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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形狀

2019-04-20 12:48二湘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9年4期
關鍵詞:洛麗塔斯汀勞拉

斯汀的歌聲,洛麗塔的輪廓,《這個殺手不太冷》的劇情……逝去的青春和失落的記憶,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與現實擦出火花,使一個遭遇中年危機的男人陷入對女兒同學的幻想。

他一步步靠近她——是在追逐夢想還是在逃避現實?是自戀自憐還是渴望重獲愛的能力?

她毫不設防地接納他——是懵懂純真還是同病相憐?是不諳世事還是早已心懷叵測?

而他失業、分居直至最終身陷囹圄,一連串的煩惱和困頓,究竟是個性使然,還是某種身份自帶的宿命基因……

誰能看清心的形狀,誰又能描畫出命運的曲線?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我?

建議您閱讀時打開斯汀的歌曲《心的形狀》,您會發現,二湘的文字就浸染著濃濃的音樂氣質。

杜 凡

1

那盆綠色多肉植物就擺在HEB超市結賬的地方,葉子豐盈,是一種淺淺的綠,每一片形狀都像一顆心,團在一起,又成了一顆碩大的心。陽光照在上面,每一片葉子都變得通透,甚至能看到細細的脈絡。施一白看了好幾眼那盆像葉子又像花的小東西,又看了下價格,19.99美元。不痛不癢的價錢,再便宜一點他大概就下手買了。

結賬的墨西哥小姑娘按慣例問他,“一切都好?你要買的東西都找到了嗎?” 他回說都找到了,眼睛卻又落到了那盆多肉植物上,他拿了一盆放在結賬臺上。

星期一上班的時候,施一白把那盆多肉植物帶到公司,就擺在電腦旁邊。程序有很多問題,他一直調不出來,就看著那盆花非花、葉非葉,透明剔透的小東西入了神。他總覺得那肉質的葉片有些像家鄉的茶泡——茶樹上結的畸形的葉子,透明的,可以吃,味道很不錯,多汁、甜脆、爽口。他盯著那盆多肉植物,竭力阻止自己想吃一口的沖動。他又發了半天傻,終于把眼睛轉向計算機。

下了班回到家,他在準備一個人的晚餐時接到女兒麗莎的電話,周末她學校有個才藝表演,問他去不去看。

“你媽去嗎?”他是半年多前從一家三口住的那個大房子里搬出來的。

“我媽說恐怕夠嗆,她那天下午有個國內來的客戶,她得陪客人看房子?!?/p>

“哦,那我去吧?!?/p>

施一白放下電話,炒了個洋白菜,又從冰箱里開了一盒從超市買的沙丁魚,開始吃飯。米飯水放得多了點,軟塌塌的,他吃得無精打采。他拿起那瓶喝了一半的紅酒,悶了口酒,嘴里才覺得沒那么寡淡。

晚上他在電腦上逛了半天,終于頭昏腦漲。他洗了澡,躺在床上,空蕩蕩的房間,空蕩蕩的床,連他的身體都是空蕩蕩的,他心里也生出了一種難以言表的空蕩,那空蕩似乎一直柔韌地蟄伏在他的心底。他輾轉反側無法入眠,便坐了起來。床對面的桌子上擺著一個圓形的金魚缸,里面一條小金魚懶洋洋地游來游去。他原來那個大房子里玄關的地方也有一缸金魚,缸子比這個大許多,長方形的,是他妻子盛月買的。她幾年前改行做房地產經紀人的時候買的,都是金色的,說是可以補運,招財進寶,金生水、水旺財。他那時候搬出來住進這個小公寓的時候,屋子里空洞得令人窒息,沒一點生機,最難受的是沒有一個人可以說話。他于是買了一個小魚缸,幾條魚。也不知道什么緣故,沒幾個月就剩了這么一條。他給這條僅存的魚取了個名字:旺達?!澳阏煊蝸碛稳ヒ膊焕??”他習慣性地對著魚缸說了句話,站了起來,把窗戶打開,迎面一陣暖風,他只好又關上窗,把空調調得更低。

周六他開車先去大房子接了女兒,然后開車去西木高中。他打開車門,熱浪撲面而來,人立刻像是走進了一個蒸籠?!斑@鬼天氣?!彼洁炝艘痪?。奧斯汀什么都好,除了熱得要命的夏天。學校禮堂里已經有不少人,乍一看,倒是亞洲人面孔多。又或者因為他是亞洲人,就只注意看亞洲人,就像胖子只盯著胖子看。不過,這個奧斯汀市數一數二的高中已經有三分之一是亞洲人,周圍的學區房房價一路飆升。他妻子原來和他一樣是工程師,后來被裁了員,開始做房地產經紀人。沒想到塞翁失馬,越做越大,比原來做工程師賺的多兩倍還不止。

他找了個角落,靜靜地坐在那兒。周圍吵吵嚷嚷的人群好像和他無關,他沒有什么人可以聊天,遠遠看到幾個熟人,眼睛故意避開,也不和他們打招呼。他縮在角落里,像個局外人。他有些無所適從,這種無所適從的感覺如此熟悉,它像個影子一樣無所不在。上中學是這樣,大學還是如此,大學畢業在雜志社上班也一樣。后來它跟著他漂洋過海,至今依舊如影相隨,像個老友。

演出開始了,前面的節目無非是鋼琴、小提琴,有美國孩子表演魔術,還有中國孩子表演抖空竹。有孩子表演時,那家父母就跑到前面拍幾張照片。他想,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關注的永遠只是自己,或者是自己的敵人。他沒有敵人,準備看完了麗莎的表演就溜走,女兒會搭她的好朋友的車回家,他們一早說好了。

麗莎終于上場了,她和幾個孩子表演舞蹈,他拿出單反相機,給女兒照相。他把鏡頭拉近,透過鏡頭看女兒,發現女兒已經發育完全了,17歲了,是個大姑娘了。他這大半年沒和她住在一起,沒怎么留心。他心想,時光真是不饒人,他記得她還是一個小嬰兒的樣子,在他懷里咿咿呀呀地哭,還拽著他的無名指,那個身上還有著奶香的小娃娃,怎么一下就成了有模有樣的青春少女了?

麗莎表演完了,他把單反收好,拿了東西往后門走。他打開后門,門只開了一條小縫,一束刺眼的陽光從那細縫里鉆了進來,刺得他眼睛有些疼。他不由得閉上眼,卻在黑暗中聽到一陣吉他聲,那一剎那,他整個人像是被什么擊中了,呆在了那里,那是一首他熟悉的歌曲《Shape of My heart》(心的形狀),是斯汀的代表作。他有一張這首歌的光盤,曾經無數次聆聽,尤其是一個人開車的時候。

“He deals the cards as a meditation (他把打牌當作一種沉思)

He doesn't play for the money he wins (他打牌不是為了錢)

He don't play for respect” (也不是為了尊重)

他轉過身,看到臺上的一個少女,一邊彈著吉他,一邊在唱這首歌。

他呆呆地聽著,突然意識到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兒。他很有些不自在,忙在最后一排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身體淹沒在人群里,眼睛卻是一直看著臺上的那個少女。她穿著淺綠的裙子,外面套著件黑夾克,帥氣中透著嫵媚。她看起來像個混血,黑棕色的長發略微有些卷,皮膚白皙,白得有些透明,鼻子挺直,鼻尖稍稍有些翹。她的眼睛很大很圓,眼神里帶著點憂郁。臺上燈光很亮,他看不清她眼睛什么顏色。她站在那兒,身上掛著個吉他,唱著那首他久違了的歌曲,聲音婉轉又低沉。她像一束光,穿透黑暗,擊中了他。他渾身發熱發脹。然而那歌聲又讓他無端地傷感。他在這傷感和燥熱的交替蹂躪中聽到了一句話。那句話從某個久遠的時空,某個遙遠的角落飄過來:

“Lolita, light of my life, fire of my loins. My sin, my soul.”

他大學修的是西方現代文學,老師是個戴著深度近視鏡的老先生,說話有很重的江浙口音。他講到小說經典開頭,最先舉的例子就是納博科夫的《洛麗塔》,他用吳儂軟語念著這幾句英語,聲音有些尖細,輕巧回旋,頭也跟著輕微地晃動,倒像是在唱黃梅戲。底下有同學在偷偷地笑,他沒有笑,他覺得老先生念得跟戲文一樣婉轉,比戲文還多了點異域的風情。他記性不算好,這么多年卻一直記著這一句話。

臺上的少女已經唱到最后了,她一直在吟唱最后一句:

“That's not the shape of my heart (那不是我的心的形狀)

That's not the shape (那不是)

The shape of my heart” (不是我的心的形狀)

心的形狀,是的,《心的形狀》。他第一次聽到這首歌還是20年前,也是在奧斯汀,他剛到美國,南方的這個城市那時候還很小,Mopac從來不塞車,西木中學附近的房子只有十幾萬。盛月先出的國,他是拿著學生配偶的F2簽證出來的。不忙的時候,他們會去Mopac盡頭的那家打折電影院看電影。放的都不是最新電影,但是便宜很多。盛月有時候還帶上條毛毯,說是洋鬼子的空調放得太足。

那個電影英文名字叫“Leon,the professional”,中文卻是非常不搭的翻譯:“這個殺手不太冷”,20年前他看到那個電影眼睛一下子就不轉了。電影最后的歌就是斯汀的這首《心的形狀》。電影放完了,他還坐在那兒不動,沉浸在電影的悲情和片尾曲憂傷的旋律中?!奥妍愃??!彼哉Z,腦海里一直回味著電影里那個小姑娘的樣子,黑頭發,大眼睛里滿是憂傷,挺直的鼻梁,鼻尖有一點點翹起。他覺得她才是他心目中洛麗塔的樣子,倔強、深情、帥氣、嫵媚。她的眼神讓他凜然,憂傷又冷靜,全然不像個12歲的姑娘。

“走了?!笔⒃聦λf。他不做聲,繼續盯著銀幕上的黑屏藍字。

“我先出去上個廁所?!笔⒃抡f著把手里的毛毯扔在他手里。他還是沒有做聲,繼續聽歌。整個放映廳黑漆漆的,只剩下孤零零的幾個人零星地散落在偌大的房間里。他突然就哭了,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他慶幸盛月不在身邊。

曲終,燈亮,那種熟悉的無所適從的感覺又抓住了他。他的眼睛更習慣于黑暗,光亮讓他找不到方向。

回家的車上,盛月說,“不喜歡這個電影,太血腥了?!?/p>

“嗯?!彼f,掙扎著從那部電影的情緒里走出來。

回到他們住的學生公寓,他總算緩過勁來,“其實這個電影和《洛麗塔》很像。都是說的中年男人和青春少女的糾結,但是我更喜歡這個電影?!?/p>

“什么《洛麗塔》?”盛月問。

“哦?!彼蝗痪筒幌胝f什么了,“沒什么?!?/p>

盛月是學計算機的,典型的理工女,做事按部就班、有板有眼,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她和施一白是大學同學。施一白剛進大學專業是計算機。他腦袋其實靈光,勉強學下去,應該也能畢業,找個工作混飯吃。他只是覺得自己和周圍的理科生不搭,那些同學寫代碼快得像喝水,自己半天寫不出一行代碼,人家那邊早就碼了一堆。最后摧毀他信心的是算法那門課。二分查找,歸并排序,他覺得腦子里進了糨糊。他決定轉系。他高中的時候語文成績不錯,作文有幾次還被當作范文念。他便去參加中文系轉系考試,居然勉強過線。

他沒想到他和文科生也不搭。那些人整天就是在宿舍里打雙升級,要么就寫一些酸詩。上的課也全不是他想象的,中文系的全名是中國語言文學系,那些語言方面的課,漢語音韻、漢語語法化的歷程,他一概不感興趣,覺得比算法還枯燥,唯一感興趣的是文學課,最喜歡的是西方文學。畢業后他分在一家文學期刊做編輯,雜志社他資歷最淺,別的編輯去找那些名家約稿,他分到的任務是看那些盲投的稿件。他每天看讀者投稿看得都要吐了。寫得那么差也好意思投稿,他心里憤憤。有一個讀者每隔一個月投一首酸詩,到后來他看到那個讀者的來信直接就扔廢紙簍。他奇怪自己怎么總是和周遭的事情格格不入。

2

禮堂里轟然而起的鼓掌聲把他震醒了,那個少女唱完了。他的眼睛一刻不轉地盯著她,她下了臺,坐到一個亞洲面孔的中年女人旁邊,那個女人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臺上是另一個節目了。他的眼睛穿過一排排的座位,只捕捉到一抹淡綠的背影——她已經把她的黑色夾克脫了下來。

他又看了兩個節目,看看快結束了,站起來走了。他得趕在整臺節目結束之前離開,不然麗莎一定奇怪他怎么還不走。

他推開門,得州的陽光還是那么刺眼,明晃晃地灼著眼。他閉上眼睛,眼前還是白亮亮的一片。車子里溫度高得像是要把他悶熟,他趕緊開動引擎,把涼氣打到最大,過了好一陣,吹過來的風才涼下來,他深呼了一口涼氣。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他看到那盆多肉植物,“洛麗塔”這個字突然就涌入他的腦海,他覺得給這盆花取名“洛麗塔”是最合適不過的。它像極了昨天那個綠衣少女,多汁、清脆、甜蜜,充滿了誘惑,讓他有忍不住想吃一口的沖動。他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身體卻不由自主有些沖動,有熱熱的東西從下面涌了上來,他有些難受。

晚上他想起了那張光盤,大概還在大房子的某個角落里,又想起網上大概有這首歌, 就上了網搜這首歌。他敲了“Shape of My heart” 幾個字,順手點進第一個油管的鏈接,是幾個年輕人在唱。他聽了幾句,還算順耳,但根本不是他的菜,“見鬼,怎么會有兩首歌叫這個名字?!彼匦滤阉?,這一回是了。是斯汀自己唱的,有個男人彈著吉他伴奏,斯汀坐在彈吉他的男人旁邊,眼神里透著孤寂。那孤寂穿過二十年的時光逆流而上,在他心里細細地泛起泡沫,像他年輕時常喝的燕京啤酒,細細的淡黃的泡沫。他閉上眼靜靜地聽著,他的心沉溺在這凄迷、憂傷且低沉的歌聲里,整個世界仿佛都陪伴著他陷入了這一曲傷感的老歌:

“He may play the jack of diamonds (他也許會出方塊)

He may lay the queen of spades” (他也許會出黑桃)

是的,多么奇妙,命運之神手里拿的到底是怎樣的一張牌?是方塊,還是黑桃?

他和盛月是在大四快結束的時候開始約會的。一個周五的晚上,他閑得無聊,一個人去了圖書館四樓的放映間看錄像,是個老片子,《羅馬假日》,一部浪漫唯美的片子。他看著電影里相擁的戀人,眼角卻瞥到旁邊的一個男生偷偷地掐了一把他戀人的胸脯,他心里有些燥熱。散了場,他看到了盛月,盛月也看到了他。他們同過一年學,半熟不熟。兩個人一起走出了圖書館,外面居然是滿天的繁星。盛月臉上的雀斑在夜色里也沒了影,不大的眼睛也像天上的星星閃啊閃。那天他陪著她一直走到女生宿舍樓,還沒到熄燈的時間,兩個人又繞著宿舍樓轉了一大圈,終于要分手的時候,他問她,“明天要不要一起去頤和園玩?”她點頭,笑起來,眼睛成了一條縫。多么好,多么巧,就要畢業了,兩個孤單的人湊在了一起。兩個人都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可辜負了這美得一塌糊涂的校園才是。

畢了業他去了雜志社,盛月去了文化部。一個學計算機的去文化部就像是去餐館里跑堂打雜當服務生,就是看人眼色打下手的角色。盛月不爽,她心氣又高,偷偷地考托福,GRE,拿了獎學金,又拐彎抹角找了個美國的遠房表親給她做擔保,居然在第二年就拿到了去美國的簽證。盛月出國一個月前去了他單位的男生宿舍。正好那天他同宿舍的那位出差了。兩個人說著說著就抱在了一起,衣服也沒脫利索,他就把她壓在了床上。兩個人都是第一次,都有點笨手笨腳,他一使勁居然把鐵架子床頭的一根小細柱子給拽了下來,她笑了一下,笑得他有些心慌,下面就軟了。好不容易又恢復了元氣,卻怎么也找不到門路。她抓著他摸索了半天總算是找到了門路。完了事,盛月光著身子勾著他的脖子說,“咱們結婚吧,我都是你的人了。你跟我出去?!笔┮话紫肓讼胝f,“好啊?!彼麑嵲谑悄佄读丝茨切┳x者來稿,大概也是有一些向往新大陸。

施一白是半年后到的奧斯汀。飛機上他看到了一個大壩和一片幽藍的湖水,湖水之外到處都是綠,綿延起伏的綠,倒是有些像他家鄉的丘陵地形,一個接著一個的綠饅頭。

他慢慢悠悠地晃了半年,總算是考了托福和GRE,準備申請東亞文化系。盛月說,你學那些無用的專業做什么,又找不到工作?!澳俏覍W什么?”施一白皺了眉頭,“總不至于又回去學計算機吧?!?盛月不說話了。

盛月是他上學一年后開始工作的。她動作快,拿了個計算機碩士就畢業了。計算機科班出生的,技術底子好,沒畢業工作就找好了,是家大公司,可以給辦綠卡。工作沒兩個月就買了輛本田,原來那輛老熄火的尼桑也轉手賣了。那天盛月上班捎帶他去學校,路邊看到鄰居老田在等校車,盛月說,老田你上車,我捎你一程。老田坐在車后面,喜滋滋地摸著新車,“鳥槍換炮啊。施一白你好福氣,媳婦這么能干?!?施一白呵呵地訕笑。

施一白在得州大學東亞系吭哧吭哧念了兩年半,好歹拿了個碩士,他倒跟脫了一層皮似的,這美國的文科專業壓根兒不好念。碩士是拿了,工作是真找不著。施一白在家賦閑了半年,盛月說,要不你再去念個計算機,你也不用發愁,作業不會有我呢。施一白硬著頭皮又去申請計算機系。得州大學門檻高,沒要他,他申請了南邊San Marcos一個州立學校,給錄取了??偹憧目陌桶湍昧藗€計算機碩士,正巧趕上高科技的泡沫沒破之前,計算機工作好找。就這樣,他還是頗花了些工夫,半年后總算在一家小公司找了個工作。兜兜轉轉他還是靠計算機吃飯。他心里哭笑不得,到底擰不過命運的胳膊,老天給他的還是原來那張牌。

“I? know? that? diamonds? mean? money? for? this? art (我知道鉆石對這件藝術品意味著金錢)

But that's not the shape of my heart” (但那不是我的心的形狀)

屏幕上兩個老男人還在唱著最后幾句,斯汀的鬢角有些花白,施一白伸出手,像是要觸摸到他花白的頭發,又像是要觸摸他的心跳。心的形狀,心是什么形狀?

轉眼到了秋天。天氣總算是涼了下來,這是奧斯汀最好的季節。夏天太熱,春天太冷,冬天還有些寒,唯有秋天,沉靜安穩,讓人捉摸不透。一縷秋陽照在他窗前的楓樹上,幾片葉子隨風而落,露出一絲款款的涼意。周六中午他吃了飯,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打盹,電話鈴響,是女兒打過來的,說是她下午有校隊的網球訓練,要他送一下。他說好。他以前也送過幾回。扔下她,就去附近的沃爾瑪買點零碎東西,或者去湖邊購物中心里坐坐。

他把麗莎送到學校,剛要開車走,旁邊的一輛凌志車門打開,一個青春少女下了車。上面是件白T恤,下面是條女孩子打網球常穿的運動短裙,淡綠色,窄窄的裙擺,露出一雙長長的腿。他先看到那雙長腿,忍不住抬起頭,然后看到了那張臉。是她,那個唱《心的形狀》的少女。他覺得心臟猛然一跳,像是要從他的胸腔里跳了出來。這一回,他看清了她的眼睛是淺褐色,似乎還帶著點墨綠色。

她手里拿著個網球拍,向球場那邊飛奔而去。他坐在車里,看著她的背影奔向了湛藍的天空和碧綠的草叢之中,像是在那幅靜止的風景畫里添了一筆,整個畫面就靈動起來。旁邊的凌志車已經開走了。他沒有發動車,而是下了車,向那幅畫走去。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敗筆,存心要破壞這畫面的美感,但是他顧不了那么多。他一直走到網球場,隔著鐵絲網眼,又看見了她。

她已經開始奔跑起來,她的長發梳成了一個馬尾,在風中有節奏地一蕩一蕩。她跑起來像一只小鹿,手中的球拍忽上忽下,動作輕巧而靈活。他沒能管住自己的眼睛,目光停留在她的胸部。她的胸脯在奔跑中也蕩漾了起來,一起一伏,像大白兔?!皠尤裘撏?,靜若處子?!彼肫鹆四莻€詞語,喉嚨突然有些發澀,身體也緊了起來。

3

他沒敢久留,去了湖邊購物中心的星巴克咖啡店,他坐在那兒,看著周圍人來人往。他看到一家三口,是華裔,父母親牽著個小姑娘的手,那個小姑娘大概八九歲的光景。他想起麗莎那么大的時候他和盛月也是常牽著她的手,一家三口,一起逛街,或者去公園玩,一個幸福的小家。從什么時候開始,日子突然變淡,然后又變得無法忍受了呢?

是那次自己被公司裁員了以后嗎?他在家待了一年多。盛月一開始還照顧他面子,后來就開始使喚他。也許使喚這個詞不夠精確。盛月說話是很講究邏輯的,到底是學理的,講究前因后果,凡事都有個because。

“你中文系的,去幫麗莎輔導一下中文?!笔⒃赂f。他說不出拒絕的理由,心里只是老大不舒服。

“你閑著沒事,把衣服疊了?!?她好像是習慣性地喜歡下指令,他后來找到了個詞,control freak,控制狂。

有一次她有個親戚來美國玩,順道來奧斯汀?!澳闶悄械?,去機場接一下我大舅?!?/p>

他心底突然升起一種莫名的厭惡。他討厭她總是指手畫腳,左右他的生活。他覺得氣悶。? “要接你自己去?!彼套庹f。

“客人要來了,你沒看到我正在忙著做菜嗎?”

“我可沒答應接。你自己答應的你自己去,再說他是你的親戚。我在家做飯?!?/p>

“就是因為是我家親戚,才要你去。平常你沒給我掙臉,現在你不給我點面子?”盛月聲音高了起來,臉上的雀斑就更明顯了。

“是啊,我沒本事給你掙臉,就只配讓你使喚?!笔┮话椎哪樕下冻隽吮梢?。

“怎么了,沒本事掙錢你還牛氣了。你每天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我又忙內又忙外。你倒長點本事多賺點錢啊?!笔⒃乱簧鷼庹f了重話。

他心里被刺得生疼,是的,自己是個無用的人,沒本事,靠著老婆出來,還靠著她拿了個計算機碩士。他悲從心起,突然就有了主意?!昂?,我去接?!彼辉俸褪⒃聽幊?,開了車去了機場。一路上沒怎么和盛月的舅舅說話。晚上幾個人吃飯,他也是陰著個臉。

施一白打定了主意找到工作就搬出去住。他們現在的房子很大,房間也多,后院更是寬敞,后面有許多橡樹,沿籬笆種了一圈鳶尾花,還常有小鹿和兔子出沒。有一次他還看到了一只紅面狐貍。只是他覺得再大的房子如果不自在也就沒意思。他想不通為什么無論他做什么盛月總能挑出不是,他害怕她在近旁。多么荒謬,這樣精美的大房子他居然想逃離。他唯一有些舍不得的是女兒。但是他發現小丫頭獨立得很,跟盛月簡直如出一轍。她們像制作精良的機器,一個齒輪軋著另一個齒輪,高速高效運轉,一步都不落下,什么都安排得妥當。麗莎學習好,打網球、跳舞,樣樣都好,根本不需要他操心。他覺得自己不過是這個家的一個保姆。做做家務,打個下手,家里沒了這個保姆或者是換個保姆,一點也不妨礙這個家正常運轉。自己不過是個多余的人。他這么想著,心里有了一份凄涼。

他總算是在政府的IT部門又找了個合同工的工作。他突然又覺得自己要搬出去的原因有些矯情。大房子,能干的老婆,優秀的女兒。自己該知足了。不就是老婆瞧不上自己嗎,誰讓自己就是沒本事呢。他這樣想著,就把搬出去住的想法往心里塞??墒堑搅讼乱换?,盛月一使喚他、一挑剔他,他心里又難受起來,下了決心不能再這么耗下去,人生在世,不就圖個自在嗎。如此反復多次,他心里真有些瞧不上自己,都四十好幾的人了,為什么還是又迷糊又黏糊?

這樣渾渾噩噩地又過了幾年。麗莎上十年級的時候,盛月在的公司準備把奧斯汀這個分部關了。大部人都裁了,只有一少部分公司答應換到硅谷。盛月干得不錯,在那小部分準備搬到硅谷的名單里??墒鞘⒃掠兄饕?,她覺得麗莎剛上高中,這時候換學校對她不利。再說硅谷房子那么貴,自己工資沒加多少,施一白又賺得少,到了那邊就成了貧困線以下的技術戶。盛月可不愿意。她心想還不如裁了,還可以拿些遣散費呢。她去年就考了房地產經紀人的證,心里打算開始做房產中介。這么想著,她就鼓足膽子跟公司說了。老板也遂了她的愿。她做事有效率,馬不停蹄地就自己注冊了個小公司,開始印名片,打廣告,和國內的親戚朋友同學聯系。正好趕上新移民的大潮,奧斯汀那時候房價還不高,她下手狠,自己就買了好多套投資房,又圈了一票的朋友來買投資房,生意就跟滾雪球似的,一路滾將起來。

她缺人手缺得厲害,就勸施一白干脆辭了職,和她一起干。反正他那個政府部門也是清水衙門,錢不多,還是合同工,工作也不穩定。施一白不答應,給她幫忙,自己不是要受更多氣、更多使喚嗎?兩個人為這事大吵了一架。他和盛月的關系早就有了裂痕,慢慢地就像后院的橡樹皮一樣都皴了,七裂八皺的,只是因為女兒,也因為或多或少的慣性和殘存的一縷親情穿插其中,兩個人還能勉強過下去。這一架吵得把那層老皮老臉也剝掉了。

那之后沒多久的一個周五的中午,施一白去一家中餐館吃飯,一進門看到盛月和一個男人坐在餐館的一角。那是個陌生的男人,禿了頂,看穿著像是從國內來的。他笑起來放肆得很,連牙齦都露了出來。大概就是普通的客戶吃飯,但是施一白沒聽盛月提起。施一白心里又難受又別扭,他忙從那家餐館退了出去,他不知道盛月有沒有看到他。

施一白終于在一個月之后搬了出去,住在一個臨時租的小公寓里。盛月氣得直發顫,只是她事情多,人又好強,兩個人就這么分居了大半年,她也不喊他回來住。好在他就住在附近,麗莎的活動接送他隨叫隨到,倒還真跟他住在家里沒有太多分別。

那一家三口早就走遠了,施一白嘆了口氣,想想過往的日子,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感覺,日子怎么就過得沒知沒覺了?他又想起了那個綠衣少女,身體突然有些膨脹,他好像很久沒有這么沖動了。他和盛月太熟悉彼此的身體和道道了。熟悉得像運算一個程序,每一步、每一彎都差不多,連姿勢都不變。他們其實也沒有太多心思做這件事情。尤其是盛月做了房地產經紀人后,每天忙得一分一秒都排得滿滿的,到了晚上還要和國內的客戶聯系。他在想,怪不得叫做愛,愛他媽的都是做出來的,他們那么久都不碰彼此的身體,還有什么愛?

他看看表,還差半個小時要接麗莎,他把桌子上的冰咖啡一口喝盡,站了起來。他又把車開到西木高中,不由得又下了車,走到網球場。隊員們正在休息,他的眼睛迅速捕捉到那個綠衣少女,她正仰著脖子喝水,他順著她長長的脖頸往下看,又看到了她的胸脯。她滿身是汗,白T恤貼在身上,他一眼看到兩個凸現的紅點,像兩顆櫻桃,他的喉嚨又干澀了,下面也不聽使喚地硬了起來。他有些慌張,忙轉開眼,看了看天。天上的白云居然是一片一片的,像魚鱗,也像心的形狀。天上有很多顆心在游蕩。他轉過身,慢慢地向停車場走去。

過了一陣,麗莎和她一起走過來了。近了,近了,他慌張得像個小學生。

“爸爸,我們可以走了?!丙惿f。

“噢?!彼戳艘谎勰莻€少女。

“這是我同學勞拉?!?麗莎說。

“噢?!彼謶艘宦?。勞拉沖他一笑,像是一朵出水芙蓉在他面前慢慢綻放。他有些目眩。他從來沒有近距離地靠近過她。她的臉上有一層細細的茸毛,那種花季少女特有的茸毛。額頭還有一絲細細的汗珠。他想她一定是混血,皮膚特別白,肌膚如雪,比雪還要滑膩。她的眼睫毛真長,又黑又濃。她怎么可以生得這么美,像很多年前他看過的《那個殺手不太冷》的女主角一樣美。不,比她還要美十倍,因為她是如此活色生香地站在他眼前,他都可以聞到她少女的芬芳。

白色的凌志不合時宜地開了過來。

“我媽來了。再見,麗莎!”那個少女沖麗莎一笑。

“再見,勞拉!”麗莎和那個少女揮手。他看著她綠色的短裙閃進了白色的凌志。

“走了!“麗莎喊他。他回過神,坐到車內。他一直沒有說話。到了大房子,麗莎要下車了。他想問點什么,到底什么也不敢問。

“不進去坐坐了?”麗莎問他。

“不了?!?/p>

爸爸,你還是搬回來住吧?!丙惿粗?。

“嗯。再說吧?!彼麘艘痪?。

麗莎重重地把車門關上,轉身走了。他呆了半天,終于發動了車子。

4

晚上他忍不住在網上搜索,勞拉+西木高中,第一個返回的是一個叫Lauren Westwood的女作家,她寫的一本書就要出版了,《找尋回家的路》, 家,他的家在哪兒呢?在太平洋的那邊,還是幾英里之外的大房子,還是……在她的身體里?怎么會有這么無恥的想法,他心里有些慌,繼續看搜索結果,西木高中的勞拉!她居然有一個臉書的賬號。他連忙點開小頭像。是她!還穿著那件熟悉的綠裙子,烏溜溜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巧的鼻尖,小胸脯挺著像兩個綠饅頭。神奇的谷歌,他心里暗嘆,難道谷歌真的有讀心術,這么快就給了他要找的人。

可惜他和她不是朋友,除了頭像,她其他的相片訊息他都看不了。他找來找去,搜不出更多信息,心里悻悻。他突然意識到如果是朋友的朋友是可以看相片的,他靈光一現,馬上給麗莎發了一個好友申請。那邊半天也沒有動靜。時候不早了,他上了床,一個人躺在黑夜里,她起伏的胸脯又浮現在他眼前,他已經有大半年沒碰女人了,他心里癢得難受,怎么也睡不著,隱隱能聽見遠處183高速的車聲,不停息,像河流一樣。

周一上班的時候,他發現女兒終于接受了他的好友邀請。他連忙點進勞拉的賬號,果然可以看到她好多相片和好多信息。原來她是今年春天才從北卡州搬過來的,怪不得他以前送麗莎打網球從來沒見過她。她有一張和她父親的合影,她父親是個白人,果然她是混血。她有一張中西合璧、完美無缺的臉。他一張張翻看著她的相片,心里怦怦直響。他突然看到老板走了過來,忙慌慌地關了臉書。老板看了他一眼。他是來找另外一個同事的。兩個人在不遠處說說笑笑,施一白覺得自己也插不上嘴,就尷尬地坐在那兒,眼睛看著計算機旁邊的那盆多肉植物。

晚上他吃了飯就打開電腦,跑到她的臉書看。房間里只他一個人,他一邊聽著那首《心的形狀》,一邊翻看著她的相片,無須顧忌被人撞見。他不慌不忙地看著。

“I know that the spades are the swords of a soldier (我知道黑桃是士兵的劍)

I know that the clubs are weapons of war”(我知道梅花是戰爭的武器)

斯汀憂傷的曲調回旋在他小小的公寓里。

她的相片不少,站著的、坐著的、打網球的、跳芭蕾舞的。有一張是在海邊,她穿著件暗綠色的吊帶小衫,下面是牛仔短褲,是張側影。從長長的腿,到胸,到脖子,到她的鼻梁,凸落有致,勾出了一張美麗迷人的剪影。她的胸部不算豐滿,但是曲線圓潤。他伸出手——那只早已不再年輕的手,觸摸著屏幕。他的手停在她的胸部,在那綠色的小丘上來回磨挲著。像是一下子摸到了青春的脈搏,又像是有加速器在他體內打了一槍,他一下子變得心血僨張,欲望之火從他的身體里彌漫出來,彌漫到黑黑的夜里,濃稠得不能自己。他忍不住把手放在下面。她的相片比毛片管用得多,他很快勁頭就上來了,像是喝了燒酒,一陣陣熱流灼得他發燒發燙?!奥妍愃?!”他輕聲呼喚著,手里已然是黏稠的一片。

床對面的魚缸里,那條名叫旺達的魚游到了頭,碰到了玻璃壁。它沒有停息,尾巴擺了擺,轉了方向,向另外一個方向游去。他突然就起了詩興,用黏稠的手指在電腦上敲了幾行詩:

每一個靈魂都是一個深淵

陽光和氧氣早已抽空

窒息的魚兒不停息地游動

穿越那一千層的孱弱

抓住那兀自游曳的水草

深呼吸

“旺達,這首詩如何?”他對著魚缸嘟嚕了一句,嘴角露出一絲似有似無的笑。

接下來的好幾個星期,他都像是發了癡一般,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她。他覺得自己一定是著了道。他努力告訴自己這多么荒謬、多么齷齪、多么無恥,但是他還是忍不住想她,她的歌聲、她的樣子、她的身體。

她像是暗夜里的一束光,這光亮照亮了他寡淡的人生之路,讓他重新又活了過來。他需要光,只是這光亮仿佛來自另一個宇宙,遠得遙不可及。但是他居然想靠近那光亮。他想告訴她,她是他的女神,是他的生命之光。這念頭像一根小草一樣在他的腦海里頑強地扎了根。

“神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彼稍诳帐幨幍拇采掀矶\人間有神靈。

神一定是聽到了他的祈禱。

周六上午麗莎到他住的小房子里拿一本書。突然想起了什么?!跋挛绲木W球課是不是取消了?我得問問?!彼吹剿碾娔X開著,“爸,我用一下你的電腦?!?/p>

他打開電腦,她坐在那兒上了臉書,是他的賬號,她大概是懶得退出進自己的賬號,搜到勞拉的賬號,順手發了個信息:

“我是麗莎,這是我爸的賬號,我就是問問下午的網球課有沒有取消?”

過了沒多久,勞拉回話了,“沒有取消啊。對了,你可以順道接我一下嗎?我媽下午有事?!?/p>

“沒問題啊。我在我爸這兒,回頭要他去接你一下?!丙惿亓嗽?,她果然是盛月的親生女兒,問都不問他一下就給他派了個差事。他笑了。

她穿了件紅色的T恤和一條白色的短裙,像一團火。他心想,她穿什么都好看,但還是綠色最襯她的白皮膚。他一邊開車,一邊聽兩個小姑娘說話。她和麗莎一樣,滿身都蕩漾著青春的朝氣。自己居然會對女兒的同齡人著迷,他心里暗暗鄙視了自己一番。只是他還是忍不住從后視鏡看她,她淺褐色的眼睛有一絲綠,圓圓的,杏仁一般,水汪汪,清波流轉,還有一絲似有似無的憂傷。她笑起來,小胸脯就會跟著起伏。她少女的清香塞滿了整個車廂,他有些貪婪地吸了口氣。

下車的時候,她對他說,“謝謝你啊?!?她是個懂禮貌的好孩子,好人家的孩子,他想。他笑了,他想說很喜歡她唱的那首《心的形狀》??纯磁赃叺柠惿?,就忍住了沒說。他看著兩個人一起跑進了藍天白云碧草的畫框里。他等到她們的背影都消失后,自己又慢慢地走進那畫中,走到網球場旁邊。這幾周他都是如此,他找到那個熟悉的隱僻的角落,透過鐵絲網看她像波浪一樣起伏,像小鹿一樣奔跑。他身體里的力比多又奔騰了起來,他需要這奔騰,這奔騰讓他又找回了活潑潑的生命力。

晚上他又打開了臉書,上午麗莎用過的通話窗口還在,他心里一激靈,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牽引著他,他給她發了個信息:“很喜歡你唱的那首《心的形狀》?!?/p>

她大概在用臉書,很快就回了個信,“真的??!好高興,謝謝?!?/p>

他心里驚喜,她居然回了,她知道我是誰嗎?他接著又寫了句,“我沒想到你會喜歡這首《心的形狀》,照你的年齡,你該是喜歡另外那首《心的形狀》的?!?/p>

“噢,你是說后街男孩那首嗎?那首我也喜歡的?!彼尤挥只亓?。

他感覺到了那一束光,他在那光亮中繼續前行,“你喜歡斯汀嗎?”

“喜歡,有誰不喜歡斯汀呢?”她居然打了個笑臉。

那天晚上他們頗聊了一陣。夜深了,他輾轉在空蕩蕩的床上,久不能入睡。他回味著他們的對話,眼前浮現出她的笑容,她凹凸有致的曲曲折折,像他家鄉的丘陵山坡,綠饅頭一般溫潤柔軟。他坐了起來,坐在濃稠而寂寥的長夜里,兀自說了一句:“旺達,這小妖精會不會要了我的命?”

他們時不時會在臉書上聊一聊,說音樂、說電影、說斯汀的歌。他也說起那部電影《那個殺手不太冷》,她卻沒有看過?!笆窍藜壍?,我媽不許我看的?!?他們說的都是些不痛不癢的話題。他很小心,他很怕她看出自己的心思,更怕她會突然就不和他說話了。

5

那天晚上他剛躺下,突然聽見有人敲門,他迷迷糊糊去開了門。居然是勞拉!她穿著那件綠色的裙子和黑夾克,眼里似有隱隱的淚痕。他好不詫異,忙把她請進來,問她怎么回事。

她走了進來,坐在沙發上,說起來原來是她的男朋友,最近變了心,喜歡上麗莎了。

“你一定要幫幫我?!彼敉舻难劬粗?。

他心里無比妒忌那個小伙子,又看她楚楚可憐,正要答應她,突然又起了邪念。

“要我幫忙也可以,只要你答應我……”他的眼睛毫不掩飾地看著她像小山丘一樣起伏的胸脯。

她嘴角突然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你想我想了很久了吧?”她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變成了《洛麗塔》里那個性感、妖嬈的少女洛麗塔。她站了起來,把外面的黑夾克脫了下來,“來啊?!彼尚︽倘?,聲音柔媚。他吃驚地看著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身體的欲望早已勃起,腳下卻動不了。

“怎么,怕了嗎?”她的眼波如秋水,她看著他,又迅速把她的綠裙子脫掉,然后是里面的內衣和三角褲,一樣一樣丟在腳下。她一絲不掛站在他的眼前,她的皮膚白得有些不真實,像夢一樣不真實。她像極了那顆綠色多肉植物,透明、剔透、清脆、可口。欲望在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里升騰,他迎上去抱住了她,把她按在了沙發上?!兑粯淅婊▔汉L摹?,他想起來了《洛麗塔》的另一個名字?!奥妍愃?!”他如癡如狂地親吻著她,撫摸著她。她的鼻尖、她的眼睫毛、她的紅唇、她長長的脖頸。她的皮膚充滿了彈性,她的身體充滿了少女特有的芬芳。她柔順得像春天的柳枝,纏繞著他,她的手指在他濃密的頭發里穿過。

“來啊?!彼州p輕地喚他。

他捕捉到她的兩座山丘,他的手輕輕地拂過山丘,然后到達山丘頂上的兩顆紅櫻桃。他的手伸向了那誘人的紅櫻桃。他的手還在繼續探索,向下向下,那里已然濕潤如春泉?!罢媸莻€小妖精?!彼卣f。

“來啊,吃了我?!彼粗牟弊?。她的身體像一顆青杏,還帶著一絲生澀。他心里陡然就生出了一絲猶豫,這當口,門突然響了,是盛月的聲音,“快開門!”

他心里一驚,怎么是她!他一驚,就醒了過來。

原來是個春夢。春夢了無痕。他躺在那里,黑漆漆的夜,沒有一絲光亮,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心里還在回味著夢里的她,似乎她還在他的懷里,柔軟芬芳,香甜可口??上莻€夢,即便是在夢里,他亦未能痛快地如愿。夜黑如墨,秋夜寒氣入骨,他悵然若失,長嘆一聲,再也無法入眠。床的那一頭,是那個魚缸,和魚缸里一條名叫旺達的魚,游啊游,不停地游啊游,后面跟著起了一串薄薄的水泡。他怔怔地看了陣,又迅速地躺下來。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會變成一條魚。

一轉眼就到了年底。

那天他剛到公司,老板就找了他去說話。說是現在資金緊缺,政府部門砍了很多項目,他在的那個項目也在其中,他的合同就不會再續約了,以后有了資金一定再找他,云云。他心里一絲絲苦澀涌了上來,表面上還是客氣地謝謝老板這幾年的照顧。

他回到自己的小隔間,把東西收拾好放在一個紙箱里,那盆多肉植物放在最上面,晃晃悠悠的。他上了電梯,旁邊站著一位圓臉的白人大媽,“你不覺得外面的世界很好嗎?”她說。他勉強朝她笑笑,眼神有些空洞。外面的天空是淺灰的,遠處有一抹喑啞的淡黑,云層堆在那兒,悶悶的,茫然一片。他心中也似這天氣,盡是拂之不去的茫然。要下雨了。雨在后半夜下了起來,淅淅瀝瀝,沒個完。他本來就睡不著,聽著雨聲,更是無法入睡。一種被整個世界排斥在外的孤寂環繞著他。他下了床,打開窗戶,雨絲飄到了他的臉上,他的臉一下就變得濕漉漉的。

第二天他本來準備去社保中心報失業記錄,看到外面潮濕灰暗的地面就很頹喪。他硬著頭皮上了車,下了高速,等在一個紅燈前。車燈變綠,前面那輛車卻不開。他等了好一會兒,終于忍不住鳴了下笛。前面車門打開出來一個肥胖的黑人婦女,對著他大吼:“你沒看到我車壞了嗎!”

“Fuck you!”他在心里罵了一句臟話,恨恨地看了一眼那個黑人婦女,把車子從旁邊車道開走了,心里無端又添了一肚子的氣。雨又下了起來,天空又成了青灰,奧斯汀的冬天其實下雨不多,這真是個古怪的冬天。雨刷單調地劃著車玻璃,霧氣蒙蒙,前面的路也看不清楚了。他覺得自己像是在和這個世界掰手勁,而他總是輸的那一方。

他什么都不想做,整天待在家里,甚至都不想和她在臉書上交談。他連自己的生計都是個問題,哪還有心思去想遙不可及的、像肥皂泡一樣不真實的洛麗塔。

他渾渾噩噩地睡了幾日,終于打開電腦。她放了張新相片,他沒有去點贊。過了幾天,她在臉書里給他發信了,“你好像很久不說話了?!?/p>

他突然心里一暖,就忍不住告訴她,“我失業了?!?/p>

“噢。沒關系,振作起來,再找吧?!彼f。他想,她到底是個單純無心機的孩子。

“謝謝你!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姑娘?!?/p>

他把自己第一次見到她的感覺告訴了她?!澳憔拖褚皇庖粯诱樟亮宋??!?/p>

“真的嗎?我不知道自己還能給別人信心。其實我是個很自卑的人。我在學校里學習成績一直不好。是個典型的B等生?!?/p>

他沒想到心中的女神居然也和自己一樣充滿挫敗感,心里竟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凄楚,就忙去安慰她,“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成績不能說明什么?!?/p>

“可是大學申請GPA很重要。我媽媽總讓我去上數學的補習課??墒俏乙簧涎a習班就頭大。我大概就是沒有學數學的DNA。要是有麗莎一半聰明就好了?!彼恼Z氣里很是頹喪。 “不一定非得靠數學吃飯啊?!彼f,馬上又想起自己,靠著計算機吃飯,又因為學得不精,都被炒了魷魚,不由得又心虛又難過。

“謝謝你安慰我,我父母其實早就離了婚,我父親那邊又結了婚,生了個弟弟,其實很少管我。我媽媽一個人帶著我過,整天就盯著我。她不準我喝可樂,說是不健康。不準我去聚會,說是怕有毒品。家里的氣氛總是壓抑。有時候,我甚至想逃離那個家?!眲诶孟袷钦业搅艘粋€傾訴的人,一下子說了好多話。他想起了女兒麗莎,父母親分居,她嘴上沒說什么,是否心里也是一樣難受,自己還能算一個稱職的父親嗎?他心里暗自慚愧,不由得對勞拉心生憐惜,便如寬慰自己孩子一般說了一番道理。

“人生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煩惱?!眲诶€是郁郁。他不禁啞然失笑,她這樣的苦惱也算苦惱,又一想,為什么不呢,這樣的煩惱在她這個年紀就是天大的事了。人生的煩惱其實是和人的年紀一起膨脹變硬。年紀越長,煩惱越多越痛,只不過人的承受能力也是一點點變大,所以其實煩惱中的人痛苦程度倒是差不太多了。他這樣想著,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個電影,小女孩問男主人公里昂,“人生只有小時候才是那么苦的嗎?還是一直是苦的?!薄耙恢笔强嗟??!崩锇赫f。

他不知道該不該跟她說人生的真諦就是苦的,想想還是算了,總得給她一個想頭吧。等她到了他這個年紀,自然就會明白這個道理,現在不告訴她未曾不是一件仁慈的事情。他這么想著,就跟她說那個電影最后的一幕,小女孩在操場上種下里昂留給她的那盆萬年青,她跪在那盆萬年青一旁,神色冷峻,沒有一滴淚,一字一頓地說,“Leon,I think we are going to be ok.”(里昂,我們會沒事的)

“是的,well be ok?!彼f。他這么安慰著她,自己好似也振作了一些。他想,明天就開始改簡歷,多試試幾個地方,車到山前必有路。他覺得自己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但是,又能怎樣?

他們那晚在臉書里聊了很久。

“我得休息了,我媽媽催我了?!眲诶谀槙锨昧诵凶?。

“睡吧,我親愛的小姑娘?!彼f。

他沉下心,開始認認真真改簡歷,到了第二年年初,還真有幾個公司打電話過來詢問,雖然最后都沒成。二月初的時候居然有家公司要他去面試。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勞拉。

“真是好消息,我周日去教會,會給你祈禱的?!?勞拉說,“把你的愿望大聲說出來,全宇宙都會來幫助你的?!?/p>

他很有些感動,眼眶有些濕。她有一顆透明的心。她的寬慰雖然孩子氣,多多少少給了他一絲慰藉。像是又看到了一絲光亮,一切似乎都有了些微茫的希望。

那天他在網上看到斯汀要來得州開演唱會的訊息。二月初會來休斯敦的豐田中心開一場演出會。他給勞拉發了個信息?!八雇〉难莩獣?,我們一起去看吧!” 他興奮得很,語氣竟然像一個孩子。

“好??!我一直特別喜歡斯汀?!?勞拉顯然也很興奮,“不過那天我得想個法子溜出來,我媽最近老盯著我?!?/p>

“演唱曲目單里就有《心的形狀》?!彼贿呎f,一邊順手在臉書上發了幾行《心的形狀》里的歌詞給她:

“If I told her that I loved you (如果我告訴她我愛你)

You'd maybe think there's something wrong”(你會不會覺得有問題)

他買了兩張票。說好了去她家附近的一個公園接上她,然后開車一起去休斯敦,不過三個小時的車程。

“你可以穿那件綠色的裙子嗎?就是你唱《心的形狀》那次穿的裙子。我喜歡你穿那件裙子?!彼f。

“好啊?!彼吲d地回答。

多么好,他想,下周有一個面試。這個周末正好放松一下,和他的洛麗塔一起去聽他喜歡的斯汀。他想象著和她在一起的好時光,車子里就他們兩個,什么都不說,空氣里滿滿地流淌著美好和柔情。也許她還會唱起那首歌,他開車,她唱歌,那樣就有了歡樂。到了豐田中心,他會小心翼翼地護著她、寵著她,給她買她愛喝的可樂。她還是個孩子呢,是個沒有心機、純凈、帶著點憂傷的孩子。他興許能彌補一些她父親的空白?他對她懷揣著一種復雜的情愫,蒼老又鮮活,既像是對情人又像是對女兒。他這么想著的時候,心里充滿了溫柔、心悸和一種莫名的傷感。

他出了門,突然想起了什么,折回家,又拿了那盆多肉植物。耽擱了一點時間,他到公園的時候她已經到了,他遠遠地看見了她。

她穿著那件淺綠色的裙子,露出白皙的長長的腿,正是他心目中洛麗塔的樣子。風吹起她的裙裾,鼓鼓的,她站在陽光下,閃亮著,像一顆綠色的通透的心。他看了看手里的那盆多肉植物。他笑了,快步向她走過去,他要把它送給他心中的洛麗塔,他的光亮,他生命力的源泉。

他還差兩步就要走近她了。周圍突然跑出來三四個警察,向他直奔過來,他們迅速地把他雙手反銬,動作之快,讓他瞠目。他手里的那盆洛麗塔摔在了地上,一瓣一瓣的心的形狀的葉子摔了一地。

“施先生,我們得到舉報,你涉嫌猥褻誘拐未成年少女罪?!?其中一個老狗熊一樣的警察對他說。

然后他看見了勞拉的父母,也從附近跑了出來安慰驚慌失措的勞拉。她的眼睛里都是慌亂,像是被獵人追捕的一頭小鹿。

他的手被扯得生疼,沒有來由的,他想起了那條名叫旺達的魚。那魚沒人照顧,會餓死的吧,它的靈魂真的會墜入深淵的?!巴_?!彼p輕地說著,眼角不覺有些濕。

地上破碎的心形多肉植物早已被踩成了一攤綠泥。一分鐘之前它還是一顆透明純凈、充滿光亮的心。那是他的洛麗塔。

“洛麗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p>

他聽到了那句話,從某個久遠的時空,某個遙遠的角落飄過來。

作者簡介:二湘,女,畢業于北京大學和德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計算機碩士。小說見于《當代》《江南》《芙蓉》《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吨胤?046》獲華語科幻星云獎電影創意入圍獎?!栋椎姆邸啡雵A語青年作家獎。作品進入中國小說學會小說2018年度小說排行榜。著有小說集《重返2046》和長篇小說《狂流》。

選自《北京文學》2019年第2期

原刊責編? ?杜? ?凡

本刊責編? ?朱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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