談她爸爸呢。

我先開了個頭。我像個真正的大人那樣告訴她,以后不要去坐那個廣告牌子了,如果摔下去,你爸會懊悔死的。

海棠沉默了一會兒說,那我去哪兒陪爸爸過生日?

你找我,我替你爸吃長壽面。

海棠的眼圈一紅,咧開大嘴笑了。一時我沒了話說,低頭夾盤里剩的那幾根土豆絲。這時,冬瓜和他的手下進來圍住了我們的桌子。我趕緊跟海棠說,你走,改天我們再聊。冬瓜抱著胳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說,你這樣的狗娘養的也配跟妞一塊吃飯?我看了看碗里剩下的拉面湯,真想端起來扣在他的臉上。海棠大姐一樣站起來說,哥幾個坐下,我請客。有什么事情攤開來說,說透了就是好兄弟!海棠這幾句話充滿了江湖味道。冬瓜重新打量起海棠,我也是。冬瓜說,妞看著不大,胸懷倒挺寬廣。一邊說一邊跟手下人肆意狂笑。屋子里的食客紛紛站起來往外走。

海棠讓老板炒幾個菜過來。老板歉意地說,我們打烊了,你們去別家吃吧。海棠摸出電話快速地按了幾下,說,劉隊,你還在所里嗎?冬瓜一愣,哪個劉隊?你他媽下手倒快。海棠說,就是旁邊洛口派出所的劉隊啊,讓他過來陪咱們喝一壺。冬瓜立馬帶人走了。走之前撂下了一句話,劉水果,你等著我!

海棠隨后也拉著我走。我說劉隊要是到拉面館找我們怎么辦?她說找啥找,我哪有什么劉隊的電話。

在公交車站牌,我看著海棠上五路車走了。我沒問她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我這種身份,問她這些問題不恰當。當然她也沒有問我。

我現在還住在以前和鄭小渡收廢品的地方。前年開業的時候,鄭小渡躊躇滿志地給它取了個惡心的名字“鏗鏘二人行”,說這個名字富有詩意?,F在廢品站雖然關門了,可是房東不退房租,我也怕鄭小渡不定哪天再回來找不到我,就想在這里住到租房合同期滿。二叔曾經來找過我,拖我去他打工的建筑工地搬磚??墒枪ゎ^拒絕了我,說打眼一看就不是個正經鳥?!€真有眼光,自從鄭小渡失蹤以后,我的確就不是個正經鳥了。

兩年前,鄭小渡煽動我跟他一起來濟南收廢品的時候,我剛初中畢業。因為沒有考上高中,劉伙伴,就是我那吃喝嫖賭的爸,讓我去讀技校,說讀技校自己不花錢,國家還倒貼。我找鄭小渡商量,鄭小渡說就算讀了技校還是得再找工作,倒不如先跟著他把錢賺了再說。于是,我們倆就來到了濟南。劉伙伴當然拿我沒辦法,他們兩口子自己都不干正經的,有什么資格管我?

鄭小渡是個什么樣的人呢?鄭小渡,男性,二十四歲,高中肄業,身體纖弱,秉性神經質。說實話,他的氣質倒真像個詩人。他尤其喜歡那個叫余秀華的女人的詩,只要收來廢報舊書,他就瘋狂地在里面扒拉。其實,我也愛扒拉那些東西,但是我跟鄭小渡不在一個愛點上,我喜歡的是歷史書。上學的時候,歷史考試我幾乎每次都能得一百分,可遇到其他科目就蔫了。

有一天,我居然在破爛堆里翻出了一本《敦煌學十八講》,雖然破爛不堪,可我還是把它對接成了形,窩在那里看到天黑。站起來時,頭上嘩啦啦地響,原來頭發上結滿了冰花。我的臉也是那天下午凍爛的,時不時會流出一些黃水。我沒管這些,把書掖在黃大衣里面,回到廢品收購站那間薄墻爛瓦的屋子里。站在屋門口,我突然萌生出了攢錢去敦煌的念頭。鄭小渡不在,爐火滅了,屋里比外面還要冷。

沒人來賣廢品的時候,我和鄭小渡經常這樣互不見面。雖然不見面,可是我知道鄭小渡在扒拉廢紙堆,指望能找到本詩集;而他卻不知道我也在扒拉另一個廢紙堆,找歷史書。扒拉來扒拉去,有時我們也會扒拉到一起。每當這時候,我就會若無其事地說,我把它們整理整理。對于喜歡歷史這件事,我一直覺得挺丟人的,一個收廢品的初中畢業生,滿臉都是凍瘡,手背凍得裂了口,還有資格喜歡讀史書嗎?

剛開業的那一年,我們過得倒也風平浪靜。我跟鄭小渡勤快能干,一個電話,不管夜晚還是凌晨,不管刮風還是下雨,我們都會上門收貨。很快我們就贏得了周圍小區和工廠的青睞,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有時晚上睡覺前,我們也會偶爾討論一下攢了錢干什么。鄭小渡說,送父親去醫院看眼睛,他的眼疾越來越厲害了;然后出一本詩集??吹轿覜]吭聲,鄭小渡問我攢錢干什么,我說還沒想好。其實我想去買一套《史記》和一套《資治通鑒》。上學的時候,我曾在歷史老師的桌子上見過這兩套書,翻看了幾頁,沒看夠。

事情也就在我們喜歡詩集和史書中出現了轉折——別以為是好的轉折,比如被記者發現,編造出“破爛站里的閱讀者”、“破爛站里的金鳳凰”等等自強不息的勵志故事。這種不靠譜的故事除了給窮人一絲虛幻的燭光,讓他們自我溫暖一陣子,沒有其他任何意義。我們的轉折不是這,我們的轉折是拳腳相加鼻青眼腫,最后直接導致了鄭小渡失蹤,收購站關門。

那天,讀完《敦煌學十八講》,我從廢紙堆里把鄭小渡拽出來,他在里面睡著了。我們講定,如果以后看到喜歡的破舊書籍,就出雙倍的價格收購,這樣來賣這種書的人會越來越多。當然,講的時候我沒有說歷史書,我打的旗號是鄭小渡所喜歡的余秀華之類。鄭小渡一聽,激動得臉都紅了,他握著我的雙手說,劉水果,你會成為一個真正的文化人,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因為你尊重文化。我差點被他說吐了,我抽出手來罵了句臟話。他腦子有毛病,動不動就說到云端里去,我不跟他一般見識。鄭小渡卻不罷休,繼續表達他的感激。他說,劉水果,收這些書的雙倍價錢,不能讓你跟著吃虧,那多用的錢全由我出。我說滾你媽的蛋鄭小渡,你要這么想以后再收來余秀華什么的我就撕成碎片,揚它個雪花飛舞。

我們用雙倍價格收購的第一批書,有三本:《飛鳥集》《倉央嘉措詩集》和一本沒有封面的無名詩集。這些書是夾雜在酒瓶子和紙殼子里來賣的,賣書的是個奶奶,她看到鄭小渡翻書的手因激動而發抖,就說,可憐見的,書送給你們了。鄭小渡一聽趕緊往外掏錢,奶奶不行,不行奶奶,我要給您錢,多給您,說好的。

可能奶奶回去替我們做了宣傳,那幾天,不只那個小區,其他小區也有很多人家打來電話,讓我們去拉舊書。跟隨舊書的,還有其他廢品,源源不斷地涌向收購站,我們的“鏗鏘二人行”變得遠近聞名起來。

這些書讓我們如獲至寶,雖然我表面一直是淡淡的,可是天知道,當我每每扒拉出本歷史書的時候,心里有多激動和興奮。

那天吃完晚飯,鄭小渡要給我讀他寫的詩,他說這是他的處女作,寫給他媽的,出來一年了,清明節都沒有回去給他媽掃墓,他很想念她。

小時候,我跟父親一起/用一抔黃土/把她種在了地下/我以為來年/她會重新長成個媽媽,陪我長大/當那抔黃土變舊,媽媽依舊是我心頭的牽掛//媽媽,您不知道,其實您一直都在/那些哭泣的夜晚/您總是坐在我的身邊/撫慰我夢中的驚慌/告訴我,都會過去,你要堅強……

門突然被一腳踢開,鄭小渡的詩朗誦戛然而止。冬瓜領他那一伙闖了進來。冬瓜的收購站離我們不遠,開得比我們早,本地收廢品的都尊他冬哥。我趕緊起來給冬瓜搬凳子,請他手下那幫人喝水。冬瓜輕蔑地瞅了我一眼,踱到鄭小渡跟前,用兩根手指抽走了他手里的詩。

喲呵,還寫詩呢,還《獻給媽媽》呢!冬瓜陰陽怪氣地說。他手下那幫人跟著狂笑起來。有個跟我穿一樣黃大衣的青年繞著鄭小渡轉悠,邊轉邊說,你也有媽???我還以為你是狗娘養的呢!

冬瓜把詩歌撕碎了扔在鄭小渡頭上,狗娘養的!哈哈哈哈……屋子里充斥著他們的狂笑和污言穢語。我和鄭小渡站在那里,大氣不敢出,任憑他們取笑。他們聒噪夠了,冬瓜說,狗娘養的,知道大爺今天來干嗎?鄭小渡搖頭,我也跟著搖。冬瓜說,你他媽的破壞市場,擾亂正常價格,懂嗎?你他媽的這是想跟我爭山頭,懂嗎?我們倆呆立著,腦子里一片茫然。還是鄭小渡先反應了過來,他上前一步恭敬地說,冬哥,您老說的是我們收廢書紙的價格對吧?我跟您解釋一下。

叫哥?懂不懂規矩?黃大衣朝著鄭小渡的脊梁就是一棒球棍。鄭小渡像一袋糧食,“噗”地倒在了地上,緊接著棍棒和拳腳噼里啪啦落到他的身上。當然,我也未能幸免,同樣變成了一袋倒地的糧食,任憑他們踢打。

那頓毒打讓我們倆半個月沒能起床??吹奖舜四[成豬頭一樣的臉,我們不禁一齊笑了。笑完,鄭小渡說,我要把這件事寫成詩記錄下來,沒有磨難就沒有詩,不經磨難成不了詩人。我不怕!鄭小渡說“我不怕”的時候,臉上甚至閃現出一種榮耀和自豪。我扭過頭去不再看他,嘴里狠狠地罵了一聲傻逼。

本以為冬瓜揍了我們這一頓出出氣就拉倒了,誰料半個月后,也即我們臉上掛著彩蹬著三輪車重新昂揚上崗不久的那個晚上,我們載著收來的滿車斗貨剛進“鏗鏘二人行”的大門,又冷不防挨了一頓亂棍和勒令我們停業的威脅。至于打人和被打的情景,跟那晚完全一樣,因此也就不再重復。所不同的是我們的心態,我們的所思所想。鄭小渡說我們不能這樣白白地受了苦,我們應當把這一切詳詳細細明明白白地記錄下來,記進我們濟南漂泊的歷史中去。這次我沒再罵他傻逼,我說正打算寫一本《劉水果史記》,記錄每天發生的事情。既然這樣就把史記的名字改成《鏗鏘二人行》,或者叫《鏗鏘列傳》。鄭小渡連連說好。這些都是我們趴在床上說的——我們的脊梁已經爛糊得不敢倚靠任何東西。但是我們沒有去買藥,我們靠語言療傷。我跟鄭小渡說,一直這樣挨打實在吃不住,不定哪一天把性命搭上也大有可能,要不我們就主動去找冬瓜道個歉。鄭小渡的眸子突然黯淡下去,半天沒有出聲。待我一覺睡醒,聽到他在抽泣。我問,鄭小渡,你怎么了?鄭小渡說,劉水果,活著好難??!我說別犯神經了,我們在老家時,哪天不打架?

在鄭小渡的抽泣中,我重新進入了夢鄉。夢中,我在家鄉的涓河里撈了許多魚,奶奶站在岸邊喊我回家吃飯,稀疏的白發飄散在風中……

整整一個月,我們幾乎沒有開張,偶爾有幾份零散的廢品送來,我們忍著疼痛蹣跚著去過磅。這期間,我們收到過一本《李白詩集》。晚間趴在床上,我們輪流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我說李白就是矯情,思故鄉不會回去看看?

鄭小渡沒有接我的話,不過從那時起,我發現他臉上的憂傷再也沒有消散過。

那天下午,烏云壓頂,北風凜冽。我瞞著鄭小渡,一個人去找冬瓜,我知道鄭小渡承受不住,我不想讓他受侮辱。冬瓜的辦公室可不像我們那個破窩窩,集灶房、睡床、辦公、倉庫于一體。他的辦公室是真正的辦公室,里面有碩大的魚缸和闊氣的老板臺。冬瓜正半躺在按摩椅里,由一個女人伺候著泡腳。他不理我,更沒跟我搭腔。我站在門口,低著頭。魚缸里那條金龍魚攪動著水嘩嘩響,我不時偷偷看兩眼,不知道它吃的什么好東西長得這么肥碩。

直到天快黑了,冬瓜才心滿意足地把腳從盆里拿出來,連看我一眼都沒有,說,現在想恢復原價格了?晚了,我已經看透你們的狼子野心了,收拾收拾,哪來的滾哪去!

我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么奴顏媚骨,冬哥,還是給我們次機會吧。

叫冬爺!

冬爺,給我們次機會吧。

可以呀。冬瓜臉上露出了猥瑣的笑,那個女人也跟著笑。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笑,可是心里覺得笑總比罵強,也就跟著強笑。

冬瓜說,你比那個嘰嘰歪歪的鄭小渡強,冬爺今天就不難為你了,喝了這盆洗腳水,以后價格隨你們定!

我已經做好跟他們一齊笑的準備了,我覺得這是個玩笑,他們一定會笑一陣的??墒俏葑永锞尤粵]有一點動靜,沒有人笑,連呼吸都聽不到。我慌亂地抬起頭,才見屋里屋外站滿了穿黃大衣的人,一個個手握木棒。我耳邊無緣由地響起鄭小渡那句話,劉水果,活著好難??!

我看到冬瓜的老板臺上架著一把彎刀,我確定這是件工藝品,但我不確定這件工藝品能不能殺人??晌疫€是試了!只是沒等我把刀從刀鞘中抽出,就被領頭的黃大衣打翻在地。他用鞋底踩著我的臉,肆意揉捻。我破口大罵,用諸城方言,從他們本人一直罵到他們的一百代祖宗。這次他們沒有一窩蜂地上來打我,冬瓜讓黃大衣踩住我的臉,其他人排隊上來,一人掄我一棒球棍。冬瓜說這樣顯得文明。

我身上那件只有出門才穿的羽絨服,很快就被抽爛了,無數的劣質鵝毛鴨毛雞毛人造毛在辦公室飄揚,幾乎每個人身上都沾上了這些五顏六色的毛,于是他們下手更狠了。大約從第十棒開始,我身上就感覺不到疼了,我機械地罵他們,罵的什么我自己也聽不懂。當我被抽到第二十六棒時,鄭小渡惶惶趕來了,在那些飛舞的五顏六色的鵝毛鴨毛雞毛中,鄭小渡撲通跪下了。他跪在冬瓜腳下,冬爺,冬爺,我發誓,我們關門,不干了,再也不干了。

那個夜晚格外長,鄭小渡去給我買來療傷的藥,一點一點涂在我的傷口上。

采購站關門的時候,鄭小渡把珍藏了多少日子的亂七八糟的詩集全扔了,他這也才發現我珍藏起來的那些歷史書,里面還有幾本高中歷史課本。我說一塊扔了吧,看書還不如去學武術呢。

鄭小渡照顧到我能自理就悄然失蹤了,什么也沒給我留下,連一個紙片都沒有。

跟海棠分手,回到收購站時天就大黑了。我關上門,把白天搶來的錢攤在床上,看了一會兒,最后全部揚在了半空中。這是我干這營生一年來,到手最多的一次,里面還有一些外幣。等這些花花綠綠的票子全部落到地上后,我和衣鉆進了被子里。我發燒了,那兩床比鐵還硬的被子根本不足以抵擋寒冷,我凍得打擺子,“擺”得稀里糊涂。迷糊中,我好像看見鄭小渡坐在我的身邊,給我讀他寫的詩:

媽媽,您不知道,其實您一直都在/那些哭泣的夜晚/您總是坐在我的身邊/撫慰我夢中的驚慌/告訴我,都會過去,你要堅強……

半夜,我感覺嗓子眼里有個火球在燃燒。醒過來,屋子里一片白亮。外面下雪了。我掙扎著起來,趴在水龍頭上想接點水喝。自來水凍住了,除了空洞的突突聲,沒有流出一滴東西。我舔了舔口裂的嘴唇,想起了家鄉的涓河。

我在這間冰窖一樣的窩窩里躺了七天,這七天我只吃了床底四袋發霉的方便面和水桶僅剩的半桶水。七天過后,我的燒退了,除了一只耳朵被驢毛塞住了般不聽使喚外,其他一切如常。我揣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票子,又一次來到貴和大廈。我期望能遇見海棠,她是我在這個城市的一盞燈??上н@次我沒能上到大廈的天臺,因為通往天臺的樓梯口被加上了防盜門。

坐在大廈前面的馬路牙子上,我用手堵住耳朵測試聽力,隨著我的左右手對兩個耳朵的交替堵塞,世界在我面前變得忽而人聲鼎沸,忽而鴉雀無聲,十分有趣。

我始終沒有等到海棠,心里不免失望。這期間,有幾個挎包的女人從我身邊走過,我都沒有想到像以往那樣去搶。

我忽然想起那天走時海棠坐的是五路車。我即到五路車站牌下查看行駛路線,雖然不確定海棠會在哪一站下車,但這難不倒我。從這天起,我就再也沒去搶包,改為乘五路車從起點到終點來回咣當。就在那些花花綠綠的票子快要用盡了的時候,海棠終于出現在了五路車上。

我們倆甚至都快認不出對方了。

還是在上次的那個拉面館,海棠點了許多肉菜。等菜的時候,我講了我和鄭小渡的故事給她聽。聽完后她問我,你還記得鄭小渡作的那首詩嗎?我充滿感情地背了一遍。海棠說,我們找家雜志給他發表吧,那樣說不定能把他引出來呢。于是我趴在油膩的桌子上,把鄭小渡的《獻給媽媽》工工整整地寫在了兩張劣質餐巾紙上,遞給了海棠。

吃完飯在五路車站牌下等車的時候,海棠說,劉水果,回老家讀高中吧,不讀書怎么能改變這個世界呢?我說,鄭小渡怎么辦?海棠沒有回答。即將上車的時候,她說,別忘了明年的2月1號來濟南,吃我爸爸的長壽面。

我們還一直沒有好好談談她的爸爸呢!

責任編輯 吳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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