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師的素描人生課

小萬工

十八歲那年，我高考超常發揮考進了全省前五十，被自己高中三年一直心心念念的清華大學建筑系錄取。

聽起來是不是很拉風，但一入清華深似海，從此開啟自己的學渣人生。

當年建筑學院風頭正盛，收了許多省市狀元。全國招九十人，我排號八十二，湖北一共招三個，我是第三名，分到了三班。

三班的美術老師叫程遠，他從1984年開始在清華任教，說是建筑系三班的精神領袖并不為過。

那時建筑入學并不需要美術基礎，當然同學中不乏從小學畫、師從名家的佼佼者，但更多的卻是像我這種連簡筆畫都沒怎么畫過的小菜鳥。

大畫家教小菜鳥，想想這畫面就清奇。

我第一次看到程老師，就不覺得他像畫家。

一米八的個頭，濃眉毛厚嘴唇，嗓門大愛張羅，完全不是想象中的藝術家的氣質，畫卻很有力度，大白大黑，后來知道比畫更有力的，是人。

程老師的素描課，我覺得說是人生課更妥當些。

我們畫靜物的時候，他總是用他的大嗓門一邊講畫，一邊跟我們聊人生。印象最深的是他老說：瞇起眼睛看，忽略局部，關照整體。人生也要這樣，不要太在意。

那時我正是剛入學最迷茫的時候，從高中的刷題模式到大學的放養模式，一點都不適應，天天掙扎在陰影透視和微積分掛與不掛之間，對于大設計也不得其門而入，在一眾大神同學之間，看自己一無是處，不知道人生為何，平庸又自卑。

那時我凡事都縮在后面，心里常常亂得很，筆下就不清爽，每每評畫總在班里排末流。

在這樣的自卑間，與程老師的第一次單獨說話，是在一學期之后。

那天我到畫室最早，看到程老師在，不知哪來的勇氣把自己的鋼筆線描作業交給他。他仔細地看了看，然后盛贊我的努力，聲音特別大，回蕩在三間畫室里。

“小姑娘很有才華啊，你要更自信，不要猶豫，畫線描，錯的也是對的?！?/p>

我被他夸得莫名有些感動，畢竟學渣好久都沒被肯定了。

“錯的也是對的。反正不能改了，不如努力向前吧?！蔽野底韵?。

那次之后，程老師仿佛注意到了總是藏在畫室角落里的我。

大二我們開始學色彩，一次課我誤打誤撞地調出了一個灰青色畫花瓶，他湊過來，舉起大拇指，揚頭大笑著說：“小姑娘顏色感覺很好啊，這色彩調的高級?！?/p>

他的夸獎讓我真的以為自己色彩感覺很好，由此漸漸地體會到繪畫的樂趣。

另外印象深的一次是在青島寫生。

有個水塔很入畫，我起的晚，因為側面的位置都被早到同學們先占了，不得已坐到了水塔正面的太陽底下，畫了一個正立面。

結果晚上聚在一起評畫的時候，程老師看到我的畫兩眼放光，說：“小姑娘有個性，這么多年沒有人畫過這個角度，很漂亮！這是今天最好的畫，藝術就是要推陳出新，不用跟別人一樣?！?/p>

經過了大一大二的忙忙亂亂，我漸漸找尋到人生的方向，開始接受自己在人群中的平庸，不再執著于和他人的比較，更懂得了自己的獨特價值。

后來的大學生涯就順利很多，選自己喜歡的課，讀自己喜歡的書，仍努力但不強求——第一次拿了獎學金，第一次大設計被選用，第一次論文被評了優秀。

遠遠算不上逆襲，因為我始終是清華園里平凡無奇的那一個，學業勉強混個中游，沒有擠進前三分之一的推研名額，無心考研或出國，順理成章地畢業、結婚、生子，成為大公司里小小的螺絲釘。

畢業多年后，再次聯系上程老師得益于微信，有同學建了一個“和程遠胡侃群”，當年的三班同學一擁而上，熱熱鬧鬧地開始回憶當年趣事，也分享自己的繪畫或文字的習作。

我這才得知程老師退休了，在京郊的畫室開始創作，每有新作就發在群里，邀請學生品評，特別自得其樂。

我也撿起自己寫作的業余愛好，開了個公號，連載小說，寫散文，忙得不亦樂乎。

因為好久沒畫畫疏于動手，我就找程老師討畫來做題圖，他竟然爽快答應，說：“我還記得你呢，小姑娘很有才華?！?/p>

那時我剛開寫，勁頭足，一周一更，他也幾乎是一周一幅，我們師生間又達成了某種合作的默契。

離開清華園十年了，沒想到，我們師生竟然有幸一起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中國古語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p>

三十歲有了兩個孩子的我，每每看著程老師精彩的畫，想到他那時逮著十八歲的那些初學者生澀的畫，不遺余力地真誠夸獎的情形，就覺得滿是感動。

這也許就是為父的心腸吧，看著自己有些自卑的女兒，盡管不好，也都看成好的。

在寫下這些和程老師相處的點滴片段時，我不止一次地深深感慨，在清華當學渣最最自卑的日子里，能遇到像程遠這樣的老師，我是多么幸運，又是多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