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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2018-10-16 10:43徐則臣
文學教育 2018年10期
關鍵詞:老喬行健山川

徐則臣

尋找孿生兄弟的少年從兩軍對壘的中間地帶走過,在殺聲震天之前,對左右兩隊人馬各看了一眼。月光正好,我躲在人群里,看見他轉向我們一邊時,夢幻般地笑了一下。

一個星期以前,他從南方某個城市來到北京,下火車,背著雙肩包,走走停停,最終落腳到我們隔壁的院子,和幾個江西來的賣盜版光盤的住在了一起。本來他想跟我們合租。寶來被打成傻子回了花街,兩張高低床就空出一個床位,但行健和米蘿借口最近有老鄉要來,沒答應。哪有什么老鄉,他倆就是看他不放心,聊完后就把人家打發走了。

“你看他那眼神,”行健對著我半瞇一雙眼,“迷離嗎?”我點點頭?!跋駛€神經病嗎?”米蘿問我。我也點頭。必須承認,行健學得很像,他的大眼睛闔上一半,立馬山遠水遠,恍恍惚惚如在夢中。

他們斷定這家伙有毛病。想想也是,正常人誰會到北京來找另一個自己。開始他跟我們說,還有一個叫戴山川的人活在這世上,就在北京。我們說,當然,只要不是稀奇古怪的名字,兩千多萬人里肯定能抓到幾個同名的。不,戴山川糾正我們,不僅同名同姓,他跟我是同一個人。我、行健和米蘿三人后背上的寒毛瞬間豎了起來。同一個人!戴山川瞇起了眼,目光幽幽地放出去,像一只翅膀無限延長的烏鴉飛過城市的上空,從北京西郊一直飛到了朝陽區,再往前,飛到了通州。當時我們坐在屋頂上,這是我們能夠給客人提供的最高禮遇。我們希望他能睡到寶來的那張空床上,這樣就可以把每個人的房租從三分之一降低到四分之一。

“看,這就是北京?!毙薪≡谖蓓斏蠈χ棋某鞘泻陚サ匾粨]手,“在這一帶,你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房子了。爬上屋頂,你可以看見整個首都?!?/p>

戴山川慢悠悠地點頭,“嗯,我一定能在這里找到戴山川?!?/p>

“你確定要找的是戴山川?”我問。

“不是戴山河?”行健問。

“或者戴山水?”米蘿說。

“不是?!贝魃酱ㄗ孕诺匦α诵?。后來我們一致認為,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他笑得都有點詭異陰森。戴山川一邊笑一邊說,“我要找的就是另一個自己?!?/p>

接下來他坐在屋頂上我們唯一的一把竹椅子里,跟我們講他要找的那個戴山川。他是看著那個戴山川的照片長大的。他從口袋摸出一張揉皺了的五寸照片,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咧著嘴傻笑,可能一歲都不到,頂著一頭稀疏柔軟的黃毛?!按魃酱?,”他說。然后從另一個口袋又摸出一張照片,十歲左右的男孩,人五人六地穿著一身花格子小西裝,雙手掐腰繼續傻笑,為拍照臨時梳了一個三七開的分頭。他說:“我?!?/p>

“戴山川?!蔽艺f。那個不到一歲的小東西八九年后變成了花格子西裝,又過了六七年,小西裝和我們一起坐在了黃昏時分北京的屋頂上。不會錯,看得出來的。

“我?!?/p>

“你就是戴山川?!毙薪≌f。

“他是他,我是我?!?/p>

“戴山川就是你?!泵滋}說。

“我是另一個他,他是另一個我?!?/p>

有點亂。

行健先覺得問題不對的,他指著飛過頭頂的一群鴿子說:“狗日的打下來一只吃吃?!?/p>

我和米蘿一起追著鴿子看。但戴山川的目光依然像烏鴉一樣寬闊地滑翔,鴿群不在他眼里。他堅持要跟我們說說另一個戴山川的事。

事情其實很簡單,我們可能都經歷過。小時候不聽話,父母就會說,早知道不要你了,要另外一個了。另外哪一個呢?另外一個“我”,或者我的“兄弟”或“姐妹”。在父母的敘述中,那個“我”或者我的“兄弟姐妹”,因為養不起,因為不聽話,因為某些其他原因,送人了?,F在他們后悔了,因為我們讓他們很頭疼。必須承認,這一招挺好使,年少時我們的小神經都繃不住,擔心真有個誰掉頭殺回來,穿上我們的衣服,戴上我們的帽子和手套,端了我們的茶杯和飯碗,搶了父母給我們的愛,代替我們活在這世上,于是乖乖地做回個好孩子。這種玩笑式的騙局也就管用那么幾年,大一點再怎么編排我們都不信了。大人肯定也覺得編下去很無聊,又轉回到最好使的方法上:簡單粗暴型責罵。但是戴山川跟我們不一樣,他是家里獨子,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叔叔阿姨、舅舅姑媽,一大群人供著這么一個寶貝疙瘩,哪舍得動粗的,連假想敵都舍不得給他樹立成別人。這個世界上,能與他競爭的只有他自己。一歲不到,他不好好吃飯,爺爺奶奶指著一張鑲在精美相框里的大照片(就是他掏給我們看的五寸照片的放大版)說:

“認識嗎,這是誰?”

戴山川指指自己。

爺爺奶奶搖搖頭,“不是這里的你,是在北京的你?!?/p>

戴山川晃晃悠悠走到穿衣鏡前,要鉆進鏡子里把自己找出來。

他不好好睡覺,爸爸媽媽也指那張大照片給他看?!霸俨凰?,咱們換了那個戴山川回來吧?!?/p>

戴山川趕緊閉上眼。

只要家里人往相框里一指,戴山川立馬老實。戴山川說,很多年里,他最怕的人不是父母,不是老師,也不是班上抽煙打架的男同學和馬路上游手好閑的流氓阿飛,而是墻上的那個自己。他怕到了恨的程度。那個遠在北京的自己,他是他最大的敵人。那張照片拍得很立體,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兩只眼睛都在盯著你。小小的戴山川用眼睛余光掃一下相框,在北京的那個自己就警醒地注意到了,搞得年幼的戴山川被迫成了整個小區最聽話的孩子。進了學校,他也是好學生典型,老師一次次要求大家向他看齊。他想過把照片給毀掉,不敢明目張膽地下手,裝作不小心碰掉了相框,玻璃碎了。母親倒沒怎么批評他,拿去裝潢店重新鑲了一個更漂亮的相框,還掛在原處。父親說,別再亂碰了啊。

后來,他終于長大到明白鏡框里的那個小孩不過是父母管教和要挾他的借口,因為那個戴山川一直停留在不到一歲的模樣,而他一天天長大了。但他發現自己已經離不開他了。這么多年,他只有他自己這一個朋友。沒有兄弟姐妹,從學?;丶?,同齡的玩伴都沒有,家里人怕他被人欺負,怕他出去跟孩子們瘋玩影響學習,怕跑步摔倒了,怕他跟別人爭執時打架。他只能跟墻上的自己玩。他跟相框里的戴山川說:

“戴山川,你好?!?/p>

他又代戴山川回答:“你也好,戴山川?!?/p>

“戴山川你吃了嗎?”

他再自己答:“我吃了,戴山川。你呢?”

“我也吃了。你知道《登鸛雀樓》這首詩嗎?”

“我還會背呢。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p>

“爸媽今天早上吵架了,你知道為什么嗎?”

“天熱了唄?!?/p>

“晚上又吵了?!?/p>

“因為空調沒修好?!?/p>

“老師下午批評我了,說我不團結同學?!?/p>

“那是因為你有我這樣的朋友?!?/p>

“沒錯,你說的對?!?/p>

沒錯,相框里的戴山川成了戴山川的朋友。他喜歡跟他說話,他也習慣了想象一個也叫戴山川的自己,如何在一個陌生但十分有名的城市生活。他是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他一個人在家,從不覺得孤獨;或者說,學會和另一個自己交流以后,就不再覺得孤獨了。

“沒準你真有個雙胞胎兄弟呢?”我提醒他。

“要是有個雙胞胎兄弟,”行健說,“這事我倒還能理解一點。但另一個自己,咳咳,聽著都瘆得慌?!?/p>

“除非你有精神分裂癥?!泵滋}說。

“我也想過,”戴山川坐在我們的屋頂上,把那張五寸舊照片翻來覆去地看,“但我爸媽說,他們只生了我一個孩子。一個人在世上,會不會真有自己的分身呢?”他從兜里又掏出一張照片,顯然是他剛拍的,“比如,你們在北京見過一個長得像這樣的人嗎?”

行健打了個哆嗦,撇撇嘴?!安恍辛?,憋得不行。我得上廁所了?!?/p>

他要從屋頂上下來。米蘿也跟著下,我也站起來。北京是個大地方,的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可能發生,但這事可能性很小。

“我還沒說完呢,”戴山川說。

“不用說完了?!毙薪∫呀浵碌搅说厣?,“空床位暫時不租了,這幾天我們老鄉要來借住,是不是啊你們倆?”

我和米蘿說:“嗯,是?!?/p>

事情就這么結束了。我把戴山川送出門,朝隔壁努努嘴,“那邊應該還有空床位,你去試試?”

第二天早上我頭疼病犯了,在街巷里跑步,經過隔壁敞開的院門,聽見有人含混地嗨了一聲。我停下,伸頭往里看,戴山川蹲在水龍頭邊刷牙,滿嘴泡沫地對我擺擺手。

那段時間我們的活兒都停了,小廣告不能再貼了。那是“城市牛皮癬”,警察見了抓,城管見了也抓,環衛工人見了也要追著你跑。其他游街串巷的小商販,開三輪車賣水果的,擺攤賣盜版光盤的,辦假證的,地鐵口賣唱的,推小車街頭巷口攤煎餅果子、炸火腿腸、賣切糕、賣豆漿稀飯包子盒飯的,四處游蕩賣笛子、二胡、葫蘆絲的,也都老老實實地蹲在出租屋里了。沒有人說不許出去,但你要出去那就是找死。全北京都在整頓。聽說要開重要會議。

忙著掙錢時,大家相安無事,有矛盾有競爭也沒時間掰扯;現在閑下來,有問題解決問題,沒事的也相互找個碴,吵嘴的吵嘴,打架的打架,反正都不能讓光陰虛度了。開始還是單挑,誰有矛盾誰解決,文的武的都行;后來就亂了,以武為主,誰有矛盾一大群人都上。一個籬笆三個樁,誰還沒有幾個哥們朋友。當然,事情開始也可能只是起因于一兩個人間的沖突,后來雪球越滾越大,逐漸分出了派別。反正我差不多看明白的時候,已經每天都有一兩場群架了。一個地方的老鄉結成伙,職業相近的一群也拉成幫;今天上午我找你的事,晚上就變成了你尋我的麻煩。剛開始都還節制,只用拳頭和身體,后來逐漸抄上了家伙,棍棒、鏟煤的鐵锨、通爐子的火鉗,還有年輕人防身的匕首和九節鞭,有的菜刀和炒菜鏟子也拿出來了。家伙都挺亮眼,在月亮地里閃閃發光,但真打起來,大家還是知道深淺的。開戰之前,雙方的帶頭大哥都提醒自己的隊伍:出門在外,都悠著點,一家老小都眼巴巴地看著咱們呢。所以,盡管西郊那段時間事情不斷,也傷了幾個,但基本都沒走原則,打群架更像是個集體游戲,成了清閑無聊時日里的調劑。不得不承認,打架還是挺激動人心的,每天早上醒來,我們一幫游手好閑的家伙都像打了雞血。

行健和米蘿塊頭大,一身的火氣都憋成了臉上紫紅的青春痘,這種事肯定不會錯過。每天他倆出征前,輪番把房東家里的各種能充當武器的家伙都操練一遍,然后像打虎的武松那樣提著出門。我膽小,偶爾跟在江浙一派的隊伍里起起哄,充其量是個拉拉隊員;真打起來,很慚愧,我就躲到墻角和樹根下了,整個人哆嗦成一團。關鍵是那時候頭疼。神經衰弱面對那種場面會突然爆發,我跟自己的腦袋作斗爭的精力都跟不上。這種時候,我最常干的就是撒開腿就跑。不是逃跑,是長跑,只有跑步才能振奮我衰弱的神經。

那天晚上,戴山川從兩軍對壘之間夢游般地穿過,我躲在老鄉們的后面。戰斗一觸即發,我聽見腦袋里有一種明晃晃的聲音從遠處蛇行而至,頭疼馬上要開始。我拍著腦袋對行健說:

“不行了,我得跑?!?/p>

“跑吧跑吧,”行健握著房東留下來的一根油漆剝落的棒球棍,已然進入一級戰備狀態?!熬蜎]指望過你?!?/p>

我敲打著太陽穴,后退,像個逃兵,跑步穿過月光下的巷子。跑到“花川廣場”咖啡館那條巷子,遇上戴山川。他借著月光和路燈光看每一家店鋪的櫥窗和廣告牌。我停下來,我都聽得出來自己聲音里的嘲諷:

“還在找你自己?”

“我就轉轉?!贝魃酱ㄒ稽c都不像在開玩笑,“如果真有另一個我生活在北京,那我得把這個城市好好看清楚?!?/p>

還不在頻道上?!澳憔蜎]想過你爸媽從小就在騙你?”

“我知道。那又有什么關系?”他笑瞇瞇地把盯著櫥窗的目光轉向我,“我們需要另外一個自己。你想想,如果還有另一個你,想象出他的一整套完整的生活,多有意思!我從小就想,那一個我,我一定要看看他是怎么生活的?!?/p>

不在一個頻道上。我又問:“你不是瞞著家人逃學來北京的吧?”

“我爸媽知道。他們說,好吧,出門看看也好?!?/p>

好吧。這一家人都不在頻道上。

“你就沒想過,這世界上還會有另一個自己?或者,你還有一個孿生兄弟?而你和你的孿生兄弟正好被互換了名字,你其實是作為你的孿生兄弟生活在這里,而你,現在正由你的孿生兄弟代替著生活在另外一個地方?!?/p>

有點繞。跑了兩條街剛剛緩解一點的頭疼又加重了。我腦子有問題,他比我的還嚴重?!拔覜]兄弟,只有一個姐姐?!?/p>

“如果有呢?”他很認真地提醒我,“再想想?!?/p>

沒有如果,我對他擺擺手。跑步是治療神經衰弱的唯一方法,別的只能加重病情。他還要提醒,我已經跑到了“花川廣場”的另一邊。

“如果有呢?”他提醒鴨蛋,“再想想,你爸媽沒說過?”

鴨蛋抱著小腮幫子歪著頭想?!坝?!”他開心地拍著巴掌,“我媽媽說,我要再哭,她就把所有好吃的都給我弟弟?!?/p>

“你媽媽說過你弟弟在哪兒了嗎?”

鴨蛋撇撇嘴,“沒有,我媽媽就說,長得跟我差不多?!?/p>

他把鴨蛋從小板凳上拉起來,“走,我帶你去看看你弟弟長什么樣?!?/p>

我站在屋頂上,看見戴山川牽著鴨蛋的小手出了隔壁的院子。

鴨蛋四歲,河南人老喬的兒子。喬什么不知道,他和老婆帶著鴨蛋在北京賣雞蛋灌餅,每天一大早推著車子到地鐵口或者公交站臺邊,一個雞蛋灌餅兩塊五毛錢,多要一個雞蛋就再加一塊。上班的年輕人來來往往,一個早上能賣幾百個灌餅。順帶還賣杯裝的稀飯和豆漿。兩口子一個在平底鍋上加熱頭一天晚上做好的餅、煎出一個個焦黃的雞蛋,一個賣豆漿、稀飯連帶收錢。鴨蛋早上起不來,被鎖在家里,不必早早出門的房客順便幫著照應一下。

老喬一家住在戴山川租住的院子里。區別在于,戴山川和幾個賣盜版碟的擠在正房里,老喬一家租住的是院子里單蓋的一間屋。西郊租戶多,是個房子就走俏,很多房東都在院子里搭建簡易房。單磚跑到頂,樓板封蓋,再苫上石棉瓦,風雨不怕,就是冬冷夏熱。就這樣也搶手,便宜,一家人單獨租一間,倒也清靜。老喬就租了隔壁院子里唯一的一間簡易房。

鴨蛋不叫鴨蛋,因為腦袋長出了鴨蛋形,老喬兩口子又賣雞蛋灌餅,大家就叫他鴨蛋。叫多了,老喬兩口子也跟著叫鴨蛋,本來的名字大家就給忘了。鴨蛋肯定是獨生子,這我敢肯定。老喬說過,能養活一個就不錯了,再超生二胎,這幾年的雞蛋灌餅就白賣了,也湊不上那罰款。

老喬帶老婆一早推著車子出門了,想找個安全的地方。遠點無所謂,整天閑著做不了生意,他們心里急。鴨蛋留在家里跟一幫閑人玩?,F在,戴山川把鴨蛋帶出了院子。

我在屋頂的太陽底下打了個瞌睡,也就二十分鐘,戴山川和鴨蛋回來了。鴨蛋手里舉著一張大照片對我喊:

“木魚哥哥,你看,我弟弟!”

什么弟弟,就是鴨蛋自己。這個戴山川是真能忽悠,帶鴨蛋去了趟照相館,就給他撿來個弟弟。那張照片拍得還算講究,攝影師給鴨蛋換了身時髦的小衣服,襯衫、領結,還有件掛著懷表的小馬甲,鴨蛋裝成弟弟,兩只手有模有樣地插在褲兜里。

我走到屋頂邊緣,跟戴山川說:“你這不是禍害鴨蛋么?!?/p>

“怎么是禍害?”戴山川說,“鴨蛋多孤單,整天一個人鎖家里,咱們得給他找個伴兒?!?/p>

聽得我倒是心頭一熱。小時候我出疹子,不能見風,又怕傳染別人,父母就把我鎖在屋里,無聊得我跟鬧鐘和暖水瓶都聊起了天。我就問鴨蛋:

“鴨蛋,那你告訴哥哥,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雞蛋!”鴨蛋自豪地說,“我叫鴨蛋,我弟弟叫雞蛋!”

好吧。千萬別再給他找個哥哥,要不雞鴨鵝齊了?!傍喌?,你弟弟跟你長得真像啊?!?/p>

“那當然,”鴨蛋舉著照片對我揮動,“雞蛋是我弟弟嘛?!?/p>

必須說,雞蛋對鴨蛋起到了效果。這是戴山川跟我說的,老喬兩口子請他吃了兩個雞蛋灌餅,外加一杯綠豆粥。那段時間綠豆粥價錢上去了。有專家說,綠豆包治百病,超市里的綠豆價翻了三番還是供不應求。老喬說,雞蛋太好使了,只要一指貼在墻上的雞蛋,鴨蛋立馬聽話,該吃時吃,該喝時喝,該睡覺睡覺。一個人待著也不吵不鬧,臉對臉跟雞蛋說話,弟弟長弟弟短,那個親熱勁兒,搞得他老婆都想再生一個娃了。

此言應該不虛,那段時間老喬和他老婆的確沒找我幫過忙,要在過去,隔三差五早上我都得跑過去,看看鴨蛋睡醒了沒有。

出大事了。沒擦槍也會走火,出了人命。周六下午又有一場大戰,雙方人數都過了三十,抄著家伙,那場面有點壯觀。械斗之前照例是舌戰。兩邊對罵時,一輛貨車開過來,嘀嘀嘀喇叭聲摁得急,大家本能地就緊急往后退。前面的擠后面,后面的繼續往后擠。有人被推倒了,側身倒在一把鋤頭上。鋤頭是房東過去在院子里開荒種菜時用的,房子租出去后,鋤頭就放在雜物間里,被打群架的搜了出來。為了讓武器更具有威懾力,持鋤頭的家伙特地把鋤頭打磨了一番,明晃晃亮閃閃,能當鏡子照,鋒利自不必說。寸就寸在,當時持鋤人拄著鋤柄,鋤刃自然就朝上,倒下的胖崔脖子直直就撞了上去,動脈和氣管一起切斷了。一群人圍上來,眼見著胖崔像上了岸的魚一挺再挺,脖子底下直往外冒血泡,呼嚕呼嚕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聲音把大家嚇壞了,搓著手干著急。有膽大的上來捂住他傷口,旁邊的人趕緊打120。120到時,胖崔已經死了。

那天我沒在現場。戴山川帶著鴨蛋爬上了我們的屋頂,一個跟我講另一個戴山川,一個跟我講雞蛋。戴山川說,他游走在人群里,看著一張張千差萬別的臉,覺得這世界真是神奇。既然有那么多不同的臉,一定也會有一張跟他一樣的臉,他相信長著那張臉的戴山川一定也會在茫茫人海里尋找他。這么一想,他就覺得他跟這個世界有了無窮多的聯系,對面走過來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另一個自己。他覺得自己像一環不可或缺的扣,被織進了一張大網里。

“你確信真有另一個自己?”

“這樣的感覺不好么?”他說,“鴨蛋都喜歡上了他的弟弟?!?/p>

“嗯,我天天跟弟弟說話?!兵喌罢媸墙o戴山川長臉,他手舞足蹈地說,“我弟弟可乖了,給他糖都不吃,還要給我大白兔?!?/p>

我對戴山川說:“恭喜你,這么快就找到傳人了?!?/p>

戴山川對我擠著眼笑。這時候行健和米蘿跌跌撞撞跑回來了。進了門米蘿就朝屋頂上喊:

“你崔哥去了——”

“哪個崔哥?”我問。

“胖崔!”行健喊起來。

“去做臭鱖魚了?”我真沒想到米蘿還能這么文雅地稱呼死亡。我能想到的崔哥就是那個安徽來的胖廚子,做一手好菜,尤其臭鱖魚。自備的料,在他的出租屋里做,吃得我舌頭差點咽進肚子里。

“死啦!”行健的聲音都變了。他親眼看見崔哥血盡氣絕,他被嚇著了。

在人海里找到一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不容易,一個人說死就死也同樣不容易啊,但胖崔的確死了。行健和米蘿一屁股坐在院子里,我坐在屋頂上一時半會兒也站不起來。我們都吃過崔哥的臭鱖魚,喝過他熬的母雞湯。他說,徽菜的特點就七個字:鹽重,腐敗,有點黃?!案瘮 钡氖浅赭Z魚,“有點黃”的是老母雞湯。他那么認真的一個人,說到“有點黃”臉都紅了。

問題是,胖崔跟誰都沒有過節,他只是碰巧那天休息,被同宿舍練攤兒給手機貼膜的老鄉拉過來湊數的。

出了人命大家就清醒了,原來這么玩下去也很危險,幾支隊伍沒人招呼就自動解散了。但事情才剛剛開始。一直想整頓城鄉結合部的社會治安和閑雜人等,這回逮到了機會。先是半夜三更突擊檢查暫住證,無證游民一律遣送回老家;接著清查周邊的舊房危房和違章建筑,安全設施不達標者一律不得出租,限期加固整改或拆除。以安全的名義,又解決了一部分不安定因素,因為外來者的租住環境多半都有問題。真有深仇大恨的人也打不起來了,沒那個心思:被遣送的遣送,被驅趕的驅趕,想留下的趕緊找門路,剩下的燒香拜佛,自求多福。

我們三個半夜被砸開門,手電筒直接照到被窩里。我穿著背心褲衩從箱子里摸出暫住證。米蘿記錯了地方,箱子里找不到翻包,包里沒摸著又去掏衣服口袋,最后在床頭柜里翻出來,找到了還被踹了一腳,說他浪費時間太多。

在我們找暫住證的同時,隔壁院子里鴨蛋在哭。另一撥人進了老喬的門,鴨蛋被半夜三更闖進來的陌生人嚇哭了。老喬應該是和他們發生了爭執,為此還得罪了那些人。我們聽見老喬老婆穿著拖鞋噼里啪啦地往外跑,跟在他們后面說:

“你們千萬別生氣,他真不是那個意思?!?/p>

“哪個意思也沒用!”一個硬邦邦的男聲說,“跟房東說,最遲后天中午。沒得商量?!?/p>

這個最后通牒指的啥,我們都沒深究,沒時間。天不亮周圍就亂了,收拾的收拾,搬家的搬家,有門路的趕緊投親靠友。那兩天不斷有人過來告別。聽那些資深的北漂前輩說,好幾年沒見過這么大規模的清查了。到了“后天”,推土機轟隆隆開到西郊,我們才明白通牒要干什么:強行拆除違建房。從西邊的巷子一家家往這邊推。每一間違建房都推倒,他們知道指不上房東,誰舍得對自己的搖錢樹下手。老喬第二天一早就跟房東打電話,房東咬著舌頭說,雷聲大雨點兒小,哥們啥場面沒見過,小case啦,放一萬個心住。但推土機開進了路西的巷子,老喬兩口子扛不住了,開始收拾家當。還沒收拾完,推土機就從寬闊的院門開進來了。

推房子是大事,我們都去看熱鬧。戴山川和那群賣盜版碟的也都在,沒事干,都貓在家里。那天晚上戴山川差點挨了揍,他算一個剛來不久的觀光客,火車票可以作證,但他跟糾察隊說明來京理由時,把一個隊員給惹毛了。我是糾察隊我也毛,什么叫“找另一個自己”?這小子分明在耍他,那隊員警棍都舉起來了。戴山川發現跟他們講不清,只好說,來北京是找一個失散多年的兄弟。糾察隊說,早他媽這么說不就結了?還找“另一個自己”,跟老子拽什么鳥文。拆房隊的隊長一揮手,推土機直接開到老喬的東山墻下。老喬老婆說,還有幾樣東西,再給五分鐘。隊長豎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兩分鐘。然后盯著手表看。

老喬兩口子這才真正慌起來,穿著拖鞋往房間里跑,出來的時候拖拖拉拉抱了一大堆,抓到手里的全往外扔,恨不得把床也搶救出來。隊長彎下食指和中指,對推土機的司機示意,時間到,開始。推土機司機加了一下油門。鴨蛋突然大叫:

“雞蛋!雞蛋!”

在場的都蒙了,鴨蛋叫喚什么雞蛋?反正我是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鴨蛋哭喊起來:“雞蛋!我要雞蛋!我要雞蛋弟弟!”

他說的是貼在床頭的照片。我想沖進去,但推土機的黑煙已經冒出來,開始怒吼著往前推了,我趕緊收住腳。一個人沖進房間,是戴山川。滯后沒超過三秒,推土機已經杵到墻上。司機沒看見有人進去,因為嘭嘭嘭嘭巨大的機器噪音,他聽清楚我們大喊停下和有人時,踩剎車已經來不及了。我們看見老喬一家住的簡易房子在左右晃動幾秒之后,轟隆隆倒塌了。

連司機都傻眼了。除了鴨蛋還在哭叫他的弟弟雞蛋,所有人都呆若木雞。戴山川沒出來。

那一段時間的確很長,相當之長。塵煙拔地而起。很多人的下巴都掛在胸前,遲遲沒能合上。我們就看著那一堆廢墟。一間簡陋的房子,連廢墟都單薄,石棉瓦、樓板和碎磚頭糾纏堆積在一起。司機嚇得推土機也憋熄了火。院子里只剩下鴨蛋的哭喊和風聲。我確信時間是有聲音的,我幾乎能夠聽見時間正以秒針的速度咔嚓咔嚓在走。廢墟寂靜。然后,寂靜的廢墟突然發出了一點聲響,我們中間誰叫了一聲。塵煙稀薄,我們都看見碎磚頭嘩啦又響一聲,一只手從磚頭縫里一點點拱出來,一張皺巴巴的照片出現在廢墟上。

鴨蛋掙脫母親,邊跑邊喊:“弟弟!”

(選自《大家》201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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