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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的海

2018-11-14 11:46陳融
山東文學 2018年2期
關鍵詞:姑媽安娜

陳融

門打開后,姑媽迷茫地看著自己的神情,令狄安娜瞬間想到老年癡呆患者。就在她大腦進一步追索姑媽最有可能在哪一年癡呆時,狄樂云對她擠出一個在她看來十分渺遠的笑容。的確,她們已經整整十二年沒見面了。

姑媽比她印象中胖了不少,但狄安娜其實并不確定自己的印象是否真實。她只是這樣感覺而已。

狄樂云瞥了一眼狄安娜放下的禮品,輕描淡寫地問:“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去過醫院了?”

狄安娜只把半個身子坐在沙發上,多年前的習慣再次顯現作用。她一邊環顧著這套三居室,一邊輕聲答道:“沒去醫院,我在網上找到你們醫院的電話,問清了住址?!狈孔硬凰阈?,狄安娜估計大概有一百三十來個平方,被女主人拾掇得非常整潔。一如以往的整潔。狄安娜想起以前她們住過的那個小小院落,站在一張高凳上能望得見遠處的一抹蔚藍海面。院子里為防蟑螂和老鼠,整天飄蕩著醫院來蘇水味道。鄰居家就沒有來蘇水味,他們的孩子因此很羨慕狄安娜有個在醫院工作的姑媽?,F在這棟房子里也沒有來蘇水味,當然更沒有羨慕這種味道的人了。

姑媽去洗水果,狄安娜站起身對她說:“別忙了,我不渴?!钡覙吩茮]做答,繼續在嘩嘩的自來水聲中沖洗熱帶水果。狄安娜來之前曾猶豫,要不要告訴姑媽她的婆家也在這個城市,沒準她們還認識呢,也猶豫要不要說自己這次是來辦婚禮的?,F在,她不猶豫了。

狄安娜象征性地吃了幾口水果,問了幾句姑媽的工作和身體情況,門鈴響了。狄樂云抬頭看了眼墻上的鐘表,說:“他回來了?!?/p>

狄安娜留意到姑媽說的這句話,她站起身,面朝門口等待來人。

是個身材中等的老者,年齡比姑媽應該大不少。狄樂云介紹著:“這是劉教授,這是我侄女狄安娜?!眲⒔淌跐M面紅光,狄安娜猜測他平日一定很注意養生保健。他笑呵呵地打量著狄安娜,又看看狄樂云說:“像,你們長得很像?!?/p>

狄樂云嘴角露出一個不易覺察的笑。她沒接這話茬,一臉關切,問他出去散步這么久累不累、餓不餓。

狄安娜從心里感激這位劉教授,他來得正是時候。狄安娜兩年前聽表弟魯魯說過姑媽再婚的這位丈夫,她還清楚地記得當時魯魯的說話口氣:反正我也回不去,照顧不了她。只要她自己過得高興舒服就好了,想嫁誰就嫁誰,我是無所謂的。

狄安娜對劉教授的印象還不錯,她說服自己堅持再坐幾分鐘。他們聊了幾句,大多是劉教授問,她答。倒是姑媽在劉教授面前的神態讓狄安娜吃驚,這竟然是一個戀愛中女人才有的表情呢。

狄安娜又問了幾句魯魯的事情,終于下定決心站起身告辭。劉教授有些意外,問:“怎么,不在這吃過飯再走???”狄安娜說:“我這次來參加會議,時間安排得很緊。也是抽空來看姑媽,現在回會場還有事情?!?/p>

狄樂云沒有挽留。她轉頭含笑對劉教授說:“我去送送她就回來給你做飯?!?/p>

狄安娜暗自慶幸剛才沒說自己來結婚,更慶幸姑媽什么都沒問她。在樓梯拐角處,狄樂云用很低的聲音對她說:“下次你跟魯魯聊天時,告訴他,這棟房子我是要留給他的,只留給他?!钡野材赛c點頭,對姑媽說:“魯魯不在身邊,您自己多保重?!钡覙吩瓶纯此?,說:“知道了?!蹦樕弦廊粵]有多余的表情。狄安娜這會兒站得離狄樂云很近,完全看清了姑媽眼角的皺紋密實的程度,她聽出了自己聲音的顫動,“我,走了?!?/p>

狄安娜帶著一種逃脫后的輕松心情,快步沖到大街上。比起之前無數次關于和姑媽見面的假想,今天的情形還算正常吧。但就在出租車飛速駛離這條大街的同時,狄安娜突然意識到,姑媽在劉教授面前的神態非??梢?,難道她是刻意做出來給自己看的?想到這點,狄安娜的身體在出租車座位上縮成小小的一團。

今天是狄安娜來到廈門的第二天,明天她將和梁智清舉辦結婚典禮。智清知道狄安娜不喜歡鋪排和人多嘈雜,將參加婚禮的人數僅限定在至親和幾個好友中。

關于自己在這個城市里曾經的六年讀書生活,狄安娜只簡略給智清說過幾句。當然,除了學校和生活的那一小片區域,她對這個城市仍算得上陌生,總之,沒什么好說的。相反,她對智清說過許多自己那西南山區出生地的童年時期的故事。

回到智清家里,他竟然還在睡著,聽到開門聲才醒來,然后獵豹般跳過來,一把將狄安娜抱到床上。狄安娜一邊掙脫著一邊指指門外低聲說:“你媽說讓你去她房間商量事,你再不去她馬上過來敲門?!敝乔彐倚χf:“什么你媽,咱媽,趕緊適應下,明天就改口了?!?/p>

說完,智清想起來了,問:“剛才去看過你姑媽了?”“嗯。是的?!薄澳悄阍摻行盐遗隳阋黄鹑??!钡野材葥Q下高跟鞋,低聲說:“姑父去世多年后她突然再婚了,頗難為情,現在這個丈夫日日離不了她照顧,再說,她也不希望更多的人知道此事?!薄霸瓉硎沁@樣啊。你對這個城市感覺如何,到過熟悉的地方嗎?”“很好的海濱城市,只是于我幾乎沒有印跡了,我就像從沒到來過一樣?!薄笆菃?,那我可要好好陪你認識下這個婆家城市?!钡野材鹊皖^微微一笑。

按照當地習俗,婚禮前的這一晚,狄安娜得住進賓館,凌晨五點半,由請來的化妝師來房間給她化妝、盤發、換婚紗。九點多鐘,新郎率一眾伴郎伴娘迎接新娘去禮堂參加婚禮儀式。狄安娜沒讓自己父母過來,也沒帶來一個朋友做伴娘。她的意見是等這邊婚禮結束,兩人可專程回她老家看望父母。因此也可以說,狄安娜是孤身一人來結婚的。智清擔心她覺得孤單,建議她可以聯系下過去要好的同學來參加婚禮,狄安娜馬上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沒這必要,再說我跟他們全都沒點聯系?!敝乔逵终f,“要不,把你姑媽請來吧,好歹有你家人?!钡野材仍俅伟杨^搖得像撥浪鼓,“給她說了,她說抽不開身,怎好勉強人家呢?!敝乔鍩o奈地看著她,狄安娜看出了他眼里的不解,把臉靠近他下巴輕聲說,“新娘來了,其他的人來不來還重要嗎?”智清覺得狄安娜的眼神既神秘又迷人,他無法不被它深深吸引,在房間里一直消磨到凌晨十二點,才被狄安娜催回家。

只有一個人的賓館套間頓時空曠下來。狄安娜躺了半個多小時還沒睡著。這兩間房像個大容器把自己罩在其中,容器里擁擠著潮水,而她,這個準新娘就躺在水中等待天明,手腳冰涼、潮濕。這種在容器水流中漂浮的執念始于何時,或許她也忘了。有些容器是透明的,比如教室、會場等所有公共場合,人幾乎沒有隱秘可言。有些容器不透明,像現在的房間,自己的單身公寓。不透明的容器看上去安全,但也僅是相比較而言。事實上,很多時候,即使只有一個人相處,狄安娜仍有莫名的幻覺:這容器在某一天終于炸裂,她將消失在水流深處……而狄安娜隨時流露出的憂郁,令她在其他人眼里竟平添了幾分神秘。得知別人的感受后,狄安娜更悲傷了。她自認為普通得近乎平庸,只是不容易快樂而已。大學時狄安娜曾下功夫讀過叔本華、克爾凱郭爾、尼采的哲學書,后來認定,自己的憂郁,就像這些人天生是哲學家一樣,也是注定了的。

她光腳走到窗前,拉開厚重的窗簾?;璋德窡粝?,深夜的大街上仍不時有人影閃過,嬉笑聲傳來,畢竟是個著名的海濱城市,一年四季總少不了游客。國內的,國外的,各色男女,他們大多沖著這里的海水、海鮮、沙灘而來,而狄安娜恰恰不喜歡這些,準確說是無法喜歡,因為她恐水。從小她就恐水,青春期有兩三年一度治愈了,可后來又恐得更厲害了。一個資深級恐水的人偏偏來到海濱城市舉辦婚禮,想到明天的婚禮現場就設在海邊,狄安娜馬上覺得一陣暈眩。

重新躺到床上,狄安娜打開手機里儲存的婚紗照。照片是在他們工作的北方城市照的,她大都是淡然的表情,只有一張她的嘴巴張得大了。當時她覺得這個表情太夸張,要攝影師刪掉它,可智清覺得這張好,說笑得燦爛就對了嘛,并自作主張將這張放了很大。

智清是狄安娜大學里的學長,大學畢業好幾年,狄安娜還分不清他和另外一個同學誰是誰。兩人真正走得近了、交往頻繁是在兩年前。那一年,狄安娜二十八歲,智清二十九歲。在此之前,狄安娜是抱定主意不嫁的,拒絕了許多人的求愛。智清以為她有過情傷,狄安娜說:“我從未談過戀愛,只因為變成了狄安娜,終身不嫁就該是我的命運,況且我至今也沒發現要嫁的理由?!北M管她說得平靜,智清卻看出了她的游離和恍惚,便不再多問,愈加愛憐疼惜她。

一年半后,智清再次向她求婚,狄安娜搖搖頭說,“我說過此生不嫁,你不記得了?”智清說:“我沒忘,但那是以前,況且我也知道,希臘女神狄安娜和我眼前的嬌弱女子狄安娜沒一點關系。我愛的是你,而不是一個假想的女神?!钡野材鹊谝淮温牭接腥藢λf這樣的話,她怔怔地呆坐著。過了一會,她對智清說:“可是,你怎么知道你眼前的這個狄安娜就比鏡子里的狄安娜、假想的狄安娜更好更純?你怎么知道你愛的這個人是真實的,完整的,沒經過粉飾的?你沒見過我一分為二的樣子,沒見過我的分裂,憑什么斷定我值得你愛?”智清認真看著她說:“我憑我的心知道,你獨立又孤獨,矛盾又真純,你需要我的愛,我愿意用余生去好好愛你?!钡野材劝肷螞]作聲,然后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那也是她平生首次在外人面前流淚。智清默默地攬住她肩膀。

不久,得知智清老家竟是她待過六年的那個城市時,狄安娜又陷入了猶豫糾結。她并非不喜歡那個城市,但后來一門心思考到很遠的北方城市也是為了遠離它,她不想對智清解釋。智清說,你實在不愿結婚也沒什么,可你具備讓我們的孩子一輩子做非婚生子的強大心理嗎?你要能行,我就沒問題。狄安娜顯然沒有那么強大。最后還是情感占了上風,但不安感卻沒減淡,她嘆口氣,心想,或許這就是她狄安娜的命吧。

從高三開始狄安娜就生出了改名的念頭。改成什么?狄娜?她不是沒想過,可是名字改成狄娜她就能退回到狄娜?她比誰都清醒那是不可能的。讀大學和工作后,狄安娜也一直沒忘記改名的事,可真翻動字典里的幾千個字,選來選去,她竟找不到一個喜歡的名字,讓自己心甘情愿的名字。每當她想到他說的那句話:你比任何女孩都適合狄安娜這個名字,在深夜,狄安娜總要為自己的無能和無力而哭泣,為自己的名字而哭泣,但這些沒一個人知道,無論她的同學還是同事。甚至在和智清領證時她也想過這個問題,最終因實在沒想出合適的名字而作罷。

狄安娜以前并不叫這個名字。她如全中國千千萬萬平常的女孩子一樣,有個再平常不過的名字“狄娜”。雖然“狄安娜”只增加了一個字而已,但給人的氣韻和氣場卻大了不知多少倍。狄安娜自己并沒在意,但是她身邊的人,父母、妹妹,尤其是姑媽,都認為,增加的這一個字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換言之,狄安娜就是被這個新名字改變后的結果。在大城市里多年求學,畢業后在京城有份不錯的工作,她老家的山寨里,老人們把她當成福星,女孩們把她當作勵志典范。去年,狄安娜回寨子里過年,比她小三歲的妹妹已是兩個孩子的媽了,與氣質優雅、仙子般的姐姐站在一起,妹妹狄麗面色黝黑,雙手粗糲,看上去比狄安娜老了十幾歲。

狄安娜這個名字是她姑媽狄樂云的杰作。最初幾年,狄樂云深深得意于自己的改名藝術。作為狄家第一代金鳳凰,她的優越性數十年屹立不倒,著名醫科大學的畢業生,省立醫院的主治大夫,山寨里誰家不艷羨?狄安娜從小也很羨慕姑媽,但她的羨慕里更多成分是敬畏。

狄安娜的命運得到眷顧是在小學五年級寒假。狄樂云回家探望父母,在吊腳樓昏暗的光線里,正在和父母聊天的狄樂云,身邊突然出現的一個小姑娘讓她吃了一驚。小姑娘瘦瘦的胳膊細細的腿,一雙眼睛卻大得出奇,眼睛里有迷蒙和與年齡不符的憂郁。女孩拿著家里僅有的一個蘋果,舉到狄樂云面前,聲音怯怯地說:“姑姑請吃蘋果?!本瓦@一個瞬間,狄樂云的心疼惜起來。她把女孩拉到自己近前,母親說:“她就是你大哥家的老大狄娜?!钡覙吩茊柵⑸蠋啄昙壛?,隨后她說了一句連自己也沒預料到的話,“狄娜,想不想跟我去一個大城市讀書?”狄娜看了一眼祖母,受到了鼓勵,輕輕點點頭?!安贿^,你要在學業上取得優秀才能去,從現在開始好好用功吧?!迸⑿邼匾恍?,說:“我每學期都是優秀?!钡覙吩菩χ湍赣H對視了一眼,說:“家里這些孩子中就你像我。說好了,暑假我來接你,去廈門讀書?!彼櫫讼旅碱^,接著說:“不過,要跟我去廈門上學你這名字就得改改,讓我想想。嗯,有了,狄安娜。希臘女神狄安娜,多美的名字。多出這一個安字,味道馬上出來了。媽,你說我起的名字好吧?”母親拍了拍狄樂云的腿,滿臉含笑說:“那是好啊?!?/p>

八月下旬,狄安娜已經置身于美麗的海濱城市廈門了,狄樂云給她準備好了一個粉色的少女房間,幾件漂亮衣裙,一個漂亮的芭比娃娃,她還親自教授女孩必知的禮儀。狄安娜做夢般恍惚,看著這無比新鮮的一切。等到她去了一所中學就讀時,班里同學竟沒一個認為她剛從偏遠山寨出來。她那時還沒想過狄安娜這個名字對她預示著什么,甚至從沒讀過希臘神話故事,后來還是從同學嘴里知道,才去學校圖書室借了閱讀。當狄娜漸漸從她身上脫離而去漸行漸遠,當狄安娜越來越仰視姑媽,最有成就感的還是姑媽,因為狄樂云是這一切的締造者。

婚紗是白色的,款式、色彩都是自狄安娜親自挑選的。當智清帶著伴郎伴娘來迎親時,被眼前嬌弱動人的新娘驚呆了,他眼眶濕潤地上前擁住了狄安娜。伴郎伴娘們也紛紛擁上前,嬉笑聲、喧嚷聲驅散了房間的空曠和水流。

他們乘車前往婚禮儀式中心。路上,智清一直握著狄安娜濕涼的小手,幾次勸慰她不用緊張,婚禮的儀式都是固定程序,很快就會結束。狄安娜點點頭,抱緊了懷里的一束鮮花。

智清將儀式程序都告訴了狄安娜,她乖巧地按照安排去做。當主婚人宣布伴娘伴郎即興發言時,狄安娜略微一愣,她記得沒有這個程序。她看看智清,智清無奈地一笑,握緊了她的手。發言伴娘是智清的表妹,她向來賓介紹了自己的表哥如何優秀,拒絕了眾多佳麗,原來是為了等到安娜。眾人一陣鼓掌,智清趁機低頭吻了吻狄安娜。然后是伴郎發言。伴郎笑瞇瞇地看著狄安娜,狄安娜有似曾相識感,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拔医衲耆畾q,十五年前就認識這位美麗的新娘了,但是她的眼神卻好像不記得我。這也很好理解,她在十五年前就是一個美麗高傲的女神,班里有好幾個男生暗戀她,但據我所知沒一個敢向她表白。當我得知我的好哥們智清將擁有安娜女神時,異常興奮,我想說他是多么的幸運?!卑槔傻陌l言博得更熱烈的掌聲,狄安娜卻聽得眼神渙散,手里攥著的一只交換戒指突然滾落到地上。智清拾起戒指,塞進狄安娜手里,低聲說,“女神終于變成皇后了?!?/p>

直到酒宴開始,狄安娜才想起這個伴郎是高中同學陳志鵬,高三時兩人不再同班,智清和他是發小。突然閃現的記憶令狄安娜背上出了一層冷汗。

婚禮第二天下午,沒什么要緊事,狄安娜難得休閑一會,將幾張婚禮照片上傳到自己的QQ空間。

到了晚上,狄安娜看到QQ上一個頭像閃亮著,是魯魯。魯魯說:“祝賀新婚!結婚這事怎么不給我說聲呢,我也好備份禮物?!钡野材却虺鲆痪湓挘骸翱紤]到你也很忙,就沒說。最近還好吧?”魯魯說:“還那樣吧,壓力不比在國內小,不過習慣就好了?!钡野材日f:“對了,我前幾天去姑媽家看過她,和那個劉教授相處挺好?!濒旚斦f:“哼,提起來我就生氣。你覺得他們很好?可我一直認為人家利用她。你知道那劉老頭和他兒子簽署了什么協議嗎?老頭每月一萬塊錢工資只留給他兩千塊,剩下的都是他倆兒子的。他們把老頭趕到我媽的房子里,我媽每月光給他買保健品就花好幾千,還像個老媽子似的伺候著他。當然,錢還是小事,人家明擺了是在算計她。什么黃昏愛情,女人太愚蠢?!钡野材认氲缴洗螐墓脣尲页鰜頃r突然生出的疑竇,心里頓時涼下來。她說:“姑媽專門交代我告訴你,她住的那套房子是留給你的?!濒旚旑^像好一陣子沒亮,十五分鐘后,他上線了:“剛才接了一個電話。其實我媽還是沒理解我,我當初出國就沒打算再回去,也不需要那房子。當然,我從小到大真正需要什么她從沒理解過,她自以為是了一輩子。對我是這樣,對家里其他人呢,她又理解過誰?”表面上玩世不恭,其實魯魯心里一片雪亮。

狄安娜不知怎么回復好,對著手機屏幕一陣呆愣。胸悶氣喘又來了,她從包里掏出一個藥瓶,倒出幾粒復方丹參片吞咽下去。魯魯的頭像再沒亮起,狄安娜陷進無邊的記憶中。

他被人從海里撈起來時,身體與面孔被咸水浸泡得已變了形,難以辨認。他的上級和部下都不相信,水性如此高超的一個人會死在海里。死亡原因不明,但戰艦還是出具了因公殉職的證明。這些是魯魯事后告訴她的,那時她讀大一,在首都一所知名大學。

他出事是在七月中旬。魯魯用拳砸著自己的腦袋,號啕大哭。狄樂云抱住兒子說:“我和你叔叔夜里就登機,你自己留在家里?!濒旚斕饻I眼,惡狠狠地對母親說:“你想讓我悔恨一輩子嗎?”狄樂云默然點頭。

他們在出事南海海域附近的小城火化了他的尸體,帶回來一小盒骨灰和他的一些遺物。魯魯一直抱著那個小小的骨灰盒,直到它被葬在廈門的文圃山公墓。

那年暑假開始的七月五號,她給姑媽打了個電話,說在京城做家教不回去了,沒想到一個電話竟然一別十二年。

魯魯在QQ上自顧說自地著他的事情:他離別的方式如此倉促怪異,我實在不能接受,如果他像以往那樣回家探親,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他為什么兩年都不回家?為什么?這個高中生心思一會兒渺遠,一會兒好像父親還在自己身邊,小時候跟他在海里游泳的快樂、過年去戰艦上探望他的驚喜,仿佛就在眼前。她大多數時間只是聽魯魯傾訴,偶爾安慰幾句。她知道,有他陪伴的日子,就是魯魯最幸??鞓返臅r光??墒沁B續兩年他沒回家了,在本該回家而不歸的日子,他干了什么?在本該繼續彌留而留不住的最后時刻,他都想到了什么?

她渾身冰涼潮濕,關上電腦的瞬間,小小的臨時地下室租房里,即刻擁塞過來翻滾的潮水。她戰栗在潮水的強勁漩渦中,茫然四顧,掩面而泣。

在她成為狄安娜的最初幾年,魯魯幾乎是她唯一的玩伴。姑媽醫院里很忙,節假日也不例外。除了在冰箱里給他們存滿食物,留下充足的零花錢,布置大量的家庭作業,狄樂云很難想出更合適的方式陪他們成長。

他是一個大副。第一次見到他,狄安娜發覺他比魯魯描繪的更健美,比照片上的更機敏。他說,你比任何女孩都適合狄安娜這個名字。他來了就不同了,姑媽樂得放棄了對他們的管教。魯魯跟他去玩耍、游泳,他叫狄安娜一起去,她總是以各種理由推脫,然后去社區圖書室借閱雜志、小說名著。狄安娜最喜歡晚飯后的時光,她和魯魯一人手托一只冰激凌,用羨慕的眼神望著大副,聽他講戰艦和大海的故事,種種新鮮怪異,種種神秘莫測,令他們神往。魯魯常常在大副講到緊要關頭時打岔詢問,大副用溫和的語氣批評他:“魯魯,就你性急,你看安娜,總是安靜地聽完,你怎么就做不到呢?!濒旚斵D頭朝狄安娜伸了伸舌頭。

一天,她在房間里讀《紅樓夢》正入迷,魯魯冷不丁地沖進來,兩手抱著一個東西,手上還不停地往下滴著水。魯魯嚷嚷著:“安娜,快看,你見過這么美的海螺嗎?”魯魯比她小三歲,總是直呼她名字“安娜”,被狄樂云說過幾次也不改。狄安娜伸頭一看,一個大海螺躺在魯魯手中,從沒見過的造型,說不出的美麗。旋轉的片片乳白貝葉像風車,呈150度角,邊緣和底部為玫瑰色。她說:“從沒見過這么美的海螺呢,什么品種?”“玫瑰鸚鵡螺,珍稀品種。爸爸說,這個海螺送給你了?!钡野材刃⌒慕舆^海螺,感激地對他笑笑說:“謝謝?!薄安挥弥x,安娜,據說,得到這種海螺的人會幸福的。明天跟我們一起去吧,我們發現了一個游泳的好地方?!钡野材然琶u搖頭說:“我和同學說好了明天到她家玩?!濒旚旑B皮地哈哈笑起來,捂著嘴說,“她上次跟我說她恐水,從不敢到水邊去?!钡野材饶樏偷木郊t了。大副臉上的微笑溢滿了鼓勵,“沒事的,安娜,我幾天時間就能治好你的恐水。在這個海濱城市生活,如果不會享受游泳之樂,即使讀再多的書,也未免太無趣和遺憾了?!彼脑捰蟹N催眠作用,第二天,安娜去門前的超市買了身好看的泳衣,跟大副和魯魯去了一處人很少的海攤。

一雙大手,托在她身體上,她喜歡閉著眼睛聽潮聲和他的聲音,“安娜,不要怕,放松身心,想象自己在溫暖的母胎中,能力天然,無所畏懼。安娜,不要怕,有我在……”他說得沒錯,一個星期后,狄安娜就喜歡上了游泳。暑假結束時,大副也走了,狄安娜在鏡子里,看著自己短了一截的衣服和長出來的胳膊和大腿,羞怯又滿足地笑了。

狄安娜害怕的事還是來了?;楹蟮谌?,智清非要拉著她去野游。狄安娜說,“我恐水,你自己去吧?!敝乔逵H親她的臉,說:“是嗎?沒聽你說過啊。有我在,還用怕嗎?我一定要治好你的恐水癥?!钡野材嚷牭剿圃嘧R的這句話心跳加劇,一只手臂無力地滑落下來。

智清找到的地方真不錯,沙白水藍,人極少,很安靜。智清撐起帳篷,換了泳衣,牽著她的手朝海里走去,一邊走還夸贊她的身材?!斑@么藍的天這么溫柔的海水,不好好享受太可惜了?!弊叩剿?,狄安娜閉上了眼睛,智清抱著她走進了水里。海水暖暖的,狄安娜發覺自己竟然還會游,雖然動作不太流暢。智清慢慢松開了手,狄安娜向里游去,智清在后面喊:“安娜,大膽游吧,不用怕?!钡野材葲]回應,而是把身體伸展到最大程度,下午的陽光仍舊熱烈。是的,海水只能是咸的,就像眼淚。狄安娜不記得這是在哪看到的詩句了,它們現在一遍遍在大腦里閃現。曾經,她以為他的工作無比詩意浪漫,而他卻說,當一個人日復一日面對茫無涯際的大海時,心里就只剩下了孤獨,像大海一樣看不到邊的孤獨。但因為面對的是大海,孤獨變得可以忍受。她那時當然不理解這些話,后來終于還是理解了,在一次次回憶他有限的話語時,她總是悄然淚濕。狄安娜靜止在水中,肩頭不停地聳動。智清覺察到了她的異常,游到她近前,大聲問,“怎么了,安娜?”狄安娜睜開眼看到了智清,雙手抱住他,大聲哭了出來。

婚禮第四天下午,當出租車抵達茶樓時,差五分鐘不到四點。狄安娜被引到房間,劉慶紅已經到了。

劉慶紅滿面笑容地打量著她說,“安娜,十幾年不見,你的氣質越發好了,還是京城的文化氛圍養人?!?/p>

狄安娜端起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小口說,“嗯,你還是那么會說話?!?/p>

劉慶紅臉紅了。

中午,狄安娜剛睡醒午覺,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廈門號碼。她猶豫著要不要接,可對方好像并不打算放棄,鈴聲堅韌地響下去。狄安娜接通了,問是哪位。一個年輕的女性聲音傳過來:“安娜,我是劉慶紅,聽陳志鵬說你剛剛新婚大喜。真為你高興?!钡野材嚷牭竭@個名字,身體霎時像過了電流。智清不在家,她從床上起來說:“哦,沒想到?!眲c紅問:“沒想到什么?”“沒想到你我還會通上電話?”“是啊,我以為再找不到你了。安娜,我想見你,就現在行嗎?”狄安娜倚著一張桌子,語氣淡淡地說:“見不見都一樣,不必了?!薄安灰粯?,安娜,我一定要見到你……”狄安娜掛掉了電話。幾秒鐘后,手機再次響起,狄安娜摁了拒接。三分鐘后,一條短信出現了:安娜,我只想請求你接受我的道歉,如果你不肯接受,我的靈魂將繼續遭受煎熬。我在咱們學校附近的廈新茶樓訂了個小房間,四點鐘,我在那等著你。

狄安娜愣了片刻,糾結了一會決定還是去吧??纯磿r間已過三點,簡單收拾下,給婆婆打個招呼,她下樓去打出租。

劉慶紅說:“你怎么挖苦我我都不在意,我一直在尋找機會當面向你道歉?!?/p>

狄安娜說:“以前的都過去了,沒必要再提了?!?/p>

劉慶紅說:“有些坎是不會過去的。有了女兒后,人變得和以前截然不同,看著那么嬌嫩的小人兒,常常祈望她將來的人生不要有一絲陰影。當然,你也可以不相信,我經常為過去的年幼無知和母親的搬弄是非而落淚?!?/p>

狄安娜看看眼前已經發福的劉慶紅,在心里說,其實我早就不恨別人了,但是我無法停止對自己的討伐。

高二重新分班后,狄安娜和后排的劉慶紅成了最好的朋友。劉慶紅媽媽和狄樂云又在同一家醫院工作,素來不錯,這種關系令狄安娜和劉慶紅的友誼又增加了幾分。兩人幾乎形影不離。劉慶紅比狄安娜大一歲,屬于比較早熟的女孩類型。狄安娜的任何表情變化劉慶紅都能看個大概。一次在校園里課間活動,劉慶紅貼近狄安娜神秘地說:“聽班里男生私下議論,有兩個特別迷戀你,你感覺到了嗎?”狄安娜說:“沒有啊,我什么都不知道?!眲c紅說:“這也不是我說的,你不知道就算了。哎,你覺得咱班男生哪個長得最帥?”“我沒在意過,你覺得呢?”“黃蕭肅最帥?!钡野材刃χf:“你覺得帥就帥吧。反正我不覺得?!薄澳悄阆矚g誰呢?”“不告訴你?!薄澳悴桓嬖V我我也會知道的?!?/p>

一天周末,劉慶紅到狄安娜家里玩,不巧狄安娜和魯魯去商場買日用品。狄樂云把劉慶紅讓到狄安娜房間后,自己去做飯。劉慶紅坐在狄安娜書桌前好奇地看看這翻翻那,一只造型奇特玫瑰色的大海螺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在這個城市出生長大還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海螺,而狄安娜這個外來妹竟然有了,劉慶紅心里突然生出幾絲醋意。最底下一層抽屜上還掛著把鑰匙,看來安娜忘記鎖上。劉慶紅想,看看她還有什么寶貝。抽屜里沒寶貝,只有一部相冊、幾張明信片、一個朱紅色封面的筆記本。劉慶紅打開了本子,是日記簿,想到那天在校園里的對話,她的好奇心突然被激活了。翻看了一會,劉慶紅心跳加快,血流加速,眼睛都直了。她伸了下舌頭,腦子里快速轉動著:天哪,難道安娜暗戀的人竟然是他?她還想再繼續看下去,突然聽到院門響動聲,嚇得趕緊把日記本放好,站起身。

兩個星期后,劉慶紅的媽媽帶她去吃西餐慶生。劉慶紅一邊用刀子切牛排,一邊嘴巴甜甜地說,“還是親媽最疼自己?!眲c紅的媽媽周利微微一笑,說“丫頭也越來越會說話了,知道就好?!眲c紅嘻嘻笑了兩聲,想到了什么,停止了切牛排的動作說,“其實狄安娜的姑媽也很疼愛她啊,但她對姑媽卻是敬畏多過親近?!敝芾^也沒抬地說,“當然是不一樣的感情,她姑媽把她從西南邊境上的小山寨弄到了大都市,她心里更多的是感激。雖然也有血緣關系,但這和母女間比如我倆的無話不談,無法相提并論。今天怎么想到這么多呢?”劉慶紅眼睛眨巴了幾下說,“我只是最近有點小受刺激?!比缓?,她將偷看狄安娜日記的事說了出來。周利的臉上先是一陣驚愕,隨后變得表情復雜。過了一會,周利一臉正色說,“看不出這丫頭文文弱弱還挺有心思呢,從小就是狐妹子。哎,以后你可不要和她太親近了,聽見沒?”“青春期可以理解嘛,我本來不打算給你說的。算了,媽,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可不能傳出去哦?!薄澳钱斎涣??!?/p>

暑假終于來臨,大副又回家了,給魯魯和狄安娜每人買了一雙耐克跑步鞋,還有他在海灘上撿到在海里潛水發現的稀罕東西,有德國老牌望遠鏡,珊瑚筆架。望遠鏡給了魯魯,珊瑚筆架歸了狄安娜,兩人興奮地擦拭擺弄自己的寶貝,狄樂云則面無表情地在廚房做飯。十天后的一個黃昏,狄安娜從外面補課回來,意外聽見從姑媽的房間傳出吵架聲。這幾年她還從未聽過兩人吵嘴。雖然大副壓低了嗓音,狄安娜還是聽得清楚,“你聽什么人胡說八道,她還是個孩子,你這樣會毀了她?!薄奥犝l說你就別問了,是她自己寫的,白紙黑字。你說,你有沒有對她動過心思才讓她胡思亂想?”“你說什么呢,我一點都不明白?!薄把b不明白吧,男人怎么都這么賤呢?!薄暗覙吩?,你簡直是瘋了,一點理性沒有,她可是你親侄女,你說話考慮到后果了嗎?”

血流猛然間涌上頭,狄安娜轉身跑出去,一邊跑一邊嗚咽。怪不得姑媽這幾天臉色那么難看,劉慶紅這陣子也不像以往總黏著她,目光躲躲閃閃,她還挺納悶。她跑出了鬧市區,到了一處人少的沙灘上,坐下來繼續哭。世上為什么要有一個狄安娜?為什么是她成為了狄安娜?如果沒有狄安娜還會有眼前的亂局嗎?第一次,她有了自殺的念頭,這時自殺太容易了,只要自己向著海里走去,不消片刻她就會被海浪卷進深處??墒侨绻约核懒?,姑媽和大副該怎樣向父母交代,他們豈不是一生都不得安寧?不行。然而姑媽鬧成這樣,她又如何回去面對他們?直到天黑下來,漲潮了,狄安娜向岸上退去。漫無目的地在海邊游蕩,走幾步,她就落下一串眼淚。天越來越黑,潮聲和風聲越來越響,隱約中狄安娜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她站住了。前方兩個模糊的人影離她越來越近,她看清了迎面來找她的姑媽和大副。大副一邊喘氣一邊焦急地問,“安娜,你跑哪去了,我們找得急死了。走,回家吧?!?/p>

“我想,你應該去墓園看看他,你需要和他有個告別儀式,然后才能放下?!眲c紅的聲音打破了她的冥思。

今天是狄安娜和智清在廈門的最后一天,明天上午兩人將乘飛機去她父母家。狄安娜起得很早,去早市買了一大把白色鮮花。智清問:“買白花干什么呢?”她說:“去公墓探望一個老朋友?!薄拔议_車送你過去吧?”狄安娜想了想說:“好吧,你在停車場等一會,我自己進去就可以了?!?/p>

狄安娜詢問了管理人員幾句話,在墓園里穿梭了半個小時,才找到他的墓。墓園里人很少很靜,繁茂松柏遮住了一半天空,一陣稠密的鳥聲在枝葉間響起,卻很難看到它們的身影。綠樹和鳥聲提示人們這里其實也有生機。用一塊布擦掉黑色石碑上的浮塵,她把鮮花輕輕放到墓前。

在她生出自殺念頭那晚以后,狄樂云和大副再沒爭吵過。幾天后,狄安娜對姑媽說,自己已五年沒回過家,想回去看看父母,狄樂云表情僵硬地點點頭。印象中,一直到第二年她離開廈門去上大學,狄樂云都是這副表情。

然而回到父母和妹妹身邊,狄安娜驚訝地發現,以前在廈門時對他們的思念,如今都變得不真實,父母對她像對待遠來的親戚般客客氣氣,滿臉堆滿謙恭的笑,而妹妹則以艷羨的目光追隨著她的一舉一動,令她十分不自在。她想對父母說:我不想再回廈門了,永遠不回去了,也不要做什么狄安娜,就讓我留在你們身邊吧??擅慨斔吹礁改钢t恭、客氣的笑容,就什么也說不出口了。親情雖在,狄安娜卻再也生不出傾吐的欲望。

等到她再到廈門時,大副已經回艦隊了。狄樂云除非迫不得已是不跟她說話的,狄安娜也小心翼翼,避免和姑媽直面相對。高三開始狄安娜辦了住校手續,把除了上課睡覺之外的所有時間都用在了功課上。到了第二年暑假,魯魯說,他主動請纓出海執行任務,今年不回家探親了。聽說狄安娜考上了京城的著名學府,他通過魯魯轉達了對她的祝賀。再一年的暑假,他沒回家探親,狄安娜卻在京城得知了他的死訊,他死在了陪伴過他十幾年的熟悉海域,沒人知道這場意外到底是怎樣發生的。她十二年沒回來,卻許多次夢見過這個城市。

在他死后,狄安娜重新開始恐水,大學畢業后她也曾堅定地認為,自己不會愛任何男人,更不會接受任何人的愛,卻沒想到,十二年后她還會回來,并在這個城市和一個男子舉辦婚禮。她承認,劉慶紅至少說對了一句話:你需要和他有個告別儀式。

她從包里掏出一只異常美麗的大海螺,用手輕輕撫摸著,然后放在了鮮花旁。

她對著他的墓拍了張照片,傳給了魯魯。魯魯竟然在線,很快回復:“沒想到這個海螺你還保存著,現在看,它依然光彩奪目?!彼f,“墓園里很幽靜,希望他在此無憂長眠?!濒旚斦f,“昨夜我又夢見了他,你知道,我很愛他?!彼弥謾C的右手不停地抖動。魯魯又說,“安娜,你知道嗎,他非常喜歡你,曾對我說,希望有個如你一般的女兒?!?/p>

她沒回復魯魯,卻把一滴淚落到了手機屏幕上。

回智清家的路上,她坐在副駕駛座上好久沒說話。車子駛上一條寬敞潔凈的海濱路,陽光熱烈,路邊鮮花怒放,碧海藍天一覽無余。她望了望智清的側面,輕聲說:“今天天氣真好,下午我們可以去游泳嗎?”智清把臉轉向她,露出驚喜,說,“那當然好了,親愛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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