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座我永遠無法舍棄的村莊

2018-11-14 09:42
山東文學 2018年3期
關鍵詞:橘樹枝椏村人

雍 措

不結果的樹

凹村人一年四季生活在盼中,盼著水牛下崽,盼著兒女長大成才,盼著蜜蜂產更多的蜜汁,盼著肥地里的莊稼產量高過往年。有的盼,如愿以償,有的盼,等來的卻是失望。不管失望也罷,凹村人在盼方面的精力從不減退,他們最愛說,有盼頭,就有希望,沒有盼頭,就跟枯死的樹樁一樣,再也沒意思了。對有希望沒有希望的東西,都撒下盼的種子。這是凹村人的德行。

小時候,我對兩棵橘樹有過盼頭。這個盼頭根深蒂固扎在我心里,我總夢見我的盼頭成真,然后,甜甜地從夢里醒來,望著窗外的橘樹發呆。夜沉下去,我的盼頭像掉進水缸里。

凹村很少有這樣的橘樹,橘種是阿爸從漢源人手中花了兩元錢買過來的。當時的兩元錢,可以買二十個水果糖,買一斤掛面,半斤米。這些都是我們平時奢望的東西,阿爸卻毫不猶豫地買回來了兩棵橘樹種。我偷偷聽阿媽在鍋灶前嘀嘀咕咕埋怨阿爸,阿爸說:“娃們稀罕橘果,給她們種上,讓她們以后把饞肚子填得飽飽的?!?/p>

橘樹種在后院里,苗細,幾片葉子綠油油地長在上面。家里剛好有兩個露底的花籃子背簍,阿爸將背簍蓋住苗。蓋好的時候,他松了口氣,對著苗說:“這下安全了?!蔽艺驹谂赃?,踮著腳看里面的橘樹,也學著阿爸說:“這下安全了?!?/p>

后院是我經常出沒的地方,沒事兒,就到里面挖挖蚯蚓,捉捉蟲子。后來多了一項玩的,就是從露底的花籃子背簍里看藏在里面的橘樹。那一兩年,橘樹長個兒,我也長個兒,那些踮著腳尖看橘樹的日子一天天悄然離去。

一天,我發現罩著橘樹的花籃子背簍長高了,正好奇,再仔細一看,長高的原來不是背簍,而是里面的橘樹把破背簍撐高了。我跑回去告訴阿爸,正在廚房里忙碌的阿爸擦著手和我一起來到后院,揭開背簍,彎曲著腰桿的橘樹,在風中揚起頭,愜意地搖擺著腦袋。

“是時候讓它在風中長大了?!卑终f。

見著陽光和風的橘樹,跟吃著面糊糊一樣,一下子長高了??此?,我只能仰著頭。我有些不服氣,明明是我看著它長大,為啥它就比我高了呢?阿爸說:“人是長不過樹的,樹的理想在天空,凹村人的理想只能貼著土地走?!?/p>

第二年,橘樹結果了。果不多,稀稀拉拉十幾個,果的顏色由深綠慢慢變得橘紅時,橘子成熟了。饞嘴偷偷咽過很多次口水,終于等到采摘橘果。

阿爸站在木凳上,摘著果子。我們三姊妹樹下看著阿爸摘果子。阿媽不在,哪去了呢?我們無暇顧及。橘子一個個放進竹籃里,阿爸從木凳上跳下來,看著滿兜子的橘果,我們三姊妹饞勁兒上來,爭著擠著往竹籃里面抓?!暗鹊?,你們這些不懂事的娃,頭年的果,娃哪能吃,吃下了,你的肚子會長出橘樹?!卑尩暮鹇晱奶梦堇飩鞒鰜?,我們立即住手,眼巴巴看著阿爸笑瞇瞇地提著橘子進屋。

堂屋里阿媽在家神上點了油燈,三根香插在一塊洋芋上。原來阿媽沒有跟我們去后院,在家里忙著這些事情??牲c燈燒香是初一、十五的事兒,今天不是初一十五?!俺跄甑臇|西,先得由家神嘗,沒有家神菩薩的保佑,我們哪能過得如此太平?!卑屨f著,拿來盤子,將兜里的橘子裝進盤子里,供在家神面前。那段時間,我白天夜里盯著家神看,盤里的橘子還放在那里,我覺得家神不喜歡吃橘果,要不怎么擺上去幾個,過了十幾天,那幾個還在那里。家里沒人時,我站在家神面前,偷偷問過家神菩薩,是不是不喜歡吃,不喜歡吃的話送我吃好不好?家神菩薩不說話,鼓鼓地看著我。小手不自覺地伸向盤中,又想起肚子里會長出橘樹來的事情,嚇得縮了回來,終究沒有再打橘果的主意。

那一年,我在盼中度過。阿媽說過,第二年的橘果,由著我們敞開肚子吃,從第二年開始,吃的果子不會在肚子里長出橘樹。

第二年春天,橘樹又長高了一大節,繁茂的枝頭上開出了許多雪白雪白的花朵兒。阿媽說,今年的橘樹不得了,開出的花朵遠遠超過扎西家的那棵大橘樹。我不喜歡花,盼望著這些白艷艷的花朵快快打蔫,長出我的橘果來。

那段時間,阿媽阿爸忙著地里的活路,姐姐哥哥忙著上學,他們似乎都不關心橘樹,只有我,天天盯著橘果看。日子在盼中,像被風拖住了腿,過得很慢很慢。

毫無疑問,我是第一個發現橘果紅的人。最初的紅只有一個,然后,每過一夜,就多幾個,到最后,滿樹都紅了?!梆捵斓耐迌?,吃吧,別撐破了肚子?!卑屧试S我們吃時,我們各自拿著小凳子,摘一個,站在凳子上吃一個。阿爸阿媽也吃。那天,我們一家人沒有吃下午飯,肚子里全裝著橘子。

我家的橘果和扎西家的不一樣,皮薄得跟紙一樣,肉肥味甜。扎西不服氣,村人聚在一起時,就愛說上兩句酸溜溜的話:“他家的橘果如果不甜,就真是虧了劉四爸花的冤枉錢了?!?/p>

兩棵橘樹一年比一年結得旺盛,跟比賽似的。有心眼的村娃們開始對著滿樹的果子動著歪念,看見我們家大門上著鎖,就爬到樹上,吃個飽。我們全家都知道這個事兒,阿媽阿爸不管:“吃吧,滿樹的果子,我們也吃不完,分給他們吃些,免得他們饞著?!?/p>

又一年春天,雨瓢潑著下個不停。村人說,什么東西都有用舊用破的一天,今年的天算是破了。凹村人開始每家每戶在家神上點燈上香,盼著凹村每家每戶的家神能聚在一起,想想辦法。

那個春天,村人盼的東西,令他們失望了?;蛟S家神也沒想出辦法,補上用破了的天。凹村人不怪家神,畢竟是天那么大的事情,辦不成,大家都情有可原。雨整整下了兩個月,大溝里漲了泥石流,沖走了莊稼,斜坡垮了。一個個石頭朝凹村飛奔下來,扎西家的牛死在那場泥石流中。我們家屋頂的青瓦在雨中慢慢滑落,雨水從瓦縫流進屋里,阿媽用上家里所有的家什去接天上的雨。后院的墻塌了,開滿花朵的一棵橘樹被埋在泥墻下。

人們盼著雨停,在那些日子里,人們擔驚受怕,不敢伸出脖子去看天,生怕頭伸出去,天垮下來,壓著自己。

天還是被補上了,凹村人愿意相信是家神花了很長時間補上了天。為了犒勞家神,太陽露出笑臉的那天,家家點上了酥油燈。

那場雨,不得不讓我們搬家,回到以前阿奶住過的舊房子里。阿奶住過的舊房子,竟然在那場雨中,安安穩穩地保留了下來。

門前有個小院,阿媽阿爸割掉荒蕪的雜草,用鋤頭重新翻了一下死土,那塊院子又活了過來。

阿爸想把那棵遺留下來的橘樹移栽到我們現在住的地方,他說,這里安全,不會有泥墻垮塌下來。我們都同意。那年春天,橘樹又和我們在一起生活了。

可是,從那年起,橘樹不長個子也不結果,以前翠綠的葉子也變得稀稀拉拉,樹干裸露在外面,冬天,看著讓人心里一陣一陣地涼。橘樹一直沒有死去,直到二十年之后的今天,還活在那里,守護著那間破舊的老屋。

后來,我得知,樹也要分公母,我不知道在那場泥石流中,埋在泥墻下面的橘樹是公的那棵還是母的那棵,總之,這棵二十年來不開花、不結果的橘樹,失去了另一半,內心該是承受著多大的痛苦啊。

我依然盼著這棵橘樹能結出果子,雖然我知道,我的盼,也許一直會落空。

但誰都知道,盼,是凹村的習慣。

我是凹村人。

荒坡

想到那片荒坡,我渾身都在疼痛。

荊棘會刮破皮膚,不招人喜愛的毛粘子死皮賴臉地附在我身上,頭發被周邊的樹枝弄得凌亂不堪。在這片荒坡,我不像人,卻擁有人類特有的疼痛。

所有的人都忙著打理自家的土地和家事,那片荒坡站在高處,看著整個凹村的忙碌,看著一個個凹村人從早忙到晚,從青年走到老年,然后慢慢走到它的懷抱中,變成一座座土堆,安靜下來。

歲月流淌,風流逝,月光慢慢消磨?;钠抡驹陲L中,不說話,心亮堂著。守候是它一輩子要做的事情,這些事情,是人命里的東西,無法更改。

那片荒坡,每年過年和清明節,我都會去,那里有阿爸另外的一個家。

當著阿媽的面,我不再稱那里為家??墒?,阿爸一直住在那里,也該有個家。我心里偷偷地默認了這點。

阿爸的家在荒坡不算太大,和所有住在這里的人相比,算是中等。這和阿爸在世時的老屋相比,他應該感到滿足。

地很平整,地上長著很多不知名的野花和雜草,我想阿爸會喜歡這樣,看著雜草生,看著野花謝,過著好似人間的生活。周邊的石墻為阿爸的家擋住了風,荒坡的風跟刀子一樣,不會有人喜歡。

我說過,每年過年和清明節,我都會去看望阿爸,燒些紙錢和阿爸生前喜歡吃的東西,說說埋在心里的話,最后點燃火炮,熱熱鬧鬧。有我們的牽掛,阿爸荒坡的家是溫暖的。

每次看望阿爸,都要穿過一段艱難的路?;钠律蠋臇|西很多,如仙人掌,如鳥兒嘴里落下來的麥種,如一些螞蟻、蛇,還有馬匹。雜草荊棘那是不用說出來的生命,荒坡與生俱來。

但更多的還是家,像阿爸一樣呆在這里的別人的家。

或許這片荒野也有個像凹村一樣的名字,這個名字留著給陌生人說;或許這個村子跟凹村一樣,因為出過幾頭了不起的耕牛,而遠近聞名;或許,這里還發生過一些大事,只是活著的我們,像傻子一般,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是村子,那地里的蚯蚓是不是他們養的寵物?那躲在殼里的蝸牛,是不是他們平時的玩物?他們這里也該有炊煙,鍋灶里煮著一些香噴噴的食物,風一來,炊煙和香味飄得滿荒坡都是。

試驗組設置6個麻醉液溫度,分別為2、4、6、8、10和12 ℃各組通入二氧化碳使鮰魚進入深度休眠后放入?;畲⒊淙爰冄?,放入6 ℃培養箱中,記錄不同?;顣r間下的存活率。

這里該養一條看村子的惡狗,遇見壞人就汪汪地叫。這里該有個會唱歌的女子,沒事兒的時候,坐在高處,為人們歌唱。這里還該有幾個頑皮搗蛋的小孩,經常干些不著邊的事兒......

走在荒坡,我這樣想著。想著的時候,我看見了幾座破爛不堪的老墳。這里,我不想稱它為家,它實在沒有家的溫暖。

墳,低矮得就快趴在地上,零星的小石子散落在雜草中,墳頭長著雜亂無章的厚皮子樹,深紅的葉子散落整個墳頭。

這幾座墳前,沒有人打理的痕跡,一下腳,深深的雜草就會淹沒到你的腳踝。心里驚得慌,深怕這只腳就這樣到了陰曹地府,再也回不來了,趕緊收回,平復一下心里的緊張。

有好幾次,我都想平了這墳前的草,砍了墳頭的厚皮子樹,把墳亮開,像家一樣,敞在陽光下。

“自己家的活路,讓別人幫著做了,那是羞祖宗的事,比扇自己幾耳光還要難受?!卑即迦藧壅f這句話。于是,我遲遲不敢動手,我怕我的好心傷害到別人。

疼痛的東西,從某個角落生長起來。我擔心,逝后的自己,沒有家,沒有一個值得思戀的人。屋前,雜草重生,我孤老無依。

“這是凹村人都要面對的事兒。有些血濃于水的東西,會隨著一代代的后人,而變得清淡寡味。管不了的東西,就認命吧?!逼呤鄽q的多嘎阿爺,對著荒坡的風,說著話。

荒坡,一年會比一年旺盛起來,無論雜草荊棘,還是駐扎在它那里的家。我也正在慢慢靠近那里,走不動的時候,就在荒坡上讓家人建一座家,幾十上百年之后,變成一堆無人照管的破土堆……

荒坡還在那里。

野種

三分地里,生長著一棵核桃樹,自幼沒爹沒娘,用不干凈的話說,叫做野種。

野種生長的速度很快,葉子翠生生的綠過地里所有的果木,因為這,阿媽把它留了下來。不是阿媽心善,種莊稼的人,不會把心善的地方用在一棵樹上,阿媽看中的是這棵樹將來的貢獻。她是一個執拗的人,她要在這棵野種上寄托更大的希望,這點村里很多人做不到。

翠生生的綠保住了野種的命,野種因此經常在風中得意,把野的性格張揚在風中。

我從樹下過,它用翠生生的葉子扇我耳光,用深棕色的枝椏掛亂我的頭發,我活在它腳下,活像一個沒有靈魂的孤魂野鬼。

不知好歹的野種,真沒教養。清晨,每家每戶煙囪里的青煙緩緩升向空中,我心眼里的恨也升騰了起來。

蟬出來的時候,我唆使扎西拿著他的神鞭來到野種腳下,哪有蟬鳴,就用神鞭往哪抽,“啪啪啪”,蟬沒掉幾只,扎西的手抽痛了。我站在樹下,陰陰發笑。

野種站在高處,俯瞰著我,用翠綠的葉子瞪著我。

我和野種結下了仇氣。夜里,它托夢給我:“如果生長是一種罪過,對于我,它將活得更加逍遙自在?!蔽覐膲糁行褋?,驚得一身冷汗。

為了殺殺野種的銳氣,我決定折斷一些它的枝椏,痛痛它的心。那個下午,長的短的枝椏散落一地,我哈哈地沖它笑著。

野種沒閑工夫理我,像被火燒著一樣,搖擺著枝椏。這場戰爭我贏了,贏在了心里。

又一個秋天來臨,其它的果樹都掛上了果,而野種只長個子,不結果,大片莊稼地都罩在它腳下,出不了糧食。

阿媽失望地說:野種就是野種,對它再好,心不在這兒,再養也養不成家。不知道知恩圖報的種,留著它有啥用,砍了,亮開我的莊稼地,眼不見心不煩。

我是第一個拿著斧頭去砍樹的人。斧頭砍進野種的身,很慢很慢。野種皮厚,肉外紅內淺,我砍它的時候,所有的葉子都盯著我看,樹干輕微地抖動著。

落刀的速度減緩下來,我發現,我落下去的每一刀,都有一雙無形的手把刀口往外摔。這樣下來,我的手掌上不知不覺長滿了水泡,十指連心,鉆心的痛滋生起來,我扔下斧頭,往家里走。走了很遠,回過頭,看見樹干上的刀口,像一張嘴巴一樣對著我。它要說些什么呢?我不敢去想。

因為農活,砍掉野種的事情落了下來,一拖就拖到了現在。野種的個子長過了老屋,枝葉繁茂地伸在空中,砍過的傷口,依然像一張嘴巴一樣長在上面,新皮包裹住傷口的邊沿。奇怪的是,嘴里長出了一朵像舌頭一樣的白色野菌,硬邦邦的,四季不衰。

樹都快說話了,這可是棵神樹呀。這話,被老村的人像蒲公英一樣順風帶到遠處,野種出了名。

我認輸了,我知道我斗不過野種,它的根蔓延在地底,而我的腳只是膚淺地接觸著大地。

野種,繼續張著大嘴巴,豐茂地長在歲月里……

一片白楊林

天知道,這片白楊林是什么時候,長在這里,跟做夢一樣。

昨晚,凹村的風惡魔一樣,在村莊的頭上一個勁兒嚎叫,刮走了凹村后面一大片枯黃的桃樹葉,刮來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情愫。

我決定出去走走,尋一些自己也不清楚的東西回去。

天亮之后,我順著風的腳印,來到這里。

沒有人告訴過我,這里什么時候,開荒種上了一片白楊林。我驚喜之中又有些生氣,為啥村人把我當作外人,不告訴我這一切?

白楊林整齊地排列在坡地里,碗那么粗,雖然冬天蕭瑟,但是也掩不住它們嬌嫩的皮膚。樹,不算很高,枝椏已經迫不及待地伸在空中,或許昨夜的大風,徹底清理了樹枝上掛著的秋葉,整片白楊林的枝椏上,竟然沒留下一片葉子。

進入白楊林,需要翻越攔著的樹枝墻。

整片山坡,我沒有地方可去,只想在這片白楊林,靜靜地坐一坐。不需要凳子,只想在這里坐一坐,想一些過往的人和事。

翻越樹枝墻時,我笨拙狼狽,前腳抬上去,后腳提不起來。袖子里插進了細樹枝,頭發被一些枝椏往后拽著,使不上勁兒。我疼痛得想哭,我不知道,從小生長在凹村的自己,什么時候跟城里人一樣,變得嬌里嬌氣,心里嘲諷著自己:你除了在城市里呆了十幾年,哪點是城市人?心,還是根?這些都不對,無論呆多久,別人都會問,你是哪里人?我的臉生來就是一張凹村人的臉,這點永遠無法改變。

既然改不了我是凹村人,我就得像真正的凹村人一樣生活、勞動、思考、翻越這堵樹枝墻。

拔掉頭上的樹枝,抽回插進袖口里的枝椏,我重新起步,這一步像凹村人一樣,跨得很大,枝椏在我腳下發出斷裂的聲音,這一刻,我強它弱,一個縱身跳了過去,像從城市跨進農村,落地的那一剎那,我感覺腳底踏實,心也踏實。

冬天的陽光虛情假意地鋪灑在白楊林里,我用手撫摸著一棵棵白楊樹,它的冰涼,通過我的掌心傳遞到身上??s回手掌,我打著冷顫,把衣服裹得更緊了些。

天,只有藍色。白楊樹的枝伸向空中,像要抓著什么,卻又顯得遲疑。

厚厚的樹葉鋪蓋在大地上,偶爾裸露出來的地面也染成了葉子的顏色。葉片奇形怪狀,卷著的、露眼的、黑點的、殘缺的橫七豎八地躺在那里,蹚過昨夜的那場大風,蹚進曬著陽光的時間里,默不作聲。

它們互相挨擠著,有的背朝著天空,有的臉向著地面??粗炜?,聽著地面,葉子,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想到了患絕癥的彭錯,一個倒數著過日子的人;我想到羅布,一個用手抓荊刺也不怕疼的人;我想到卓瑪,唯一一個凹村嫁到美國的人;拉姆、英珠、達娃……

我已經好久沒有想這么多了,一想卻盡是凹村的事兒。在白楊林的時間里,我離凹村很近,似乎從未離開過這里。

我想選擇一條沒有葉子鋪蓋的地面,好讓我的雙腳安心地踏在地面,不去毀壞一地的秋葉,但在這里,我無路可尋。

一陣微風,掀起幾片落葉,葉子在風中翻騰兩下,又落回了另外的葉堆里。

再走進去,低矮的樹樁出現了,越來越多,有的是新伐的,有的已經腐朽。一圈一圈深褐色的年輪出現在新伐的樹樁上,年輪數到第四圈時,戛然而止。腐朽的樹樁,有的連根拔起,有的根還抓著地面,抓著地面的根上長出了一片片翠綠的青苔。

陽光,灑進林子,伸在空中的枝椏把木樁和一地的落葉,切割得零零散散。

枝椏是陽光下的畫家。

午后,包括樹樁在內,一切都是金燦燦的。我從金燦燦的顏色中,尋找到幾株伸著腦袋的小草,綠生長在這里,給周邊的金黃增添了不少活力。幾只螞蟻穿梭在葉子中,觸動了落葉,動著的葉子似乎活了過來。枝頭飛來幾只麻雀,朝我嘰喳幾聲,又飛走了。

這片白楊林,安靜得只剩下我的腳步聲,像行走在另外的一個世界里。

我躺在樹林里,葉子是我的床,枝椏和藍天是我的被子。

時間從我的夢里經過,我睡過了頭,一陣冷風喚醒了我。

夜來了,我該離去,回到凹村我的屋里,阿媽熱鍋熱菜地等著我的歸來。

我要回去了,白楊林。

樹樁立在那兒,一地的落葉覆蓋著大地,我發現的小草伸著長脖子為我送行。

我還要翻越那堵樹枝修砌的墻壁,但我再也不怕,因為我會像凹村人一樣大步跨過去。

我真的做到了勇敢地翻越,才發現,那些修砌墻壁的樹枝都是用新鮮的白楊樹枝做成的。

修砌墻壁的樹枝、落葉、腐朽的樹樁、冬天里的白楊林,它們生在這片土地,死在這片土地,活著和死去,都有相同的東西陪伴著它們,我突然覺得它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

根生長的地方,就是一輩子的家。

我的家在凹村,家里有阿媽守候在門口,等待著我吃晚飯。

夜,鋪天蓋地地來了,我哼著阿媽小時候教我的歌謠,走在回家的路上。

“玉米稈子長喲,也比不上凹村的時間長喲,時間長喲,繡花的帕子更長喲……”

猜你喜歡
橘樹枝椏村人
岳流波
給橘樹彎腰
橘樹彎
會跑的小橘樹
李花
程真峰的詩
英雄的三世際遇
讓梨
童年趣事
稱謂的變遷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