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偉大的詩與詩人

2019-04-01 09:19梁衛星
文學教育·中旬版 2019年3期
關鍵詞:埃羅佩索石頭

一.辛博斯卡:她的詩只是一句碎語

讀辛博斯卡,一如讀任何一個偉大的詩人一樣。他們示范了什么樣的詩才算是詩,什么樣的詩才是好詩,什么樣的人才算是詩人。每個偉大詩人的詩自有其特質,但所有的好詩都有相同的特質。

偉大的詩可能陰郁,但不會絕望。因為詩不偏愛尋常。辛博斯卡說:“沒有一個存在,沒有任何人的存在是尋常的?!边@樣的詩歌,展示的永遠是世界永恒的未完成狀態,他們是如此尊重這種未完成狀態,以致他們把其當作了人類希望的來源。所有的事物都不是尋常的,恰恰相反,他們令人驚異:生活的苦難并不合法,人類的尊嚴不會遺忘一個乞丐,內在的束縛厚重而瘋狂,承受世界的堅忍與真誠讓一切樸素與淡然顯得光芒燦爛,而地平線上隱忍的希望總會隨夕陽沉落卻又隨太陽升起。

偉大的詩可能不回避宏大,但只有微小才是他偉大的源泉。他與傲慢無緣,即使雄辯,也是基于微小。這樣的詩里,詩人是弱小的,米沃什說辛博斯卡“在詩中是弱小的。她的詩只是一句碎語?!闭亲罡叩脑u價。詩人之所以弱小,因為他與人類的苦難同在,他從他者的內在束縛中發現了自己的,他和他們一同承受世界的堅忍與真誠,一同遠眺那日升月落般永遠不放棄的希望。因為所有這一切,是人類的,也都是他自己的,他發現了他們。他發現他們于世界柔弱的細節之中,他由此得以領受自己內在的對世界的“憂傷、鄉愁和依戀”。所以偉大的詩人一般不是橫空出世的天才詩人,天才可能偉大,但天才難以抵達偉大。因為偉大的詩人需要在細節中成長。天才多單純,而偉大則富于演變,逐漸抵達豐富且深邃。因為他必要經歷每一次成長的裂變,閱盡人間萬千悲欣;世事百千劫難,他的肉身或靈魂必將一一走過。而后,他得以沉入人性人心和世界的深部,黑暗的詞語始閃爍光芒,那光芒“宛如樹木的年輪,經受歲月的磨礪,生長出清晰的脈絡”。偉大就是如此飽經磨難而后堅實完成——詩人得以于體驗與觀察中不斷發現自己,清理自己,而后,他辯認出自己的聲音并且持之以恒地發出這聲音。細微弱小如風中之燭,卻無論狂風暴雨也永不熄滅。

偉大的詩歌堅持寫作中的民主,但一定是刻意的民主,以達到拔亂反正的目的。因為他極力為“被忽視、被壓抑、被遺忘的事物增加砝碼”。他“崇尚微小的事物、具體的困惑,個體的境遇”,將不重要的事情變成重要的事情。他把眼光從宏觀的政治與重大的歷史事件轉移至普通的日常生活,他堅信,與真理具有溝通能力的永遠不是那些宏偉闊大的東西,而是那些令人驚異的微小事物。正是他們以此將世界從平庸的抽象和高大的空洞中拯救出來。他賦予日常事物以各種“夾層”,打開他們被忽略的“豐富的褶皺”,從而把個體的尊嚴從龐然大物的威脅與壓制之下解脫出來。在他看來,偶然遠遠重于主流與引力,他抒寫日常但拒絕平庸,他抒寫真實拒絕屈從。在他看來,集體永遠不得解放,個體才能救贖。這才應當是人類普遍的命運。

偉大的詩歌深知人類的孤獨,卻絕不自我超人地甘為原子論者。他絕不自高其大地封閉,而是全面向生活開放,他敞開自己的一切,把自己融于那因他而得以開敞的世界。他因此在“細小與偉大、短暫與永恒、切近與渺遠、偶然與必然”之間架起溝通的橋梁,從而展開了通向未知的可能性。他拒絕獨白,而是傾心交往甚至介入。他竭力尋找語言以使得世界在其筆下顯形,不回避每一個人,不遺漏每一縷光線與陰影。他探索的始終是私人境遇,抵達的永遠是普遍性。每一特殊物身上的可能性裂隙都被他用語言撕開,裸裎于世。于是,記憶與未來被注入當下,封閉的現實轟然洞開,人類的前景得以在黑暗中細微地閃耀。

偉大的詩歌也是謙遜的詩歌,他承諾拯救,但他只拯救這個世界很小的一部分——他自身以及與他相關的那些。他深知自己的限度。他因此得以走在自由的隱秘小徑,召喚著后來人。

以此觀察且衡量,我們當然還沒有偉大的詩,勿寧說只有其對立面。而那些稱之為詩人的其實只是尸人。

二.卡埃羅:追求韻腳與節奏的詩歌是狗娘養的,不合法

卡埃羅說:“我的詩句是自然的,因為它們就是這樣寫出來的……追求韻腳與節奏的詩歌是狗娘養的,不合法?!边@種詩歌觀并不獨一無二,但態度卻絕對空前絕后,因為他所依據的世界觀全然來自他自己,他生前沒有,死后也沒有。他的世界觀就是他的自然觀。他理解宇宙,他第一個發現了自然,即使是依憑所有視覺的清澈,希臘人也沒曾做到這一點。視覺是卡埃羅的哲學之眼,他以此溝通了他與世界,希臘人走在這條路上,但他們沒有做到??òA_做到這一點很容易,他只不過有一天打開了窗子,他看到了樹木、河流、石頭,他發現它們是真實存在的東西——他意識到自然是存在的。他的發現也是如此自然而然??墒怯腥司尤粡氖^中發現了隱藏的意義,從樹木里找到了人類的感覺,從日落與黎明中造出人來。他毫不猶豫地和這些人鬧掰,他不能容忍這種以讓自然臣服的方式贊美自然。贊美者的自以為神讓他憤怒。他說:“我贊頌自然,我全然臣服于它,因為沒有東西能夠證明我比它強,因為它容納下我,我從它那里生出,并且……”

與其說我贊成卡埃羅的詩歌觀,不如說我贊成他的自然觀。能夠從石頭里發現意義的人,也能在人類身上發現意義。比如人的意義在于他是人力資源。能夠從樹木里找到人的感覺的人,也會從人類身上找到神的感覺,所以人類自古以來圣人大神不絕如縷,人類不過是他們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材料。能夠從日落與黎明里造出人來的人,也能以戰爭與組織造出他們滿意的新人。自然就是自然,一塊石頭只能是一塊石頭,一個人只能是他自己,而不是其他任何東西?,F在,我接受卡埃羅的粗魯:追求韻腳與節奏的詩歌是狗娘養的,不合法。不合自然之法,不合人類自然法。這粗魯多么自然。

卡埃羅自得地說:“直到現在,唯物主義與無神論才在我這兒遇到了它們的詩人?!彼囊馑计鋵嵤窃谡f,直到他出現,人類才算遇到了他們的詩人。

我贊同。

三.佩索阿:那些詩就是寫你的

佩索阿令人仰視。他以阿爾伯特·卡埃羅分身異名寫的詩,簡單之極、純粹之極。因極至的簡單而本質;因極至的純粹而完美。他的詩仿佛不是寫出來的,未經人類復雜而局限層層的頭腦,未經人類幽深曲折的心靈。那些詩是他走著看著觸著聽著,然后就在房前屋后,在藍天白云,在雨中雪地,在花前樹下,在寂寞孤獨中,在寒冷溫暖里發現的。那些詩就在那里,他只是恰巧撿到了那些詩。那些詩是完整的,每一個字都不可更改,仿佛一個完整的人,每一個器官都不能失去。那些詩是其所是,如同卡埃羅腳下的河流,石子,花和草,他們都完整地是他們自己。他撿到這些詩如同他看到一朵花,撫摸一棵樹,走過一座橋……更為令人驚異的是,如果你讀那些詩,你會覺得那些詩就是寫你的。是的,就是寫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人。正如這些詩只有卡埃羅能夠恰巧撿到一樣,那是上帝臨在的相遇,是神示的奇跡。如果追尋卡埃羅的語言同類,漢語詩人里可能只有陶淵明差堪近之。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卡埃羅百年前撿到的那些詩為什么是寫我的呢?為什么?

阿爾伯特·卡埃羅在每一個日子里都能夠發現:事物擁有駭人的真實,每一件事物都是它自己。這讓他歡欣且知足,但他很難向人講述。他只能說,想要變得完整,存在已然足夠。存在已然足夠?此話說得如此輕易,仿佛石頭在那里,然后他說,這是一塊石頭。問題在于,石頭可以輕易地存在,人卻很難。人不僅難以存在,人甚至會抹殺一塊石頭的存在,并且毫不自知。諷刺的是,人總是確信自己的存在,他們以思考取代感覺,以邏輯取代觀察,以精神或靈魂壓制甚至取消肉身,以移情兼并吞噬自然。他們有耳不聽,有眼不看,有手不觸,有鼻不嗅,有舌不嘗,他們說他們在思考分析推理判斷,然后,他們說他們存在。所以,卡埃羅的歡欣知足的確難以向人講述,因為他的歡欣知足不過一塊石頭,人們一定視而不見。人們感興趣的,只是給卡埃羅下判斷:這個人是一個唯物主義者,這個人是個神經分裂癥,這個人是個詩人……這就是人的存在,可是怎么可以用任何事物指稱一件特定的事物呢?難道一件事物的價值不是與生俱來的,并不取決于事物本身嗎?又怎么可能取決于命名者呢?卡埃羅也思考,但他不假思索;卡埃羅也推理判斷,但他訴諸于肉身而非精神與靈魂。真理就在這里:我們喜歡一朵花,不是因為它是我們的什么,而是因為它不是我們的任何什么,因為它什么也感覺不到??òA_說:打掃好觀察的房間,擦拭掉簡樸觀念的塵埃,這就是我的生活,詩行接續著詩行。如果卡埃羅尚且需要觀察與打掃,那么,自以為存在的人還有什么希望呢!

四.佩索阿:他把自己活成了無數人,他縫合了他自己

如何在有限的時空里活成自己,這對于佩索阿也許曾經是一個嚴重的問題,這個問題超越了他的一切人生。他于是把自己活成了無數人,他給不同的文字簽上不同的名字,這些名字互相評論,互相影響,但絕不同質。然而,我讀得越多,我越不知道佩索阿是誰。佩索阿能夠區分這些名字,就如我能區分我和他人,這讓我難以接受,如果每一個名字都是一個自我,他們如何與佩索阿和諧共處?我不能解答這個疑問,我想佩索阿也許并不在意他的自我如何,他只是在意時間與空間。他的每一個名字都意味著一種獨立的時空維度,他把自己分解成無限的時空,從而也令我們生存的平面空間肢離破碎。很多人說他是另一個卡夫卡,事實上,卡夫卡只是他眾多隱性異名中的一個,那單純的陰郁或陰郁的單純,而其他的時空里,佩索阿活成了更多的人。但,一樣孤獨,無愛、或者拒絕愛。

為什么會想起佩索阿呢?因為我關心自己甚于他人?因為我關心內在甚于外物?但佩索阿有華光流轉、落英繽紛的豐富,也有萬物合一的單純。我只能說,想起就是想起,正如陽光就是陽光,花果就是花果。他如此面對他的人生與時代,他縫合了自己與他人,內在與外物,以他的方式。所以,對我而言,陽光花果只能是它們自己,但霧霾絕不只是霧霾,倘若我不能面對這絕不只是霧霾的霧霾,我就不能縫合我自己。

五.時代詩人:一切受召作為見證者的人均死于無明

我同時讀王家新,這個人的詩論比他之成為詩人的詩要高明。他的詩論讓我偶爾會想寫詩,通過抵達我內心的黑暗,照亮一個眾神撕咬的時代;他的詩則讓我看到了撕裂時代的萎瑣神祗們,他們只能讓我寧愿自絕于這個時代,也不會發出一個音節。但是,他的詩論里依舊有他的詩,自以為是并且高高在上,區分出那些屬于詩與非詩的東西,是一件本質的工作,并不需要多么努力,那是我的本能,因為我的本能就是天真。然而,什么是詩呢?我只知道這樣的標準:痛苦尋找詩,存在的痙攣渴望成為敞開怒吼的歷史;詩只是物質,我們用詞語照亮,使之纖毫畢現,而所有的詞語來自于黑暗。但是窗外是經久不移的霧霾,比漿糊還要濃稠,冬天的陽光無法穿透,冬天的雪雨無法覆蓋,以至于我前所未有地渴望炎熱的夏天,盡管我總是害怕死于夏天的酷熱。這些霧霾來自哪里呢?我能確信,王家新們的詩與詩論的一部分屬于其中之一的源頭。伴隨知識分子寫作與技術的白晝而來的,一定是世界的黑夜!護持內心那點黑暗的天真吧,只能如此。

一切偉大的書籍都是作者的墳墓,他們總是在無意中筑造,但找到墓志銘并不容易,直到我們的思想為死者點燃,并且敢于繼續他們的痛苦,以同樣的方式。里爾克的墓志銘是這句嗎:有何勝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但是否太悲壯了?我更認同凱爾泰斯這一句:記錄下最后的攣痛,這就是一切。也許他與我經歷了同樣的法西斯霧霾。

這個時代的霧霾,我們無法驅散。我們既不能勝任善,也不能勝任惡;但我們渴望惡甚于善。再也不會有人受召作為贊美者了,因為一切受召作為見證者的人均死于無明。我為什么如此殫精竭慮地制造晦澀?我難以啟齒,在一個無恥的時代里,我不能說這是因為本質的純潔。我只知道,詩從遺忘開始,而晦澀其實是忘卻的另一種方式,只不過我并未能抵達,因為我還不夠晦澀。為什么呢?因為我并未能尋找到那個一直在逃避追尋的人,他活在我內心最黑暗的底部,我一直尋而不見。

梁衛星,作家、學者,現居湖北仙桃。

猜你喜歡
埃羅佩索石頭
貪吃的馴鹿
別小瞧了石頭
OCTA分析埃羅替尼對小鼠角膜厚度的影響
那個自娛自樂的小孩
阿童尼花園的玫瑰
我們活過的剎那,前后皆是暗夜
埃羅替尼對腎上腺皮質癌SW13細胞系增殖及凋亡的影響及其機制研究
埃羅替尼對胰腺癌細胞BxPC3生長的影響及其機制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