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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皮恰克松地看見了什么(散文·“祖國在我心中”征文)

2019-01-15 04:17王開
民族文學 2019年12期
關鍵詞:恰克買買提維吾爾族

王開

皮恰克松地的大道是藝術家的杰作,力透紙背或入木三分,嵌在塔克拉瑪干沙漠的胸膛。蓬松的云朵在天空的畫布上寫意點染,純凈得叫人靈魂落淚。窈窕的白楊樹凝望著成長中的棉花和果園,一如癡情朝夕相處的戀人。這綿延綠洲粗糲而單調的色相,雖不及江南水鄉九彎十八繞的柔媚,但象征軍人的九死不悔。

我眼中的卓爍,是紀念那段激情歲月的詩篇??!

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三師五十三團的前身,由西北野戰軍二軍五師和抗戰時期威震四海的八路軍三五九旅所屬部隊改編,團場駐地皮恰克松地鎮,維吾爾族群眾占總人口66.7%,依附古絲綢之路北線要塞——圖木舒克山。這組山地位于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和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橫切喀什噶爾河、葉爾羌河,依山傍水,扼守交通要道,其戰略價值受兩漢垂青,三國、北魏屬龜茲,唐代建制“尉頭州”管轄,隸安西都護府,乃至“服改氈裘,語兼中夏”。明代,屬東察合臺汗國,后歸準格爾治,在清帝國的版圖上,這片土地及其周邊地區被稱之為“巴爾楚克”“巴爾楚克軍臺”,簡稱巴楚。

與歷朝先輩相比,進入工業時代的紅色中國依托圖木舒克山構筑蓄積喀什噶爾河、葉爾羌河的水庫,進行大規模農業開發,圖木舒克山及其周邊不再是軍事、交通據點,嬗變成可供人口聚居的綠洲。

歷史于追思中澎湃,棉花地如同翠色錦緞,一直鋪到視線盡頭。不是棉花地到那里結束了,而是一排排白楊樹封鎖視線,望不到樹那邊的棉花地。錦緞上一朵朵盛開的花,是勞動的維吾爾族婦女,她們裹著紗頭巾,彎著腰忙碌,但我要穿過好幾塊地才能與她們對話,害怕踩壞辛苦種出來的棉花秧子,放棄了這個念頭。

走到水渠那里,上游的水滾滾而來。這渠是上一代人的鼓角,水是天山融雪不歇的腳步。我站在一棵白楊樹下,成群的麻雀飛過來,忽然又一群擦著身邊掠過。布谷鳥在遠處應和麻雀,只聞其聲,未見其影。這倒和我家一樣,從古至今,未曾有哪只布谷鳥與人打照面,它的聲音也從未在林子里中斷過。但遙遠的南疆棲息著布谷鳥,大出我的意料,看來這里隱藏著太多的秘密。

夏季的棉花地因來不及灌溉耷拉著葉子,其上浮著薄薄的沙土。葦草于饑渴中愈發凌厲,猶如出鞘利劍,誰敢動一動立即亮出鋒刃,但那是它拼盡全力的一擊。沙漠中生長葦草的現象,我一到皮恰克松地就發現了,我認為這是水的異質表達。來時的火車上我也有類似感受,巨大云影籠罩下的蜿蜒流沙,是河流的容貌。有沙子的地方,都有河來過。

往南的小路在修整,土堆上插著“道路施工”的牌子,踩上去騰起一股塵灰。一戶人家泥墻高壘,豁口凹陷,大門歪歪斜斜,像風燭殘年的跛子。屋前的葡萄架灑下一爿涼意,我真想去避避越來越放肆的太陽,在皮恰克松地,陽光的攻勢所向披靡。院子深處的羊咩咩叫,咚咚刨蹄子,炎熱使它們躁動不安。

家里沒人嗎?沒人大門敞開著?我滿腹疑問。

再走,路邊停一輛電動農用車,車斗載著橫七豎八的樹枝。四下望望,有人在不遠處的庭院剪樹枝,羊圈里的羊討厭打擾,心煩意亂地大聲抗議。

原來是一對團場退休的夫妻閑著沒什么事,到維吾爾族人家院子摘枸杞。對了,我明白過來,農用車載的是枸杞呀。大姐年輕時就在團場,大哥當兵退伍后留下沒走。他說這里比老家好生活,他老家在口里??诶镏改睦锬?。大哥說甘肅。后來一搜索,口里指玉門關,維吾爾族兄弟管玉門關內來新疆的人統稱口里人。這是歷史的映照,性質與山海關一樣,以關為界,我們東北稱關外,河北以里稱關內。大姐說你也摘一點,帶回家泡水喝,野生的枸杞好呢。我摘下一顆嘗嘗,果然甜得像攪拌了蜜汁。印象中,枸杞多生于寧夏,沒想到皮恰克松地的枸杞更勝一籌。但我只背個雙肩包,摘枸杞不合適,再者不宜跟大姐大哥分享。

大姐聰明人,指點我說,前面也能找到枸杞,沒人理會的,盡管摘吧。我道聲謝,一直向南走。大姐所言不虛,南面棉花地與果園連綿,鉤織沉著的綠,四方綿延。驚喜的是園子邊蓬勃著枸杞樹,決定豁出雙肩包。

追逐枸杞樹轉到園子的另一邊,再次巧遇夫妻,于是邊摘邊聊天。大姐是兵二代,1949年秋天,大姐父親跟隨部隊入疆,開發建設大西北,撇下母親帶著兄妹五個留守河南老家。后來遷戶來疆團圓,一家人睡干打壘的房子,甚至容身地窩子。條件艱苦,生產任務繁重,母親一個人拉扯五個孩子費勁,把大姐送回老家。大姐再回來已經是20世紀80年代,皮恰克松地仍然泥房院落,沙子比白面還細,刮起沙塵暴昏天黑地什么也看不清。只是水渠里的雪水嘩嘩流淌,天上的白云在地里生了根須,草木難活的荒漠,煥發無窮的生機。

現在好多啦。大姐知足地說,我們都搬到團場的住宅樓,這種泥房子沒幾個人住了。我倆每月退休金合起來五六千,孩子也出去了,生活得挺順心。每年來這里的人也漸漸增多,熱鬧得很。跟著,又補了一句,其實人在哪里習慣了都一樣。

大姐說得是,近年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喜歡選擇來新疆就業,他們懷揣夢想,希望磨煉自己,建設新疆。我作為援疆干部的母親,皮恰克松地的一草一木于我而言都是至親至愛的血肉之情。而我能坦然地在此閑逛,需感恩大姐的父輩。

我特別想和大姐的老父親聊聊,聽他回憶當年的艱苦。大姐說,父親退休后到師部圖木舒克定居了,師里比團場環境好很多。

老人家一輩子與塔克拉瑪干沙漠徒手搏殺,蒼老成一棵沙地的紅柳,皮恰克松地的今日蘊藏著那一代人的犧牲與奉獻,他們籍籍無名,也沒有光彩閃亮的事跡,他們是脫下軍裝的士兵,是放下槍桿子握緊鋤杠子的拓荒者,為國家與民族屯墾戍邊。他們老了,該享幾天清福。

我與大姐夫妻走散了,沿著巷子瞎竄,撞到一戶維吾爾族人家的后院,除了棉花,沒有任何遮擋,許我這個外來者長驅直入。院中別有洞天——一葡萄架挨著高大的杏樹,杏子像一坨坨金疙瘩擠滿樹枝,地上金黃耀眼,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香味。再一看,嚇到心臟驟停,原來人家主人正在一棵粗壯的杏樹后面摘杏子吃,沒注意家里來了不速之客。退是退不出去了,只好硬著頭皮上前打招呼。

你好。我滿臉帶笑地說。再怎么著,見面不打笑臉人嘛。

年輕的維吾爾族婦女從樹后轉出來,身材勻稱,高鼻子深眼窩,天生的美人坯子,恍如古籍記載的昆侖之巔的西王母。她朝我笑笑。

你家院子真好。我衷心贊道。

她邊往袋子里裝杏子,邊朝我搖頭,不是我家喔。

???

拆穿了一個秘密似的,我倆心照不宣地相視大笑。

他家鎖著門啊,人呢?我問她。

不知道??赡馨釄F部住了吧,我們冬天住樓房,夏天干農活的時候才在老房子暫住。

我望著那扇舊地毯剪成的門簾,窗下支著的一臺摩托車,想起在賓館后院主動搭話兒的小女孩,當時我正曬衣服,她隔著欄桿怯生生地說,我叫賽米麗。說兩句,又跑去追她的伙伴兒了。我住的賓館后院就是團場的職工住宅,那么小女孩也一定住過這樣的房子,現在她搬到干凈明亮的新樓房住了,老房子里的游戲還記得嗎?對老房子而言,它今后更多的是空著,更長時間留守的,是閑置的家什和主人積淀幾十年的氣味。

我和摘杏子的維吾爾族婦女有說有笑,路上的男人喊她,她調皮地沖我夾眼,一溜煙地跑走了。

正午時分,皮恰克松地的太陽威懾力激增,我暈頭暈腦,辨不清東南西北?;银澴釉诳罩朽坂埏w過,藏在白楊樹里咕嚕咕嚕低吟。間或,布谷鳥也跟著湊趣(現在,我確認它們是真實的)。我感到好笑,家鄉東北的布谷鳥報節氣,催春播種,皮恰克松地的布谷鳥呢,像沙漠里的風一樣無拘無束,可不管春呀夏的,自己在那瞎吵吵。

一戶維吾爾族人家門口的枸杞樹筑成籬笆,門前的桿子上綁著一面高過白楊的國旗,在皮恰克松地,國旗也是一道風景,給人信仰和力量。窺探院子,沒人。放心大膽地行動。此時,陽光烤得我渾身噴著火星,沒有汗,水分尚未溜出身體,就被戈壁大漠的灼熱蒸發。枸杞葉子白花花的,襯著瑪瑙似的枸杞果,我若想盡早回團部,就必須快速摘完撤離。

喂!

一輛電動農用車停在小路中央,駕車的維吾爾族婦女吆喝我。

她纏著花頭巾,身材健碩,紫外線殺伐的面龐黑紅,雙眼緊盯著我。

我一抖,壞了,到底主人回來了?;琶r笑。

那邊,大大的!維吾爾族婦女揚手指向身后,小路在那里拐彎。

哪里,從這兒去嗎?我如釋重負。

嗯!她用力點頭,拇指掐小手指肚,多得很,大大的!

她告訴我,小路那邊有很多大枸杞。

我興奮起來,真誠地道謝。她搖頭,突突突地疾馳而去。

轉個彎,沒有。心里漫上陰影,她騙我吧?狐疑著,前方出現一個小果園,園子里的杏樹一人多高,草也挺高,田園將蕪的荒寂象。一長趟的枸杞樹長成果園的墻,滿墻掛著水潤的紅星星,仿佛把玩許久的玉石,本真的美由內而外發散。

我不厚道??!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這枸杞摘得七滋八味。

皮恰克松地的夜晚來得遲,太陽躑躅到九點多鐘,才磨磨蹭蹭沉到沙漠背后。在南疆,地平線和沙漠線沒有界別,太陽落哪里算哪里。黃昏來臨,酷暑轉瞬成秋,皮恰克松地開啟了一天中最舒怡的時段。

樓下的廣場上,身穿迷彩服的漢族女孩和三個維吾爾族孩子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兩個孩子在女孩身后,一個孩子扮演老鷹,四個人嘻嘻哈哈笑得停不下來。女孩的衣著表明她是援疆志愿者,抑或內地招來的教師,她是皮恰克松地的新鮮血液,匯入南疆的肌體,像上一代人一樣奉獻她的青春。燒烤店燃起爐火,火苗呼呼地舔著案子上切好的大盤羊肉,賣燒烤的小伙子隨著維吾爾族音樂跳起舞蹈,我有點兒憋不住笑,這還能專心做生意嗎。一群維吾爾族孩子搶踢一只足球,小家伙跑起來像風一樣,挺像回事地大喊大叫,把自己給陶醉了。足球滾到我腳跟前,跑得最快的孩子愣了,停在幾步遠的地方不知所措。我踢了一腳,足球傳回男孩那里,他歡欣地借勢再補一腳,引發新一輪的爭奪。

五十三團小學門口,一車拳頭大的西紅柿絆住我的目光。皮恰克松地每天十小時以上的超長光照,給予植物寬松的生長空間,品質無敵。我湊上前說,西紅柿真大!賣柿子的維吾爾族漢子身材健碩,膚色是久經沙漠侵蝕的戈壁金剛,聽我夸他的作品,眼睛里跳躍著神采,挑了一個大個兒的西紅柿,吃吧,吃吧。我慌忙笑著拒絕,一面之緣,白吃人家東西心不安。

但是我去阿克蘇的時候,再次淪陷“吃吧,吃吧”的真誠,那時我悟出一個民族的慷慨性格——那天下雨,皮恰克松地開往阿克蘇的班車乘客只有三人,我、維吾爾族大媽和一個妝容靚麗的維吾爾族婦女。開車的維吾爾族司機沒吃早餐,臨發車前在團場巴扎買了一張大馕,上車就把馕放在發動機蓋子上請我們吃。維吾爾族司機和大媽、婦女每人拽下一塊馕,吃得津津有味。我沒動,我對馕這種食品天然地無感,懷疑太干硬,難嚼難消化。司機見我不吃,又邀請道,吃吧吃吧。大媽干脆掰了一大塊,用胳膊肘拐我一下,吃吧。推遲不過,我試著咬一口,香酥味剎那間溢滿口腔,直入肺腑。面粉中有一股麥子原生的香,韌,拌了鹽和孜然,發散著特別的味道。原來馕博得人的味蕾不費吹灰之力。

那一路上,我一邊欣賞著窗外的沙漠胡楊,一邊嚼著馕,將無涯的西域風光和馕一起落入腹中,慢慢反芻。

一名維吾爾族婦女售賣的小白杏光潔如瓷,問她多少錢,答曰,五塊。我揀了一斤過稱,掏五塊錢給她。她二話沒說,又選很多好杏裝進袋子,我看傻眼了,難不成買一斤送一斤嗎?再稱,一公斤多。她笑呵呵地把袋子遞給我。

原來南疆以公斤為計量單位。維吾爾族婦女的小白杏五元一公斤。但她沒因我初來乍到砸稱,以實為實做生意。這一公斤小白杏是顆顆純樸的珍珠,在皮恰克松地的夜晚生輝。誠實,是供人銘記的美德。

另一個與維吾爾族人民美德有關的故事更令人動容:

回東北的火車上,下鋪鄰居是家住哈密的楊大爺夫婦,楊大爺退休前任哈密電廠的工程師,退休后自己開公司,邊賺錢邊捐款做公益。他和一個維吾爾族朋友交往甚密,去年夏天,楊大爺去這位維吾爾族朋友家做客,朋友盛情款待,還一個勁兒地說,共產黨好,習主席好。不料分手沒幾天,楊大爺突然接到朋友兒子的電話,說父親走了,生前借楊大爺多少錢由他償還。楊大爺趕去吊唁,朋友的兒子再三表示替父還債。

一個懂得感恩的民族,是值得敬佩的民族。

皮恰克松地的黑夜就由一串串暖心的鏡像組成,當街燈爍爍,大地與天空之間的色彩異常豐富。燈光的紅和夜幕青的銜接處,浮現一道白亮的光帶,像是不知從哪里游來的云盞。這云盞高危聳峙,虛無縹緲,但我確定它不是海市蜃樓。而我儼然一位“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的訪客。

良種連的石書記載我去看七連的枸杞地,空氣中多了沙土味,聚在白楊樹下聊天的維吾爾族兄弟早已不知去向,街上空空蕩蕩。

怕是塔克拉瑪干腹地的沙塵又卷過來了吧。

出團部向南,路過一片在建的樓群,均為六層到頂,間距寬展,綠樹掩映,給人驚艷之感。隔道修建一個大公園,引突麥來提河為水系,棧道迂曲,襯花草亭臺。本以為是新開發的樓盤,石書記的介紹卻讓我大感意外——房子為南進職工準備的,南疆各農師大量招募屯墾人員,只要符合條件,即可分配住房、土地,四年后永久定居,享受住房成本折價售予居住人,團場按職工待遇交養老保險等優惠條件。石書記說,去年團場已經招募一千多人落戶,今年也不低于這個數字。

我甚感欣慰。自堯舜起,西域與中原就建立聯系,商周,周穆王與西王母的昆侖之戀開辟了一條玉石與絲綢的鑿空之路。及兩漢,張騫出使西域,先伊犁、輪臺屯田戍,再設安息都護府加強西域與中原的往來溝通,玉門關黃沙古道,駝鈴聲聲,出現了“東至安東府,西至西安府,南至日南郡,北至單于府,南北如漢之盛,東則不及,西則過之”的盛世局面。

毗鄰五十三團的唐王城,乃公元前二世紀古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的尉頭城遺址,也是古絲綢之路中道上的一處重要城池,古龜茲國與古疏勒國的分界線。唐玄奘西天取經時路過此地,目睹了唐王城僧侶沸揚,商賈云集的輝煌。魏晉南北朝乃至強大的隋朝,中原勢力此消彼長,但派遣西域的官員,推行政令從未中斷。然而,大約公元十世紀,有關唐王城的記載突然消失,它的毀滅與戰爭、河流改道導致的水源枯竭相關,也與北宋時期西夏崛起,吐蕃漸強導致北路受阻,加之燕云十六州丟失密不可分。

宋對邊疆防衛的力有不逮,在陸游詩中哀傷悲愴——“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p>

城垣廢弛,人去樓空,高大的城墻風化為土梁。當年林則徐沿葉爾羌河古道,循著圖木舒克山勘踏南疆八城,滿目“荒磧長驅回鶻馬,驚沙亂撲曼胡纓”的荒涼,氣候惡劣到“風力之狂,氈廬欲拔,殊難成寢”,所過之處無一不是“枯葦猶高于人,沿途皆野獸出沒”。絲路駝鈴退隱茫茫戈壁,大漢屯墾的土地,已被流沙掩埋。

面對滿目瘡痍,林則徐以“罪臣”的身份,提出“若曬渠導流,大員屯政,實耕種之民,為邊繳藩衛,則防守之兵可減,度之省而邊防益固”,報效之心殷殷,可嘆國家破船一艘,豈顧得上遙遠的西域,于是法國人伯希和乘虛而入,英國人跟著也來了,西域八城一個也沒放過,偷盜國寶無數。

我乘車經過唐王城下,遠眺那棵滄桑的千年胡楊,疼痛如箭鏃穿心。

若中央王朝對西域的重視一直遵循漢唐法度,今日之南疆早已成為中國西北去往中東亞的通途。好在新中國成立70年來,南疆有鐵血軍魂駐守,才有社稷穩固,和平喜樂。

駛離南進職工住宅區,路上不斷地出現野生枸杞樹,遮掩著遺棄的泥房子。枸杞樹旁邊是棉花地,連著一座院子,半堵泥墻下,一位身穿艾德萊絲綢裙的維吾爾族婦女束手佇立。她家的屋檐伸出遮光避風的木棚子,裹著花頭巾的老年婦女坐在棚子下的木床上納涼。我和她倆笑著寒暄,彼此心領神會。誠心誠意的微笑,突破語種的疆界。院子的一半撒了花青染料,再細看,居然是掉落的桑葚,涂得地面斑斑駁駁,如同水墨的淋漓。

我摘下幾顆桑葚品嘗,穿綠背心的小男孩瞪著大眼好奇不速之客的貪婪,我一下子反應過來,沖他大笑。小男孩什么也不說,默默地伸出手。簡直是國家元首會晤的氣度嘛!我忍住笑,鄭重地和他握手。他不卑不亢,氣定神閑。這孩子天生的領袖范兒,我瞬間愛上他,抱起來問,幾歲啦?小男孩懵懂的樣子。

我看見他眼中的我。他小得可愛得像天使,等他再大些,念團場幼兒園,學會普通話,到小學中學,長了知識,文化的酵素必能塑造陽剛儒雅的個人風格,那時再審視家鄉皮恰克松地,就會賦予“和其光,同其塵”的哲學深度。

摩托車在田間路上蹦蹦跳跳,空氣中沙塵的味道濃重,嗆得人嗓子冒煙,咳一聲咳出滿嘴巴土味,牙齒間硌著細沙子。天空黃云堆積,風迫不及待地露出尖利的爪子。我問石書記能不能下雨,我盼望下雨。石書記說,有點下雨的征兆,不過也不好說,沙漠的天氣詭異。我說下雨你就不用冒險了。他說是啊是啊。就是不說冒什么險——前幾天一起吃飯,石書記被旱情折磨得嗓子沙啞,這條西北漢子一口氣喝干半杯酒,一抹嘴說道,再不下雨,我就豁出去了!

南疆缺水,一直是阻礙農業發展的重要因素,我來的路上,見到大片大片枯死的固沙障子,已經成活又因干旱死亡的白楊樹,還有大面積平整出來等待適時播種的沙地,心疼交織著憧景——如果水源充沛,沙棘障子早晚成綠蔭,開發出來的土地鋪設滴灌管道,必定綠浪滾涌,為天下糧倉。

人與自然長期徒手搏殺,相互妥協又相互纏斗,拼的是誰的意志力更堅決。

人無法選擇過去,但可以選擇未來。

終于到達七連的枸杞地。早些年,七連種了四五百畝枸杞,因為調整產業結構,只剩眼前的一百多畝。正是枸杞成熟的季節,地里剛灌完水,樹葉子精神抖擻,襯著一星星的瑪瑙紅。不過,水未完全滲透,濕嗒嗒的進不去。

起伏不斷的沙包子壟斷了枸杞以西的土地,它們像無處托生的魂靈,滿腹怨氣地制造緊張、壓抑的氣氛。但是,它們遇到對手數千年的狙擊——胡楊把根子牢牢地釘在沙包子里,不許它移動半步。作為大漠與盆地的狩獵者,胡楊唯一的獵物是沙子。頑強的胡楊,多像一群英勇的戰士,不畏環境險惡,拼死完成使命。哪怕風把它吹干,沙子吸吮了它的血肉,骨骼也要堅挺在那里紋絲不動。

巴楚地區的胡楊林散布于葉爾羌河中下游,乃目前世界上最大面積的胡楊林分布區之一。在夏季,胡楊一樹成蔭,到了秋天,火炬一樣點燃沙海。只不知秋天我能否還來這里,邂逅壯麗的美景。

石書記說,生長胡楊樹的沙包子已經明令不再開發,保護生態植被和地下水源。不開墾,但允許種樹,這項政策讓人欣慰,假如借著胡楊的勢力,耐下心來,一點點植樹成林,再利用林木的蓄水能力,在林帶間搞農業生產,屆時,塔克拉瑪干會怎樣呢?

甚至于,我愿意包下一塊瀚海,屏蔽燈紅酒綠的浮華與喧囂,伴著星河耿耿的長夜,緩慢地將自己的生命與樹一同植入沙漠,孤獨而高貴地皈依。當我死去,魂魄轉世成樹,澤被沙土弱草,生與死,總歸有點價值。

風從沙包子后面包抄過來,攜著土味,斬斷我的遐想。是的,塔克拉瑪干的風以主宰萬物的野心席卷天地,企圖粉碎一切。

大沙暴就要來了,我們匆匆掉頭返程。石書記抄近道換了路線,加速行駛,但我們跑不過黃風,它在我們四周呼嘯,面目猙獰,狠命地抽打白楊樹,發出啪啪的聲音??墒且宦飞先杂腥嗽诳拷牡胤匠樗疂补?,那些地還在嗷嗷地渴望拯救,人就要加倍勤奮。

快到團部的時候,我手背忽然涼了一下,接著,又涼一下。我警醒,這是要下雨了嗎?如果這場沙暴帶來一場雨,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呀,哪怕它破壞了一點什么也沒關系。

頭頂炸響一聲脆雷。

我說,能下雨嗎?

石書記說,差不多。

大雨說來就來,剛回到團部駐地,雨勢洶洶,如同憋悶已久的人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懣,惡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發泄。大漠天地蒼白,雨煙四起。我望著雨煙,給石書記微信說,這下你不用擔心連里的棗子和梨了。誠心感動上天。石書記發過來一個開心的微笑表情。這微笑,也是皮恰克松地懸掛多少日子的焦憂呢,終于釋懷了。

沙漠雨是李十二娘舞劍,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我以為這一場雨下過之后就鳴金收兵,不料皮恰克松地也有連雨天,白日云腳低,子時雷聲隆隆,寅時風雨大作,雨點噼噼啪啪地砸窗,大有霹靂之勢。抑或黃風蔽日,戌亥暮至,夜雨淅瀝,空氣中飄蕩著濃郁的沙土味,皮恰克松地靜謐得只有雨聲。

待雨止,燈明,街上又恢復喧嚷,白楊樹經雨水的洗滌神清氣爽,葦草和蜀葵也昂揚起來。我站在賓館一樓,閑看夜雨不歇的景致,猛地發現,前幾日浮游白云團的天際,衍生出蒼黑色的云團,狀若連綿的山脈。我久久地凝望著亦幻亦真的山影,仿佛那是遠古的回眸,特意向異鄉人敞開封閉已久的寶藏——西域的文明密碼。

皮恰克松地又迎來晴日艷陽的時候,我騎著借來的電動車到處逛。

南疆過于廣大,只一個皮恰克松地,若沒有向導想深入基層連隊可不成。起初,我想去找綠背心小男孩,但是一過南進職工建設區,再往北就開始迷糊,居然辨不明去綠背心小男孩家的岔道。穩妥起見,我掉頭向南,打算游覽另一條路的風光。

皮恰克松地的別墅區,就與這條路隔著一道花式鐵欄桿。

聯排的安靜庭院在我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躍出,一下子震撼到我。

淡黃色的二層小樓,庭前葡萄爬上窗臺,蜀葵姹紫嫣紅,幾支調皮的花朵鉆到欄桿外面撩人。園區通道停放著各種牌子的私家車。精致的房子,配上雅致的環境,堪比內地城市的高檔住宅。我驚訝不已,停下電動車,靠近欄桿仔細觀察,一樓兩戶,臺階鋪著地毯,繡花窗簾遮住了室內裝飾,拒絕異鄉人窺探的私欲。

我得設法進園區里面看個究竟。

這么想著,又接著一個驚訝:原來別墅區分期建設,二期比一期的外觀更美,遍植黃金榆。都是什么人住這么講究的豪宅?我放慢車速,尋找園區大門。不過我有一個擔心,內地城市的小區皆有門禁,沒卡只能混進去。圍著園區轉兩個彎,團場醫院大樓映入眼簾,醫院大樓對面,恰好正對別墅二期的入口,兩個維吾爾族的小伙子坐在白楊樹下執勤。我笑著試問,你好,我想進去看看,行嗎?穿物業制服的小伙子打量我幾眼,說,進去吧。沒想到這么容易獲得準許,我由此總結,在皮恰克松地,奉上真誠的笑臉就是最好的通行證。

騎車在園區轉悠,花木扶疏中電鋸吱吱響,尋聲而去,一戶人家正裝修。謹慎地邁進敞開的樓門,一樓客廳摞滿建材,地中央一臺鋸床,維吾爾族木匠剛截完一張板子,灰塵彌漫。你好。我大聲招呼他。猛不丁進來的陌生面孔讓他愣了一下,說,你好。我能參觀這房子嗎?他揉揉眼睛的灰塵,點頭。

一樓兩間南臥,衣柜主體打完,衛生間的天棚釘的米白色暗花板,墻磚由米白和淡藍搭配,色彩搭配古典幽雅。樓上的格局大體與一樓一致,另一個維吾爾族木工在衛生間叮叮當當地干活。

這房子多少平呀?偵查一圈,滿心的羨慕加嫉妒。

二百多吧。木工答著我的話,不停地忙碌。

多少錢買下來的呢?在內地,二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哪怕在三四線城市也不是一筆小數目。

接下來木工的回答愈發增加異鄉人的羨慕嫉妒,二百多平的別墅全款三十多萬,買房子的基本是維吾爾族教師、五十三團的維吾爾族生意人。

如此說來,愛跳舞的燒烤小伙子可能住這里,賣我小白杏的維吾爾族婦女沒準兒也是其中一員,我搭車去圖木舒克師部的維吾爾族司機,他們的家都可能在這里。

說到底,我是個與土地建立了深厚感情的人,皮恰克松地素樸的形象背后,有一種氣質讓我著迷。

棉花地和果園之外有什么呢?

一望無際的棉花地和果園。

但你不會產生視覺疲勞,反而它們給予你歡欣,愉悅,尤其在維吾爾族人家的院子、門外摘枸杞時,依傍著棉花地和果園,沒有風,天藍得令人無語。靜謐,是皮恰克松地的風韻,你只管東瞅西看,哪怕你闖入人家的院子,又來一個拜訪主人的朋友,見著你這個陌生人也不會大驚小怪。也有頑皮孩子爬上連隊路口的大桑樹取樂,但他一定指著電動自行車告訴你,燈!我的電動車燈沒關?;蛘?,迎面駛來一輛挎斗農用車,開車的維吾爾族漢子特意在你跟前停下,指著身后說,那邊,大大的!他說的全是真的,因為再往前走一截路,掛在枝條的瑪瑙枸杞翩若驚鴻。

我就是在這樣的時候遇到買買提的。他騎著摩托車去團場巴扎買馕,見我在路邊摘枸杞,停車問我,黑枸杞的要嗎?他的漢語蹩腳,我連猜帶分析。哪里有?多得很!離這兒7公里。7公里,我的電動車跑不了那么遠,跑去了耗盡電量也回不來,不過我可以買。你摘了賣給我怎么樣?買買提樂了,去年我賣過,今年還沒人買呢。你在哪個連?一連嗎?我所在的地方屬于一連。不。我在三連,那邊。他掏出身份證,你看,我的名字。買買提·肉孜,三連一組。你叫買買提?我笑了,維吾爾族兄弟常見的名字。嗯!他用力點頭。你是工作隊嗎?我聳肩。我說我是作家,來體驗生活的,他未必理解作家是個什么職業。你有親戚嗎????我茫然。我有個親戚,常來看我。不過他這陣子沒來。你的親戚?什么親戚?他翻出手機里的一張照片,喏,這是我的親戚。他是喀什來的。他的親戚是訪惠聚干部。我打趣他,也想聽到最真實的民間聲音,你親戚對你好嗎?好得很!我家的事情,他幫助。

買買提長著一雙魔鬼都不忍欺騙的眼睛,他光顧著和我聊天,忘了買馕的事。他說他家五口人,妻子有病,地不多,有時靠打工掙錢。他一直問我買不買黑枸杞,我說買,只要他摘一定買。買買提高興地騎車去團場巴扎。

十幾分鐘后,買買提從巴扎回來,見到我又停下,問我要不要去他朋友的桃園,那里的桃子熟了。我怦然心動,我想了解維吾爾族兄弟真實的生產狀態,兵團土地改革,將會對他們產生哪些影響,這對皮恰克松地的發展是一個不小的挑戰。

欣然地跟在買買提后面去他家送馕,然后他帶我逛桃園。

買買提家不太寬裕,舊房子,孩子們在院子里玩,哥哥偎著木床晃腿,姐姐穿涼鞋,妹妹穿棉靴。見了生人,孩子們笑盈盈地羞怯。我奇怪哥哥姐姐為什么不上學,一問,哥哥姐姐臉上起紅疙瘩,老師叫休息,下周一再回學校。

買買提帶我看他家的園子,蘋果樹長得很高,結了不少蘋果。買買提欲摘一個給我吃,我急忙阻攔,沒熟,摘掉可惜了。葡萄是綠色的馬奶,果實密實,我說,買買提,秋天你的葡萄、蘋果可以賣錢啊。他說不,留給親戚吃的,還有朋友。我懂他口里的親戚指誰,不由眼里涌上熱潮。淳樸的買買提啊,他就像一個大孩子,天真,純粹,心思簡單。

安頓好孩子們,買買提預備和我去桃園,小女兒跑出來,跳到車上,扭頭望著爸爸。買買提慈愛地把小女兒抱上車座后,讓她摟著自己的腰。父女倆滿滿的愛,惹得我淚眼蒙朧。

我和買買提騎車往外走,哥哥和姐姐在門口相送,姐姐在我身后說,阿姨,歡迎你再來。我說好,過兩天阿姨來給你帶好吃的。我駛出好遠,姐姐喊,阿姨,你來不要帶好吃的!

孩子的懂事乖巧,遠遠超出了她的年齡。

生于貧困之家,孩子的心性卻不卑不亢,知禮重情,多么難得!而懂得感恩,就是美麗的希望。

熱合普桃園的路通往阿克蘇,途經一師三團、二團。農一師駐地南疆中心城市阿拉爾,與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哈薩克斯坦接壤,臨近巴基斯坦和印度。維吾爾語中,阿拉爾是綠色島嶼的意思,這座天山南麓的城市傍著阿克蘇河、塔里木河、臺蘭河等多條水系,是一座號稱“塞外江南”的綠洲。

針對阿拉爾的地理位置,20世紀60年代初,主政新疆的開國將軍王震和王恩茂就提出“北有石河子,南有阿拉爾”的戰略構想。如今,兩位開國將軍的在天之靈可以告慰了:習總書記號令兵團向南發展,這是新時代背景下的兵團新任務,是新疆乃至整個中國長治久安的高屋建瓴的偉大舉措。

騎著電動車飛馳,乘著白楊的綠蔭,思緒也插上了飛翔的翅膀——阿拉爾作為南疆的中心城市,未來可期,指日可待。而五十三團和三團、二團之間僅隔一個多小時的路程,這就意味著,一路上的沙丘荒漠,總有一天會被流水鮮花、草灘佳木覆蓋,那時的南疆,將是另一個南疆。

這無邊的綠洲啊,天清氣朗,人心舒爽。

熱合普的果園在公路邊,天山的雪水在水渠里汩汩流淌。買買提的小女兒有些犯困,爸爸把她放入水渠中,小女孩掬起水,洗臉的樣子令人心疼。我說,精神了吧?她朝我無邪地笑,大眼睛像兩顆黑玉石。

路邊一個青春女孩坐在遮陽傘下賣桃,天太熱,她起了早,又要照顧生意,疲乏得支持不住正埋頭打盹。聽見我們說話,她抬起頭,眼神蒙朧。女孩的漢語非常流利,她告訴我,家里的桃園剛結果兩年,她每天能賣四五百塊錢,就是太困了,困死人。說罷,自己笑起來。我也笑。賣桃子辛苦,但我從她的笑容里看到生活的美好。

買買提所言不虛,滿園粉嫩的桃子宛如美人香腮,擠滿碧綠的樹枝,哪一個都讓人心生愛意,想去撫摸、親近。哪一個都不忍碰觸,生怕輕賤于它。我疑心皮恰克松地復制粘貼了孫悟空的花果山。買買提說,桃子分三種,油桃剛下市,蜜桃和蟠桃登場。你吃呀,隨便吃。買買提見我不摘桃子,連聲催促,扭兩個大桃子塞給我。

桃林深處,有人大聲說話,是熱合普在批發桃子。我尋聲走過去。胖胖的熱合普揚手招呼,嗨。我回敬他大笑,你的桃子不錯呀!他聽得懂我的話,但漢語不會講。買買提向他的朋友介紹我,熱合普笑呵呵的,吃吧,吃桃子!又忙著跟批發桃子的維吾爾族兄弟過秤,把一筐一筐的桃子搬上車。

我不知道為什么和參觀內地的桃園不一樣,面對水靈靈的桃子下不了白吃的決心。手里攥著買買提給的桃子,在桃林里轉悠。

看到買買提的那一幕,我像被捅了一刀似的,呆在那里——買買提和小女兒蹲在地上,認真地撿掉在地上的桃子,裝進塑料袋。

我跟熱合普的女兒要兩個塑料袋,返回桃園摘了兩袋子桃,付了錢,遞給買買提一袋,這袋給你。

買買提笑著舉起手里的袋子,我嗎,有了嘛。

我堅持給他,他堅持拒絕。拉著小女兒走出桃園,沖我擺頭,走了嗎?

我說,走吧。

熱合普的女兒笑吟吟地說,歡迎你再來吃桃子啊。

我回應著她,有機會一定來。

勤勞善良的人,上天一定眷顧他們,也一定會眷顧皮恰克松地。

責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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