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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義視域下鐵凝《笨花》人物行為動機書寫

2018-10-20 10:54任慧群
名作欣賞·評論版 2018年7期
關鍵詞:中和鐵凝仁義

摘要:鐵凝《笨花》選取歷史斷面,在人物和時代、人物和自己、人物和他人等關系的表現中,從家庭、社會、個體、民族國家等層面書寫人物行為動機。以富有河北特色的實物作為人物情感的依托,通過感知視角選擇發掘人物的精神深度,展現人物的仁義之舉在現代中國社會中的多樣實踐形態。在個體生命成長和人類命運發展的意義上,《笨花》以多種文化“中和”下的人物行為動機書寫,傳達出鐵凝對以仁義為核心的民族文化精神的樂觀和自信。

關鍵詞:鐵凝 仁義 中和 人物行為

2003年底到2004年初,集中發表在《當代作家評論》和《小說評論》上的作家訪談和創作自述,是鐵凝第一次較系統、公開表述其對文學本質、文學功能、小說創作的認識和理解。與此同時,從作為“一個枝杈”“一點點小材料”a的《棉花垛》開始,在鐵凝心中“培育”了整整十五年、生活在她出生前十二年里的《笨花》人物系列,也找到了“對得起他們的生活和命運”b的敘述方式——“結實、簡樸、準確、溫潤”c,并“警告自己對這些人物一定要小心,不要多嘴,該寫夠的地方寫夠,該克制的地方不能多嘴”d。通過人物之口表述出來的“仁義”,來自于他們為人做事的準則,他們把仁義作為判定自己行為的重要參考。在仁義視域下挖掘人物行為動機就顯得極為重要。到《笨花》修訂稿完成,十七年的培育,應該與鐵凝探尋人物行為的動機,即人物為什么做有關;或者說,找尋展現仁義的人物行為的理由、原因、根源、條件。為這些行為找到足夠的合理性和可能性,應該是其創作的側重點之一。

《笨花》以1902—1945年間中國的“歷史的風云”為背景,描寫活動在以冀中平原笨花村為中心、以向喜為代表的人物群體及其生活。作品出場人物眾多,時間跨度近半個世紀。鐵凝如何展示人物的仁義之舉,人物在個人命運發展中的選擇與其行為動機有何關聯?這些動機又有哪些層面?這些層面通過何種方式呈現?人物行為動機書寫與“對得起”有何關聯?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仁義,在中國現代進程中對個體生命成長的價值何在?在21世紀以來中國文化背景下,鐵凝選擇仁義視域的現實意義何在?

應該說,鐵凝《笨花》選取歷史斷面,在人物和時代、人物和自己、人物和他人等關系的表現中,從家庭、社會、個體、民族國家等層面書寫人物行為動機;以富有河北特色的實物作為人物情感的依托,通過感知視角選擇發掘人物的精神深度,展現人物的仁義之舉在現代中國社會中的多樣實踐形態。在個體生命成長和人類命運發展的意義上,《笨花》以多種文化“中和”下的人物行為動機書寫,傳達出鐵凝對以仁義為核心的民族文化精神的樂觀和自信。

一、斷面·關系

雷達認為,“瞬間”“是鐵凝把握時空,把握人生和人的心靈的基本手段,她的小說幾乎全是由大大小小的瞬間構成”e?!侗炕ā芬膊焕?,并且“斷面”中的“每個人都有他生存、生長的根基和依托”“不是來無影去無蹤的”f。人物及其行為也不是孤立的,它們與時代、他人、自己等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狀態,被鐵凝稱為“關系”。李子云認為,鐵凝意圖“多方面地、有層次地揭示”人物的“行為、行為的動機與心理狀態”,特別是人物“與周圍環境、與時代的聯系”g。因此,在表現人物與時代、人物與他人、人物與自身的關系時,“斷面”選取的前提是以仁義作為參考的人物行為動機。如何選擇、組織、結構“斷面”,在“關系”的不斷探究和發現中,“引讀者發現他們沒有能力發現和表述的一切陌生的熟悉”h,為人物的仁義之舉提供足夠的動機——理由,這也是鐵凝培育人物多年的重要原因所在。

在提及貫穿人物命運的重大選擇的根基——仁義時,鐵凝認為他們“憑著直覺”“本能”,是“半自覺不自覺”,有“一點點基礎”。i但“寫夠”人物行動的動機無疑是重要的:向喜黃昏在亂石崗遇老者連接起人物的“祖上”;私塾跟前街秀才讀《孟子》《論語》,日后其中的“只言片語仍不時從他腦際中閃過”,其中“耐人尋味的對答,更使他銘記不忘”“伴隨他一生”。j稍有常識的讀者不難領悟“仁義”在向喜一生為人做事中的作用。棄農從戎不僅對他一生有著決定性影響,而且與時代、家庭、國家、民族有著密切的關系。作品選取了黃昏鎮上賣豆腐腦回家、在鎮上看到招標告示、試舉石鎖、與發妻的對話、望漢臺下應試、辭別等斷面。人物此舉的動機來自于他讀過的《孟子》中有關孝悌、溫飽的說教:期待家境變好。從戎的條件:祖上世代崇尚武功,家境逐漸破敗,爺爺、父親鄉試獲得過稱謂,招兵告示的條件,鎮上朋友對他的衡量,村人的說法?!皼Q定”前后的反復來自于現時父母老邁,對妻子的不舍,對背井離鄉、賣命錢的認知。對主考官提問的回答、對兄弟盡孝的囑咐和仰仗等,都與其從戎后寄回的銀子和“安排”等一一對應。向喜日后娶第二個妻子,與向文成的眼睛幾乎失明、妻子不在身邊、孫傳芳提示二丫頭能生孩子、對妻子的愧疚、決定前的反復、軍人三妻四妾的時代潮流等都有關系。身處異鄉,遇到“沒有卑微之態”“健康而快樂”的直隸藝人施玉嬋,“尊敬”“極明事理”的第三個妻子,她離開時給足了盤纏和搭建戲班的銀兩,甚至他最后的死也與施玉嬋不無關系。四月廟會回鄉時,對鎮上說書人的體恤、對鄉人的寒暄、對家鄉野花野草的想念、問鄉親們有關家里和地里的事的謙和、保定修建公園時對當地百姓的慷慨和慈悲、事變后回來撤照片等;他最后的落葉歸根,與“棄農”時他認為父親“是樹就沒有不落葉的”的“糊涂”形成呼應;“從戎”一生的他對“糞干”的認識,與一生種地攢糞的西貝牛形成呼應。

小說人物從戎后在社會上的一系列行為,也在斷面的截取中延展著“兆州”人的“實著”“本分”——“中和”:他對領兵打仗行為是“干活兒”的認識,強攻龜山,孫傳芳、王占元對他的評價,誘捕的不得已和成功,辭監督的決絕,駐守吳淞口,勸孫傳芳被拒,拒絕小坂等人物之死,與他舉起糞勺有關,作品對他這一行為的動機進行了多層面表達:是他“聽見了玉鼎班和施玉蟬的名字”,還是“他聽見日本兵罵了他”,還是“他又想起了保定那個小坂”,也許就是因為“日本人要修停車場,鏟了他”“那塊燈籠紅蘿卜地吧”。k這些看似不確定的原因的推測,也是在人物與時代、人物與自己、人物與他人的關系下,傳達出向喜此行為在家庭、個體、社會、國家、民族等層面的動機所在,是傳統文化“仁義”在現代中國社會的實踐形態,也是這種“人情之大美”的價值所在。向喜是《笨花》中這群凡人的代表。

二、實物·感知

捕捉恰當的斷面,在“關系”下展現人物的仁義,都離不開對人物豐富細微的情感和心理世界的刻畫。把實物作為人物情感的依托,通過感知視角選擇發掘人物的精神深度,是鐵凝小說的特色之一。l《笨花》也不例外。從人物對時代、他人、自己的感知出發,需要作者“一種大老實的態度,一顆工匠般的樸素的心”m。作品中人物情感也多以具有河北地域色彩的實物為依托,這些實物激發起人物的感知,并在“思想的表情”“日子的表情”中,展示人物復雜的情感體驗和微妙的精神世界,從而與其行為的多重動機聯系緊密,與仁義準則形成呼應。

地、牲口、大車、房子等與農民生活關系緊密的具體實物,聯系著向喜對家庭的仁義,頭發上的花籽油味、“四蓬繒”被褥貫穿著他與發妻的情感,老鴰喝喜酒等使其家鄉情懷可以觸摸。同艾夢境中的棉桃、棉花地帶給她快感、埋怨、焦慮、恐懼、失落,醒來后對柴火、下鍋米的感知聯系著家業、家風和人命,對向喜的牽掛、想念、無奈,對自己處境的可憐、安慰和勸告等,盡收眼底。醫者仁心,向文成的仁義之舉,伴隨著其“文明”之旅中的具體實物:燈罩、地圖、報紙、茅坑、羊奶、大麥、襪子等,成為他與自己、父母、妻子、兒子、鄉親、朋友、脫產干部等的情感依托,形成了他的復雜感知。甚至村人殺雞也是一種姿態、儀式、決心和自我宣泄。同樣,紫花大襖、毛布、新被窩、蔥綠毛布大褂、老鴰窩、槍、糟子糕、汽水、棒子面粥、紅棗、紅糖等實物,也是小襖子的情感依托,人物感知與仁義參考下的人物行為動機存在著更復雜的關聯。

小襖子的結局使讀者很難把她與仁義聯系起來。她知道取燈在窩棚里有任務找她,因為她用日本話緩解了茂盛店里的緊張氛圍,傳遞過抗日需要的“風聲”,領干部過崗樓,讓笨花村鄉親一次次脫險。但緩解緊張氛圍基于她對倉本說椅子、日本人不難說話的認知;語言天賦來自鉆窩棚時“就了范”的人;村里人嫌棄她,靠上人因生活寂寞,上夜校因人多熱鬧;要毛布,是不想光被糊弄;送信時“局促不安”“神神秘秘”,完成任務無不夾雜“由著性子”的成分;自以為立功后張致、“歡勢”;衡量“崩”她的可能,覺得“人還是活著好”;不在乎村人的嫌棄,又害怕自己淫亂受罰;出賣抗日消息后,感到“神不守舍”;既“覺得金貴怪可憐”,又“舍不得取燈”;告密時,“愿意把自己想成一個撒囈掙的人”;取燈慘死后,“她盼著家里來個說親的”;出賣取燈,又真心敬重她。她對“政治上的話”的認識,她對金貴和取燈的情感,對代表政府的時令的“下流”和“惱羞成怒”,對“不仁不義”的認識等,都在其人生斷面中包含著她與自己、她與他人、她與時代的關系,“亂世”中其行為的動機在個人、社會、國家民族等層面的刻畫,都在以實物為情感依托的感知中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

以“仁義”準則參照她的一系列行為伴隨的感知,理解鐵凝“隱忍的悲憫”“溫婉的原宥”。n讀者應該放棄自己原來的“概念化”的判斷,文學不需要“審判”“俯視”“居高臨下”。文學的魅力在于“我們必須有能力不斷重新表達對世界的看法和對生命的追問:必須有勇氣反省內心以獲得靈魂的提升,還有同情心、良知、希冀以及警覺的批判精神”。o《笨花》正是在人物人生“斷面”發現和發掘“關系”下,通過人物感知形成的視角,為人物行動的原因提供足夠的合理性和可能性,也為讀者反觀各自心靈提供了恰當的媒介,因為文學應該“有捍衛人類精神的健康和我們內心真正高貴的能力”p。

三、中和·自信

《笨花》從1894年甲午海戰中方失利后于1902年新軍招募寫起,此時中外文化全方位碰撞和融合在個人、社會、國家民族等層面展開。正像鐵凝對作品名稱中的解釋:“笨花產自本土,洋花由域外傳來?!眖向喜說:“離老百姓最近的還是大糞”“種蘿卜,種不成,是不懂底肥的重要”“底肥就得上大糞干”“生糞就燒死了蘿卜”“糞干有勁,但性質柔和”。!8如果“底肥”與傳統文化、“生糞”與外來文化、“種蘿卜”與過日子、“蘿卜”與一代代后人之間存在深層隱喻,那么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精髓,仁義在現代社會,背景下的實踐過程、其內涵在時代中豐富和發展,在《笨花》中都得到了細致的刻畫,它們在個體、社會、國家、民族層面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就如笨花村人的認識“放棄笨花,就像忘了祖宗”s。在21世紀中國文化語境中,鐵凝延續了自己五年前《永遠有多遠》中有關“仁義”的思考。但單純寫一種美德顯然不是鐵凝的追求,她想探討的是“人要改變自己的內心訴求”t的合理性和可能性;向讀者明確表述這一意圖時,《笨花》的寫作開始了?!氨俊碧N含更廣博意義上的智慧@1的表述是否也意味著:面對人類希望改變自己命運這一現代精神文化命題,《笨花》是否隱含著對個體生命和人類命運的思考?考察作品有關仁義與基督教、向家父子三代關系的“中和”,或許可以為回答這一問題提供一條路徑。

基督教教義與仁義的“中和”,隱含在人物對話中。走出向家院子時,西貝牛感到梅閣洗禮這事已成定局。面對梅閣,取燈更愿意尊重她的信仰,向文成尊重她,并以“要善良,講信用,實實在在做人”解釋了“夠我用”的教義。@2文成用簡明的道理敘述中醫治病原理,讓牧師“大有相見恨晚之感”;牧師關于信仰對人類文明、人類社會、一個民族的意義的解釋,讓一向追求“文明”的文成感到收獲大于所談內容。@3同時,作品又以甘子明與向文成,向文成與西貝牛、取燈等對話的視角,補充基督教教義與中國現代社會的隔膜以及其所處境遇的原因。

向家父子三代的關系,隱喻著現代中國文化的“中和”之態。文成“在父親跟前”“常有一種猶豫不決的表情”,雙方找不到合適的話題,對答僅僅是做出的一種姿態。父親又從兒子“貌似自卑的形態”里,發現他有一種超越了身高的“迷茫而又熱切的神情”和“突然會顯出些抱負滿懷”,而“一旦找到話題,彼此都會忘記任何間離,尤其在飯桌上”。@4他對父親的關切“存有說不盡的感激之情”,“在大庭廣眾之下帶著幾分炫耀乃至幾分夸張地大談父親;在書信中用文字表達對父親的尊敬。但當他和父親面對面地站在一起時,他突然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5。同樣以“文”命名的兒子,在默哀儀式里都沒有為向喜之死做點表示;在以“武”命名的孫子眼中,爺爺“距離是遙遠的”,無法判斷,而且好像再沒有理由向他表示默哀。@6

在這個意義上,《笨花》最后有備離家,“意義”“非同一般”。作為個體,有備的爺爺“關心的只是戰事少起,軍需齊備”@7,他時常顯出不服父親的管教,背過金句,埋過大腿,有過“心驚肉跳”后的“決心”,背著動員、縫著“美”的皮挎包,要回后方醫院做繃帶,走出家門后返回家“專門再補叫一聲爹”,路上反省自己“不知好歹”,希望讓父親欣慰,其生命軌跡是多種文化的“中和”——恰是其爺爺的名字。月色中離開笨花時,他決心“再回笨花時”“要從這個角度畫一張笨花村”,這種“不是一件對誰都能說清的事”,不正是六十年后出現的《笨花》嗎?這種“再回”,不僅屬于他,也“屬于中國人的、民族的”@8,這“對整個人類都是有意義的事情”@9。鐵凝對疾行在21世紀的我們應該具備“回望歷史”“回望心靈的能力”的召喚,傳達出她對以“仁義”為核心的傳統民族文化精神的樂觀和自信,也是“笨花”兩字“意蘊無窮”#0的價值所在。

作者:任慧群,文學博士,邢臺學院文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現代中國文學與文化。

編輯:張晴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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