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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工場

2019-01-31 17:47孫略
中國攝影 2019年1期
關鍵詞:水分子雪花造影

孫略

攝影是一種轉化,或者多種轉化。

攝影將三維現實世界轉換為二維平面上的圖像,這種圖像是由染料或者其他物質堆積而成,此類轉化將隨著時間而不斷變化的光轉化為靜態的圖像(由物質構成),將動態的現實固定為靜態的印記。人們本能地信任這種轉化,認為形成的圖像和現實世界是一般無二的,相信照相機將現實與其形成的圖像對等地鏈接在一起;人們認為這種鏈接是機械的,既然是機械的,似乎就是可信的,這種可信亦似乎被反復證明是成立的。

攝影的另一種轉化發生在傳播過程中,觀者或受眾在閱讀照片時,心中產生了各種解讀,照片自身所產生的含義或感觀不斷發酵、演化;只要照片還在傳播,此中轉化就不斷發生,傳播中的轉化往往發生在許多含混的、不明的含義和感觀之間,很難說清轉化的前后對象,能確定的只是轉化的發生。實際上,一張照片一旦形成,在傳播過程中就會自我繁衍,自成一體,與當初形成它的那個現實之間僅僅被照相機這個機械裝置證明了其關聯性。事實上,對照片所謂真實性的討論是沒有結果的,但并不徒勞,因為討論本身使得攝影這個媒介不斷演化,本質上還是人們觀念的演進。

世界上沒有什么不是運動的,即使是一張塵封于角落的靜止的照片,只要它被想起,它就在變化。

照片(或圖像)到底是什么?是其產生的那一刻就被決定了的?還是那一刻什么也決定不了?抑或是兩者之間?似乎沒有答案。沒有答案的問題,往往會引入新的問題,新的問題就是:攝影和造影之間的界限是明確的還是含混的?

《雪花工場》是造影,并不是攝影。

如果我們認為照片通過照相機這個裝置與現實世界發生必然聯系的話,那么《雪花工場》這類造影圖像似乎也與現實世界發生著緊密的聯系。我們先來看看真實世界中的雪花是怎樣形成的。

雪花的形成首先需要一個微小的冰晶,在適合的溫度和濕度條件下,冰晶周圍空氣中的水分子遇到冰晶后會在上面結晶,這是一個持續不斷的過程。雪花會不斷從周圍空氣中“吸收”水分子,在水分子“吸收”多的位置,空氣中的水蒸汽的密度就會下降。所以,在水分子結晶過程中,雪花周圍的水蒸汽的密度會發生改變,造成周圍水蒸汽密度的不均勻,這種不均勻的程度決定了雪花的形態。許多情況下,雪花枝杈的尖端由于凝結成雪花的水分較少,其水蒸汽密度較高,所以枝杈尖端是相對容易結晶的地方,雪花會沿著枝杈的方向繼續生長,所以我們就看到了大量的樹枝狀雪花瓣。我們也會見到許多其他形態的雪花,比如棒狀、片狀,等等,這都是由于不同的溫度與濕度影響的結果。日本研究者曾繪制了雪花形態與溫度、濕度的關系圖,此圖很清晰地說明了雪花形態決定于空氣的溫度與濕度。雪花之所以是六瓣的,和水分子的結構相關,兩個氫原子和一個氧原子結合在一起形成的水分子結晶后,其形態即為六角。

《雪花工場》這組作品是在電腦中模擬以上真實雪花形成原理,利用程序實現虛擬雪花的產生過程。此過程是極其繁復的,這里不展開,只需說明程序主要運用的是一種被稱為“迭代”的計算方法,即每一次計算的結果都是下一步計算的初始條件,雪花通過“迭代”算法一步步生長開來。程序的初始條件同樣是一個虛擬的晶核,然后為虛擬雪花設定不同的溫度、濕度以及結晶規則等不同參數,然后,變化萬千的雪花就可以生長出來。一般情況下,長成一片美麗的雪花,需要數千步至數萬步循環迭代計算。一片虛擬雪花在電腦中往往需要幾小時至幾天的時間來完成。

不論是真實的雪花,還是電腦中生長的虛擬雪花,狹義上均驗證了老子《道德經》中的那句話:“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庇梢粋€小小的晶核,通過特定的規律或機制,演化出千奇百怪的雪的世界。

我編寫《雪花工場》這組作品所用的程序花費了一年半的時間, 其間參考了大量前人研究的水分子結晶的理論和相關算法,中間歷經五次重寫,第一片雪花終于“生長”出來。由程序所生成的雪花只是由無數個代表其結構與形態的“點”組成,還需要將這些“點”構成“面”,然后賦予其材質,利用渲染引擎將其渲染出來,從而得到最終的“雪花”。

制作《雪花工場》這組作品最初的動因現在回想起來已經模糊不清了,在記憶中最清晰的僅是編寫程序時一次次的失敗、放棄以及鼓起勇氣再來一遍的反反復復的過程,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得我能夠堅持了下來。當我將第一批完成的雪花拿給我的朋友們看時,朋友們都紛紛問我是如何拍的,使用了何種微距鏡頭,如何保證雪花不融化,等等。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所謂的“信以為真”完全來自于經驗,人們會順理成章地根據習慣經驗判斷事物的所謂真偽,即真偽是觀念化的以及被定義的,表象僅只是表象,無關本質。

下面我們來分別討論獲得拍攝的雪花圖像和電腦生成的雪花圖像過程中所歷經的所謂“真實鏈接”,即在二者最終形成圖像之前各環節的轉化過程,重點討論這種轉化是否是“確鑿無疑”的。真實的雪花絢麗多彩,它們根據物理規律反射和折射著周邊的光線,照相機通過鏡頭將雪花反射和折射的光線匯聚于聚焦平面,而感光媒介通過光化學或光電反應將匯聚的光線轉換為圖像;而虛擬的雪花首先要建立一套雪花形成的數學模型,這套數學模型通過人們“理解”的物理規律而產生,然后這套數學模型被“翻譯”成計算機能夠讀懂的程序,程序運行,雪花隨即生長,得到了雪花的結構,然后在計算機中,通過人們認知的光學原理,將雪花渲染出來(這又是一次仿真),生成看上去很“像”的雪花。

攝影得到的雪花圖像依賴于媒介,光是一種媒介,膠片或電子感光元件又是一種媒介。我們認為雪花圖像與雪花本身是一種對等的關系,實際上這種對等關系是可以存疑的。比如雪花表面有一層性質異于雪花內部的薄膜,光線在穿透此薄膜時會發生干涉,從而產生七彩的顏色,使雪花看上去更加動人,這有一些類似彩虹。世界上沒有彩虹這種物體,彩虹是光這個媒介本身所產生的,彩虹到底是存在還是不存在呢?就看我們怎么認識了。所以雪花的七彩外衣也是虛幻的,如果說它不存在,我們無法反駁。此外,感光媒介本身所記錄的雪花也不盡準確,也許比實物雪花更加美麗,也許不是。所以攝影的過程僅只是一種轉化,將甲轉換成乙,而不是獲取甲的復制品。

那么由造影方式得到的《雪花工場》呢?它依據真實雪花形成的物理過程,從而建立其數學模型,并用電腦進行仿真,此過程是基于經驗的 ,亦是被多次證明了的。如果說虛擬雪花形成的過程與真實雪花的形成無限接近,我亦無法反駁。

所以,攝影得到的雪花,造影得到的雪花,一種不那么真,一種不那么假。

人們往往認為對圖像真實性的判斷源于圖像產生的那一刻,其實人們對所謂真實性的判斷伴隨對圖像思考的始終。我們對圖像的信任感不僅來源于得到圖像的方法或媒介,也來源于圖像產生之后我們對它的態度。畢竟,圖像產生過程中的轉化在時間上是有限的,而圖像誕生后伴隨始終的轉化是無盡頭的。以上說辭似乎在有意混淆攝影與造影的界限,實際上,我們無法否認界限的存在,我們只是需要重新審視此種界限是否如我們以往認為的那般清晰。

也許,討論攝影的所謂真實性已無意義,因為那是沒有結論的,但討論造影的虛假性,反倒使我們對攝影的理解上升到了另一個層面。

所謂真偽的討論似乎關乎哲學,對有的人來說,哲學有時會將他帶入死胡同;萬幸的是,我們的影像作品不是討論哲學的,至少不僅僅討論真偽、存在、道德等哲學問題。如果你將之視為藝術,那將會輕松許多,其生命力和表現力才是打動你的關鍵;如果你將之視為科學,在科學的界限內,一切都變得有根有據,一切邏輯都會成立。某種意義上講,攝影是關乎一切的,其中藝術、科學和哲學是三個永恒的主題,任何一位作者或觀者都將直面這些主題,這似乎是有關人生信仰問題。哲學近些年來有些式微,人們發現那些偉大的先哲的思想似乎不能解決當今的困惑,對于眾生來說,那是難以企及的彼岸;而科學是被其自身驗證為真的,更重要的是,我們亦了解在未來的某一天各種科學理論可能會被證偽,愈是科學的,愈是可能被證偽的;只有藝術能夠給人帶來片刻的慰藉。因為藝術不問真理。多年的影像創作和思考,使我漸漸相信,攝影不是探求真理的工具,不是披露社會的利器,甚至不是科學實驗的手段;攝影只是攝影,攝影是拒絕被利用的,一切作者欲加之意圖終將被攝影埋葬,一張塵封多年的照片,再被觀看時,作者的本意早已轉換的面目全非,留下的只是圖像。這個時候,攝影只剩下了圖像這一張表皮,如果還能吸引你,說明只有美是永恒的,其它一切已經無關緊要。

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雪花,我的電腦程序里也無法生成兩片相同的雪花,真實與虛擬世界里的雪花都是有生命的,它們都是在不停的發生、發展直至最后消亡,它們都絢爛繽紛令人稱奇,它們都張牙舞爪同時精致乖巧,它們都晶瑩剔透,它們都是六瓣的。

最重要的,它們都是我們觀念中的“雪花”。

孫 略

1976年生于北京,畢業于清華大學,現任教于北京電影學院,博士、副教授。長期從事影像創作及影像技術理論研究工作,《停頓的虛像》《靜止的電影》和《扭曲的時間》等作品先后發表于《中國攝影》等雜志,并多次參加國內外展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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