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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記

2018-11-14 09:42
山東文學 2018年3期
關鍵詞:大舅小姨姥爺

黛 安

住院后,姥娘很快輕成了一捆干草,她要翻身,任是誰,只需伸出一根手指撥一下。

快到中秋了,病房的窗外掛了大月亮,熄燈后,半個屋子盛滿了月光。姥娘沒睡,靜靜地睜著眼,凌亂的白發,像浸在月光里的一團蠶絲,比月光都白。不知過了多久,姥娘開始哼唱: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兒高,那春風擺動楊呀楊柳梢……姥娘嘴拙,一輩子只會唱這首《繡荷包》,那是跟姥爺學的,那時尚不滿十七歲,剛剛嫁過門去。

只幾句,姥娘就不哼唱了,卻還睜著眼,她又在想大舅和大妗子了吧。

姥娘十年沒見大舅和大妗子了。十年里,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我婆婆家,只在天暖和時才在小姨家住些日子。小姨家是平房,門口有一小塊地種菜。菜一長出來,姥娘就忙活開了,間苗、捉蟲、撒草木灰肥、扎架子。她是小腳,踉踉蹌蹌地一趟趟用小瓢從屋里舀水澆地。有時候,她也哼幾句:一繡一只船,船上撐著帆。里面的意思郎呀你去猜,哎郎呀你去猜,哎郎呀你去猜……

不鼓搗菜地的時候,她就拎只小馬扎坐在地頭發呆。三里地以外是擒馬嶺,有她住了幾十年的家??涩F在,大舅和大妗子不讓進門。有一次,姥娘恍惚聽見大舅喊她:“娘——娘——”她慌了,呼哧站起來,抄小路往家趕。兩旁都是玉米地,青碧的大玉米葉子伸到小路中間唰啦唰啦掃著她。有一會,她以為是新婚不久和姥爺去趕集,她俯在他背上,摸著他的胡茬,咯咯地笑。他二十歲了,而她連十七歲不到,孩子氣還沒褪盡。他任由她調皮。鬧夠了,她輕聲唱:郎是年輕漢,妹是花初開……他也唱。橫豎小路上沒人,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她突然跳下來,是對面來人了。她羞怯地沖他一笑……出去了一里多地,聽不見大舅喊了,突然想到大妗子,心里打怵,發了一回呆,踅回去了。路坑坑洼洼,石頭蛋子,磚頭塊子,還突然鉆出來一只野兔子,她的小腳絆倒了,額頭蹭破一層皮。也不敢給小姨說,只說坐偏了馬扎子歪了。

姥娘害怕大妗子,怕她的兩片嘴唇,刀片一樣,又薄又快,說話如噌噌噌削蘿卜皮,幾句話就把人的臉面削沒了。姥娘不敢回去,只有在心里一遍遍地想:兩棵槐樹、一叢月季、一只水缸、一堆柴火、一張桌子、一爿土炕,雞仔個個胖得和鵝一樣大,毛通紅,雞冠子也通紅,一只雞跑起來,像地上滾著一團火……

初冬,大白菜搬下來排在八仙桌子底下,沒事可干了。平房里沒暖氣,小姨怕姥娘閑著更冷,就把姥娘送到千里之外的我婆婆家。婆婆在礦區,冬天,暖氣熱得要大敞著窗戶??墒抢涯锊辉敢庾?。一走,她就瞭不見擒馬嶺了。然而,不情愿歸不情愿,她還是噤了聲,打好小包袱,順從了小姨。當娘的,在自己閨女面前,倒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了。

幾年里,姥娘常給我講她的擒馬嶺,她的家,漸漸地,我對那里有了些了解,竟像親身經歷過。

曾經,一家人一個天井里過日子,姥娘姥爺住南屋棚子,大舅大妗子住北面堂屋。

姥爺教書,興接班的時候,大妗子動了心。接班最大不能超過二十八歲,可是大舅已經三十四了,老婆孩子一大堆。小姨剛剛十九,接班正好??墒切∫踢t早要出嫁。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都說,還是兒子,實實在在是自己的骨肉。姥爺就也同意了,他一桌子一桌子地請客,一個門一個門地送禮,把自己的年齡改大,把大舅的年齡改小,千難萬難,總算如了愿,大妗子喜得什么似的。小姨倚著槐樹噘著嘴絞辮梢,到底沒怎么樣,撲打凈落在身上的槐米花,依舊下坡干活去了。

可是不久,大妗子橫在胡同里撇著嘴對人嚷:“哎呀呀!真是眼瘸了稀次接這班!趕后兒莫如耪地!”類似的話大妗子逢人就說,每次都一副吃虧上當的樣子。她的話瘋狗一樣在胡同里亂竄,慢慢地,姥娘姥爺也知道了。姥爺一袋接一袋抽旱煙,吧嗒,吧嗒,悶聲不響。姥娘讓滿屋的煙嗆出了淚,只是揉眼,也不說什么。

自大舅接了班,按月把錢拿回家,還種著地,幾年下來,家里的日子到底好起來了。每到做飯,從他家飄出來的香味,總是比別人家的濃,連屋瓦上的太陽光好像都比別人家的亮堂。紅皮蘿卜紫皮蒜,抬頭女人低頭漢,從那時起,大妗子有了高人一等的感覺,走路說話都自覺不自覺地揚著下巴頦子。姥娘姥爺也高興,究竟是自己的兒子,不管怎么樣,日子過好總是好的,沒事的時候,姥娘端只簸萁,邊揀豆子邊哼幾句小曲: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兒高,那春風擺動楊呀楊柳梢……

姥爺在一旁抽著煙,瞇眼看著她。

幾年后,分家了。

一些事情,就是從分家開始的。

剛退休那會,一家人還是伙著過的。姥爺說是退休,才五十歲多點,在鄉間,也算是正當年的勞力,他包了塊地種西瓜。那是塊沙地,姥爺又會弄,結的瓜又大又甜,趕集賣個好價錢不說,有的直接跟著他去地里摘了裝車拉走。那時興養貂、養兔子,姥爺又養了十幾籠。他有見識,又肯賣力,做什么什么興盛。幾年下來,攢了些錢,姥爺就張羅著翻蓋了四間大堂屋,堂堂皇皇的,很是場面。大舅拖兒帶女的,只出了兩根檁錢,四間,姥爺姥娘給最東間單獨留了門,老兩口住,那三間,大舅一家住。

姥爺仍是腳不點地地忙。大舅的三個兒女竹竿子似的一個個躥起來,晃啊晃的,最小的喜根都到了吃飯如狼的年齡了。姥爺打心眼里一心幫著兒子發家致富,除了種瓜、養貂、養兔子,他還跟人合伙出去販買賣,夏桃、冬棗、白菜、煤炭……合著什么賺錢販什么,掙的錢也都幫大舅貼補了家用。

家就是這時候分的。姥爺出大力、流大汗,每到吃飯,大妗子卻總把菜推到喜根兄妹眼前,倒好像,姥爺是給他們扛活的下人。分了家,在東屋老兩口單獨開了鍋灶,但莊稼地里的一應活計,姥爺照樣給大舅拾掇著,不惜力氣。

日子也是從這時候開始起了磕絆。

分家后,大妗子讓姥爺把退休金月月交給她一半。姥爺猶豫不決,就與自己的三個弟兄商量,都說,那倆錢多倒是不多,可老兩口年紀越來越大,有個頭疼腦熱的,錢不夠,覥著臉給兒媳婦伸出一張蒲扇大的手,怎么著也是不好看。再說,肉爛在鍋里,省下了,早晚也是他們的。姥爺想想也是,話雖說得不硬氣,到底沒答應。

大舅自小是被寵慣著的,掉下片樹葉子,姥娘姥爺都怕砸了他的頭,多半輩子過下來,萬事依順著,就這一件沒答應,大妗子動了大火氣。正是冬天,她把幾桶涼水倒在姥娘屋門前,眨眼結了冰。姥娘的半大小腳出不得門。姥爺灑一層爐灰給姥娘鋪條路,大妗子咕咚一桶水就沖跑了。寒冰返著光,比鏡子都亮,刺得眼疼,姥娘看得直淌淚。她怵了,說,要不,就依了他們吧,不就幾張紙?姥爺嘆口氣,說,小葵——他叫著姥娘的小名,孩子讓咱慣壞了,這嗆人脾氣,給了怕是也沒個好。眼下,你喝西北風也得出得去門吧,姥娘也就不言語了,只是發怔。

天越來越冷,西北風打著呼哨,槐樹上一片葉子也沒有了,樹枝撞著樹枝。幾根蘿卜吃完了。日子好歹要過下去。有天姥爺好容易出門趕集買幾棵白菜,姥娘許是杵在門口灌了涼風,鬧開了肚子,著急忙慌地上廁所,一步邁出來,像是被人狠勁摑了巴掌,吧唧撂地上折了腰。大妗子聽得那脆生生的一聲響,眉毛一挑,冷笑了一聲。大舅要看個究竟,大妗子腿一伸,杠子似的攔在門口,大舅頹然地窩回到沙發里。

大舅大妗子和姥娘姥爺當真記了仇。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大舅大妗子不再叫“大大”、叫“娘”。非叫不可的時候,就說:“哎,那個,你……”

老兩口覺得,大妗子打小就沒了娘,少管教,偶爾胡鬧撒撒潑,也說得過去。退一萬步,怎么著也是自己的兒媳婦。姥爺照舊給大舅賣命地干活,姥娘也滿心滿意地給他們照應著家, 哪有捂不熱的冰疙瘩,老兩口想。

幾天后中秋節,我去醫院看姥娘,夕陽又大又紅,緩緩沉落。

終究是萬家團圓的大節日,怕姥娘傷感,我們努力說笑。然而姥娘倒像洞察了命運,把一張安詳的面具牢牢罩在臉上,自始至終靜靜地望著我們,聲色不動,乖順異常。好像,我們在演一出鬧劇,她是唯一清醒的觀眾。我不時看她一眼,有幾次,她迎合了我一下,目光里依稀有一點點討好,待我走近,她卻又恢復了一貫的安詳,似乎,那一點點討好是一只受驚的小野兔,近不得人,轉瞬逃走了。

后來,大舅又與小姨結了深仇。

兄妹倆原本手足情深,姥娘孩子稀,小姨兩三歲時大舅十七八,名副其實的大哥哥。只要有閑,大舅到哪里都帶著小姨,抱著、背著、領著,困了,大舅的背就成了小姨的床。 二十幾歲上,大舅娶了媳婦,很快,一連串地,好像串糖葫蘆,大妗子相繼生下了春春、秋秋、喜根。挨肩的兄妹仨,梯子蹬臺似的,大的不大,小的不小,三條黏黏膠,一天到晚黏著七八歲的小姨,甩都甩不掉。

三個人長大了,春春秋秋上的師范,喜根調皮,只混了個初中畢業。該談婚論嫁時,誰知,媒人提一個,人家一打聽,散了,再提,再一打聽,又散了,說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大妗子就有些惱:“娘的腚格片子!嘴笨得莫如棉褲腰!”她站在自家天井里罵。喜根后來在省城珍珠大酒店做廚師,與一個配菜的四川姑娘看順了眼,人家不知底細,領回來成了家。春春秋秋最終一個嫁了軍人,一個嫁了教師。那時大舅已是校長,自覺有幾分威風和顏面,心有不甘,覺得原本或許可以更好。他怪罪小姨,嫌惡小姨曾對人說起過他的不是,壞了他的大好名聲,影響了三個兒女的錦繡前程。大妗子更是恨透了小姨,她抄起菜刀照著天井里一只正在啄食的雞扔過去,正砍中脖子,血滴滴答答,她咬著牙笑了。小姨曾試著與哥嫂交好,自行車把上一邊掛了活蹦亂跳的大鯉魚,一邊掛了全是瘦肉的山羊腿去看他們。進門,閘車子喘口氣的工夫,就聽得大妗子在屋里扯著嗓子指桑罵槐地嚼上了。話糙得不堪聽。侄子侄女也都昂著頭不肯正眼瞧她,好像她是一坨屎,臟了他們的眼。小姨到底煩了,從此,兄妹倆不再說話。

而接下來,大舅又與婆婆反了目。

分家不幾年,能干的姥爺在六十歲上竟然得了肝癌。術后,靠化療又維持了七年。這期間,大舅吃了秤砣,鐵了心,一直沒管過,直到姥爺死。

大妗子的小九九打得叮當響。姥爺死后有一筆七千元錢的安葬費,每一分都是一把巨大的鼓錘,日日夜夜敲在大妗子心里那面雙層羊皮鼓上,咚咚咚!咚!咚!咚!鼓聲訇鳴,時疾時緩,聒得大妗子心神不寧,寢食難安。她為此一度神經衰弱,好像那筆錢咬了她的神經了。她差大舅去鎮教工站討。大舅做校長多年,卻料想不到,人家都知道他的為人,不給他,而是親自送到了姥娘手里。大妗子傻了眼。這筆錢,小姨以姥娘的名存進了銀行。大舅以為姥娘偏心,把錢給了倆閨女,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干脆把姥娘趕出了家門,趕出了擒馬嶺。大妗子與小姨早就生分了,打這時起,也不再與婆婆來往。大舅從心里,把自己的親娘和兩個妹妹趕了出去了。

姥娘只好帶著她七千塊錢的存折,像一只老候鳥,開始了兩個閨女家的遷徙。臨走,她把盆里一棵泛不開根的月季挪到了地上。

這一走,就是十年,直到死。

十年間,姥娘一次也沒等到過大舅的電話,除夕夜,她把自己關在里屋,反反復復哼唱那首《繡荷包》: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兒高……

而窗外的鞭炮,噼里啪啦,很熱鬧了。

姥娘在醫院灌腸一段時間,沒什么效果,拍CT,是腸粘連。 主治醫生建議姥娘轉院,雖閃爍其詞,但意思聽得明白:大醫院有望治愈??墒枪排c大舅和小姨通過電話后,當即決定,直接把姥娘送回老家擒馬嶺。公公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自己是女婿,比大舅那個當兒子的遠著一層,兒子都不管,他一個外姓女婿,養了姥娘十年,也算盡心了。他亦是艱辛的,十八歲上接班當了煤礦工人,一直下井,兩頭不見太陽,拿回家的每一分錢,都是在黑暗中汗珠子摔八瓣換的,婆婆落戶出來,沒工作,大小事都得覷著公公的臉色。

小姨是指望不上了。她當真邪了門,兩年前,意外查出了再生障礙性貧血,也就是白血病,在那之前她并無不適。一瞬間,她的天塌了,死亡的巨石,提前滾落在了她生命的必經之路上。三天兩頭,她不是在醫院里,就是在去醫院的路上。而小姨自然也沒想到,自己走后一年,姨夫就查出了直腸癌。

大舅就不說了。

于是收拾出院,姥娘嬰孩樣乖乖地順從著。

上次她可不這樣,上次,大約八個月前,她多天解不下大便,疼得死去活來。兒女也是不同意給她動手術。意思無非是年紀大了,若治不好還不是白踢騰錢。一向懦得糠窩窩似的姥娘卻意外地執拗硬氣起來:動!就是死在手術臺上,也強過讓糞憋死!動!果真就動了。那時候,她知道自己有七千塊錢,這回,她半文錢也沒有了。她聽天由命,她沉默了。

可車子開動時,姥娘突然臉貼窗戶上,看著我,落了淚。

她想活著。

那滴淚婆婆怕是看見了,到底不忍心,暫且讓老娘住進了老家當地的醫院。醫生說,小腸進入盆腔是上次做直腸手術時故意往下拉了拉,能治。上次就是在這家醫院做的。

小姨春香也在那里,正常人的血小板在100到300之間,小姨的一度只有9,低到再凝不住一滴血。后天再生障礙性貧血,像一把剔骨刀,把小姨曾經的健美一點點剝蝕干凈,只剩了一雙空洞茫然的大眼。姥娘一見她淚就涌出來了:“快讓我死了吧!好讓春香好起來!”小姨虛弱地笑著,抓著姥娘的手不松開。娘倆,一個在二樓,一個在四樓。

中秋過了十來天,晚熟的玉米正在收,大舅家地少,只有二分大妗子的,早就拾掇利落了??墒谴缶苏f,得出姜、得撈小麥、得掰玉米、得看孫子……綿軟的婆婆意外地發了通脾氣,大舅才蔫蔫地去了醫院。

十年未見。

十年,大舅形容已見蒼老,當年接班三十四歲,如今年過六旬,已退休賦閑在家,孫女齊著他的肩,外孫也已搭到了腋下,他早就是當了爺爺姥爺安享天倫的人了。

姥娘歡喜地抓著大舅的手,大舅小名叫小寶,姥娘一口一個小寶地叫著,絮絮地說著舊日的雞毛蒜皮、雞零狗碎。大舅強打起的精神,慢慢消耗殆盡,露出了不耐煩。他張著空洞的大嘴,不停地打哈欠。他抽出被姥娘緊攥的手,去窗邊吸煙,不知抽到第幾根時,月亮出來了,抽完重新坐回到床邊,哈欠打得更大了,淚也流了出來。

第二天一早,太陽還沒出來,大舅的手機不停地炸響,是大妗子在催大舅回去,姥娘不讓,說,別讓外人戳脊梁骨。大舅蹲在走廊里垂著頭一根接一根抽煙,煙霧在走廊里繚繞,凝結,一忽像鳥,一忽像獸。兩個月后,大舅膽管癌住院。眼下,他還沒感覺到,他依舊只是一味地恨著。

沒遂了心,大妗子在電話里大呼小叫:啊呀呀你個犟眼子!啊呀呀你個腦碴漏電的!啊呀呀你個少頁肝的……鏗鏘有力,抑揚頓挫,倒仿佛,戲曲里的念白了。

聽說大舅在,小姨想見見他,兄妹倆也已經多年沒照面,可是小姨下不來床,大舅又不肯上去。

又不做手術,住著無非是拖延時間,幾天后,婆婆讓姥娘出了院。出租車到了,姥娘居然掙扎著要自己上去,卻沒能夠。她輕飄飄的,是個風吹吹就要散了架的紙片人了。

姥娘終于回到了十年前的家。一切如舊,簡素的幾件家具,蒙著厚厚的塵。擦拭間,揚起的土,在黯淡的光線里飛舞,當年栽下的月季,已長成了很大一株樹,比房檐還高了。灼灼一樹花朵,點亮了整個天井。打開門,往事撲面,姥娘恍惚以為昨天還住在這里,姥爺還在,她躺下去的那一刻,心里突然踏實了。她的嘴唇嚅動,發出細微的斷斷續續的調子:……二繡鴛鴦鳥,棲息在河邊,你依依我靠靠,永遠不分開,你依依我靠靠,永遠不分開……

一個天井,大妗子不偎邊,還把去探望的街坊鄰里統統罵了出去,可是姥娘惦記著大妗子。她問婆婆:“你嫂子還那么胖不?”“依舊,也不顯老?!逼牌耪f。姥娘咧了咧嘴,無聲地笑了,滿臉的皺褶,摘了假牙的嘴癟成一個洞,嬰兒一樣。

姥娘睡覺已不分晝夜。醒了就大睜著眼,睜乏了就再睡,后來出現昏迷。都以為她昏過去了,她卻又醒了過來。知道姥娘將不久于人世,重陽節那天我回老家去看她。

我第一次來大舅家。進天井先看見了姥娘被趕出家門那年,挪栽到地上的月季,十年了,長成了樹,花都開瘋了。三間大堂屋,進門就是一爿大炕,到處散落著未洗的衣服鞋襪。大舅一副老實巴交的憨厚相,大妗子粗胖,總是仰著頭。當年嫁給軍人的表姐秋秋離婚了,住在娘家,瘦成一把搓衣板。喜根兩口子在外打工,一雙兒女小麥和大豆留在家里,八九歲一個,四五歲一個,眨眼間就因搶奪糖果打了起來。小麥撅著羊角辮咯咯地笑,大豆拖著鼻涕嗚嗚地哭。

東屋里,姥娘蜷在炕的一角,窄小的一溜,半大嬰孩一樣,我俯身捧起她冰疙瘩一樣的手。姥娘奮力睜大眼,慢鏡頭般一一掃過我們。她的眼珠竟然是褐藍色的,純凈、透明,仿佛晴空。

不大會便覺出了陰冷,潮濕貼著皮膚小蟲般往骨縫里鉆。被子雖厚,卻硬邦邦的,褪了色,一看就是多年前的,不暖和。婆婆說,姥娘不讓換,搭上新的就掀了,就要這床舊的?!斑@是你姥爺活著時最中意的?!?/p>

這被子我是知道的。姥爺二十歲,姥娘不到十七歲,兩人結成了小夫妻,姥爺教書,離家遠,住校。就是那時候,姥娘央著姥爺教她學會了《繡荷包》,夜晚,煤油燈下,一針針納著鞋墊,姥娘一個人輕聲哼唱:……郎是年輕漢,妹是花初開,收到這荷包袋你要早回來,哎,早呀么早回來……

而姥爺難得地跟人學會了編織。在那些寂寞漫長的夜晚,年輕的姥爺就著油燈,給他美艷的小新娘織了一件紅毛衣。小新娘不舍得,只在他回來時羞怯地穿給他一個人看,小新娘身段妖嬈,一改平日的簡素,一朵紅牡丹樣。他盯著她,目光熱烈,小新娘覺得太陽掉她身上了,周身著了火,他迫不及待地抱著她進了里間。小新娘心疼他住校一個人鉆涼被窩,在天井里辟了一小塊地,種了上百株棉花,采了,給他做了一床實實在在的新棉被。一到家,他總是“小葵、小葵”地叫著她的小名,小新娘挑被面時就格外留了心。又厚又軟的新被子高高地堆在他窄窄的床上,一朵朵鮮艷的向日葵把黯淡的小屋映亮了。那件毛衣,十年前姥爺下葬時埋了,現在,姥娘是想讓這床心愛的被子隨她去了。

午飯在大舅屋里,整頓飯,大妗子始終揚著下巴,坐在高杌子上,居高臨下地掃視著我們,也不怎么吃,只是矜持地笑。大舅埋頭不語,一個人喝我們帶去的好酒。小麥和大豆各自把愛吃的菜拉到自己跟前,塞得滿嘴,飲料潑灑一桌子,袖子浸在菜湯里,秋秋倒是活氣的,她一會兒訓斥倆孩子,一會筷子指點著滿桌的盤子讓我們吃。剛剛吃罷,大妗子烙餅似的,把笑臉一翻,開始了數落:姥爺的退休金自己攥著,姥娘把安葬費給了閨女,小姨敗壞大舅不孝順……連鄰居不肯把房子賣給他們也怪罪在小姨身上。多年過去了,仇恨仍如鉆入骨髓的蝗蟻,攪得她日夜不安。這些黑白顛倒的陳谷子爛芝麻,別人都不稀罕聽,起身走了。我是外甥媳婦,初來乍到,不好立刻就走,勉強熬著,一直寡言的大舅突然變了個人,與大妗子、秋秋一起,你一言我一語,說群口相聲一樣。秋秋嘴快,簸箕倒豆子,噼里啪啦往外淌。不多會兒,大妗子油光的臉上冒了汗,竟仰著頭哭起來。小麥和大豆揪著領子打了起來,大舅去拉仗,秋秋一個人對著我飛唾沫星子。一會兒,大妗子緩過勁來,大舅也拉完仗回來了,新一輪的聒噪開始了。我想說句話,可是插不上嘴。我像掉進了蜂巢,煩躁不已,豁的站起來也走了。到東屋才知道,大妗子根本沒動鍋灶,那桌子菜,是姥娘吩咐婆婆花錢從飯店定的。

我攥著姥娘冰坨似的手,她乖順地任我握著、暖著??匆娝齑洁閯?,我耳朵貼過去。姥娘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又、不、是、扎、不、進、針、去、怎、么、不、給、我、輸、水、了?”我摸著姥娘的臉,極力忍著,笑著哄她:“姥娘,不用輸了,咱快好了?!?/p>

一絲笑影,從姥娘臉上一飄而過。

我們要走了,姥娘睜大了褐藍的眼睛凝視著我們。她抹著眼角對我說:“沒,淚,了?!蔽遗踔涯锏哪?,笑著說:“姥娘不哭,不哭?!笨晌乙晦D身,淚流滿面。

一場秋雨后,兩棵大槐樹,葉子一天井一天井地落,月季花喝飽了水,萎了,也整朵整朵地落,天是分外地涼了。死亡黃鼠狼一樣溜進了天井,姥娘聞到了氣味。午后,她讓婆婆給她穿壽衣,婆婆不肯。

第二天是大妗子的生日。黃昏時分,陰天了,喜根和媳婦花提溜著大包小包喜氣洋洋地回來了,花是喜根二婚娶來的。喜根的前妻,那個四川姑娘,聽說那時總往姥娘屋里跑,大妗子看不慣,挑唆著喜根和她離了婚?;ㄒ贿M門就成了大妗子手心里的一團泥巴,揉捏成了她想要的任何樣子。正是農歷的十五,月亮卻不怎么好,有云,層層疊疊鋪了一天空,月光一忽亮一忽黑。晚飯,大妗子麻利地做了幾道稀罕菜。小麥和大豆咕咚咕咚灌著大桶的橙汁飲料。喜根砰砰砰接二連三地啟開一瓶又一瓶罐裝啤酒,大舅一向饞白酒,高度的,大妗子是淡黃的米酒,花是釅紅的葡萄酒,秋秋滴酒沾不得,沏了濃濃的綠茶。飲料、酒、茶,都用晶瑩剔透的半大高腳玻璃杯盛了。燈火通明的屋子里,一家人推杯換盞,笑語喧嘩。一時間,紅的紅,綠的綠,黃的黃,白的白,明亮、輝煌,好像夏日的一小片花園開在了餐桌上。

隔壁,十幾瓦的燈泡,發著慘淡的光,姥娘長時間地盯著墻不動。那面墻上,斜掛著一副老舊算盤,渾圓的珠子,漆色磨蝕、斑斑駁駁,那是姥爺用過的。姥爺戴著花鏡,算盤珠撥得嘩啦嘩啦脆響。旁邊垂著一支毛筆,也是姥爺用過的,姥爺寫得一手漂亮的歐體。每到春節,全村的人都來找他。他鋪開鮮紅的對聯紙,研磨、蘸墨、懸腕……挨著毛筆是一只箅子,蒸餑餑用的。姥爺愛吃豆沙包,姥娘糗了紅小豆,一只一只捏得花朵一樣,姥爺咬一口,稀甜濃香的紅豆餡流出來,燙得直伸舌頭,卻忍不住又咬一口……那些歲月深處的日子,每一樁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姥娘看著這些,竟有些陶醉了,她嘴唇嚅動,卻沒有聲音,想必是在唱《繡荷包》了……二繡鴛鴦鳥,棲息在河邊,你依依我靠靠,永遠不分開,你依依我靠靠,永遠不分開……

夜半,天陰厚了,起了烈風。出人意料地,姥娘突然一骨碌坐了起來,大聲喊:春香——春香——春香啊——大而凄厲的聲音,裂帛一般,把寂靜撕開了一道口子。手機恰在這時響了,婆婆抖抖索索地接通,是姨夫。果然是小姨沒了。姨夫說,小姨咽氣前只喊娘。姥娘喊完直挺挺地躺下,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了?;帕松竦钠牌牌蛊古遗胰ヌ炀锱拇缶说拇白?,回來,手忙腳亂地給姥娘穿壽衣。足足半盞茶的工夫,大舅那邊幾個人才打著哈欠醉意朦朧地杵在姥娘炕前。姥娘大睜著眼,掙扎著扭頭向門口找尋,還是不見大妗子,大妗子睡得正香,不肯起。

終于,姥娘閉上了眼,走了。

從住院到死,姥娘滴水不進,捱過了三十三天。

婆婆給大舅說小姨春香沒了,大舅只是怔了怔,就回屋睡覺去了。

天還未亮,風越發大了,月季花瓣和槐樹葉子,又落了一天井。

十一

一大早,大妗子臉色烏青,嫌姥娘死得不是時候,偏選在和她生日一天。上午去火化,表姐春春滿面春風地回來給大妗子過生日,正趕上靈車出門。有人給她說:“春,你奶奶老了?!彼皇敲H坏乜茨侨艘谎?,側身讓了讓,就直奔堂屋去了。

依著風俗,自家人不能挖墳埋棺,大舅求遍了整個村子,卻沒人肯幫忙,無奈,只好與喜根親自去刨。祖墳在自家麥地里,正值寒露,青青的麥苗沒了腳踝。天黑透頂了,明晃晃的大月亮出來了,爺倆才勉強弄好。臨走,一個趔趄,大舅跌了進去,待喜根拽上他來,先前出的汗早嚇回去了。

婆婆去了小姨家。流凈了血的小姨,虛浮的臉泛著黃澄澄的光,金子做的一樣。婆婆結結實實哭了一場,彼時,誰都想不到,僅僅姥娘和小姨去世一個月后,公公就因腺樣囊性癌住了院,癌細胞仿佛無數條毒蛇,沿著面部神經向顱底游走。幾個月后的除夕夜,婆婆站在異鄉高高的病房窗前,看著天上不時綻放的絢爛煙花,想起姥娘、小姨,恍如隔世,想想大舅,他那時已查出了膽囊癌,心里兵慌馬亂的,長長地嘆了口氣。

第三天出殯,多少人鉚足了勁一心要看大妗子的洋相,別說莊鄉,親戚也來得了了,只有幾個至親穿著孝衣戴著孝帽,勉勉強強支撐著局面。多虧寥寥幾桿花圈,在晚秋的風中,讓這場喪禮多少有了點像樣的氣氛。小麥和大豆追逐著、嬉鬧著,孝帽跑丟了,覆了白布的鞋子濺滿了泥點,花圈上的花也擼下來幾朵,層層疊疊的花瓣撕得一條一綹的,花花綠綠擲得滿地都是,仿佛婚禮上撒落的彩屑,又給這場喪禮莫名地平添了幾分喜慶。

午后,稀稀落落的送葬隊伍里,大舅抱著骨灰盒走在前面,蠟人一樣。大妗子用花手絹捂著眼,仰著臉對著天空干巴巴地嚎:“我的娘啊——娘——娘——啊娘——”漸漸地,大妗子像是在唱民歌。隊伍行進在墨綠的田壟間,秋風把大妗子的歌聲傳得很遠,聽到的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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