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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瓣的白楊絮

2018-11-14 07:05劉梅花
山東文學 2018年5期
關鍵詞:矮墻背簍牛糞

劉梅花

也許是三月,也許是四月,誰知道呢,反正毛白楊就開花了。成群的牛,黃牛、黑牛、花肚子牛、連牦牛都有,從我家門前的坡坡上烏壓壓地撲下來,一頭栽到河里吸水,它們像幾輩子沒見過水,那么兇猛。

那時候,是清晨,太陽影子剛冒的時候。我早就蹲在門前的矮墻上,拎著拾牛糞的小杈子等一大群牛飲水。它們吸水似乎很貪婪,一直低著頭,干癟的肚子慢慢鼓起來,鼓起來……毛白楊的飛絮兒漫天彌散,翻飛,降落,升騰。白蒙蒙的,籠罩著村莊、河岸、牛群和小小的我。

毛白楊樹林,在河岸上一眼望不到邊,疏落的葉子,枝子上垂下一串一串的花穗。許多麻籽大小的花苞湊聚在一起,先是像一串綠色的小桃子,在枝子上晃蕩,經風一吹,小綠桃子裂開尖,像棉花,像絨毛,灰白的飛絮彈出來,開始浩浩蕩蕩地飄絮了,宛若云霧飄繞一般。

那個面容模糊的女孩像裹著白楊絮飛卷來的,她突然降落在我面前,瘦瘦的身形被大群大群的白楊飛絮吞噬,看上去朦朦朧朧。她伸出雞爪子一樣枯干的手指,指著樹林深處說,劉花花呀,鄂博那邊,你去還是不去?

我心里一怵,頭發似乎一根根立起來。求求你,我害怕,我可憐地向她討饒。面容模糊的女孩輕飄飄轉身走了,走了幾步,回頭又說,我還是要來找你的,不然,長大爺要生氣。

樹林深處的鄂博,我到跟前去過。那是巨大的一個石頭堆,都是白石頭,一塊雜色的都沒有。奶奶不允許我走得很近,她說,石頭底下盤踞著長大爺,都有胳膊粗,白色的,嘴里吐著血紅的芯子,遠遠就能吸掉小孩的魂魄。

這可真是萬分恐懼的事情,長大爺不是人,是長蟲。那時候,我們村里沒有人知道世上還有一種叫法,叫蛇。那個面容模糊的女孩說,祭祀的白面饅頭啊,豬頭啊,哪里去了?都是長大爺吃掉了。它們盤成一盤,都有你家的草房子大。丟了的牦牛哪里去了?長大爺吃掉了。長大爺肚子里有斧頭,剁碎牦牛的犄角……

現在偶然間也會想起那個女孩,奇怪,我連小時候吃過的凍成石頭一樣的煮土豆上的牙印都記得,卻實在記不起來這個女孩真實的容貌,也想不起來她的名字?;蛟S,她就是一個模糊的存在,幽靈般出現在我五六歲的時節。她是長大爺的使者,自然來無影去無蹤。

蹲在矮墻上的我明顯沮喪無比,或者說是恐懼之極。白茫茫的飛絮世界里,無數楊花大雪一樣斜斜飄起,落下,復又飄起。我是楊花大雪里的小孩,孤單、怯弱。四下里寂然,連鳥啼也沒有。我縮起肩膀,戰戰兢兢看著那個從飛絮里悄然出現又悄然離去的女孩。

我的尕姑姑推開莊門,身影一閃,站在門前的大青石頭邊,一下一下提褲子。她的褲子總是提不利索,一有時間她的雙手就在腰里摸索??膳碌氖?,我不知不覺傳染了她的動作,就算現在,出門之前也要不自覺地提一下褲子。這件事,真是糟糕透頂。事實上,我還模仿或者說是沾染了她的很多習慣,說白話,扯謊,欺負我的弟弟,自私,我花了很多年的時間,自己跟自己無數次撕扯,才從那堆惡習里抽身出來。

看到尕姑姑,我慌慌跳下矮墻,沖到返回的牛群里。路上坑坑洼洼,幾眼泉水在矮墻根冒出來,潺潺的。飲飽了水的牛肚子里存不住貨,一泡一泡的牛糞冒出來,落在泥地上。拾牛糞的娃娃不是我一個人,大家激烈爭搶,動不動要打起來。每次挨打,我都希望尕姑姑能跑過來幫幫我,但是一次也沒有。她遠遠看著我挨打,然后在吃飯時當做笑話講給家里的人——哎呀,可把人笑的,王女子一腳就踹翻梅娃子,梅娃子躺在泥塘里,四蹄朝天亂蹬……家里的人都覺得好玩,他們哈哈大笑,我奶奶也跟著笑。果真太好笑了。

我的背簍靠著矮墻,人太小,背不動。只能把牛糞一趟一趟鏟進背簍。毛白楊樹的飛絮兒亂紛紛地漫卷,落在背簍里,落在我的破衣裳上,蓬亂的頭發上。我像個小乞丐似的頂著一頭楊花,慌慌張張拾牛糞,叼空和人打架吵架。當然,多半是挨打而已。偶爾有大人路過,把被人打落在泥塘里的我提出來,晾曬在矮墻邊。

牛群轟隆隆上坡跑了,小孩子跟著牛糞也飛上坡去,尕姑姑立刻摻和到坡上搶奪牛糞。她比我大五六歲,身架又大,腿也長,三夯兩夯一路廝殺,王女子可不是對手。她拾的牛糞自然多,打架也不吃虧。

牛群上了坡坡頭頂,完全不見了。坡坡上的塵土揚起來,摻雜了亂飛的毛白楊樹絮兒,看上去煙霧一樣迷茫。尕姑姑就在煙塵里鉆出來,睫毛上也沾著楊樹絮兒。她朝我笑笑,拿過我的背簍,把背簍里的一點牛糞倒進她的背簍,一趔腰背起走了。我背著空背簍,疲沓沓地跟著她,慢慢走回家。

我很少夢見奶奶,這真是奇怪的事情。那個時候,天天是和她在一起的,為什么夢不見呢?可是只要稍微一提童年,我的眼前就是奶奶。她穿了青布大襟褂,青布褲子,半大的小腳,一根布帶層層摞摞纏在褲腳,看上去細腳伶仃的樣子。奶奶的頭上也纏了一種青黑色的帕子,軟紗的,也纏了很多圈,帕子梢塞在腦后。如果卸去帕子,奶奶是梳了發髻的,發髻上插著幾枚銀簪子,精致、溫和。

奶奶袖著手,從莊門里出來。尕姑姑湊上去展示她背簍里的牛糞,臉上活潑潑地笑。我垂頭喪氣跟著她后面,背著碩大的空背簍。有時候因為剛挨過打,還抽吸抽吸哭泣。我會說白話,就是從那個時候學會的。因為在尕姑姑的嘴巴里,我只是摻和在牛群里瞎混混,牛糞邊都沒摸著。我從不敢申辯,因為背簍是空的,也因為父母親不在家里,底氣不足。不過,奶奶從不因為拾不到牛糞就會打我幾巴掌。

那個聲音喑啞的女孩突然就出現了,她站在我家墻頭上喊,劉花花呀,出來玩去。她怎么會站在墻頭上呢?我家的院子,靠著山坡,斬出一塊空地蓋了房子。她站在坡坡邊上,就站在我家墻頭上。我磨嘰著不肯出門,要么提褲子,要么系鞋帶,要么揪頭拔毛地梳辮子。墻頭上的女孩提高了聲音,劉花花呀,你到底玩不玩去?她的聲音硬邦邦的,威脅著。不知道怎么的,我很怕她,我的生活牢牢地被她控制著,我擔心長大爺會一口吸掉我的魂魄。

我驚慌失措地一邊往外走,一邊后悔告訴了她我奶奶的話。若不是多嘴多舌,哪來如此恐懼的事情,她一開始并不知道鄂博底下有長大爺,實際上,我現在也常常后悔,因為總是多嘴告訴別人一些自家的事情,后來反而被人拿捏住,成為話柄。而且,吃過若干的虧,真是太虧了。

我曾經好不容易擺脫了幾個女人對我蛇一樣的吸附,對,就是吸附。那時間,我開個小店,讀書,寫作,做點兒小買賣養家糊口。她們陸續出現在我的店里,買點東西,談談文學,我幾乎沒有防御心。奇怪,那時候我的心里根本不會有籬笆,一覽無余。

后來熟悉了,這些女人幾乎天天都跑到我店里,吃我家的飯,賴著不走。我接電話,她們聽,我寫作,她們在一邊瞅。她們翻我的手機,亂翻我的衣柜,企圖發現什么。而且偷拍照片,把我最難看的樣子發在博客里,說實在的,這也是一件令人極度恐怖的事情,我所有的生活都在她們的監控之內。

等我發現事情的嚴重性時,已經很難掙脫她們的監視或者說是控制。這源于我軟弱的性格,不敢和人翻臉,不敢和人沖突。也源于我小時候總是挨打又不敢申辯的生活經歷。

我只好關閉了小店,躲在家里寫作。最可怕的是有一個女人居然跟蹤到我的新居,敲門被我拒絕之后,有幾次她蹲在我家的窗臺上不走,臉貼在玻璃上,死死朝著屋內探視。我躲在衛生間幾個時辰不敢出來。說起來你可能不相信,這個女人,我豁了老力氣才一腳踢干凈。她們像渾身長滿觸手的軟體動物,一旦吸附在我的生活里,就不想輕易走開,像小時候那個蒼白的女孩。

翻越矮墻很容易,大石頭夯的墻根,汩汩冒出水來。女孩說,長大爺要吃長面,還要戴瑪瑙鐲子?,F在想起來,蛇有手嗎?鐲子總不能攔腰套著吧?

可是那會兒,我也只有六七歲,根本想不到這兒去。一種恐懼緊緊攫住我的身體,我亦步亦趨跟著女孩,從林子里拔下寬大的大黃葉子。楊樹毛毛落了厚厚一層,我撥開它們,指尖探到草叢里,掐下瑪瑙果果。冰涼的水珠滑過我的手腕,草葉鋸齒的邊緣在我小小的手臂上劃出一道一道的白痕。女孩從衣襟上拔下一枚大針,穿了青線,把一枚枚瑪瑙果串成珠子的模樣,這是長大爺喜歡的手串。女孩的胸腔呼哧呼哧響著,很癟的樣子,像一只破損的風匣。

大黃葉子上堆滿了剛摘下來的蒲公英黃花朵,牛鼻卷葉子上放著穿好的瑪瑙珠子手鐲,一束青草算是長面。女孩說,你要給長大爺磕頭,它就不吸你的魂魄。我感到惶恐,女孩像一個陰暗的影子,緊緊攥住我,控制住我的一舉一動。她的身上發出牛糞的味道,還有豬圈里的味道。我在這些混合的味道里,遙遙對著那堆巨大的白石頭趴倒磕頭。女孩說,明天,你還要跟我來,不然,它要來找你的。它餓了,吃不到長面,就要吃掉你,啊嗚一口。

女孩的聲音細細的,像夾在門縫里。她的頭發也亂蓬蓬的,一張模糊的臉,似乎是蒼白的?,F在,無論多么刻意,都想不起來她的模樣,也不知道她是誰家的女兒,大概太恐懼了,不敢細細看過她的臉頰。我只覺得空氣里一定有兩扇透明的門軋轟然開啟,白色的長大爺走出來,一下一下吃草做的長面。

我們又翻過矮墻,她顯得非常孤單,非常陰郁。女孩斜斜上了坡坡頭頂,一閃不見了。我懸著心看她走遠,靠在矮墻上,短暫地松一口氣。楊樹絮兒鋪天蓋地飄下來,我的腳下厚厚卷著一層。我拾起那些輕薄的毛毛,它們并不柔軟,很脆,揉一揉就散架了。我表姐曾做了一個繡花荷包,撿了楊樹花絮當做棉花,填進荷包芯里。但是效果非常糟糕,楊花毛毛很快就折成草屑,荷包干癟下去,一點也不飽滿。表姐拆掉荷包芯,抖掉楊花毛毛屑,薅一點牛毛塞進去,荷包立刻變得豐滿柔和。

有個挑水的人,黑衣黑褲,從坡坡頭頂走下來,木桶咯吱咯吱響著,一晃一晃。他看見我,捋一捋我亂紛紛的頭發,說,劉花花呀,你媽媽可回來了,還不回家去。

就在這時,奶奶的心腹尕姑姑推開莊門出現了。她照樣先在褲腰里挖抓一番后,四下里打量,一眼就捉住我。她飛一般跑過來,衣襟亂飛,神態威嚴,像丐幫的首領一樣。她竟然是笑著的,說,大嫂來了,記住,她走的時候你必須要下錢,要少了打死你。不要的話,滾,跟你媽去,少在家里吃白飯。

一種恐懼剛剛離開,另一種恐懼又撲過來,我提心吊膽跟著尕姑姑回家。我媽媽似乎并不常常打我,偶然發火打幾下。但是,她的錢很難要出來,現在想,她其實也沒多少錢。我使出渾身的手段,打滾、哭喊、抱腿、撒潑,我媽媽一點一點給我添,從幾毛一直添到兩塊多。只能這么多了,再一點也沒有了。我媽媽翻開衣兜給我看,衣兜里空空的,狗舔過一般干凈。我一邊坐在地上哭著抹眼淚,一邊偷偷看奶奶和尕姑姑的臉色。奶奶自然也看見了我媽媽衣兜,她咳嗽一聲,暗示我掏褲兜。我像小狼一樣,抱著媽媽的腿去翻她的褲兜,有時候能翻出幾毛錢,有時候啥也沒有。奶奶立在一邊,咳嗽幾聲,我知道我的表演結束了,可以起來了。

后來,我媽媽拋棄我的時候,一定是厭煩透了我撒潑無賴的樣子。她厭惡劉家的人,順便也厭惡我。她恨恨罵道,一家子齷索。齷索是方言,垃圾的意思。我媽媽一直不知道我要的錢到哪里去了。去年,我們音訊不通幾十年的時候,她突然打來電話。我說,你是誰呀?她回答,作家,我是你的一個讀者。半晌,她說,你小時候,那么愛錢,愛錢愛得要命。

其實我不愛錢,六七歲,并不知道錢的意義。每次我媽媽上了坡坡頭頂,身影還隱約晃蕩著,我奶奶和尕姑姑的手同時伸過來,我交出所有的錢,一分也不敢剩下。盡管這樣,尕姑姑還要在我的衣兜褲兜里再搜一遍。

有時候,要的不多,盡管只有幾毛錢,但也能逃過一頓打。若是一分也要不到的時候,尕姑姑一指頭戳過來,奶奶的笤帚劈頭蓋臉打過來。尕姑姑把我攆到莊門外,不許我吃飯。

后來尕姑姑說,她從來沒有克扣過我的飯,盡著我吃飽的。但是,我從小吃飯就非常拼命,豁出來吃,死死撐著吃。到現在,做飯只有剩的,一頓都沒有過不夠的,我想,我的記憶根本沒有出錯,若不是一個餓怕的孩子,怎么會有如此不可理解的舉動。有些東西,潛伏在身體里,傷害得太深,輕易抹不去。

我騎在門前的石頭墻上哭啊哭啊,這時候,那個細瘦的女孩就出現了。她陰暗的身影晃蕩在我前面,幽幽嘆一口氣,仿佛是來拯救我的,讓我不至于餓死。

我一直覺得奇怪。我們家還有很多人,爺爺、叔叔、三姑姑、四姑姑、弟弟、表姐們。但是,我的記憶里反復出現的,只有奶奶和尕姑姑。別人都隱去了,夢里都很少見。每天晚上,我固執地蜷縮在奶奶的炕腳頭,我總是擔心尕姑姑半夜里把我扔出去喂狼,她說過不是一次兩次了。

我家的屋頂是報紙糊的,被柴草熏得黑黝黝的,綴滿了吊吊灰。晚間煤油燈只亮著巴掌大的一坨坨,墻壁也黑糊糊的,上面似乎是弟弟亂畫了什么,露出幾道白痕。風吹著窗戶紙,啪啦啦響動,一些白楊樹毛從破損的窗戶紙洞里擠進來,落在炕上。老鼠在屋梁上亂竄,嘰嘰吱吱叫。柱子上釘著一枚長長的木頭橛子,掛著爺爺的煙袋,一些零碎東西,在燈影里慢慢晃呀晃,令人感到時光寂寥無趣。那個女孩的臉似乎從破紙洞里鉆進來,冰冷地對我說,不要給別人說長大爺的事情,你明天還來。

我奶奶總是生病,她不做針線活兒,也不做飯。她生了五個姑娘,夠使喚了。尕姑姑是她最小的女兒,心肝寶貝得很。作為奶奶的心腹,尕姑姑有很多特權,可以打我罵我,而我不能還手。不過還手也是閑的,我根本打不過。她只在我爹回來的時候才對我好??墒?,我爹一年四季都跟著生產隊搞副業的人走到外面,很少回來。我總是很遲才睡覺,我擔心睡早了,被尕姑姑偷偷扔掉。我等她睡著,才放心睡去,這樣,我爹回來,還能找到自己的孩子。

有一個黃昏,我媽突然回來了。我想,要錢的表演至少要在明天才開始,我媽晚上不會走的。我媽抱著我,把臉蹭在我的腦袋上,摸著我的小胳膊??墒?,那個幽靈一樣的女孩出現了,她站在門前的大石頭邊喊我,幽幽地看著我。你,今天還沒拜長大爺呢。她面無表情地說,又好像對著白楊樹說。

女孩指揮我給長大爺獻長面,我正撅著腚給長大爺磕頭的時候,尕姑姑一枚樹葉子一樣飄到了我的跟前。她大為驚訝,一腳就把我抄到樹林子里去了。我爬起來,抹去嘴邊的泥,看見我媽媽出了莊門正在上坡坡。她害怕我糾纏不休地要錢,所以走得很疾。我奶奶氣急敗壞跟出來,拄著拐杖找我。我還在樹林子里土眉日眼窩地摳頭發,攆上我媽的可能性很小,她自己又不好攔截。而尕姑姑,已經顧不上要錢這檔子事情了。她花容失色,緊張地報告我奶奶,梅娃子在樹林里爬倒起來的,亂磕頭,前頭擺著一大堆樹葉子,莫不是中邪了?

而那個女孩,白楊樹絨毛一樣飄走了,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我挨了打,被扔在莊門外面,山風呼呼刮著,沒有人理睬,一個人驚慌失措地哭。一邊哭,一邊胡亂猜測,那個巫氣飄繞的女孩,究竟要把我控制到什么時候?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對未來的擔憂,無論我長到多么大,她總是比我要大,一直尾隨著我,監控著我,把我牢牢攥在手心里,恐嚇我,命令我給長大爺磕頭。我的奶奶,尕姑姑,她們都在陽光里,打一頓或者罵一頓,不過疼一會兒罷了,不妨礙我的快樂。而這個陰暗的女孩,面容模糊,不見光,躲在黑魆魆的暗處,窺視著我。最可怕的是,我不能擺脫她,她死死地捏住我的心靈,讓我恐懼不安。

現在想起來,那天晚上是有月亮的,明晃晃地懸在山尖。樹林黑兮兮地鋪張在河岸上,那些陰暗的角落里應該藏著鬼,藏著女孩,藏著吐芯子的長大爺。不,月亮似乎不圓,缺了一角,未嘗不像是被咬掉一口的白面餅。饑餓代替了恐懼,我把臉貼在門縫里,朝著院子里瞅,奶奶的屋子里一豆燈影,閃閃爍爍。我貼得太緊,門扇上粗糙的木刺扎得臉生疼。

有氣無力地哭喊了一陣之后,是長久的沉默,沒有人嘩啦一聲打開莊門釕铞。此時,我真切地感覺出,有人在月亮的陰影里注視著,盯著我的一舉一動。她的呼吸似乎都可以聽見,她的衣襟被風吹動,輕微的碰撞聲也可以捕捉到,盡管我蜷縮在門檻上,縮成一團。但我能清楚地感覺到,我在一個人的視野里,清清楚楚——那是一種狐疑的眼神。但我不敢四下里探尋,去尋找潛伏在陰影里的人,太害怕了啊。

驀然,一種遠遠的聲音傳來,很沉悶,像從地層深處一波一波蠕動過來。無端地覺得那是一條巨大的長大爺,在深深的洞穴里翻身、盤繞、蠕動。聲音那么厚悶,像是有腳掌有尾巴的東西,不像是山風低微輕巧的呼嘯。

那種聲音持續不斷,卻輕浮了些,沒那么沉悶,似乎巨大的腳掌踩到了大片大片的青草,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屏息斂氣,恐慌的,怕被那種聲音跟蹤而來。我盡量把自己縮小,縮小,脊梁緊緊貼在門扇上,手伸進門縫里,摳緊包箍著門扇的鐵箍子。我的心臟也縮成一團。月亮還是白寡寡的,缺了一角,淡淡的云團白楊絮一樣浮在深深的天空里。風里摻雜了河水的味道,狗牙花的味道,野蘑菇的味道。

不知道多久,鄰居家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閃出來兩個人影。他們撐著帶燈罩的油燈,扛著鐵锨,從墻邊拐過去,低聲說著話,走進黑窟窟的大樹底下。我趕緊喊了一嗓子,嗓子里干枯得冒煙。此時,我爺爺也從坡坡頭頂蹚蹚蹚走下來了,他的腳步沉穩踏實,我一聽就是。爺爺抱起我,腳步沒有停下,走向鄰居們家的大樹底下。

……可能是太歲,響動好長時間了。挖不能挖?驚動一下就行?

我聽見爺爺和鄰居們斷斷續續低聲交談,他們都聽見了這種奇怪的聲音。我不知道太歲是什么,但絕對不是長大爺,揪著的心才寬展起來。迷迷糊糊的,我聽見布鞋底子蹬在鐵锨上的嚓嚓聲,濕土被拋在地上的噗噗聲,微弱的燈火明明滅滅,然后迷迷糊糊睡著了……

有一天,我剛推開莊門,就看見那個幽靈一樣的女孩直挺挺立在門前的青石頭邊。她的身后是鋪天蓋地的毛白楊絮兒,一層一層往下飄落。她似乎穿了件灰白的褂子,猶如從蒼茫飄渺的楊樹絮兒當中提煉出來的一團灰白,一種骯臟的灰白?;腥婚g我想,倘若折斷她的胳膊,身體里流淌的一定也是這樣灰白的汁液,不干凈的灰白。我多么巴望她像白楊絮兒一樣飄到天空里去,不要再度返回塵寰,從我的眼前干凈地消失。但是,并沒有。

女孩的臉似乎巴掌寬,尖下巴。她像我家上空盤旋著攫取小雞的餓老鷹一樣,陰險地對我招招爪子,企圖把我拉進一個看不見盡頭的深洞里去。我害怕。劉花花呀,她涼涼地喊了一聲。我的心頓然收縮了一下,像做夢時一腳踏空,整個身子哆嗦了一下。她似乎是個細長的高個子,能夠俯視我。

像被押著一樣,我垂頭喪氣去給長大爺做長面,磕頭。她雙手叉在腰里,在一邊冷冷看著。樹林子里的青草又厚又軟,積滿楊樹絮兒,宛若落了一層雪。我的腳踩上去,就深陷進白楊樹絮兒里。每踏一步,青草上的露水就無聲無息浸透鞋子。滿身陰氣的女孩話很少,但統統能夠威懾住我。她說,鄂博底下的長大爺,嘴里能吐出花,樣子像白楊樹花絮,但不是這么毛茸茸的,是單瓣的,大朵大朵的,像罌粟花一樣的。倘若你不給它磕頭,它就吐出來一串子單瓣的白楊樹絮兒,吸掉你的魂魄。

我害怕,我是那么弱小,那么孤獨??念^就磕頭吧。憑直覺,我覺得我在她眼里最多像一只小狗,或者野兔子,甚至不如。

有一天——我是說冬天的有一天,大概是我被那個深邃的女孩牢牢鉗制的時候,頂著寒風也要給長大爺磕頭的時候。奇怪,我的奶奶和精明的尕姑姑只發現了我那些怪異的行為,一次也沒有發現背后操縱的女孩。她太能了,進可攻退可守。有一天,就是冬天的一天,我爹回來了。他說,丫頭,我們搬到一個沙漠里的村莊去,那兒有果樹,有玉米棒子隨便啃。

一種東西緩緩穿過我的身體,我覺得自己頓時輕盈了很多。那些讓我透不過氣來的壓抑、恐懼、孤獨,都瞬間逃逸。好半天的時間里,我呆在那里。尕姑姑在我耳邊悄悄吹風,梅娃子,我再不打你,你不要去了罷。

啊,不,幸福來得太突然。我跳起來,匆匆忙忙爬到炕腳頭收拾我的一點破爛衣裳,還有一只雞毛毽子。一家人都不說話,閉著嘴出神地看著火爐。只有我和弟弟歡天喜地,商量著拿這個拿那個,恨不能即刻就走掉。我長長出一口氣,終于可以擺脫那個陰森森的女孩了,再也不怕她。

可是我奶奶理解錯了。她坐在炕頭流淚——沒良心的丫頭,拉扯你這么大,容易嗎?若是不打你,頭也不梳,臉也不洗,小討吃一樣,打你幾下,就記仇。

我找到一雙新棉鞋,咔嚓咔嚓往腳上套。我不敢給奶奶說那個女孩,寧愿讓她覺得我不喜歡她。實際上,我討厭的是尕姑姑,又不是奶奶。

我和弟弟被爹牽著手,出了莊門上了坡坡頭頂。奶奶跟到坡坡頭頂,迎風流著眼淚。我穿得厚實笨拙,新鞋夾腳,走路一扭一扭。爹抱起我,把我舉在肩頭。我蜷縮起身體,覺得一種沉穩踏實的東西徹底覆蓋了我,再也不怕了,我爹在呢。

我們翻過白土梁梁的時候,我看見了那個幽靈一樣的女孩。她站在高高的一個土臺子上,身后是一座快要倒塌的院墻,衰敗寥落。她的衣衫單薄,棉衣也沒有,只穿了夾衣,縮著肩膀,身子在風里瑟瑟發抖。

我抱著爹的脖子,挑釁地看著女孩。她的眼珠子竟然是黃色的,稍微帶點藍,貓兒的眼睛一樣,閃著詭異的光芒。我一直懼怕的,大概就是這黃色的眼珠子。女孩的褲子上補著肥大的補丁,顏色深一塊淺一塊,像我奶奶的菜地。爹停下腳步,點燃一支旱煙,使勁兒吸兩口,淡藍的煙霧撲在我的臉上。透過煙,我看見那個女孩身體還在瑟瑟發抖,臉上像是有清眼淚流過的樣子。她轉身進了敗落的莊門,輕飄飄的,像一個空殼,像單瓣的楊樹絮兒,那么虛無、死寂,一點鮮活的感覺都沒有。她的樣子,也很可憐。我想,她可能也是孤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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