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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的馬或遠的馬

2018-11-14 07:05青年河
山東文學 2018年5期
關鍵詞:村子

青年河

馬來自何方,來自何時?翻開古老的《山海經》,在里面看到記載有狀如馬的神名曰招司,有狀如馬的獸名曰鹿蜀、交、孰湖、水馬,這些似神非神的馬古怪得令我感到陌生、遙遠、神奇。這些在蒼茫之中的遠古神獸,想來今已絕跡,成為神話或者歷史。我只見過青年河畔的凡馬,它們天天與土地為伍,與我們小村子里的人一樣,灰頭土臉的,疲憊而邋遢,鮮有我心目中的馬的模樣。我對馬的真正認識,大多數都是自文學開始的想象,飄逸而驍勁。最先從一匹叫赤兔的名馬開始認識,然后是數不清的烈烈英雄戰馬,稍后進入詩人的想象空間,英姿勃發的馬也詩意無盡,如春風拂面,也如清新微雨,抑或清月下的無垠大地。

赤兔馬就是一個無法抓住的夢,有時離我過于遙遠,有時卻近得令我懷疑赤兔馬只是一個臆想而已。我家就有一匹紅馬,它或許就是赤兔馬的另一種存在。擁軍或者增員大爺牽著他家的紅馬踏踏地在我家門口經過,我以為那也是赤兔馬的一種。我看著它因為耕地、拉車而弄得灰頭土臉的疲憊樣子,這感覺卻又稍縱即逝,之后是無盡的失落。赤兔馬早已經絕塵而去,它只在英雄的時代里嘶鳴、疾馳?,嵥榈臒焿m彌漫而起,淹沒一個接一個的夢想,讓它們再也無法飄起,都沉寂下來,煙消云散。我看見一匹馬黯然、落寞地低下頭來,這姿勢成為無法改變的雕塑,這遙遙無期的沉重的后面是一個詩人回歸的路。

村子里不見馬已多年,但我卻感覺馬并沒有遠去,我知道我的身體里一直住著一匹虛幻與現實疊加的矛盾之馬。這匹馬一直經歷著由混沌至清晰、由簡單走向復雜的漸進過程,它時而低頭沉思時而嘶鳴奔騰時而仰頭向遠方。當這匹游移的、不確定的馬經過在我身體里多年的蟄伏最終沉淀成為一匹隱喻之馬的時候,我終于明白了一匹馬對我有著太多的意味,我更喜歡在世界的精神層面里游弋,我相信這也是真實的。

首先是一匹現實之馬。我知道很多細碎往事在具象之馬鉤沉出的絲絲蒼涼里已經無法挽回,追憶隨之成為我的一種不可避免的生活方式。其中夾雜著的熟悉的人、物、事如雪花簌簌飄落,讓某些虛擬、干巴的個人史在清涼如水的夜色下的清脆馬蹄聲里真實、生動起來。一切都晃動起來,就如我又一次走回到了歷史的角角落落,就如我又一次觸摸到了一匹真實之馬。順著回歸的路,在觸摸的回首之中我看到了更多的溫暖細節。

每一匹現實之馬里都藏著一座綿綿不絕的村莊,每一個歷史的村莊里至少踏過幾匹現實之馬?,F實之馬的每一聲嘶鳴都會穿透安靜直抵洪荒,讓沉默的村莊不安分地躍躍欲試,陪伴著青年河北岸那個小村子的現實之馬,穿過茫茫夜色仰頭望向無邊的草原的是無數匹踏碎黑夜的隱喻之馬?,F實之馬與隱喻之馬在塵世生活中撕撕扯扯著,當最后一匹現實之馬在小村子里絕塵而去的時候,那些隱喻之馬也突然有了一種孤獨無依的虛空之感。它們夜夜嘶鳴,它們不是懷念也不是留戀,因為它們與現實之馬一樣也成了具象之馬。

我看到了馬。蒙蒙而微涼的早上,剛從溫暖的馬棚里走出的馬兒安靜、馴良,在凌亂的踏踏聲里去坑塘邊飲水。這是潮濕的清晨,藍干伯牽著馬去坑塘邊飲水,他的兒子金來跟在后面。高瘦、和藹、勤勞的藍干伯是隊上的飼養員,他和兒子金來經常住在村后的隊屋里,方便夜里起來給牲口添添草料。金來哥膽子大,有些憨,他時常一個人在黑夜里穿行在村子與隊屋的路上,他走回村子的腳步聲也有了馬踏踏的聲音。黑夜深沉而豐富,走夜路的人們能聽到藍干伯、金來哥他們爺倆的鼾聲或者偶爾的呼嚕聲、馬嚼夜草的聲音、不遠處坑塘里魚兒戲水的嘩嘩聲。這聲音陪著走夜路的人們走出很遠,直到那一扇散發著溫暖的家門被打開,亮光由里面透出來。

大大小小十幾匹馬在坑塘邊以各自的姿勢讓微風中的傍晚生動、活潑,勞作了一天的馬懶散地走下坑塘在水邊低下頭來飲水。偶爾稍稍抬頭抖幾下,打幾個響鼻,在坑塘岸邊的空地上曲起前腿伏下來,接著恣意地打幾個滾,猛然騰的一下站起來,抖一抖身上的塵土,然后抬頭望向逐漸暗下來的遠方。天快黑下來了,我看不清馬的眼睛。幾匹小馬駒要快活一些,有一匹兩只前腿還下到水里,有一匹嗅著這一匹的屁股,這一匹用尾巴甩它,另有兩三匹早已去了隊屋前寬闊的場院上撒歡。歡快的它們不知道老馬內心想什么,就像我們也不知道父母們所經歷的事情。

閑暇下來,馬安靜、悠閑,三三兩兩地靜立著。如果在草地上,這有些慵懶的樣子,讓馬群如天上的云朵。馬低著的頭在草間一撩一撩的,偶爾打一下響鼻,伸出的舌頭不緊不慢地卷起著青草。青草散發出的濃郁的、澀澀的味道綿綿不斷,將馬包裹其中,這是幸福的氣息,幾乎看不出云朵在草地上的向前飄移。這緩緩流水的時光讓人想起陽光下的牧場,在陽光下,只有青草,鑲嵌在草地上的馬也是草地的一部分。馬自草原來,遼闊的草原是馬的故鄉,青青的草原一望無際,馬舒緩得如在母親的懷抱里,腳步輕輕地踩在綠毯上。草原的夢軟軟的,馬兒踩過去,柔柔的,像睡夢中的嬰兒。那是我與勝利、洪亮、書堂這些十來歲的孩子為隊上的馬去村子東邊的荒地上割青草,累了我們就仰躺在草地上胡侃、吹牛。手也閑不住,去扯一下身邊的青草,掐斷一片細長的葉子放在嘴邊動著,那澀澀的味道有些清新,在舒適的微風里飄來飄去,我們的身體里也浸滿著青草的味道。天快黑下來的時候,我們背著一大筐青草往村子的方向趕。青草濃厚的澀澀氣息在夜色下一路隨著我們回到村子邊上的隊部,在隊部寬闊的場院上青草堆成了小山,我們孩子們過完秤的草也倒過來,藍干伯夜里就去場院上的青草堆上用小推車把青草推到馬棚里喂馬。在混合著馬糞、青草味的馬棚里,卷著青草的馬在下意識里隱隱也有了草原模糊、遼闊的樣子。它們在某個瞬間里抬起頭來靜靜地聽著馬棚外夜色里的動靜,這夜色與它們意識里模糊的草原一樣深遠。它們的血液里涌上一種說不出的渴望,猶如母親的召喚,它們想回到草原去。夜色下的故鄉多么溫暖,它們好多年沒有回去了,抑或它們從沒有回到過故鄉,它們在流浪的途中隨父母來到青年河畔。夜色深層,草原渾厚,馬安靜溫暖地在夜色里睡去,大地一片靜謐。

這溫暖的時光多么短暫,好像一撒手就失去了,還沒有來得及展開,就已經遠去。

1980年代初期,隊上把地分到了各家各戶,馬、牛也隨著分到了各家,我家也擁有了自己的一匹馬,是一匹大紅馬,高大、威猛,我以為是全村最好的馬。擁慶爺爺一大家子的那匹白馬有些矮、過于肥,增員大爺家那匹紅馬也是這樣子,都是略顯邋遢一些;寶全老爺爺家那匹白馬顏色不太好看,雜色多,也是矮、肥了一些;東頭金棟哥家的白馬又瘦小一些,西頭山根爺爺一家的那一匹也是這樣子;增圣大爺家那一匹不錯,就是太小,還是小馬駒,不過正適合他調皮的兒子洪祥侍弄……一二十幾匹馬散入各家各戶,命運也各有不同,有的成了好幾家的勞力,有的成了家中的一員。

父親絕對是個好飼養員。去遠一點的地里干活,父親都要套上馬車,一家人坐著馬車下地去,去村子邊上的地里干活,父親就牽著馬去。不用馬犁地的時候,他就把馬牽到長滿野草的荒地上讓馬去啃草,隔一些時間他還會去挪動一下拴馬的繩子,臨回家的時候再急匆匆地割一大筐青草,讓馬在家里也吃青草。路過坑塘的時候就趕著馬車去飲馬,傍晚回家卸車后還要在院子里讓馬打幾個滾,等馬從地上站起身后再用掃帚給它仔細地清掃身子,夜里去馬棚給馬拌草、添料。麥秋時節,我們把麥糠運回家倒進草屋里儲存好,冬天里,我們還要在院子里鍘好多棒子秸,鍘得細碎細碎的,父親輪換著用麥糠、鍘好的棒子秸拌上棒子面喂大紅馬。閑下來父親會牽著它去村外安靜、空闊的田野上遛遛腿,讓它打幾個滾,松一下筋骨。健碩的大紅馬在陽光照耀下,通體泛著亮光、神采俊逸。我想它應該飛奔起來,它是一匹天馬。但它一直是安靜的,一直是馴良的。

也有例外,盡管也是馬在飛奔,那是它在安靜中突然毫無征兆的狂奔。記得某年麥秋時節,我們一家子正蹲在地里割麥子,突然聽到一陣急促、雜亂的稀里嘩啦的響聲,我們都急忙回過頭來:馬驚了。我家的大紅馬拖著馬車在麥地里向遠處狂奔下去。我們都站起來,呆呆地站立在田地里望著它一路遠去。這時候我想起了戰馬,這應該是一匹戰馬的樣子,接著想起常增大爺講的《岳飛傳》里的高寵、楊再興,高寵連挑11輛鐵滑車,由于戰馬力竭累倒,被鐵滑車碾死;楊再興誤入小商河,連人帶馬陷入泥潭之中,小番們見狀乘機萬箭齊發,楊再興連人帶馬被射得如柴蓬一般,死于小商河。想到他們的戰馬也應該與他們一樣,高寵的戰馬被活活累死后又與主人同被鐵滑車碾過,楊再興的戰馬同樣也與他的主人一樣身上被射滿了羽箭。我感覺,被鐵滑車碾死與滿是羽箭的馬就是我家的大紅馬,我的身子也有了被鐵滑車碾過、被射滿羽箭的感覺,在豪邁里心突然疼起來。許多年后想到,我家的大紅馬多么安靜、馴良。有時候偶爾令父親束手無策的暴烈應該是它想起了夢中遙遠的大草原,它的身體里沉睡著一匹從廣闊草原馳騁向豪壯戰場的良馬,騎在矯健的小紅馬上的洪祥應該也有一種在如飛般馳騁的廣闊與豪壯。而我只在父親牽著大紅馬的時候騎過一次,它每走一步,我就覺得身子向一邊晃一下,盡管我抓緊著馬鬃,但也有種被顛下來的擔心,也害怕它會突然驚了。大紅馬又高又大,我騎在上面覺得自己那么小。天完全黑下來,我與爺爺、父親、大紅馬都被淹沒在無邊的黑夜里,我們都小下來,多么虛幻。許多年后,這在夜色下虛幻的感覺卻變得真實起來。那匹多年前的大紅馬再一次神采奕奕地站立在我面前,等待我走過去用熟悉的手去撫摸一下它光潔的身子。我們對視的目光里,有溫情也有傷感。我下意識地抬起了右手,卻發現面前一片虛空。

天馬早已經是虛幻之馬,它抑或曾經也是現實之馬,在天馬飛奔的遠古里,我們還沒有在這個世界上立足。當英雄之馬來臨的時候,勁蹄下四起的煙塵讓草莽的歷史豪邁、俊逸,進入一個華麗、雄壯的年代。馬,意象紛紜。詩、酒,友情、愛情、功名,書生、美人、俠士、英雄,草原、大漠、戰場,飄逸、閑適、草莽、壯闊,無不與馬勾連在一起。象征與生活緊緊相連,經過久遠年代的洗滌、沉淀,象征與生活最終又成為同一回事情?!榜R中赤兔”是我對馬的最初神往。這是大爺爺和常增大爺他們留給我的遺產,出自大爺爺講給我的三國故事與常增大爺講給我的岳家將的故事。大爺爺上過高小,自以為是村子里的秀才。他時常在院子里坐在太陽底下的圈椅子里戴著老花鏡看豎版、繁體的《三國演義》,是黃而軟還稍有些臟的毛邊紙。后來他很嚴肅地把那本殘破不全的《三國演義》與另外一本同樣情狀的《劉公案》寶貝一樣地交給了我。我看不懂那些繁體字,不久就被我不經意地弄丟了。常增大爺爺不識字,起初我從沒想過他那永遠也講不完的故事是從哪里來的,二十多年后我在鄉下調查非物質文化遺產走進距離青年河二十里地遠的胡集時才恍然大悟,原來他的那些故事的故鄉就是這個名叫胡集的地方。它們由這個地方起飛,然后散落進她周邊大大小小的村落。它們經歷了又一次成長,落在一顆顆簡單的心,化成了長著翅膀的色彩斑斕的夢再次飛起來,其中就有飛奔的赤兔馬,它疾馳如電,或者也長著翅膀。

比如,你看到了,突然有一匹馬仰起頭來一聲長嘶。它想起了昨天慘烈的喊殺聲、猙獰的面孔、橫七豎八的馬刀、咕咕冒著血的尸體……神經猛然被刺疼了一下,猶如聽到了鼓角錚鳴,它飛奔起來。整個安靜的馬群也被感染了,一片嘶鳴,馬群像洪水決堤,整個草地沸騰起來,群山沸騰起來,馬蹄踏過草地的突突之音如不絕的潮水。嗅過血腥的馬異常興奮,它也成了酒入豪腸的詩人?!白砝锾魺艨磩?,夢回吹角連營”,陌生里的熟悉來自幽深和遼遠。在隱隱的殺伐聲里,馬仰起脖子,兩條前腿不停地跳著搗騰著蹄子,躍躍欲試著想掙脫韁繩絕塵而去。馬感覺到在它的基因里有一種類似熱血一樣的液體在流淌、涌動。它記不清是誰讓自己一次次以英雄的姿勢騰空而起,應該是霍去病的青聰履過焉支,猶如辛棄疾的盧躍過黃河,抑或成吉思汗的汗血自蒙古大漠掩殺而來。戰場是馬最終的夢想,是騏驥一躍。壯士名馬的豪邁里亦有悲壯慘烈,鐵蹄踏過,郁郁蔥蔥的草地化為狼藉的戰場。馬,這無語的生靈與它的主人們一起推進著歷史往前走,它們的鐵蹄丈量著壯闊的時代,印痕深刻、恢弘?!白涎喑S,骨騰神駿,氣詟三川,威凌八陣”、“倚天長劍,追風駿足;聳轡平隴,回鞍定蜀”……簡潔之語的溢美里亦有深切的追懷,它們踏出了盛唐的萬千氣象,寫出了大漢民族的胸襟。在朝夕相處中,在戰場的相互顧盼里,人與馬早已經相依為命、人馬一體,昭陵六駿里的颯露紫就是歷史中的驚鴻一筆。馬是沙場上一往無前的勇士,它用馬蹄去實現征服,它用速度與力量去拓寬疆域……雜沓的蹄音踏破過于長久的寂靜,然后又復歸于沉寂。終于,榮耀劃過時空如流星遠逝,空自留下一匹匹沉浸在無盡想象中的馬。沉寂落寞之下,總有一顆碎了的心在飄蕩著。

那一顆顆飄蕩的心到底經歷了什么,那一顆顆心有多寬廣、渾厚。赤兔馬讓一顆顆簡單的心也風起云涌,然后他們也都在幻想中變成了一匹匹俊逸的赤兔馬,也或者他們也擁有了自己的赤兔馬。首先是從關云長開始。大爺爺、常增大爺他們嘴上常說“人中呂布,馬中赤兔”,但卻對呂布這個人物不屑,比如他們說,這么多年流傳的是虎牢關三英戰呂布而不是呂布戰三英,掛在他們嘴上的也是關云長千里走單騎,是關云長的赤兔馬而不是呂布的赤兔馬。大爺爺最愛牽著家中的大紅馬去后邊坑塘飲馬,那時候也許他想象自己就是關云長,擔在肩上的扁擔也變成了青龍偃月刀。傍晚時分我常常聽到他坐在院子南邊石榴樹下喝酒前會發出一聲長長的喟嘆,有時也如嘯。多年后我在他那還未遠去的熟悉的喟嘆里,揣摩出了其間流露出一種長久埋首于艱辛勞作的不甘與憤懣時,在回憶里我清晰地看到了更多的時候,這個把地種得就像那兩本破爛的繁體古書一樣的老頭那一臉的落魄,他每一次畏葸不前地走向田地的時候都有一種關云長敗走麥城的心境。這一切歸于他識字,能看繁體字豎版的毛邊書,他的生活與他看的書里的人物相去甚遠,他躁動的心先于他老去的年齡一點點失落下去。他坐在傍晚的石榴樹下英雄末路般地喟嘆的時候,他也是腰板挺直面南背北的坐法,這一坐姿成為我家小院子里最經典的姿勢。

與這一經典對應的是瘸跛常增大爺的咳嗽,他講的故事與他的咳嗽一樣也是磕磕絆絆的。但因為與從別處聽到的不一樣,他的邊隨著咳嗽邊講的故事也一樣吸引著我們這些渴望、激動的小孩子。他的故事時常前后矛盾、漏洞百出。我們給他指出來,他就說,你看你們這些孩子老是打岔,讓我把故事講錯了,重新講,重新講。他的故事很少有講完的時候,所以我們總也聽不完,就總去纏著他講那些前后矛盾的、磕磕絆絆的故事。他走路拄著拐杖,還不時地添他的煙袋鍋,有時候咳嗽的好長時間不能說話,裸露著的紫紅的胸劇烈地抖著。這個喜歡講故事的老鰥夫說話啰啰嗦嗦,他的故事也是,但卻有一種九曲回腸的妙處吸引著我們這些孩子在他的寒冷、昏暗、彌漫著刺鼻煙味的小屋子里久久不肯離去。許多年后我也不清楚他心里駐著的那匹馬是赤兔馬還是白龍馬,我只想到了他的深深刻在我腦海里的孤獨,和他的有著刺鼻的旱煙味的昏暗、雜亂、逼仄的小屋子里的溫暖以及由此而對模糊遠方的朦朧向往。這個跛腳的老頭才是真正的鄉村故事家,他把由那個叫胡集的地方四散開來的藝人們的故事加進了自己的想象,讓那些故事在青年河畔生根發芽。他就像一匹良馬,拉動著我們這些孩子簡單的心遠去,讓我們最初萌生的想象再生出形形色色的翅膀,在順著青年河的風遠去的時候猶如天馬行空。在我離開青年河的某個時間里,這匹拉動我最初的想象的馬突然走不動了,在孤獨與疲憊中一頭栽倒在那間鎖不住一群小馬駒向往遠方的激動的小屋子里。那間小屋子也在時間的縫隙里變老,在坍塌中我的已經不完整的夢被擠壓得愈加零碎。

最終這個邋遢的老鰥夫的虛幻與赤兔馬、白龍馬混淆在一起。年代越遠他愈加成為我夢想中的馬。我知道他夢想過有一匹馬,一匹屬于他的白龍馬或者赤兔馬,可惜這個窮困潦倒的老鰥夫連牽一下洪祥家的小紅馬的能力也沒有,他一瘸一拐的腿腳怎么也無法跟得上那匹精神抖擻的小紅馬的一步快過一步的腳步。洪祥是他侄子,調皮搗蛋,喜歡牽著他的小紅馬滿村子里跑。他從村小學放學回家后就是喂馬、馴馬。我記得清楚的是,我與勝利、洪亮、書堂他們坐在他家高高的院墻上,看他在院子里馴馬。他把鞭子甩得脆響,小紅馬驚恐萬分地在他家不大的院子里轉圈,還不時地尥著蹶子。我們都知道它想破門而出。它那么可憐,洪祥這個時候有點兇狠。有時候看著小紅馬劇烈的蹦跳,我們幾個坐在院墻上心里也蹦蹦地跳,又擔心小紅馬會踢到洪祥。在整個院子的塵土飛揚里,除了鞭子的脆響,就是小紅馬不時踢打著地面的雜亂的騰騰聲。最為我們稱道的是洪祥騎馬的技術。放了寒假或者星期天,他耀威揚威地牽著小紅馬出了家門,向南穿過他家的半截胡同向東拐進村子的東西主街,去村東頭雙民家滿是棗樹的、沒有院墻的大院子的大門口,在這里往下就是由低到高通向陳家的路。洪祥從這里上馬,然后用自制的皮鞭子狠抽一下馬屁股,馬就驚了似的往下沿著東南方向去往陳家的路飛奔上去,到了高高的地上渠再盤旋折回來?;蛘咄卵刂鴸|北方向下去,在地上渠下的場院上轉一圈再盤旋折回。隨著看熱鬧的多起來,書林、建國也加入了騎馬的隊伍,不過書林、建國家的馬沒有洪祥家的馬矯捷。這些騎馬的少年與圍觀的少年們,心里都藏著一個關于馬的秘密,不過最后都被瑣碎平庸的生活磨蝕得七零八碎。偶然憶起也會讓他們的心里不經意地一動,這少年時期的生活多么孟浪,臉上微微一熱。這也只是一個瞬間里的事情,大多早已經被過濾干凈,或者是忘記,對往事的追憶越來越少。過于焦灼于眼下的我們,在目不暇接的快節奏里逐漸失憶。僅有的記憶是不夠的,多么珍貴。

在對馬的懷念里,有向往也有欽敬,無法忘記那些老頭子們輪番給我講的這個故事:“大破天門陣的時候,三關大帥楊延昭在觀察遼國擺下的天門陣的時候中毒昏死過去,老道鄭道全給開出藥方,但需要遼國蕭太后的紅發做藥引子來配藥,楊元帥的盟兄弟孟良為救楊六哥自愿前往遼國盜發。孟良在楊四郎的幫助下盜發成功,順手盜走了蕭太后的驊騮良駒??蛇@驊騮良駒到了宋境后不住地向北長嘶,帶回東京后更是粗細草料都不吃,連水也不喝,七天七夜后終于饑渴而死。這是王佐斷臂去金營給陸文龍講的故事,陸文龍是……”還有一個給我講馬的故事的人,那時候我聽不明白他的故事,也不喜歡聽他的故事,他講的是伯樂相馬。他在外村當老師,他把自己比喻成伯樂,他說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但他又說他卻沒有發現千里馬,他接著嘆氣說千里馬也不常有。二十年后,想起身處的單位以及周邊,碌碌庸吏當道,我看到那些令我惡心與失望的察言觀色的附和與小心翼翼的唯唯諾諾以及空洞的頤指氣使,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不僅是一個缺乏伯樂的時代,也是一個缺乏千里馬的時代。他是我的鄰居,我叫他連寨大爺,他還給我講過一些西南聯大的故事以及更為古舊的人文往事,他無限神往地說那是一個伯樂與千里馬同在的年代。這個說話愛激動的老頭也已經故去好幾年,我還記得最近幾年他與我說過一句話,他說,現在普遍缺乏馬的精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是在懷念一匹馬,還是在懷念那些講故事的人。一切都如夢境一樣,飄渺虛無,時遠時近,那是一匹馬模糊的形象。

青年河畔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關于馬的夢,我們小男孩夢想的是白龍馬抑或是赤兔馬,喜歡畫馬的擁軍還叫赤兔馬為赤兔胭脂馬。而小女孩兒夢想的則是大紅馬,名字并不重要,也不想那匹馬是否叫赤兔馬。她們夢想騎上那匹馬去一個陌生的村子里,與她們夢想中的男子牽手去浪漫一生。她們看著村子里比她們大的姑娘們一個個地騎著馬被一個個的陌生男人娶走了的時候,也想到了自己,臉上微微幸福的紅暈讓她們的心突突地跳著。也有例外,比如也有男人有這樣的想法。我家栓亭大伯,這個精神略有問題的大齡光棍,一直說不上媳婦。他看到村子里與他同齡的男子娶回騎著大紅馬的新媳婦或者女子騎著大紅馬走了的時候,他內心里的孤悶誰也說不清楚,最后他在絕望中以極端的方式了結了自己凄涼、孤獨的生命。他內心里帶走的是一匹安靜、老實的婚嫁之馬,這是他內心里的恥辱,他卑微地以為他沒有資格去奢望一匹烈烈的赤兔馬。栓亭大伯絕不是孤例,在我的家族里與他類似的就有善良、聰明但有眼疾的玉田爺爺。他也沒能說上媳婦,他與栓亭大伯一樣也是喝藥而死。當然也有人孤獨而頑強地掙扎著,他們是在暗暗地等待機會中一點點磨蝕掉了所有的夢想,然后他們平靜下來,什么也不再想。村子里早已經沒有了馬,一匹馬是與他們無緣的。多么安靜,在安靜中,我常常憶起馬。

洪祥家的小紅馬在村子里絕對是個特例,盡管早已經失去了戰場,但它依然有一匹戰爭之馬的尊嚴與榮耀。比起來,我家的馬多么暗淡。我家的馬是我們一大家子與天元爺爺一家共有的,每家輪半月。父親養馬很上心,在我們家里把它當家里一口人待。去了天元爺爺家,他們家里拮據,馬也喂不好,但下地干活卻用得多。每次從他家里牽回來,馬都瘦了下來,身上的毛也失去了色澤,父親會很心疼地看好久,給它用掃帚掃身子,為了給馬加料要到很晚才睡覺。當我看到在地里大紅馬的頭往前猛低著拼命地拉著犁、天元爺爺卻還在一邊用鞭子狠狠抽打著的時候,心里就莫名地對天元爺爺一家充滿了仇恨。他傷害了我心里的赤兔馬,他讓這匹赤兔馬邋里邋遢的,盡顯落魄之態。長慶爺爺家那匹白馬多少有點白龍馬的樣子,也許是長期在地里犁地的緣故,已經失去了精神,寬大的蹄子落在地上蹼踏蹼踏的,鬃毛往下披著,眼瞼也耷拉著,一副疲憊的樣子,它已經忘記了草原與戰場,抑或它的夢中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壯闊與激情。我隱約記得,有馬的人家有興員伯伯家、增員伯伯家、鎖祥爺爺家、長慶爺爺家、建國家、洪祥家、淘氣伯伯家、雙民家、愛國家,其他的我記不起了……馬只在村子里某些人偶爾的回憶里一閃而過。滿街跑的小孩子們只在影視里見過馬,或者玩過玩具馬,那應該是一匹意向之馬,只是在他們的眼前一閃而過。

一閃而過的,應該是一匹馬的速度,那是村子里的小娃娃們所不知道的,應該是一匹疾如閃電的戰馬。有人聽見,在戰場的鼓角里,是被戰馬翻開的歷史。戰馬飛奔而過,也推進著文明的進程。在暴力之下,文明在滅亡,也在新生。摧殘之下也有交流與融合,碰撞是進退之間的偷窺與試探。比如就是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為了抵御北方胡人的侵略,趙武靈王實行了胡服騎射的軍事改革。改革的中心內容是穿胡人的服裝,學習胡人騎馬射箭的作戰方法。其服上褶下褲,有貂、蟬為飾的武冠,金鉤為飾的具帶,足上穿靴,便于騎射。為此,他力排眾議,帶頭穿胡服,習騎馬,練射箭,親自訓練士兵,組建了中國古代第一支具有現代化意義的騎兵部隊,使趙國軍事力量日益強大,能西退胡人,北滅中山國,成為戰國七雄之一。而后,馬快速地拉動著中華民族向前,馬讓文明史加快了進程,馬也進入了文明史。而后多年,我們看到善于馬上征戰的金人長驅直入渡過黃河,使得宋偏安一隅,成吉思汗在馬上拓寬大元的疆域,滿族八旗勁旅的鐵蹄踏破長城入關,跨黃河渡長江所向披靡,剽悍的騎射民族讓馬成為圖騰。但,就像除了死亡沒有什么是永久的。我們記憶猶新,手持大刀長矛的八旗勁旅面對英法聯軍一排排的槍炮不再剽悍,倉皇之間潰不成軍,馬隨之暗淡下來。馬越走越遠。

在越來越遠的暗淡里,我依稀還能抓住馬絲縷的風神。比如就是在畫卷上的勁健如風。曹霸畫馬,被杜甫大加贊譽:“曾貌先帝照夜白,龍池十日飛霹靂”“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馬在畫家筆下重生,詩人睹畫后內心叱咤,宛如一匹匹天馬在騰躍嘶鳴中牽引著讓詩人不絕如縷的意緒,讓我們在一睹馬的英姿之余想象也得以飛動。直到徐悲鴻,期間經歷了多少對馬的真實的描摹與神往,抑或就是一顆心與另一顆心的碰撞或者重合,馬又一次在徐氏筆下生命飛揚。在徐氏的名作《九方皋》里,黑緞似的駿馬心甘情愿被紅韁所制。徐氏解釋說:“馬也如人,愿為知己者所用,不愿為昏庸者所制?!毙焓险f馬,也是在說自己。我們都有一個馬的情結,回憶兒時,在村子里,就有畫馬的好手。擁軍用小拇指在地上三下幾下就能畫出一匹神采飛揚的駿馬,我弟弟喜歡用鉛筆在紙上畫,他們都能畫得與小畫書上的馬一模一樣。后來上班遇到某同事,他畫馬成癡,辦公室的文件也多被他畫了馬。一次下鄉調研,剛到鄉鎮辦公室,他就與鄉鎮的女宣傳委員要紙,那位宣傳委員一愣,他笑笑說要A4紙,然后要簽字筆,接下來刷刷幾筆,一匹馬躍然紙上。我看到他畫的馬,隱隱覺得骨子里駐扎多年的那一匹馬已經飛躍起來。在意境開闊、精神遼遠的畫面上,馬四蹄蹬開,雄壯的時代再一次來臨。一匹馬在內心里再一次拉開我的疏松已久的筋骨,再一次讓一個民族進入一個萬馬奔騰的時代。

也或者是古詩歌里的俊朗騰躍,一匹匹馬如追風似閃電在意象紛紜里拉動著我們的想象越走越遠。在中國詩歌里,一匹匹馬走得氣象萬千,神態各異,或瀟灑悠閑或壯闊激烈或孤獨憂傷或顧盼多情?!昂蒙胶盟床粔?,馬蹄催趁月明歸”,這匹輕快的馬走得有些匆忙而多情;留戀與悲壯里,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斷腸人在傷懷中騎馬而來,“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那孤獨的背影悠長而傷感,穿越時空直抵每一顆柔弱的心……我們更向往的是當年的“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一次我看一個退休老干部加入書法家協會的表格,里面有藝術簡歷一欄,他只填寫了四個字:“龍馬精神”。我想,他心里一定有一個揮之不去的馬的情結,他想的是“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這匹馬仰頭一鳴,引來萬千馬的歡騰,在召喚里,氣象勃勃。也許,我們正試圖再一次進入馬的時代。在“向前敲瘦骨,猶自作銅聲”里,我聽到了身體里的龍吟虎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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