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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繭之功
——從《繭》與《家》看張悅然06年以來的創作

2018-11-14 09:42張天棋
山東文學 2018年3期
關鍵詞:張悅然歷史生活

張天棋

張悅然出身“新概念”作文大賽,是最早成名的80后作家之一。彼時的一些“明星”如今已不見文學道路上的探索,張悅然卻以作品證明了她對文學的堅持。從出版作品的時間來看,自2006年推出長篇小說《誓鳥》以來,張悅然的腳步有所放緩,主要作品包括十余篇中短篇小說和2016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繭》。翻開這些作品,我們似乎能觸摸到她前行的足跡和灑下的汗水。

風貌的蛻變

相較06年以前的作品,我們可以直觀地感受到張悅然的轉變,這種感受,來源于作品的題材、情節的組織以及文筆風格等許多方面?!独O》作為一部長篇小說,尤其能展現這種轉變。

《繭》可以說是張悅然近十年來分量最重的作品,面世以來頗受關注和好評。故事發端于醫院領導程守義在文革中被遭他壓制的下屬李冀生自太陽穴按入一顆釘子,程守義由此成了植物人,李冀生卻未被查出,釘子的所有者汪良成牽扯其中,選擇自殺。這一事件,影響了三個家庭三代人的命運。小說以李冀生的孫女李佳棲和程守義的孫子程恭交替講述的方式,展現了三個家庭三代人命運的糾纏,探討了歷史對一個人的影響,以及一個人應該如何對待這種影響,從而如何影響別人。

與時代歷史相結合,是《繭》 一個引人注目的特點。早期80后寫作者曾因過分關注個人世界引來不少批評,關注社會現實、關注時代歷史成為文壇對80后作家的一個期待。張悅然06年以前的作品較少涉及歷史,而在《繭》中,時代歷史被用心地編織進故事:從文革到恢復高考,從80年代的啟蒙思潮到90年代的出國、下海熱潮,從邁進新千年到經歷非典,我們循著字句,走過中國新近經歷的四十年。

走進這個故事,我們會發現,它編織得是比較細膩的?;仡檹垚側?6年以前的作品,往往是作者的情緒推動情節的發展,而在《繭》中,情節的發展基本是由合理性推動的。在歷史形成過程中,各人的心理和行為有其合理的解釋,釘子事件就在這些心理和行為的推動下不斷發酵。一些論者以“綿密”來形容這部作品,這是對張悅然駕馭情節能力的肯定。

選擇這樣的題材,講述這樣的故事,必然要涉及相應的人物。在這部作品中,張悅然涉及的人物類型明顯拓寬,跳出了散發藝術氣質的少男少女的范圍,對人物的塑造也更為有力。比如程恭的奶奶,在丈夫成為植物人后去有關單位討說法,她以哭為武器,哭出了一副“鷓鴣嗓子”,討來了說法。從那以后,“只要遇上什么不如意的事,她就搬著凳子去那里哭一哭。我們家住的這兩間屋子是她哭來的,姑姑的工作是她哭來的。連她嘴里那兩顆金牙,也是哭來的?!币粋€既不幸又令人感到棘手的社會底層婦女的形象躍然紙上。又如程恭的姑姑,在小程恭被送到奶奶家,姑姑為他換褲子時,“我那只小小的生殖器暴露在燈光下,她的臉騰的一下紅了。像是害怕被我察覺,她立即把秋衣套在了我的頭上”,一個愛難為情的老處女的形象如在眼前。

不僅如此,與張悅然前期的作品相比,《繭》中的人物,其性格的層次也更為豐富。前期的張悅然,偏愛一種“過”的狀態:“偏執的,瘋狂的,奔著一個方向就一頭沖過去,那是多么奇妙的事”,這往往造成筆下人物性格的單一和極端。單一如《櫻桃之遠》中的段小沐,是全然的純潔、善良;極端如《豎琴,白骨精》中的小白骨精,甘愿丈夫一塊塊取走她的骨頭打磨成讓他如癡如狂的樂器。這種情況已然發生轉變,《繭》中的人物就體現了這一點。

程恭的奶奶,丈夫先是成了植物人,后又被人從病房運走,不知去向。對害自己守活寡的丈夫,她恨得牙根癢癢,對他全無照顧,只等哪天他死了算了??蓮垚側粎s寫她在臨終前問程恭的姑姑:“你說你爸早就在那邊等我了嗎?”程恭的姑姑猶豫著說自己不知道,“過了一會兒,我奶奶忽然搖了搖頭,‘我不想再一個人了?!背坦У哪棠桃回灱饪虄春?,讓人忘記了這其實也是由于她的不幸。面對死亡時的樸素反應,暴露了她脆弱的一面,令人唏噓。

女主人公李佳棲,從小父愛缺失,父親在她心里有著無可取代的地位。父親去世后,她認識了父親的舊交殷正。殷正亦師亦友,對她憐愛有加,漸漸與她父親的形象重疊起來。她向殷正表明心跡,殷正沒有接受,她選擇了離開。有一天,張悅然寫她傍晚一個人到海邊游泳:“天已經開始黑了,風很大。水里只有寥寥幾個人,正往岸邊游來。我朝著大海深處游去……海水很冷,骨頭咯噔作響,雙腳開始有點發木,蹬得越來越慢……我在等著更大的海浪打過來,等著咸腥的海水灌入喉嚨。等著恐懼消失,意識消失?!比欢鴱垚側唤又鴮懙溃骸耙宦曒喆鸷降钠崖曧懫?,在遠處,看不到的什么地方,好似呢喃的耳語,低沉,如泣如訴,仿佛是一種召喚……我開始調轉方向向回游……氣力很快就耗盡了,身體也沒了知覺,好像下一秒就要停下來了,但我仍在向前游。到達岸邊的時候已經虛脫,我躺在沙灘上,一動也不能動?!边@一次,生命再也不是可以輕易放棄的東西,刻骨銘心的感情結束了,人還是要繼續走下去。死沒有那么容易,也不該那么容易。

承載著上述種種轉變的,是張悅然日益簡潔有力的文筆。張悅然以“換筆”來比喻自己文筆風格的轉變:“我的這種轉變就好比,寫書法,原來用的是特別細的筆,當我要寫另一種字體,就必須換一支粗筆,換筆的過程特別痛苦?!钡瑫r又說:“但又必須完成這個轉變,不然以后很多東西都寫不了?!?/p>

從開始發表作品以來,張悅然便以其大膽的想象,瑰麗、奇特的語言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這一方面是她文學天賦的體現,令人擊節贊賞,一方面也有令人費解和形式大于內容之病。任舉一例,如《誓鳥》中,女子為了救人被困在燃燒的高塔上,最終從塔上跳下。她的丈夫目睹了這一幕:“他跑過去,看見女人猶如孔雀一般雍容升起,她的身后,緩緩地開出一扇鮮紅的屏?!彼麄兊呐畠何丛诂F場,卻相信自己“看見了孔雀開屏那一剎那的兀艷”?!翱兹敢话阌喝萆稹彼圃诿枋雠勇涞睾髲椘鸬臉幼?,“緩緩地開出一扇鮮紅的屏”則是形容鮮血的漫流,“雍容”與“緩緩地”產生了慢鏡頭般的效果,“兀艷”則是張悅然自造的詞。這里的比喻頗為難解,表現手法也很繁復,只為表現女子之死的凄艷與高貴。這樣的句子在張悅然前期的作品中并不少見,雖頗具才氣,卻為讀者準確理解帶來困難,也影響文章的流暢性。在張悅然06年以來的作品中,這樣的現象大大減少了。作家在文學上的才情沒有減退,而是蘊于更為簡潔有力的文字中。仍舊以《繭》為例,在小說的開頭,李佳棲約程恭見面,但不確定對方會赴約。她站在下著大雪的窗前眺望,久久等待,終于,“一個黑點在眼底出現,像顆破土萌發的種子”,程恭來赴約了。聯想巧妙又易于領會,既是對畫面的生動呈現,又點出李佳棲初現希望的心情。而在一些地方,作者甚至更加不動聲色,表現力卻不減反增。如李佳棲回憶一家人吃飯時的情景,這樣描述爸爸和爺爺的關系:“奶奶經常對爸爸說一些話,然后補充道,這是你爸爸的意思。而爸爸對奶奶講話,有時以‘你告訴他’開頭,那就是說給爺爺的?!逼戒佒睌?,卻使讀者對父子隔閡之深、之久有了充分的體會。

方方面面的轉變,推動著張悅然作品風貌的蛻變,更新著我們的印象。而風貌的蛻變,也透露出其它重要轉變的發生。

思想的深化

2003年,《葵花走失在1890》出版,這本短篇小說集,是張悅然的第一部作品。莫言在為它作的序言中指出,張悅然以小說營建了一個高于現實的世界,那是由夢想構筑的世界,這里有希冀,也有夢想受阻的痛楚。張悅然小說的價值在于“記錄了敏感而憂傷的少年們的心理成長軌跡,透射出與這個年齡的心力極為相稱的真實”。在序言的最后,莫言寫道:“偉大的文學,從不單純停留在夢幻的層面上,它要涵蓋歷史,涵蓋廣闊的現實與責任,涵蓋瑣碎、艱難而具體的現實人生?!边@是文學的優秀傳統,也是老一輩作家對年輕一代的期望。彼時的張悅然,基本上是從自身出發,去感受,去夢想。這是寫作的原初沖動,也是認識水平與生活經驗局限的必然。到了2006年,長篇小說《誓鳥》出版。張悅然在后記中寫道:“我花了那么久的時間,才終于明白,夢不是我此生的全部。夢可以停息,但生命仍在繼續,也許還會更活潑一些?!?/p>

如今的張悅然,已不再是兩三天不出門,在浴室、床、書桌二十五米間的距離里活動,沒日沒夜地寫作的文藝少女。她是中國作家協會的會員,是《鯉》系列雜志書的主編,還是人民大學文學院的老師。生活環境的轉變、生活經歷的拓展,使張悅然關注和思考的問題發生了轉變。同時,張悅然也在有意識地提升自己,如前輩作家所期望的那樣,向偉大的文學靠近。深入張悅然2006年以來的作品可以發現,長篇小說探討的問題比較獨立,與日常生活的關系相對超然;中短篇小說反映的問題涵蓋廣泛,與當下生活息息相關。而無論長篇小說還是中短篇小說,從關注的問題,到思考的深度,與以往作品相比,都上了一個臺階。

長篇小說《繭》探討了個人與歷史的關系,這里的“歷史”受到時代的影響,但主要還是個人的歷史。它可以是一個故事在幾代人身上的延續,可以是一個人從另一個人那里繼承來的歷史遺留,也可以是一段生命歷程,一種過往。人是否可以脫離歷史而存在?人應該怎樣對待歷史,進而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小說圍繞這些問題展開了探討。

小說的主人公李佳棲和程恭不是釘子事件的親歷者,但李佳棲父愛的缺失,程恭家境的窘迫卻分明是歷史的遺留:李佳棲的父親在自身的矛盾中無暇他顧,程恭的爺爺程守義成為植物人是家庭命運的轉折。歷史的遺留在童年是不明所以的切身感知,長大后又成為牽引他們腳步的無形力量,正如小說中所說的那樣:“多年以后我們長大了,好像終于走出了那場大霧,看清了眼前的世界。其實沒有。我們不過是把霧穿在了身上,結成了一個個繭?!睔v史對他們的影響,使他們不可避免地踏上了探源之旅,對歷史置身事外,可能只是一種幻想。當歷史以污點的形式存在,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傷害,一個人該如何對待自己的過失?李冀生使程守義成為植物人卻未被查出,他至死拒不懺悔,對此事避而不談,過失卻不能由此被消除。殷正曾舉報同事李牧原,并一直以李牧原的悲劇主要源于自身性格來說服自己。但在遇到他的女兒李佳棲后,殷正的內心受到觸動。多年后,他在回憶錄中反思了自己的所為,并向李佳棲坦承。張悅然借殷正之口傳達了自己的觀點:“每個人的靈魂里都有骯臟和丑惡的部分,跟善良和美好的品質混雜在一起,是沒辦法切除的,承認它們,指出它們,可能是唯一和它們分離的辦法?!睂Υ龤v史的態度不同,產生的影響也不同。李冀生的拒不懺悔使受害者無法得到真正的告慰,使受害者的原諒失去基礎,也使李冀生自己的家人受到罪惡感的煎熬。張悅然以不同人物的命運向我們表明,一個人越是逃避歷史,越是走不出歷史,死也不過是另一種逃避。只有正視歷史,以實際行動去彌補,才能使自己得到解脫,減輕對他人的傷害。反思越徹底,歷史的余毒代謝得越干凈。人不是孤立存在的,一個人既是影響的消受者,也是影響的施加者,既是歷史的繼承者,也是歷史的書寫者。釘子事件的影響之所以從兩個人擴大到三個家庭并一代代蔓延,正是因為受害者也成了施害者:李牧原為父親的罪受煎熬,卻也使自己的女兒父愛缺席;汪良成的妻子因為丈夫自殺而發瘋,卻又成為女兒汪露寒走不出的陰影;程恭的奶奶陷入守活寡的不幸,也不許“罪犯的女兒”汪露寒贖罪獲得解脫……張悅然的思考是豐富的,延伸至事件的方方面面,演習著種種可能性;她的思考也是深沉的,人與命運的相處是艱辛的,艱辛中又有光輝。

張悅然2006年以來的中短篇小說主要發表在她主編的《鯉》系列雜志書上,也有中篇小說《大喬小喬》發表在《收獲》雜志上。其中九篇小說被收入小說集《我循著火光而來》,于2017年出版。從這些小說中不難看出,張悅然已經悄然走入成人世界,正如少女時代的作品反映出少女的世界一樣,如今的作品反映了成人的生活場域、心態、規則和痛點。在《沼澤》中,跌跌撞撞的少女初初與略經滄桑的女性美惠相識,在酒吧里,喝了一杯又一杯的初初問美惠:“你平常都不喝酒嗎?你難道就沒有什么難過的事嗎?”美惠說:“要是喝完了不用再醒過來我就喝?!边@是兩個世界的差別的生動詮釋。對于成人世界,張悅然觀察著,也思考著,《家》在呈現這種觀察與思考上頗具代表性。

《家》講的是同居的情侶裘洛和井宇感到生活沒有意義,不約而同離家出走的故事,而此時井宇剛剛實現了期待已久的升職。兩人已許久沒有真正的交流,對彼此的出走毫不知情,留下家里的鐘點工小菊揣摩著這一樁怪事。而小菊對她的丈夫也是一邊怨著,一邊過著。

裘洛在出走前,最大的感受是虛假,這種感受在她去老霍家時最為強烈,老霍們的生活除了對物質的講究外再不見別的什么。這樣的生活,作為奮斗目標,是那樣真實,當裘洛感到它的不真實時,卻無法告訴井宇這一點,因為,“為了維系辛苦的工作,他必須全神貫注并且充滿欲望地看著這個目標,動搖這個目標,相當于把放在狗面前的骨頭拿走”。殊不知井宇自己也在希求“一點熱情、一點理想化的東西”,害怕自己變得“像那些同事一樣無趣,一樣庸俗”??墒锹撓掉寐鍖畹目捶?,怎知那些同事不像井宇一樣,也在希求“一點熱情、一點理想化的東西”?本以為是為了過上老霍的生活而奮斗,到頭來卻成了為了工作而需要這個目標??扇绻灰赃@個為目標呢?“一點熱情、一點理想化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呢?生活的意義是否就是“一點熱情、一點理想化的東西”呢?當代人找不到生活的意義而需要依靠自己也不甚信服的意義生活下去的困境,透過張悅然的文字浮現出來。至于人們為什么會把“老霍的生活”作為目標,在小說中也能看出端倪。裘洛和井宇出走后,他們的房子成了鐘點工小菊的樂巢,看到伍爾芙那句“女人必須有一間自己的屋子”,她深有同感??尚【赵诒本┎⒎菦]有棲身之所,讓她感到自由的,與其說是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不如說是“水流粗壯”的熱水和浴缸,是她原本無緣享受的舒適生活。即使知道主人隨時可能回來,她仍然“快活地迷失了”。物質對人的吸引,怕是再自然不過了。為了對抗過剩的物質,過一種“有節制的生活”;為了擺脫生活的種種虛假;為了不再過看不到意義卻如陀螺般轉個不停的生活,裘洛們出走了??伤麄兊某鲎?,只是因為“花了太多的時間想象這件事,所以這件事必須成真,否則生活就是假的”,對虛假的反抗就是假的。只是因為不想對現實束手就擒,如同賭氣的孩子。至于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并沒有打算,真的”。他們選擇以善良這種最易得、最不會出錯的,“熱情的”“理想化”的東西為意義,抱著自救的目的去救人,成為了地震災區的志愿者,這與他們把老霍的生活拉過來作為目標何其相似。娜拉出走后,不是餓死,就是回來,是因為現實;裘洛們出走后,似乎注定要回來,因為他們缺乏反抗的綱領。張悅然以她的觀察和思考,為我們呈現了困擾現代人的精神謎題。由想象到觀察,由感受到思考,張悅然的創作方式發生了轉變;從關注個人感受到關注社會現實、關注普遍人性,使得張悅然的觀察和思考有了更高的平臺。從作品的思想深度來看,張悅然已經有了可喜的開始,也留給我們更多的期待。

結語

總的來看,2006年以來的張悅然,保持著穩定的創作態勢,雜志書主編、文學院教師的工作,也對她的文學創作形成支持,顯示出她在文學道路上繼續探索的志愿。關注歷史、關懷現實,張悅然正在向文學的優秀傳統靠攏,手中的筆也被磨礪得更加有力,來傳達她的所思所想。懷著對文學的堅持,相信張悅然會進一步完善自己的創作特色,為文學的優秀傳統貢獻自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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