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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升中空

2018-10-29 11:03高山
短篇小說(原創版) 2018年7期
關鍵詞:白水柏樹老婆

高山

麥根在壩里果然沒看到自己的爸爸。此刻,壩里的人尚還不多,地道戰也不知看過多少回了,臺詞都能背下來,便也沒人著急。倒是孩子們看多少遍也不厭,已經把小木凳在幕布下擺了一地。麥根看到自己那個木凳正穩當當地擺在中間,正對著幕布,心里便有些驕傲。但沒人知道,為了占這個位置,他的屁股挨了一腳,現在還生生地疼。

是爸爸踢的。天還沒黑,月亮也還沒升起來,麥根就準備扛上小木凳出發,這時,爸爸的腳就飛了過來。當時爸爸正和媽媽吵架。為的什么呢,大約是媽媽埋怨白天收谷子忙了一整天晚上卻還要繼續做飯,而爸爸只是坐在涼椅上翹著二郎腿抽煙。在他們爭吵時,麥根不識時務地扛起了木凳,爸爸的腳就飛過來了。這直接導致爸媽的爭吵升級,在媽媽摔下一個碗后,爸爸用來收割谷子的大手掌落在了媽媽臉上,如同媽媽也是一棵成熟了的麥穗,必須在今夜收割進倉。

媽媽沒進倉,卻進了屋,將自己的身體埋入被里,變成了一種樂器,發出壓抑的聲音。爸爸將身子坐回涼椅,重新點起了煙,將一層層煙霧像帽子一樣冠在頭上。這時候,蛐蛐叫了幾聲,誰聽到命令般給天拉上了幕,月亮燈籠似的掛出來。麥根抖落睫毛上的幾顆淚,還是扛起板凳出門了。

把板凳放好后回到家,爸爸已從缸里撈起了泡蘿卜。爺倆一人一根,就著中午的剩稀飯,囫圇了一餐。爸爸也沒讓麥根去喊媽媽,只顧低頭呼呼地喝著稀飯。麥根偷眼去瞧,卻見到暗黃的煤油燈下一張如廟菩薩般猙獰的臉,當即嚇得不敢去瞧第二眼,便同時想起幾個月前某天。

那時,油菜花尚漫山遍野地盛開,像金色的火在燃燒。麥根跟著一只野兔跑進了火焰深處,在兔子眨眼不見時,他就看見了自己的爸爸。仿佛那只兔子在火焰深處變成了他爸爸,更準確地說,是他爸爸在火焰的燃燒中變成了兔子。

爸爸赤裸著身,背對著跪在油菜地里,在他的左右肩頭,兩只長長的兔耳朵撲閃著。伴隨著它們的撲閃,麥根聽到爸爸那曾經熟悉的嗓音,痛苦又快樂,好像聲音也會帶上面具似的令他陌生。他想看清楚這到底是不是他的爸爸,悄悄從旁邊繞過去。但沒錯的,是爸爸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然而又是一張極其陌生的臉。在那熟悉而陌生的臉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全都扭曲著,像一群兇悍的土匪,惡狠狠地四處奔走,充滿騰騰的殺意,嚇得麥根跌坐在地。

吃完了就去看電影,碗放在灶上明天洗。爸爸說。他很快喝下了兩碗稀飯,打出一個長長的飽嗝,然后點上煙,起身,朝屋外走了。爸爸走得那么急,肯定不是去看電影。麥根就想到白天看到的一幕。當時爸爸正背著谷子回家,正撞見白水的媽媽秋冬。路很窄,只容一人經過,但他們兩人誰也不讓誰,直直地朝彼此撞過去。麥根在爸爸身后遠處,爸爸背上的谷口袋又大,遮住了他的視線,他只看到連同谷口袋的爸爸和秋冬嬸從兩個人變成一個人,很快又從一個人變成兩個人。他聽見他們又說了些什么,急著跑前去探聽,秋冬嬸卻已經走開。這時,他看見媽媽從坡上走下來。

秋冬嬸正是那天在油菜地里,將兩只小腳架在爸爸肩頭把爸爸變成野兔的女人。

麥根把碗丟下,跟著就往外跑,到門口時卻忽然想起屋里的媽媽,又折回身。媽媽的屋子很黑,堂屋的油燈嫌棄似的不肯投射一點點光過來,倒是窗外的月光,從屋外硬是擠進身子,把屋里映得一片朦朧。媽媽許是睡著了,床上只有一道寂靜的隆起的陰影。

媽媽——媽媽——

麥根叫了兩聲,墻角的蛐蛐都應了,媽媽卻不答應。麥根便又叫了一聲,媽——嗓子有些緊了,如一張被撐開的弓,兩顆淚也掛了出來,箭搭弦上。這點變化似乎終于被媽媽聽見,黑暗里傳來媽媽的聲音,你去看電影吧,媽媽躺會兒。麥根趕緊問:媽,那你去看電影不?隔了一小會兒,媽媽才說:你先去。麥根不動身,媽媽便又說:去吧。那我走了。麥根這才出門。

壩里的人多了,麥根走了好幾圈,卻沒見著爸爸的身影,心里發急,腦門也出了汗,正東張西望,看見白水扛著木凳從遠處走來。麥根準備不理白水,只聽壩里的人喊:白水,狗日的大晚上穿新衣服嗦。麥根便歪著頭去看,果然見白水穿了一身軍綠色的套裝,嶄嶄新新的短袖和短褲,短袖還扎在褲腰里,神氣活現得像地道戰里的日本鬼子進村。壩里的孩子們都圍了上去,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白水卻沒理大家,徑直走到了幕布下面。

來晚了,沒位置了。白水望著一片小木凳說。

是呀,你為啥這么晚才來?一個孩子說。

麥根只覺得這個孩子問得愚蠢。天黑時,村里好多人都看見白水的爸爸金木回到村子。金木常年在縣城里打工,很少回家,每次回來,便都會給白水帶不少好東西。每到這時候,白水就會變了一副模樣,像條翹起尾巴的小狗兒。

那個凳是哪個的?把位置讓給我,我給他糖吃。白水的下巴生出了好幾雙小手,將眾人的目光一一拉向某個方向。

是麥根的。一個小伙伴率先回答白水的問題。

白水的目光射了過來,手伸進褲兜,等從褲兜拿出并攤平時,掌中已經多了兩顆白色的東西。白色的包裝紙在月光下,亮得像兩團火,把孩子們眼里的火也點燃了。

是大白兔奶糖。孩子們中有人說。

麥根聽見一陣猛烈的吞咽聲,他覺得小伙伴們真夠不爭氣的,沒想到卻聽到一聲更響亮的吞咽,他以為是別人發出的,等猛然察覺自己的喉嚨從下而上完成了一次收縮后,他才發現那竟是自己發出的,頓時恨起自己,趕緊背過頭,又聽白水說:麥根,讓我吧。

麥根咬緊嘴。

麥根,我再加一顆糖,白水說,兩顆,三顆,四顆——

白水的語氣到最后簡直有些哀求了,麥根害怕自己不爭氣會答應,趕緊離開。又聽白水問別人:他去哪里?

他好像在找啥子東西,找了好半天了。有人說。

白水忽然高聲喊起來:麥根,你是不是找你爸爸?

麥根停住了腳。

見麥根停下了,白水故意賣起關子:我曉得在哪,不過,你得答應把位置讓給我。

你說。麥根轉過身來。

白水說:那你剛才牛個屁,告訴你吧,你爸爸剛才從我屋前面路過的,往村外方向去了。

白水像擁有了一個秘密那樣驕傲著,微微翹起頭,在麥根看來,那簡直丑陋極了。

去,把他的木凳端了。白水又摸出一顆糖指揮著小伙伴,一個小伙伴得了糖后正準備跑過去,麥根一把拽住他,差點沒把他摔倒:我跟你換個錘子。

你浪開說話不算話?白水也急了,我都告訴你爸爸的去向了,你們說對不對?

是啊,麥根,白水都說了,該你讓了。

對,麥根,你就讓了吧。

……

小伙伴們的指責讓麥根羞愧,像被當眾扒了褲子,他想反駁,卻無從開口,頓時一陣張皇,越是張皇,心里越是著急,一股無名火升起,他問白水:你曉得我爸爸從你家屋前過是去干啥子?

干啥子?麥根這突如而來的話令白水疑惑。

日你媽。

麥根看到白水臉漲得通紅:你——你——浪開罵人?

麥根說:我沒罵你,我說的是我爸爸剛才就是去找你媽,他白天就和你媽商量好了,還有件事情你不曉得,幾個月前,我爸就在油菜地日了你媽了,我親眼看到的,你媽也愿意。

麥根第一次說出死守在心中幾個月的秘密,他在一瞬間忽然意識到,原來幾個月來死守秘密就是為了今夜此刻,等他說完后,他覺得前所未有的暢快,這種暢快讓他有片刻的迷糊。這時,肚子上卻猛然傳來一陣銳痛,令他從迷糊中蘇醒過來,他這才發現白水已經踹了他一腳,并且掐住了他的脖子,一種窒息感襲來。

打架了,打架了——

麥根聽見小伙伴們驚叫起來,他本能地想到,你們倒是先分開他的手啊。麥根沒想到白水發起瘋來力氣這么大,平日他們是打過架的,白水也沒打得過他,然而今天白水忽然力大無窮,他感到恐慌,眼淚不爭氣地涌上來,他喊住手!住手,白水,你狗日的要掐死我??!住手——他喊得很大聲,但奇怪的是卻沒聽見自己的聲音,怎么會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原來脖子掐在白水手里,掐成死管子了,發不出聲音。嗚嗚,嗚嗚,他敢肯定自己哭了,他明明也聽見了,但怎么可能,不是聽不見嗎。嗚嗚,嗚嗚,的確聽見了,自己那不爭氣的哭聲,怎么會有聲音呢?他一摸脖子,原來白水的手已經被人拉開了??只蓬D時消失,他這才看見一群大人圍在他們身邊。他聽見大人們在問小伙伴事情的緣由。小伙伴們七嘴八舌,說到一半,被大人們打斷,大人們干咳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人站出來吼了一句:屁大的娃兒曉得啥,再胡說,扇兩耳光。那人還在麥根頭上用力拍了一巴掌。麥根想說自己并不是胡說,但大人們好像并不關心這事,已經散開了。麥根看到白水也在哭,他想說你哭個錘子啊,但又看到小伙伴們都站在白水身邊勸他,麥根又想說是他想掐死我呢,卻也說不出口,他分明感覺小伙伴們都不想理他了。

白水終于哭夠了,瞪了麥根一眼,說,麥根,我要去跟我爸爸說,看他不揍死你。白水走了,但麥根高興不起來,他想跟小伙伴說幾句話,小伙伴都一窩蜂跑開了,原來電影開映了,熟悉的片頭曲響了起來,這聲音就像有魔力,讓人忘了一切,麥根趕緊站起來,抹掉眼淚,跟著大家走過去。在坐下時,他最后一次看了看黑壓壓的人群,依然沒看到他的爸爸,還有他的媽媽,一陣空落像風一般襲過他的心頭,但轉瞬即逝。

青荷躺在床上,只覺得體內開了一條暗河,河流喧滔,從眼眶奔瀉而出。她用被子遮住眼睛,似乎要用它堵住這條河流,但被子濕了好大一塊,依然無法阻止流勢,她放棄了,卻忽然看見從暗河深處浮現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最終生了根一般,扎在眼眶里。

那是家里平日用來砍柴的刀。青荷是在男人柏樹扇她一耳光時看到的。刀楔在篾片墻上,平日很少有人注意到,但那一刻,青荷的目光如蒼鷹一般銳利,只在一轉瞬間就捕捉到了它。一旦捉住,眼光就再不肯挪開,如果那時候眼睛里生出手,把刀擎過來,青荷想自己會毫不猶豫地劈進柏樹的脖子。

這樣的想象令她全身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打擺子似的。柏樹還以為這是他那一巴掌扇下去產生的震懾力,對此,他很滿意。這是他教育老婆最值得驕傲的地方之一,他常對人吹噓這一點。然而他沒想到,自己多次游走在死亡的邊緣。

青荷的眼里最終也沒有生出手來,她默默地走進了屋子,用被子將自己深深掩埋起來,她體會到一種類似于活埋的感覺。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應該也起源一巴掌。不過并非來自柏樹,而是青荷的親弟弟。他在聽到青荷說要跟柏樹離婚時,并沒有和她站在同一陣線,而是用一個巴掌及時扼殺了她的想法。

你還要臉不要臉?他說,臉像塊半熔化的鐵一般扭曲,你不要臉,我們還要臉。要是離婚,你以后就莫跨進我們家門。弟弟說完最后一句話便揚長而去。青荷在那一刻本應該哭,該憤怒,該咒罵,沒想到卻笑了,一笑出聲就再也剎不住,笑得沒心沒肺。笑過后,她就開始動其他心思,家里的老鼠藥、農藥、結實的褲腰帶,都成為她想象的一部分。刀亦是其中之一。甚至包括每年初春會在村里出現的養蜂人。

每到初春,總有外地的養蜂人在村里住下,一住就是兩三個月,慢慢地和村民混熟了,像村子的一個新成員。但他們總會離開,離開時,偶爾就會帶走一個女人,好像他們自己也變成了一只蜜蜂,把誰家的老婆像花一樣采走了。

秋冬就做過一次這樣的花,然而走到中途,他們就被追上來的村民抓住了。男人們把養蜂人飽揍了一頓,秋冬的男人金木還翻出過年沒用完的炮仗,掛在養蜂人那玩意兒上點燃了,這讓那個養蜂人從今以后再也不能變成一只采女人花的蜜蜂。

秋冬自然也不能幸免,被金木打得在床上足足休養了一個多月。中途,青荷去看她,這個村民嘴里的蕩婦,像被春風喚醒的花一般,在床上怒放綻開。秋冬說:青荷,你不要來勸我,你要是來勸我的話,趕緊從我屋子里滾出去,我不需要,實話告訴你吧,要是還有這樣的機會,我還會跑。青荷說:我不是來安慰你的,我曉得你苦。剛說完,青荷就看到秋冬這朵花在一瞬間枯敗,放聲大哭。那是秋冬被抓回來一個多月里的第一次哭。

媽媽——媽媽——

青荷在河流奔瀉的聲音中聽到兒子麥根若有如無的呼喊,她本來并不準備答應,但兒子麥根對她有種魔力,會讓內心的暗河斷流,會讓她的眼睛不再像蒼鷹,會讓她對老鼠藥、農藥、結實的褲腰帶、刀失去想象力。她賭氣似的不回應,但麥根又喊了一聲:媽——像一道閃電把她內心最堅硬的東西擊中了,然而她并不打算就此徹底投降,便哽著喉嚨說:你去看電影吧,媽媽躺會兒。卻又聽麥根說:媽,那你去看電影不?她忽然有些不耐煩,想盡快結束這樣的對話,便仍然生硬地回答:你先去。但麥根并沒有動身,也沒說話,他的沉默仿佛有一種壓力,朝青荷襲擊而來,青荷徹底投降了,軟聲說:去吧。她有些厭恨自己了。那我走了。她聽見兒子回答。兒子的腳步聲很輕,像細小的木槌敲響青荷內心的鼓。鼓響時,青荷感覺到身體里的暗河頓時枯竭。

月光如霜,明晃晃的,青荷坐起身子。屋里好安靜,只有墻角的蛐蛐叫,有一聲沒一聲。她下了床,腳尖碰到地面后本能地縮了一下,仿佛這是她人生的第一步,尚有些畏懼和遲疑,片刻后,這才又重新落到地上。她把腳掌放平,終于感到一種堅定的踏實感。

還沒走到門口,壩里鮮活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但這些聲音卻讓她的心微微疼了一下。她扶住門框,指甲情不自禁地往木料里摳。心里好像有個聲音對她說:你何必還要去求證呢,這不明擺的事實嗎?但這個聲音越響亮,越叫她想去探知那個真相。她回身進屋,洗了把臉后,朝壩里走去,像急著解開一道謎題。

電影里,老百姓正在齊心協力挖地道,青荷看見幕布下一群仰望著的腦袋,在閃滅的光中,像月下一顆顆敞露著青皮肚腹的西瓜。她很輕易地看到了兒子麥根的那顆瓜,然而,另外兩顆瓜果然沒看到。她不相信這兩顆瓜今夜還要像往常那樣,找一塊地湊在一起。下午,和許多人一樣,青荷也看到金木回到村子。然而,她錯了。

月亮往天空攀爬著,踽踽而上,它掙圓了身子,鼓著一團氣,汗流浹背,一路把汗水灑下來,每一顆汗水落地,就成了一盞明燈,在青荷眼前,彎彎曲曲地排成一條路,通向某個地方。青荷跟隨著,當她抵達時,回頭看,那一條路的燈不見了,準確地說是消失了,此刻,整個大地都亮起了燈,它們淹沒其中,難以尋覓,世界卻亮如白晝。

秋冬家安安靜靜的,像一座墳,青荷本來準備只用耳朵去聽,聽一聽就好了,然而死一般的寂靜里聽不到任何信息。她踮起腳,想把目光送進院里,用眼去打看,但院墻太高,遠遠超過她的身高,眼睛便也失靈了。

青荷已經忘了第一次發現柏樹將別的女人壓在身下是什么時候了,只記得那時候她正在懷孕,麥根在她肚子里真如一顆麥種在泥土里生根發芽。憤怒、屈辱、悲傷像洪水一樣肆虐著她這塊土地,她本來想把這顆種子拋進洪水里,讓它永遠消失。然而,種子已經生出了根須,往土的深處探索,已和她融為一體。她最終放棄了,挺著大肚子鬧離婚,然而被弟弟那一巴掌終結了。

后來,她又發現過柏樹的幾次背叛。她窺測,監視,跟蹤,像極了一名特工。她并不確切地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在離婚和死亡這兩條路都被截斷后,似乎這也成了一條出路。

那又是什么時候發現柏樹和秋冬的奸情的?

對,正是麥根在油菜地看到爸爸變成兔子那天。同樣的一片油菜地,他們母子從不同的角落目睹了這個場面,密密麻麻的油菜桿構成一層層厚重的簾幕,深深地掩蓋了目擊者,母子倆竟然沒有發現彼此。

下午時,她背完一趟谷子,再次上坡時,就看到柏樹和秋冬黏在一塊說話。她并沒有聽到他們說什么,但女人的直覺卻精準地捕捉到了談話內容?,F在她站在秋冬家院外,也無非證明她的直覺而已。

忽然,一個人影閃過,青荷側身望過去,卻不是人,而是一棵樹被月光投射到了院墻上的影子。青荷抬頭看看月亮,它又爬高了一點,似乎也想翻過院墻到里面一探究竟。她深呼吸了幾口,下定決心似的,輕輕推開了門。

秋冬,秋冬——

青荷嘴上喊著,佯裝有事找秋冬。

沒人應,門開了,院里卻分明站了兩個人。

白水和金木對突然闖進院里的青荷怒目而視。

我,我,我找秋冬——

青荷說。

院子里,白水跪在地上,似乎剛哭過,臉上還殘留著幾分痕跡,金木則沉著臉坐在木凳上,分明抽著煙,卻連煙霧也凝滯了一般??諝鈮阂种?,如一塊鐵板。難怪外面聽著沒聲音,青荷想,她感覺到來自金木父子倆深深的敵意。

沒看見秋冬。

秋冬不在家。

在很短的時間內,青荷所有感官都迅速啟動了,如同一個個探照燈,將院里和屋里的每一個角落探尋得徹徹底底。她敏銳地意識到,金木父子對她的敵意,以及院里壓抑的氣氛,都源于秋冬不在家這件事。

青荷覺得自己沒必要繼續待下去了,甚至是不能,她必須盡快離開,好像一只無辜的小動物闖進了某個捕獵場。

那我,我先走了,明天,明天白天再來——

青荷兀自說道,在對面父子倆的逼視之下,幾乎是倒退著出了院子,到了村路上。她第一次發現村子竟然這么大,像個迷宮。她抬頭看月亮,心想,月亮啊,要是你借我一雙眼睛就好了,我就可以看見世上的一切。月亮也看著她,卻好似在說,我已經借你無數雙眼睛了啊。青荷便明白了,這天地間滿滿當當的月光就是月亮借她的眼睛啊,它們在草叢,在谷田,在山坡,在河邊,都是在幫她尋找,她就瞬間充滿了信心。

咚咚咚。突然,青荷聽到背后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直撲她而來,她迅速轉過身,卻見一道白影從眼前晃過,倏的一聲隱入旁邊的草堆。一切發生得太快,只在轉瞬之間,莫不是撞鬼了?

這樣一想,她的心里便一緊,跑了起來,往哪里跑,本來該往壩里跑的,但鬼就在通向壩的方向,她只得反方向跑,往村外跑。噠噠噠,是自己的腳步還是別的什么聲音,忙亂中回頭,背后什么也沒有,只是空空的黑,仿佛這黑成了追趕她的怪東西,把她嚇住了,繼續跑??赃昕赃昕赃昕赃?,自己怕是跑累了吧,跑不動了,是鬼也認了,她停住了腳。

她發現自己置身在幾個草垛前,是白天村民壘起來的。她靠著一個草堆坐下,平息著胸腔內胡亂奔竄的氣息。嚓嚓嚓,她以為是自己跑累了呼氣發出的聲音,便用手按了按胸口,想把聲音控制得小一點,但胸腔起伏小了,聲音卻依然很大。

嚓嚓嚓——嚓嚓嚓——

一瞬間她就明白了,這聲音來自于不遠處一個草垛,她的神經馬上緊張起來,正準備起身逃,卻猛然又聽見嚓嚓聲中混雜著別的聲音,那是一種既痛苦又快暢的聲音,時高時低,時強時弱,她頓時明白了。但這種明白卻讓她又陷入一片迷糊,她想扶著草垛站起來,用勁了卻起不來,一瞬間,她覺得地震了,天地顛著個兒玩,一會天在上,一會地在上,房屋倒塌江河倒流,耳邊轟轟隆隆響個不停。她用盡全身力氣吸氣呼氣,嘴巴張得老大,像要把天地都吞進去,然后慢慢站了起來。她想沒什么大不了了,這不就是你想知道的嗎,這一想后,她終于站穩了,如擎天一柱,天地歸位,耳邊闃然,唯有最開始的嚓嚓聲。她明白了,這是草垛不堪重負的聲音。她往前走了幾步,終于看到一切。

草垛邊,一對男女赤裸交纏,像兩條魚,它們把草垛當成了水,當成了海,忘我地飛躍穿梭,汗水成了他們的魚鱗,反襯著慘白的光。

青荷冷靜地看著,她的目光依然敏銳,眼光迅速掃到草堆一角立著的一只鐵叉。那是村民用來叉稻草的。它靜靜地立在地上,像一個審判官,冷靜而嚴肅。青荷和它的目光不期而遇。青荷打量著它,它也打量著青荷。青荷想未必你還等久了?鐵叉沒回答,青荷等著。隔了好一會,鐵叉依然沒回答,青荷眨眨眼,與鐵叉的目光別過,回轉身。她走了。

那無疑是一場較量。

金木左手緊勒繩索,右手死掐著身下女人的脖子,拼盡全力提動胯部,把自己變成一根撞木,一下又一下地撞擊著身下的女人,似乎女人身體里有一扇門,他要撞開它,將整個自己都闖進去。撞擊聲沉悶而富有節奏,一聲接著一聲,后面的聲音追著前面的聲音。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兩個人卻都咬緊牙不發出任何聲音,如同兩塊沉重的鐵石。額頭青筋直冒,金木竭力抑制著那來自于身體深處的快感,瞪眼打量著身下的女人,想要探尋什么,但女人留給他的只是一個后背。女人弓著腰,頭朝下,雙膝跪在床上,屁股撅起來,這個本來卑微的姿勢,卻因為她的沉默充滿一種蔑視的意味。她的雙手被一根繩子反捆在背后,繩子往肉里扎,每當金木手里用勁時,她的全身便戰栗一下。是強烈的疼痛,饒是如此,金木依然沒聽到她嘴里發出任何聲音。這深深地刺痛了他。于是金木更用力地提動自己的胯部,仿佛那是一把手槍,要把自己像子彈一樣射入女人身體的最深處。然而,他的潰敗來得猝不及防,就在一瞬間,身體的堅挺強硬所在即告敗北。他頹喪地倒在女人身上,像一攤爛泥。這時候,他聽見被使喚出去買煙歸來的兒子白水的喊門聲。

女人依舊沒有說話,歪倒在床上,還跟從前一樣,就像永遠不會說話一樣。金木覺得自己沒必要繼續待在床上,便下了床,迅速穿好衣服,走出來。把大門打開后,兒子白水一頭汗,手里拿著煙,問:爸爸,你們在干啥子,把門關起來?

聽到兒子傻里傻氣的問話,金木的心暖了過來,從兒子手里接過煙,走到院里,坐在石盤上。他看到老婆秋冬也穿好了衣服,從屋里出來,進了灶屋,開始生火做飯。西山的太陽早已失蹤,天快黑了。灶屋突然傳來老婆喊兒子的聲音,兒子應了一聲,站起來要跑進屋,卻哎呀了一聲,原來是發現新衣服上沾了一塊黑灰。他用力地拍了拍,明明拍干凈了,卻又不放心似的再次拍了拍。金木就覺得有些愧疚,自己一年四季幾乎都不在家,對兒子關心得少了。他的心里淌過一股暖流,但也只是極短暫的一瞬間,很快,暖流冰凍,徹骨的寒冷逼來,使他忍不住打了幾個寒顫。從黑暗里,浮現出一張面孔來。

雖然過去好幾年了,但金木忘不了那個男人。他被村里一群男人捆綁著,丟在他的腳下。金木低下頭,那張飽受風霜凌虐的臉充滿哀求,淚水密布,像臉上在下著暴雨。金木不明白老婆為什么會跟著這樣一個男人離去。最開始襲上他心頭的不是憤怒,而是迷惑,以至于當村里的男人將他交在自己手上時,竟不知道該怎么辦。

金木,日你娘,你傻了?有人在耳邊嚷,廢了他,狗日的。

金木抬眼想看清楚喊話的人,目光落在對方臉上,卻忽然認不得似的。

男人繼續吼:你個窩囊廢,你婆娘就白被別人日了?

他比金木還顯得激動,幾乎指著金木鼻子罵了,仿佛惹怒他的是金木本人,而非其他任何事情。他從地上拾起一根拳頭粗的木棒,毫不吝惜力氣地擊打在地上那個男人的身上。男人的哀嚎撕云裂帛,即使圍觀的男人們高聲喝彩也淹沒不了。

毒打終于停止,但木棒卻像野獸一樣闖入金木的視野,原來他們并沒有打算就此作罷,只是將刑具交給金木。所有的人都望著金木,沒人喝彩,連哀嚎聲也已停歇,仿佛眾人都在等待和揭秘一個高潮。

在眾人的逼視下,金木意識到自己必須做些什么,盡管他并不確定自己是否愿意這么做。他望著那根木棒,并沒有接過來,而是進了屋。是那只炮仗找到了他,而非他找到了那只炮仗,它在他進屋那一刻就主動跳入了他的眼里。金木就把它拾起來,掛在了男人的胯下。人群里再次爆發喝彩聲。炮仗的巨響和男人異常慘烈的哀嚎同時響起,這把金木內心的一只野獸也驚醒了,他接過了木棒,再次進屋。屋里的床上,老婆秋冬被村人捆綁著丟在那里。

“嘿,金木,你狗日的在發神經嗎?”

突然,朦朧的夜色里走出一個人來,等走近了,金木才發現是柏樹。這時,他驀地想起了,那天,朝他吼叫的,以及遞給他木棒的,正是柏樹。想到此,金木蹙了一下眉,并不打算理柏樹。

“還沒吃飯啦?”柏樹高聲說,仿佛金木是個聾子,“來,把你好煙遞我一支?!彼蚪鹉旧斐隽耸?。

金木不得不從上衣兜里摸出煙盒,取出一支煙遞給柏樹。他問柏樹去哪。

“村外走走,金木——”

柏樹似乎還要說什么,但金木卻轉過身:“行呢,你忙你的,我們還沒吃飯呢?!彼钗葑呷?。

“那你們吃,”柏樹說,卻又突然高聲說,“我到村外走走,走走?!?/p>

金木覺得奇怪,回身,柏樹已經邁步走入黑暗了。柏樹為什么講話那么大聲?他想,頓時,一個模糊的念頭閃電般掠過腦子,他想看清楚,閃電早已隱沒。

晚飯吃得匆忙。兒子惦記著到壩里占位置,老婆也心不在焉。金木故意放慢咀嚼的速度,盡力想把這場晚飯的時間拖長一點,然而他很快發現徒勞。兒子幾下刨光碗里的飯,怯生生地問他是否可以去壩里去找小朋友。金木在心里嘆了一口氣,讓他各自玩去了。兒子一走,他和老婆更無話可說,他本來想找幾句話出來,但老婆沉默得像一塊花崗巖,他也就沒了興致,匆匆吃完飯,幾乎是躲到了院里。

盡管后來金木反復追憶,但他始終記不起和老婆的矛盾起于何時。和村里絕大部分夫妻一樣,他們是通過媒人介紹認識的。認識,結婚,得子,一切自然得就像一條河的流逝?;蛟S正如一條河,風平浪靜的表面下潛藏著激流和漩渦,在觸礁的瞬間一一裸呈。從生活的絲絲縫縫里滋生著爭吵和敵對,它們肆無忌憚地生長,將家庭徹底改造成了一個斗獸場。當老婆某天回到家提出離婚時,金木幾乎沒有震驚,雖然村里尚沒有離婚的先例,離婚也僅是人們從外面聽來的一個不切實際的名詞。正因為沒有先例,金木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他并沒有選擇柏樹那樣舉起拳頭,而是本能地避開,避開同老婆的一切接觸。但或許在老婆眼里,這本身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暴力,為此,她必須應對。

與此同時,金木也會經常想,要是自己那天并不曾將炮仗掛在男人的胯下會怎么樣。他不斷地追問自己這個問題,做了很多假設,但直到有一天他終于明白,那天他必須這么做,即使不是炮仗,也會是別的什么玩意兒。明白了這個后,他感到深受傷害,怨恨起當時那一群男人們,終于從村里走出來,進了城,從此后,幾乎很少回去。他走過了很多地方,見過了很多人,經過了很多事,這些經歷都加深了他的追思,他便更加厭惡當年那些人,甚至那個村子。有時候,他在外頭想,或許帶著老婆和兒子一起離開那個村子,一切便都會好起來。然而,這只是某一瞬間的想法,他并不確定自己真的或者有勇氣這么做。

“你去看電影不?”老婆問。

金木從沉思中驚醒過來,望著門口的老婆,一時有點愣怔。

“你回來了不出去和大家打個招呼?”

金木終于聽清楚了,搖了搖頭??蠢掀诺募軇?,是準備出門了。他本來想叫她今晚上不要出門了,他想沖上去抱住她,并將她放倒在地上,這一次,他不會捆住她的手,不會掐住她的脖子,但他喉結動了動,最終也沒喊出口。

壩里傳來若有若無的聲音,金木想象著老婆和兒子抬頭望著巨大的電影幕布的樣子,仿佛自己也置身于彼,三個人肩并肩,但這種想象卻突然沖進來的兒子粉碎了。

兒子氣喘吁吁,剛才出門還嶄新的衣服沾滿了灰塵,臉上也掛著淚痕。

“跟誰打架了?”

金木問,他以為這只是小孩子之間都會發生的小矛盾而已,他也并不打算參與其中。

兒子拿眼瞪著他,卻不答話。

“啷個了?”

他繼續問,聲音竟然有些顫抖,兒子的沉默,兒子的眼神,都很奇怪,像拋入他身體的一張巨大的網,打撈著遺失的某種東西。

對面的小人兒繼續沉默,依然拿眼睛瞪著自己的爸爸。

“說??!”

金木幾乎是哀求了,在一瞬間,那張網打撈起來了,他看見網中那剛才在腦海里一閃而過的念頭,如今它鮮明奪目,即使他眼瞎了,也看得一清二楚。

“麥根說,他爸爸睡過媽媽,還說今晚上他們約好了又去睡?!?/p>

小人兒終于開口了,金木倒希望他不開口,但他開了口就沒打算閉上,他接著問。

“爸爸,我在壩里沒看到媽媽,也沒看到麥根的爸爸,麥根也在找他爸爸,他們真的約好了嗎——”

“閉嘴——”

金木抻直了背,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狠狠吐出這兩個字,他看到兒子倒退了兩步,一臉驚恐地望著自己,他想自己此刻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他想安慰兒子幾句,或者伸出手摸摸他的頭,他真的要伸出手了,卻感覺到手硬得像鐵,連彎也不能打。他終于明白了,柏樹剛才說話那么大聲的原因,那分明是在跟自己的老婆傳達信號。

秋冬,秋冬——

他正要詢問兒子更多事情,院外有人喊。他和兒子一起回頭,看到柏樹的老婆青荷走進來。她看起來很匆忙,很緊張,又很怯懦,她為什么會這樣呢?在看到自己和兒子后,她繼續說:

我,我,我找秋冬——

金木立即明白了,這個同他一樣經受背叛的女人正在借故尋找她的男人??创┻@拙劣的把戲后,金木感到一種被侮辱的憤怒,他瞪著對面的女人,他的目光一定像兩只拳頭,狠狠地落在了她的身上,要不然,他不會看到她身體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又聽她說。

那我,我先走了,明天,明天白天再來——

還沒說完,她就落荒而逃。金木卻從凳子上跳了起來。

金木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鳥,只有鳥在月光下才能如此輕捷地閃挪騰移。他的目光始終盯著前面的女人,一個想法沖擊著他的腦門,這個想法一旦生成就堅定了,它像給金木背上又插了兩道翅膀,朝女人俯沖而去,就像她是他的獵物。要快,他想。然而就在咫尺時,女人猛然回頭,金木猛一驚,本能地閃過,從側面躍進了旁邊的草叢。

女人為什么沒有大叫?金木在草叢里趴了一會,聽沒動靜,這才抬起頭,他看到她往村外遙遙跑去了。他從草叢里站起身,決定不再像鳥一樣飛,而是慢慢走過去。他知道他的目的地就在前方,完全可以不用著急。

果然,走了不多久,金木就看到了女人。她呆立在草垛旁,像一棵死了多年的樹。金木不明白她怎么了,便從旁邊繞行過去,想看個究竟。這時,他看到了預料的一切。

金木停下腳步,他想看女人接下來會怎么辦。他以為她至少會大吼大叫,把整個月光都嚷亂起來。他等了好一會,想象的一切都沒發生,他看見女人轉身走了。他想自己要不要也像她那樣若無其事地走開。

窩囊廢。卻聽到有個聲音在空空的夜里喊,金木,日你娘,你傻了?

是那天抓到養蜂人時柏樹的聲音。如此響亮。

一道白光忽然射進眼里,側眼,金木就脧到了女人曾經也看到過的鐵叉。鐵叉明明是黑色的,為什么變成了白色?金木抬頭望天,原來,月升中空了,月光抵達它白色的極點,他的眼前卻是鐵板一塊的黑。

責任編輯/董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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