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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詩題商榷

2019-02-01 02:30解婷婷
古典文學知識 2019年1期
關鍵詞:詩題寄語唐詩

解婷婷

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一詩詩題曾在1949年后引起過許多學者的關注。從1959年學界對蔡文姬《胡笳十八拍》的討論開始,到七十年代程千帆先生和施蟄存先生在總結前人的基礎上分別提出各自的意見,至今未有定論。學者關注此詩題的問題主要有兩個:一是詩題于流傳中異文頗多,不知哪個更接近原貌;二是題目中某些字詞意思于今難懂,不知應作何解。筆者在此提出一個新的可能,與學人共同商討,并望方家予以指正。

中華書局最新版王錫九先生《李頎詩歌校注》中對此詩詩題的注解主要引述了程千帆、施蟄存兩位先生的觀點,雖然各不相同,但在今天看來都有值得商榷之處。下面就此一一進行分析。

(一) 施蟄存先生認同《河岳英靈集》版的詩歌標題,認為《聽董大彈胡笳聲兼語弄寄房給事》“這是李頎自己寫下的原題”,“《唐文粹》《唐詩紀事》《唐音》都照錄原題,可知編者都了解題義”。詩題標點應為“聽董大彈胡笳,聲兼語弄,寄房給事”。而其他版本的致誤之由是:

《河岳英靈集》的編者殷璠在評論李頎時,引述這首詩說:“又《聽彈胡笳聲》云……”他把詩題簡縮為五個字,而在“聲”字上讀斷,這是第一個讀破句的人。后人跟他誤讀,下文的“兼語弄”云云就無法理解了。

施先生解釋“聲兼語弄”,認為“聲”的意思是聲音,“語”的意思是胡語胡樂,“唐人對西域來的音樂或歌曲,都比之為胡語”,“弄”則是琴曲,所以此四字是在形容董庭蘭彈奏的《胡笳十八拍》“兼有胡笳和琴的聲音”(施蟄存《唐詩百話》,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這一解讀有兩個值得商榷之處。

其一,李頎此詩作于天寶年間,《河岳英靈集》編纂于天寶末年,前后相差至多不過十余年,不應存在編者讀破詩題的情況,除非殷璠看到的詩題已令他感到不解,也即是說此詩題傳至殷璠已出現訛誤。試想,若同為天寶人的殷璠尚且讀破句,后來《唐文粹》《唐詩紀事》《唐音》的編者們比殷璠更了解題義的可能性有多少?

其二,將“語”解釋為“千載琵琶作胡語”的“胡語”實在有些牽強。檢唐詩中若有“胡語”意者,必按一“胡”字。因為琵琶屬于胡琴就將琵琶詩中的“語”都解作胡語,進而將其所詠樂曲皆視為胡曲,又以此證明其他音樂詩中出現的“語”也皆為胡曲之意,這樣的推斷恐怕不妥。隨便拿幾首詩就可以證明:“小弦切切如私語”(白居易《琵琶行》),“昵昵兒女語”(韓愈《聽穎師彈琴》),一是琵琶一是古琴,難道二者所描寫的都是胡曲?況且在古代音樂文獻中,能否把“胡語”跟“弄”相連并用也值得考慮。以此看來,《唐詩百話》中對此詩題的解釋較難成立。

(二) 程千帆先生在《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詩題校釋》中認為李頎此詩詩題流傳有誤,并做出相關校釋:

一是“弄”字指琴曲,但是與“聲”字并見不可解,因此“弄”或為釋“聲”字義混入正文的衍文;二是“寄語”及“兼寄語”應當為連文?!凹恼Z”在詩歌中常見,“兼寄”在唐人詩題中常見。同時“語”和“語弄”并非音樂術語。因此程先生認為此題目應為《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房給事》。題目傳抄錯誤的步驟可能是《十家詩集》系統先衍出“弄”字,《河岳英靈集》系統又在此基礎上乙“語”與“寄”?!短圃娖穮R》系統訛誤最大,先衍后乙再缺“聲”字(程千帆《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詩題校釋》,《程千帆選集》,遼寧古籍出版社)。

程先生的校釋也有三點值得商榷。

其一,“寄語”一詞的色彩義及其使用習慣?!凹恼Z”一詞字典義概括為“傳話,轉告”,但從感情色彩上看,它通常有一種語重心長的、或較凝重或類似傳達經驗的、猶有深意的味道。如:

寄語后生子,作樂當及春。(鮑照《代少年時至衰老行》)

寄語同心伴,迎春且薄妝。(劉希夷《晚春》)

寄語邊塞人,如何久離別。(孟浩然《同張明府清鏡嘆》)

寄語何平叔,無為輕老生。(劉禹錫《寓興》其一)

寄語雙蓮子,須知用意深。(李群玉《寄人》)

包括程先生文中引到的杜甫《驅豎子摘蒼耳》“寄語惡少年,黃金且休擲”等也是如此。這其中杜詩“寄語楊員外”(《路逢襄陽楊少府入城戲呈楊員外綰》)有些不同,但此詩題既已標明是“戲呈”,這種“寄語”當屬朋友間的詼諧口吻。所以從用法上看,李頎似乎不該因為聽了董大的美妙琴曲就猶有深意地“寄語”房管,縱觀全詩也并無一絲戲謔之意。此外,檢索今存《全唐詩》《全宋詩》,尚未見詩題中有“寄語”二字者。

其二,程先生說“弄”是琴曲術語,可能最初是“聲”字釋文,因此而衍。但在古代音樂領域,“聲”和“弄”的內涵外延并不相同,不當出現以“弄”解“聲”的現象。

“聲”有時特指五聲,有時指某樂器發出的聲音,如琴聲、笛聲、琵琶聲、胡笳聲等,在樂曲中也指某種聲音或情境的表達或再現,比如說琴曲中有鳳凰聲、胡笳聲,“聲聲猶帶發沖冠”(賈島《聽樂山人彈易水》)等。

“弄”在器樂中有兩義,動詞為演奏音樂,名詞為樂曲?!墩f文》:“弄,玩也?!蓖鏄菲骶褪茄葑鄻非??!妒勒f新語·任誕》中桓子野為王子猷吹笛篇說,桓“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即是。后來應是由動詞派生出名詞義,所以樂曲也叫“弄”,于是出現以“弄”為曲名者,如同樂府中的“歌”“行”“引”之類,如嵇康《琴賦》:“改韻易調,奇弄乃發?!薄赌鲜贰る[逸傳》載:“宗少文善琴,古有《金石弄》,為諸桓所重?;甘贤?,其聲遂絕,惟少文傳焉?!钡鹊?。再后來其成為古琴的一種專用曲式,如劉宋謝希逸《琴論》:“和樂而作,命之曰暢……憂愁而作,命之曰操……引者,進德修業,申達之名也。弄者,情性和暢,寬泰之名也?!保ā稑犯娂肪淼谖迨摺肚偾柁o》,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而大概正是由于最后一個涵義,讓之前的學者們習慣于把目光集中在詩題中的“語弄”和“弄”上。

但是由此可見,“聲”絕不是“弄”,“弄”也絕非“聲”,二者不應互釋。岑參有《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起二句曰:“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笔呛苊黠@區分了“歌”與“聲”。郭茂倩《樂府詩集》引唐劉商《胡笳曲序》說:“董生以琴寫胡笳聲為十八拍,今之《胡笳弄》是也?!痹S健解釋這段話說:“他(筆者按:董庭蘭)是把‘聲加工成‘弄的?!保ㄔS健《琴史新編》,中華書局2012年版)可見“聲”是“聲”,“弄”是“弄”。觀岑參此詩詩題與起句跟李詩有相似之處,而李詩起句“蔡女昔彈胡笳聲,一彈一有十八拍”也正是劉序里的意思。

其三,程先生所見《十家詩集》《河岳英靈集》《唐詩品匯》三個系統雖都是明刻本,但《十家詩集》系統所出最晚,《十家詩集》刊于萬歷年間,其系統中最早的《唐詩二十六家》也刻于嘉靖年間?!短圃娖穮R》卻成書于明初,最早刻本出于弘治。為何晚出的反而訛誤最少?

由于李詩流傳最廣的幾個版本詩題意思確實難解,筆者順著程先生的思路認為此詩題在傳抄過程中產生訛誤的情況是極有可能的。在此,筆者提出一個新的訛誤可能,與學人共商:“語”字或是“調”字之訛,“語弄”應是“調弄”?!奥暋弊只驗檠芪?。理由如下:

(一) “語”與“調”

訛誤可能性:形近而訛。

“調弄”二字或本應是連文。從題目傳寫看,常見四個版本的差異主要在“聲”“兼”“語”“弄”“寄”五個詞素順序或者有無的不同上。但不論如何調換,“語弄”兩個詞素總是連在一起的。說明很可能此二字在原始版本中就相連:

《聽董大彈胡笳聲兼語弄寄房給事》(《河岳英靈集》等)

《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十家唐詩》《全唐詩》等)

《聽董大彈胡笳兼寄語弄房給事》(《唐詩品匯》等)

《聽董庭蘭彈琴兼寄房給事》(《文苑英華》)

“調弄”成詞,且是音樂術語,運用廣泛?!罢{”和“弄”本各自有義,合為一詞在音樂上有兩義。做動詞時“調”音陽平,指演奏音樂,特指弦樂,如方干《聽段處士彈琴》:“幾年調弄七條絲,元化分功十指知?!弊雒~則讀去聲,泛指樂曲、曲調。如宋代《張協狀元》戲文第二出:“適來聽得一派樂聲,不知誰家調弄?”錢南揚校注:“誰家調弄,猶云‘甚么曲調?!保ㄥX南揚《永樂大典戲文三種校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宋金元戲曲文物圖論》中又進一步說明這里的調弄指弦樂:

所謂調弄,當不同于“吹”曲破斷送,應為琵琶之類。(山西師范大學戲曲文物研究所編《宋金元戲曲文物圖論》,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調弄”可以用來稱呼各種弦樂曲。如唐詩中白居易有詩題《帶琵琶弟子謝女師曹供奉寄新調弄譜》,此是琵琶;宋太宗《緣識》其二八:“阮咸初立意,偷得姮娥月?!奥犞T調弄,勾鎖無休歇”是寫阮;歐陽修《三琴記》“其他不過數小調弄,足以自娛”,陶宗儀《說郛》載宋僧居月《琴曲類集》“凡諸調弄,諸家譜錄盡分三古”,則都是寫琴。從琴的領域看,“調弄”跟“弄”意思相似。

若從“弄為古琴術語”這一視域中跳出看,詩題寫作“調弄”也是完全合理的。

以“胡笳”為名的琴曲在唐代很是流行,今見至少有“大胡笳”“小胡笳”“胡笳弄”“胡笳引”“胡笳曲”等幾種不同稱呼。而董庭蘭在歷史上也確實以整理、演奏胡笳曲聞名。除了前引劉商《胡笳曲序》:“董生以琴寫胡笳聲為十八拍,今之《胡笳弄》是也”,還有元稹《小胡笳引》“哀笳慢指董家本,姜生得之妙思忖”等可為證?!岸冶尽奔粗付ヌm整理的《胡笳》譜。

綜上所述,可以說劉商《胡笳曲序》中的《胡笳曲》《胡笳弄》正是李詩題目中的“胡笳調弄”。若此說成立,則“調”訛為“語”的時間應該很早,因為今見最早的宋刻《河岳英靈集》就已如此。因此很可能是先有此訛在前,導致后人對此詩題模棱兩可,于是有了后來各種版本文字順序上的調換。

(二) 關于“聲”字是否為衍文

衍文可能性:衍詩歌第一句“蔡女昔造胡笳聲”中的“聲”字。

統觀唐代音樂詩,尚未發現“聽某人彈某聲”的用法。李頎有《聽安萬善吹觱篥歌》,王昌齡有《聽彈風入松闋贈楊補闕》,白居易《聽彈湘妃怨》,賈島《聽樂山人彈易水》,顧況《李供奉彈箜篌歌》,李賀《聽穎師彈琴歌》等等之類,結構均是:

聽+(某人+)彈/吹……+某曲(+贈/寄)(+某人)

其所表述的聽彈音樂都是完整樂曲,而非某“聲”。且一首詩題中有“聲”有“調弄”也略顯繁瑣。

《唐詩品匯》無“聲”字?!短圃娖穮R》完成于明初,且被學者公認為“精審”之作,保留了許多前代珍貴文獻遺跡。高棅獨在此書中于詩題未加“聲”字,應該不是漏刻,而是有其他更早版本為依照。

但是“聲”字究竟是否確為衍文還值得思考,因為今見宋本《河岳英靈集》中殷璠已簡稱其為“《聽彈胡笳聲》”(影宋本《河岳英靈集》,中華再造善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2年版)。若為衍,則或者此處與詩題皆衍,如此則很有可能殷璠看到的詩題已經有此衍文。若不衍,則或者因為“聲”與“調弄”畢竟不同,因此用一“兼”字,胡笳聲不成曲調,展示過后再彈完整的《胡笳》。

據此,筆者提出還原此詩題的三種可能:

第一種:《聽董大彈胡笳調弄兼寄房給事》。這是于文義而言最順暢的詩題。若如此,則各家在訛“調”為“語”的基礎上:《唐詩品匯》乙“兼寄”“語弄”;《河岳英靈集》衍“聲”字,又乙“兼”“語弄”;《二十六家》衍“聲”字,又乙“兼寄”“語弄”。

第二種:《聽董大彈胡笳聲兼調弄寄房給事》。這是最符合奧卡姆剃刀原理,兼顧可見最早版本和訛誤最簡的詩題?!奥暋敝盖僮喑龊諛仿?,“調弄”指作為完整曲子的胡笳曲。若如此則《河岳英靈集》只訛“調”為“語”。

第三種:《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調弄房給事》。若如此,“調弄”當指調弄譜,與白詩《帶琵琶弟子謝女師曹供奉寄新調弄譜》題目相類似。詩人聽了胡笳曲順便把曲譜寄給房給事?!奥暋弊秩粞?,則“胡笳”指胡笳曲;“聲”字不為衍,則胡笳聲指奏出胡笳味的琴音。若如此,《唐詩二十六家》只訛“調”為“語”。

以上三種可能的來源或許分屬三個系統,且都有更早本子可依。

一個是《唐詩品匯》系統,上文已有分析,此不贅述。

一個是《河岳英靈集》系統。上文提到的宋刻《河岳英靈集》是迄今可見載有此詩的最早本子,明本詩題文字與之相同。

一個是明刻《唐五十家詩集》系統?!短莆迨以娂分写嗽婎}目與前文提到的嘉靖《唐詩二十六家》及之后《十家》《百家》等各多家詩題文字相同。今學者考證認為該書刻于弘治前,其中收錄的個人詩集與可考之宋元本詩集間有密切關系(影明銅活字本《唐五十家詩集》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其中《李頎集》收詩109首,與今見最早的正德劉成德刻本《李頎集》(87首)很是不同,與記載中存詩118首的陸涓本或其他別集刻本來源應該也不同,很可能亦另有宋元本可依。而后來的《二十六家》等多家詩詩集對李頎詩的選刻很可能源出此本。

因此,僅從版本上看,雖然《河岳英靈集》為宋刻,依然很難說明哪個系統文字更接近作者原著,也無法由此斷定“聲”字究竟是否為衍文,這一疑問還需求教于方家了。

(作者單位:青島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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