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坳坳街記事

2018-10-29 11:03陳其深
短篇小說(原創版) 2018年7期
關鍵詞:半仙口哨瞎子

陳其深

1

最近,二奶奶手腕上沒再戴那件寶貝玉鐲了,那天她還把半仙堵在家門口,手指頭都快伸到半仙的鼻子尖尖了,她帶著哭腔罵,死瞎子!死瞎子!罵得半仙腦袋差點都要低到褲襠里了,半句話也不敢吱聲。

多年以前,酒癲子毛三少也這樣罵過他,但那一罵卻罵出了半仙的名氣。那天,三少找他算命,半仙摸了摸三少的天門,就把錢遞回給三少。算不得。算不得!三少快回吧!三少本就渾,又是一戳就硬的年紀,看著半仙那神兮兮的模樣,大罵,你個死瞎子!裝!裝你個鬼呢!說完跨上摩托車連轟兩把油門,箭一樣沒了蹤影。當天夜里,毛三少騎著摩托就沖下了西洋河,再也沒有浮上來。

半仙姓夏,因為夏和瞎同音,我們就都省略了夏,整條坳坳街都喊他半仙。

2

坳坳街是三合城里唯一的老街了,總共也只有里把多路長。進街就是陡坡,出街又是坡,只不過下坡是石級,一麻溜四十來步石級直下西洋河,整條街就是一個馬鞍的樣子。

坳坳街文革時叫紅衛河街,現在不喊紅衛河了,叫書香街,因為坡頂有小城唯一的圖書館。但不管那些起街名的文化人怎樣折騰,我們這些本地土著一直頑固地叫它坳坳街。街里八十年代出了個北大狀元,學出名堂后就去了美利堅,雖說在那里發洋財,骨子里到底還是忘不了上坡下坡的日子,網名就是“坳坳街上人”。

半仙當年是坐船來的,在這個青條石徹成的碼頭上,半仙手執一根青皮竹竿,沿著這四十來步石級,一步一探地爬上了坳坳街。后來,當青皮竹竿不知不覺變成黃色的時候,半仙在坳坳街落了腳,再后來居然還買下了二奶奶屋后的半間偏房,雖說只是一個角落,但到底也成了坳坳街一員,出口也常是我們坳坳街如何如何。

半仙一直是在圖書館的大門口擺他的算命地攤,一張小板凳,一塊紙牌子,紙牌不大,是撿來的瓦楞紙,外面蒙了一張大紅染紙,五個隸書大字:算命看八字。這幾個字是圖書館對面謝先生幫忙寫的,半仙是個記情義的人,后來還特意給謝先生送了只老母雞。剛開始的時候,半仙好像也沒有什么生意,可他不急不躁,一個人坐在板凳上,輕輕地吹口哨,吹我們本地的一首民歌,鄉里妹子進城來,半仙吹得有滋有味,吹著吹著人就多起來了。

后來圖書館的白頭發孔館長就不樂意了,半仙一副圓墨片眼鏡在圖書館前指點人生,孔館長看過來看過去,就覺得這個實在有點滑稽,有一天孔館長就蹲在他身邊,小聲地勸半仙換個地方,說我們這個圖書館也是個書香之地,你這些個封建迷信弄到這大雅之堂來了,是不是大煞風景呢。半仙低搭著腦殼,一邊聽一邊唯唯喏喏點頭,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待到孔館長口干唇燥歇氣的時候,才小聲接了一句,說,孔叔啊我也是討口飯吃,我一個瞎子沒地去啊,這條街除了圖書館是公家的,那些私人門店哪個準我擺呢。大慈大悲的孔館長最后直起身子,長嘆一聲,也是造孽人啊,罷了罷了。

我那時還是個待業青年,整天無事,滿街閑逛,整條街上的大哥大姐,叔伯老姨都有事做,都沒工夫搭理我,唯有半仙肯陪我說話,而且給我遞一塊錢一包的香煙抽,我說的越多,煙也遞得越多,好像要我把整條街的事都講給他聽。

半仙好像不比我大多少,但看起來卻比我江湖多了。有次我笑話他,我說,你在圖書館門前算命是有些荒唐,要是在文化大革命,就算你眼晴看不見,也要拉起你去游大街的。半仙拉住我的手,認真地說,老弟此言差矣!孔館長說圖書是塑造靈魂的,我這也是點化靈魂,都一樣呢!半仙這話當時還真把我說得有點暈,心里頭居然還傻不拉嘰地跟著他的思路轉,好一陣都沒轉過彎來,難不成這算命也成了崇高的事業哪?

我之所以和一個蹲在墻角的算命先生有如此交誼,最對口味的是他那吹口哨的絕活,每回都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記得當年有一個夏夜,我和半仙在碼頭納涼,河水靜靜地流淌,遠方隱約有捕魚者,船上傳來星星一樣的燈火,我說半仙吹一首吧,半仙問吹什么呢,我說隨便,半仙說那就吹《在那遙遠的地方》吧……

月光下,半仙仰頭向天,仿佛天上有人在看著他,那略帶憂傷的音調,像水霧一樣在河面飄蕩,河面是這樣的安靜,半仙的口哨傳得很遠很遠……

黑暗中有一個人影聞聲而來,也是坳街上的老人,在文化館寫詩的古老師,他把半仙的口哨曲大大贊許了一番,大有高山流水之嘆。后來據說古老師有幾次想推薦半仙上文化館的舞臺,但弄一個算命瞎子上去,大家又都有些顧忌,節目審了幾次,還是給刷了下來了。

我在網上百度過全世界的口哨曲,我覺得要是把半仙的口哨弄上去,說不定也是可以火一把的。

3

半仙的主顧大都是從鄉下乘船進城的山民,我們坳坳街上幾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也常找他,二奶奶就是一個,有一次家里的寶貝狗跑了也找半仙,半仙伸出三根指頭就再無多言,第三天那狗果然自個又跑回來了,只是遍體泥巴,像從泥塘里撈出來一樣,原來油菜花開了,二奶奶家的狗也動了春情,追著一條母狗,在鄉下的油菜地里,放肆愛愛去了。二奶奶歡喜得不得了,立馬給半仙打發了個大紅包。二奶奶是個有福份的人,兒子柴干在京城里當干部,她手上那件墨綠色的玉鐲就是柴干買的,椐說還是過去從皇宮里流出來的寶貝,比金子還珍貴。

在二奶奶眼里,半仙是通靈的,她是從來也不曾想過,有一天她會因為半仙的失算而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

我倒是一直不太相信算命占卜之類,但我對半仙卻還是有點敬佩,對于一個看不到未來的瞎子,靠著自己一張嘴就在我們坳坳街安了身,也不曉得他該是用了多少心思,更何況他口哨吹得那樣好,我甚至想,若是眼睛好,半仙說不定也是個人尖。

我在微信上搞了一個“愛音樂”公眾號,就一直想把半仙的口哨弄上去,只可惜他一聽我說要錄音就緊張了,嘴唇就像打了麻藥一樣,吹出來的聲音干澀澀的,幾乎不成調,我說不緊張,他也回不緊張,可就是緊張,我還真就弄不明白,一個雙眼一抹黑的人,你又有什么可緊張的呢。

我那天去找半仙就是想和他好好再溝通一番,我繞過二奶奶家的門面房,拐進旁邊窄仄的小弄子,就到了二奶奶的屋子后面,緊挨著的就是半仙的兩間平房。屋子還是二奶奶手里的老樣子,盡管二奶奶當時也賣得爛便宜,但半仙也是拚了老底的,別說翻修,就是稍微裝修一下這輩子怕也是很遙遠的事。

在我的眼里,坳坳街上的日子好像總是平平靜靜的,對我而言,年復一年的也無非就是上坡下坡上班下班,我從來就沒有想過,有一天我竟然會撞破了半仙的秘密,一個隱藏了幾十年的秘密,而且,這事居然和二奶奶有關。

那天半仙家的門是虛掩的,我輕輕推開門,那一剎那間,我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門了,我分明看見半仙手捧一張報紙,緊湊在電燈泡下——他在看報紙!只是,與其說是看,還不如說是在聞更貼切,半仙的鼻子幾乎要碰到報紙了,那情形又像是要把報紙上的字一個個摳出來,又一個個丟到嘴里嚼!

但, 半仙的的確確是在使用他的那一雙眼睛!

半仙終于發覺了我,慌慌忙忙把報紙一把藏到身后,有些惱怒地沖我說,你,你,你怎么……怎么也不敲門呢?

撞破了半仙這樣的秘密,我當時其實也很尷尬。旁邊半仙的老婆,那個被我們稱為“袖珍啞姑”的女人,也似乎有些慌張,咿咿呀呀地叫著,拚命比劃著,好像說他是鬧著玩的,一個死瞎子又哪看得見什么東西。

多年以前我曾聽半仙說過,他原本不是瞎子,十一歲那年生了場大病,眼晴就再也看不見了??唇裉爝@情形,至少還是看得見一點點光的。我不由悄悄瞥了一眼半仙身后的報紙,隱約覺得是份大報,一個算命的看這樣的報紙,我就感到同他在圖書館前擺地攤一樣,有點滑稽。

半仙最后還是把報紙放到了桌子上,要袖珍啞姑給我搬張板凳,自己又在桌子另一邊坐下。我好像還是頭一回看到半仙沒戴墨鏡,那深陷的眼眶里隱隱看到一點點光澤。三人一時都靜坐無語,最后還是半仙先打破了寂靜,說,都是二奶奶罵的。袖珍啞姑就在旁邊指著前頭蔣二奶奶的屋子,扳著指頭比劃二奶奶罵了半仙幾回幾回。

坳坳街是地頭掉根針滿街都聽得見聲響的,二奶奶罵半仙的事其實早已家喻戶曉,原由是半仙替二奶奶的兒子柴干算命算拐了場,柴干到底還是攤上大事情。

柴干在北京的某個部里當處長,據說很有實權,下面的市長見他都要預約排隊。從去年初開始,坳坳街里就傳聞二奶奶的兒子要出事了,有人還說得有鼻子有眼,說是中紀委的人都出動了。

傳了幾個月,柴干什么事也沒有,去年冬天風風光光又回來了一趟,還請坳坳街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們在坳街老酒樓吃了大餐,柴干說他是這些老人們看著長大的,見著他們就親切!又說歡迎叔伯老姨來北京玩,來了北京一定要告訴他,他一定派車陪大家好好看一看紫禁城,看看皇帝老兒當年坐過的龍椅。

柴干臨回北京的頭一天晚上,二奶奶領著他到屋后又看望了半仙兩口子,柴干問了兩人的生活情況,還當即給一個領導打電話,說拜托家鄉的父母官一件事,給半仙兩口子的低保提一提。柴干的話管用,第二個月半仙兩口子的低保就提了一個檔次。

但就在上個月初,坳坳街有人從北京回來,說柴干真出事了,兩口子都被檢察院帶走了,據說光從他家里搜出的現金都要用麻袋來裝。那幾天滿條街的人,特別幾個看著柴干長大的老人,一個個都惋惜不已。

半仙舍不得花錢,屋子里的小燈泡光線很弱,可此時他的臉色比這燈光還黯淡,他低聲說,我對不起二奶奶的,對不起柴干。那次回來,柴干是找我看過命的,你想啊,一個正當火候,太陽正午一樣的人,我哪能想到他會出事,我都還尋思著他日后能當部長呢……又說,二奶奶一家都是我的恩人,你看我這事做的,罵死也該??!

前些日子我也曾聽到有人傳,說二奶奶領著柴干向半仙問運程,我一直都難以理喻,我們坳坳街那么有水平的人怎么也會相信半仙呢。我說過,我雖然與半仙有交情,但我從來就沒相信過他能解救別人的人生,半仙至多也只是給那些被命運踹過來踢過去的人一點心理安慰而已?,F在看來,當初柴干自己一定是感覺到了什么,找半仙怕也只是尋求一點安慰罷了。

半仙的內心卻是如此的糾結,他撫摸著桌上的報紙,連聲長嘆,說他這一世英名也算是毀了,要是早關心關心些國家大事,也就不會把柴干的事給算岔了,政府反腐搞得這樣兇,一個月捉一個,再怎么著也得給二奶奶提個醒??!此時,半仙就好像課堂里犯了大錯的孩子一樣,眼睛都有些潮濕了……

這天晚上我自然不好意思再向半仙提錄口哨的事,離開的時候,倒是半仙主動說他一定會好好為我吹一曲,只是要我別把他看報紙的事再傳出去……

4

半仙到底還是一諾千金,在我的錄音棚里,他連續錄了兩首曲子,《斯卡布羅集市》和《在那遙遠的地方》,一中一西,這一回半仙的嘴巴就像水壩開了閘一樣,聲音暢快而出,兩首曲子都吹得十分完美,令人陶醉,還真有點天籟之音的感覺。

正如我預想的一樣,我的公眾號就因為半仙這兩首口哨曲關注量大增,而他的曲子更是不到一周點擊量就過了十萬,留言也早已爆棚,最讓人意外的是,陸陸續續的打賞金額居然過了五千元。我決定一分不少全部交給半仙,半仙怕是一輩子也沒能一下掙這么多錢,我也很有幾分成就感了,甚至想,興許半仙哪一天也會像那些個草根名星一樣,一夜就火上了天。

我很興奮地來到半仙的房前,我一連喊他的名字,卻沒有一聲回應,門冷冷地閉著,好像里面壓根就沒有人。

別喊了,瞎子走了。

我回頭一看,不知什么時候二奶奶已站在我的身后。二奶奶這些日子一下就老得不行了,凌亂的白發,刀削過一樣的身子,好像吹口氣就會倒下。

都走了,說是要回老家,不再來了。二奶奶似乎有些愧意,一邊轉身一邊又說,我也是老了,也怪不得瞎子,我怎么就罵得那么兇呢……

想想半仙也算是我的一個朋友,此時我還真有些失落,沿著石級一步一步走向碼頭,江面空空蕩蕩,只見遠方有一條船正愈行愈遠,我幾乎覺得半仙就在那條船上,可船卻毫無牽掛地往前奔,一會兒就成了一個黑點。我不知道還能否再見到半仙,因為直到這會兒,我才突然發覺,這么多年了,我們居然誰也不知道半仙是從哪里來的,他似乎悄無聲息地來到我們坳坳街,又像空氣一樣,忽然一下,說消失就消失了……

責任編輯/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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