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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文本中的互文關系
——《鶯鶯傳》與《李娃傳》新解

2018-11-12 11:42田夢源華東師范大學上海200333
名作欣賞 2018年32期
關鍵詞:張生謊言傳奇

⊙田夢源[華東師范大學,上海 200333]

一、逆行的文本結構

《鶯鶯傳》和《李娃傳》是唐傳奇中不容忽視的珍寶,魯迅先生認為《李娃傳》“纏綿可觀”①,《鶯鶯傳》則是唐代傳奇史上“特有關系者之一”②,可見這兩篇作品之重要。

《鶯鶯傳》和《李娃傳》均以家庭關系和愛情關系為線索,但兩篇作品的文本結構卻逆向展開?!耳L鶯傳》的文本中,愛情主人公是從家庭關系進入愛情關系,而《李娃傳》中二人則是從愛情關系進入家庭關系。將作品中的人物按照其所處關系進行標記,《鶯鶯傳》中的崔母為家庭符號、紅娘為愛情符號;那么相應的,《李娃傳》中的家庭符號是鄭父、愛情符號是老鴇。將兩組故事結構概括出來,就形成了以下結構示意圖:

在這一文本結構展開過程中,小說中用以制造沖突的矛盾因素也是相同的:男主人公被首次出現的符號人物所阻攔,女主人公卻依附于這一人物。

從這些結構總結中不難看出,兩則傳奇在故事發展與矛盾制造上存在著對倒關系,而這兩種關系的發展與交叉對文本的情節展開與邏輯建構起著決定性作用。

二、交叉的兩種關系

想要解讀《鶯鶯傳》和《李娃傳》所建構的故事邏輯,首先要注意的是兩種關系在文本中的過渡方式。在《鶯鶯傳》中,這一過渡出現在鶯鶯自薦枕席的情節上,在《李娃傳》中則出現在兩人假意求子的情節上。換而言之,當鶯鶯自薦枕席甚至是回贈情詩的時候,兩人已經從家庭關系中脫離,而當妓女李娃假意求子時兩人已經進入到家庭關系中。

促成這兩種關系交叉轉換的關鍵點是謊言,如果把謊言定義為有意的欺騙和沒有實現的承諾或言語,那么在兩篇文本里,謊言一共有四處,并且每位主人公都說了謊。在愛情關系中,《鶯鶯傳》里的謊言出現在鶯鶯“回贈情詩—斷然拒絕—自薦枕席”的時間序列里,張生離開鶯鶯時曾經的婚姻諾言就變成了謊言。在《李娃傳》里,鄭生為了留宿說謊,李娃為了拋棄鄭生設局脫身。根據文本可以得出,謊言可以存在于愛情關系中但不存在于婚姻關系里。在婚姻關系里,張生沒能以表哥的身份見到鶯鶯,鄭生也沒有因為李娃的離開自殺。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得出,這兩篇傳奇中有兩條矛盾線索,明線是癡心人與負心人的矛盾,暗線則是愛情關系與家庭關系的矛盾,矛盾以謊言的形式展開也因謊言而激化。在這兩部傳奇作品里,謊言可以存在于愛情關系中而非婚姻關系里,這是因為愛情是言語堆砌的世界,而家庭是物質填充的世界。傳奇里的謊言是對日常生活的填充,是對殘酷現實的篡改?!耳L鶯傳》和《李娃傳》之所以充斥著謊言,是因為在現實里,它們的主人公都是情欲關系中的無能的主體。

三、人物形象的重疊與分裂

這兩部作品雖然情節對倒,但是男女主人公的角色形象及其命運卻十分相似。女主人公的空間位移和身份變化相互印證:

鶯鶯:家中(相識)—西廂(相戀)—家庭(結局)

李娃:妓院(相識)—同居(相戀)—家庭(結局)

她們的相似之處也體現在其他很多方面:首先,女主人公的出場都是以神女的驚艷形象登場的。鶯鶯出場時“張生飄飄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謂從人間至矣”③;李娃出場時“明眸皓腕,舉步艷冶。生遂驚起,莫敢仰視”④。其次,女主人公是在男主人公愛情視域中被發現、被追求的,并且對愛情關系的繼續表示過拒絕。最后,女主的結局都是進入婚姻,通過婚姻來實現自我,獲得家庭與社會地位。

值得注意的是,女性地位與愛情緊密相連,女主人公只能在愛情的關系中占據主導地位并表示拒絕,但是她們在家庭關系里卻沒有話語權。例如,鶯鶯在拒絕張生之后明白了兩人的關系可能是始亂終棄的關系,張生的不作為更證實了鶯鶯的猜想。李娃雖然救了鄭生但是并不敢于要求婚姻關系,因為她知道自己沒有決定婚姻的權利。

不僅如此,兩部作品中男主人公的身份與命運也是如出一轍,男主人公的角色變化通過其社會身份的變化而實現。

張生:書生—恩人—官員

鄭生:書生—金主—官員

在戀愛關系開始前,男主人公的身份都是書生,并以施恩者的形象出現;他們在求仕的路上,面對著愛情與現實的沖突,最終都步入了仕途,建立了家庭并獲得了社會地位。與女性相對,男性形象與家庭關系相連,婚姻的實現與否取決于男性的決定,男性對女性的拒絕存在于家庭關系中而非愛情關系中。無論是張生決定離開鶯鶯還是鄭生決定送走李娃,都是男性話語的表達。作為家庭符號的鶯鶯丈夫和鄭父則是最后結束愛情和成全愛情的關鍵。

情愛小說中最重要的特點是男性與女性的命運交織。女主人公的形象是通過男主人公的觀察展開的,一開始男女雙方就處在觀察與被觀察、主動與被動的位置上。女性在男性帶有愛情幻想的目光中出現,也在男性主導的家庭中獲得社會身份完成自我實現。在兩部作品中,女主人公都是以“神”的形象出場,她們不僅是性的象征,更是德才兼備的精神伴侶。女主人公雖然都情路坎坷,但是她們卻是男主人公的拯救者。相比之下,男性卻始亂終棄或落魄不堪,與女性始終有云泥之別。鶯鶯曾經義正詞嚴地拒絕張生,最后也沒有選擇背叛家庭且勸張生“憐取眼前人”;反觀張生則背信棄義且公開了兩人的情書。同樣的,以妓女形象出場的李娃是一個在男性社會里命運不能自主的風塵女子,但是她卻救活了鄭生并且不要求物質回饋與婚姻關系,最終成為誥命夫人。而鄭生則沉迷女色放棄科考,因而落魄悲慘至被父親險些打死。

女性在男性視角下被觀看,相應的男性則在社會視角下被觀看,其必然面對的是真實自我與社會角色之間的矛盾。張生一方面將風流韻事引以為豪,另一方面卻裝作清心寡欲并讓他人引以為戒。鄭生情場得意,但是他放棄科舉后只能淪落為乞丐。男性角色在矛盾中糾結,愛情關系與婚姻關系的分裂、愛情選擇與個人前途的分裂,都需要他們填補,而填補失敗所留下的遺憾只能交給傳奇來收場。

當男性面對自己無能為力的命運割裂時,男性在其創作的小說里為自己提供了解決問題的答案,這個答案就是女性。他們將自身無法解決的問題寄希望于女性,因此女性以神的形象出現,她們不僅能滿足男性的性欲望,而且還在仕途上幫助男性,在精神上陪伴男性,在道德上指引男性。換而言之,在傳奇中,女性是男性面對令其絕望的世界時的救贖者。但在現實中,女性作為男性的附庸并不具有拯救男性的能力,甚至她們自己面對現實更加無能為力。男性書寫的傳奇展現了一種解決愛情矛盾的可能性:既然男性和女性無法自我救贖,那么他們可以通過愛情與婚姻拯救彼此。

這種自我拯救的欲望在《鶯鶯傳》和《李娃傳》中都存在著,并且也體現在兩篇文本之間依托逆行的對倒結構展開的互文關系中。除了兩個文本自身形成的對話關系,文本與時代之間也存在著一種微妙的對話結構。它們是在特定的歷史時空中,人類為了解決歷史所賦予其難以承受的矛盾而制造出來的傳奇。

后世文人將《鶯鶯傳》改寫成《西廂記》,它融合了《鶯鶯傳》里的癡情小姐與《李娃傳》里的真情公子形象,也有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團圓結局。但是作品的靈性卻沖淡了;因為脫離了歷史上真實存在的壓力,那種因為艱難努力而帶來的感動便消失了?!耳L鶯傳》和《李娃傳》中的個體擁有著人性中真實的自私,他們在生活中的掙扎是費力的,甚至是難堪的,但也因此是真實的迷人的。這兩篇傳奇的書寫建立在人類與歷史的對話磁場之上,是人類在壓力之下嘗試著對時代提供的回答,表達了人類面臨矛盾自我拯救的渴望,也表達了他們對性與愛、對個人和社會關系的探索。

①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團結出版社2005年第1版,第58頁。

②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唐之傳奇文(下)》,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第63頁。

③④ 元稹等:《唐宋傳奇》,華夏出版社2015年版,第101頁,第8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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