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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雨夜的光芒(散文·“祖國在我心中”征文)

2019-01-15 04:17溫新階
民族文學 2019年12期
關鍵詞:衛生所合作醫療衛生室

溫新階

1966年5月11日,正在上小學四年級的我,跟往常一樣,放學后打滿一背簍豬草回到家中,等著父親母親從生產隊收工回家。

天邊沒有往日絢爛的晚霞,烏云罩住了茫茫青山,狂風吹得栗樹葉子翻白。

天還沒黑定時,下起了大雨。

我們一家人坐在灶屋里吃飯,風從門縫擠進來,一次又一次吹滅了沒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燈,我一次又一次從灶膛里拿起一根沒有燃盡的樹枝把油燈點燃,在油燈火苗的擺動跳躍中,我們草草吃完了晚飯。

待我入睡時,雨已經變小,屋檐水滴在階沿石上的響聲已經不如先前那樣響亮。這個雨夜,對于我,不過是平常的一個雨夜,跟以前的雨夜一樣,我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進入了夢鄉。

而在大吉嶺公社衛生所里,辦公室的電話響個不停。

醫生宿舍離辦公室不近也不遠,電話鈴聲能勉強聽得見,隱隱約約的電話鈴聲不管有沒有人聽見,一直響個不停。

五一國際勞動節后,氣溫連續上升,難得今天下了一場雨,隨著雨水淋濕熱土蒸發出來的土腥氣慢慢變淡慢慢消失以后,氣溫一下子涼爽下來,住在衛生所的醫生們都睡得很沉,幾乎都沒有聽到電話鈴聲。

有一個人聽到了,因為他一直沒有睡著,這個人就是后來聞名全國的覃祥官。

覃祥官是去年從縣中醫培訓班結業后被安排到樂園公社衛生所上班的,這一年來,他幾乎沒有停過腳步,全公社6個大隊,幾十平方公里的面積,4000多人口,只有一個衛生所,醫護人員不到十個人,醫生跑斷腿子也忙不過來,覃祥官幾乎是天不亮就出門,不到半夜回不了衛生所,這一年來,他用壞了三個手電筒,耗去了30多對電池。

忙,他不怕,他有使不完的力氣。但就是日夜不睡,也有些病人顧不過來。那時,一個大隊只有一部電話,平時都鎖在大隊部里。農民生病了,要遣家里人走幾十里路到衛生所接醫生,接到了醫生,又要走幾十里路來到病人家,來回一耽誤就是大半天的光陰,更多的情況是醫生都出診了,接醫生的人只能趕到醫生出診的病人家里把醫生接到自己家里。覃祥官就有好多次是被從病人家中直接接走的,有時飯菜已經擺上桌了,他哪顧得上吃飯,背起藥箱就走,經常半夜回到衛生所煮幾個連皮洋芋就著一碟泡菜算作這一天的中飯。

這還不說,好多病人請到醫生開了處方,卻抓不起藥,覃祥官不知為病人墊了多少藥費,還有的給他山貨土產充抵藥費,他經?;氐叫l生所時手里總是拎著一個布袋子,有時裝著雞蛋,有時裝著洋芋粉,有時竟然還裝著沒有曬干的麥冬和半夏,雞蛋洋芋粉他賣到了供銷社,麥冬半夏曬干了送給了衛生所的藥房。

覃祥官家住杜家村大隊的竹園荒四隊,原來在大隊當會計,因為一件事使他下定決心學醫。和他一個生產隊的一個同族的兄弟,患急性闌尾炎,開始以為是一般的肚子疼,喝了些散氣的細辛末,沒想到疼得越來越厲害,才想到去找醫生,本來竹園荒離公社衛生所不遠,可是醫生都出診了,第二天才找來醫生,已經發展為腹膜炎,人已經不行了……經過了這件事,覃祥官下決心學醫,先后拜了幾個師傅,已經掌握了不少醫治一般疾病的方法,不久,公社推薦他到縣中醫培訓班學習一年,他高高興興去了,學得很認真,結業時被評為優秀學員。

從培訓班回來,除了夜以繼日地為農民診病,他老是思考怎樣方便農民看病,怎樣讓農民看得起???所以盡管辛苦,覃祥官卻總是睡不著,許多夜晚,木窗上的絲綿紙已經融進了熹微的白光,他還沒有入睡,于是,干脆起床洗漱,一早又要出診。東方還只有一線魚肚白,樹林里小鳥的歌唱才剛剛開始,覃祥官就踏著小路出發了,他一邊走還在思索農民看病吃藥的問題,他的解放鞋被露水濕透,泥土和草屑沾滿鞋幫,他沒有心思去打理。

1966年的樂園公社,也許是過于偏遠,也許是農耕文化中關于善惡理念日復一日地浸潤,紅衛兵的造反運動相對比較平和,尤其是治病救人的醫生并沒有受到沖擊,衛生所依然按照它固有的秩序正常運轉。

5月11日的夜晚,覃祥官是冒雨回到衛生所的,這一晚,他沒有吃連皮洋芋,今天又有20個充抵藥費的雞蛋,病人已經把藥抓走了,他明天去藥房付藥費,這回的雞蛋他不準備賣了,決意留下來自己吃掉,所以他煮了一碗面條外加兩個荷包蛋,那算得上是美味了。

吃完晚餐,泡了一杯前幾天他父親為他煸的新茶,突然想起父親,想起老伴,原來在大隊當會計,田里的農活以他為主,現在,都留給了他們。父親年紀不小了,在生產隊月月三十個工,還要喂牛養羊,老伴除了在生產隊按時出工之外,還要喂豬做飯,招呼兩個女兒上學。本來衛生所的醫生也可以平時住在自己家里,輪流在衛生所值守,他老怕夜里來找醫生的病人多,醫生少了忙不過來,他就很少回家住。

幾乎半夜了,雨還在下,衛生所門口石橋河里嘩啦嘩啦的水聲越來越響。

覃祥官上床睡覺,但是他怎么也睡不著,近一段日子,只要他一上床,縈繞在他心頭的問題總是如約而至,有時他也想暫時不去想它,但總是揮之不去,在嘩嘩的水聲和淅淅瀝瀝的雨聲中他的思緒沉入到腦海深處,他似乎看見了一絲光亮,看到了葉茂花繁的樹枝伸進了門縫,看到了云霞霓裳從遠處飄然而至……就在這時隱隱約約聽到了電話鈴聲從嘩嘩的水聲中傳了過來,他連忙披衣起床,摸出手電筒往衛生所辦公室跑去。

電話是杜家村大隊的覃祥成書記打過來的,這是他的老領導,也是他的族兄。電話中說,松樹包一個病人發高燒說胡話,怕夜里找醫生來回耽誤時間,已經有四五個人抬著往衛生所趕來了,他不曉得衛生所有沒有值班的醫生,所以打電話,沒想到不但有醫生,還是覃祥官接的電話,他說,他放心了,放心了。

覃祥官叫醒了沒有回家的醫生、護士、藥劑員,等待著病人的到來。

不一會兒,病人來了,他身上蓋著蓑衣、斗笠,而抬他的人全身濕透,醫生們一邊為病人聽診、把脈、開藥、輸液,一邊生了一盆大火讓抬病人的人烤衣服。

一陣忙碌之后,覃祥官全無睡意,坐在房間繼續他的思考,竟然接通了他原來的思緒,他想,過去,我們組織起來辦信用社,農民擺脫了高利貸的剝削;組織起來辦供銷合作社,擺脫了奸商的剝削……現在,我們為什么不能組織起來,實行合作醫療,依靠集體的力量來和疾病做斗爭呢?

他真想為他的這個想法歡呼,真想為這個想法哼唱一個五句子山歌,往窗外一看,還是一片夜幕,他只能暗自高興。

1966年5月11日的這個雨夜,注定成為一個不平常的雨夜。

幾天以后,覃祥官回到杜家村大隊,找到覃祥成書記,他說要在杜家村大隊成立合作醫療衛生室,方便農民就近看病,他還說自己要辭掉衛生所拿工資的工作來衛生室當一名拿工分的赤腳醫生,他還說,要創辦一種合作醫療制度,每人每年交1元錢,再從公積金中每人每年拿出5毛錢作為合作醫療基金,以后看病每次只交5分錢的掛號費,大病按比例報銷……覃祥成望著這位過去大隊的會計,望著這位憨厚老實的族弟,握著他的手不放,“這法子好,解決了農民看病吃藥的大事,功德無量??!”

覃祥官從大吉嶺回到了杜家村,從石橋河畔回到了甕橋河邊。

在黨支部的支持下,經過緊鑼密鼓的準備,1966年8月10日,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農村合作醫療試點——“樂園公社杜家村大隊衛生室”掛牌了。純樸的鄉親們,對覃祥官放棄“鐵飯碗”回來創辦村合作醫療衛生室的事,非常感動,更是鼎力相助。8組婦女謝國翠是個熱心腸的人,她第一個將積攢了多年的50多塊錢捐給了村衛生室。從部隊轉業的黃家春,將他在東北買的幾棵人參也捐給了衛生室。

受到在衛生所別人給他麥冬半夏充抵藥費的啟發,覃祥官提出了“三土”(土醫、土藥、土藥房)、“四自”(自種、自采、自制、自用)的方針,在大隊衛生室和小隊土藥房都開辟了藥園,栽種了大量的常用易植藥物。由于大量的廉價中草藥和自制成藥充實了衛生室、土藥房,減少了合作醫療經費的開支,減輕了農民的負擔,做到了“有病早治,無病早防”,體現了“出錢不多,治療便利;小病不出寨,大病不出隊”的好處,深受廣大農民群眾的擁護。

不久,合作醫療在樂園公社推廣,鄉黨委還向上級做了專題匯報。

1968年,關于樂園合作醫療的專題報告經有關部門上報給了毛主席,希望加編者按在《人民日報》刊發,毛主席批示:此件照辦。

1968年12月5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轉發了這篇題為《深受貧下中農歡迎的合作醫療制度》的調查報告,并加了編者按,稱合作醫療是一件新事物,稱贊共產黨員、杜家村大隊衛生室赤腳醫生覃祥官是“白求恩式的好醫生”。

緊接著,全國95%以上的農村都陸續推行了合作醫療,全國除臺灣之外的所有省、市、自治區,都先后派代表來杜家村大隊參觀學習,共計達5萬多人次。

覃祥官出名了,三次受到毛主席接見,當選為長陽縣委常委、宜昌地委委員,成為四屆、五屆全國人大代表,還以中國代表團副團長的身份出席了在菲律賓召開的太平洋西片衛生會議,并在會上做了題為《中國農村基層衛生工作》的報告,回答了各國衛生部長和記者的提問。

從菲律賓回國,湖北省委一紙調令,調任他為湖北省衛生廳副廳長,并要求他將家人戶口一并轉到武漢,他卻一人到了武漢,非但沒有轉家人的戶口,他自己的身份依然是杜家村衛生室的赤腳醫生,他成了拿工分的副廳長。

在省衛生廳,他掛念的是杜家村衛生室,是農民看病吃藥的事,是村里的那些藥園,他一次又一次想起1966年5月11日的那個雨夜,想到4個人冒雨抬著病人到衛生所治病的情景。武漢不屬于他,城市不屬于他,他的心在樂園,在杜家村,于是他以送藥種為由,回到杜家村衛生室竟一去不返……

改革開放初期,有人認為合作醫療是“左”的產物,一夜之間,合作醫療煙消云散,炙手可熱的覃祥官一度遭受冷落。

對個人的遭遇覃祥官看得很淡,這本來就不是他的初衷,他擔心的是以后農民看病吃藥的事。

他不止一次想到那個雨夜,想到石橋河的水聲,想到照亮他的思維的那縷縷霞光。

沒過兩年,農民看病吃藥的問題再次擺到了政府面前,人們這才又想起了鄂西南偏遠鄉村樂園,想到了覃祥官,想到解決農民看病吃藥的最好辦法還是合作醫療。2003年,國務院下發了《關于建立新型農村合作醫療的意見》,在原來合作醫療的基礎上,實施新的農村合作醫療制度,并把長陽作為首批試點,同年12月5日,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吳儀專門到長陽調研新農合,對長陽的新農合試點高度肯定。

這一天,正是《人民日報》發表《深受貧下中農歡迎的合作醫療制度》的調查報告發表35周年,覃祥官在樂園老家看到吳儀副總理在長陽調研新農合的電視報道,那份欣喜真是難以言表,禁不住淚濕衣衫。

他再一次想起了那個雨夜。

通往樂園的公路上再一次涌來了各路媒體的記者,覃祥官的名字不斷在報刊出現,《半月談》的一篇長篇通訊把覃祥官稱為“合作醫療之父”。很多老領導老朋友到竹園荒他的老家來看望他。

1966年5月11日的那個雨夜,筆者還是一個小學四年級的學生,覃祥官構思出合作醫療宏圖大略的時候,我的夢做得正香,我夢見抓了很多泥鰍,花椒、大蒜、生姜都備好了,正要下鍋時,我的夢醒了……

1973年元月,我高中畢業,3月份被選拔為民辦教師,第一所任教的學校就是竹園荒小學,小學和養豬場在一棟很長的房子里,覃祥官的夫人劉維菊是養豬場的飼養員。那時,不斷有領導和記者到他們家來,劉維菊安頓好客人的飯菜,一路小跑跑到養豬場來喂豬,有時,還捎帶給學生們把中飯蒸了,把開水燒了。1973年下半年,我調到松樹包小學,和衛生室只隔一條溪溝,覃祥官醫生常常喊我去幫忙辦專欄寫標語,我常在衛生室的食堂蹭飯。后來,武漢的作家王振武來杜家村衛生室深入生活,我更是成了衛生室的???。再后來我調到縣里市里,只要回老家,每次都要去看一看祥官醫生,在他遭受冷落的日子里也一樣,每次去,他都要留我吃飯,還要送給我一袋自己種的土豆。

他也會不止一次地講起那些如火如荼的歲月,講起1966年5月11日那個雨夜他的思考,他的決定。

覃祥官離開我們已經十一年了,他病重時,很多領導很多鄉親去看他,夸贊他創造了農村合作醫療,他說:是社會主義新中國為我提供了舞臺,沒有黨和政府的支持,我什么也做不了。

人們自然又要講到那個雨夜,覃祥官說,很多生命是在雨夜萌生的。

他不是詩人,竟有詩一般的語言,說明對那個雨夜,他的感受,他的體味有多么深沉。

一個雨夜的光芒照亮了中國廣袤的鄉村,照亮了許許多多生命的花朵。

這個雨夜的光芒永遠不會熄滅,只會越來越亮,因為我們的國家越來越強大,黨和政府越來越關注民生。

我們還是會永遠記住1966年5月11日鄂西南一個偏遠鄉村的雨夜,將那個雨夜所有的信息粘貼在我們內心深處的文件夾永久收藏。

責任編輯 陳 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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