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他們失去滿足之地

2019-04-20 12:48深海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9年4期
關鍵詞:在水中央車間主任海濤

深海

人被裹挾在這黑洞中時會有一種類似于要永生下去的恐懼感”“破敗的采礦車間門窗洞開,里面住著年深日久的黑暗”“到處是最原始的黑暗……我感覺自己像忽然退回到了最遠古的洪荒時代”“我的背后是黑暗如古堡的圖書館”……黑暗,是本期所選孫頻發于《收獲》的中篇小說《鮫在水中央》里出現最多的一個詞語,它不僅是男主人郭世杰(原名梁海濤)所處環境的描繪,更是他內在狀態的外在體現。

梁海濤命運的轉折,始于多看了一眼洗浴后著裙裝的女工,他因此在監獄蹲了三年。出獄后,他曾嘗試過各種生計,直至頂替父職成了礦廠工人,卻接連兩次遭遇企業破產,而他和三個工友買斷工齡的錢——最后的希望——也被無良老板范柳亭悉數騙走。面對命運的屢次重擊,每個個體的承受極限都是不同的,并不是每一次重擊之后,所有人都可以“自我療愈”“重頭再來”。一次次的幻滅,已經將梁海濤他們逼向了生活的死角,范柳亭的欺騙終使他們壓力爆表,徹底改變了人生走向——四人聯手殺死了范柳亭。為隱秘起見,梁海濤一人將尸身藏匿在山頂無人知曉的大湖底,并以巨石壓蓋。五年后,梁海濤化名郭世杰只身回到山中。他隱居在荒蕪的礦山,與“無邊的森林”、遠去的歷史和那個只有看一眼才能心安的秘密為伴——死亡、黑暗、孤獨,人類最為恐懼的三要素在此集齊,而小說的主人公卻是只有生活在這樣的恐懼之中才能抵抗他內心里更大的恐懼。

孫頻平靜而老練地鋪設了層層懸念。她的文字的質感,她對于“孤獨”的至深體驗以及將這種體驗訴諸筆端的天才能力,都誘惑著我們一步步走進那個在黑暗和孤獨中做困獸之斗的郭世杰的過去和他的內心世界。她對于特定人物的心理和行為方式的清晰描繪不僅使人驚訝,也使人感嘆:她是怎么知道的?在讀到孫頻的另一個中篇《天體之詩》后,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她曾談到童年記憶對于一個作家的影響和意義,而她的童年無可避免地與一段沉重的歷史陣痛和一個特殊的人群緊密相關。

《天體之詩》里的女主人公李小雁也是下崗工人。小縣城里的一座工廠說關閉就關閉了,所有人求告無門。為引起關注,廠長和車間主任聯手制造了一起“冤假錯案”,廠長把以“脫光”為要挾想要不被下崗的李小雁約到車間,自己跳進了電解池,瞬間化為烏有。事先躲在一旁的車間主任站出來指認是李小雁推下去的,她由此獲刑十五年。比廠長和車間主任的荒誕行為更為荒誕的是,這件事除了使無辜的李小雁鋃鐺入獄,并未引起絲毫的社會關注,更沒有改變工廠以及工人的命運。十五年后,工廠已成廢墟,從監獄出來的李小雁已然精神分裂——她雖確知自己并沒有推廠長,可她曾經在心里詛咒過廠長死去。她接受現實的方式是迫使自己相信她有超能力——原來只要她心里想讓誰死誰就會死,那么,反之亦然,她想讓誰生誰就可以生。在這種幻想里,她有了自己的兒子,而她死去的母親仍然活在她的世界里,每晚,這兩個人都與她同床共寢。

梁海濤、李小雁、廠長、車間主任……對于那一代產業工人而言,最大的幻滅不是失去工作,而是他們所信奉的一種“個人與集體”的關系信仰的破滅。他們失去的,不僅僅是生計——人,只要還能站立,總能找到糊口的方式,他們更為重要的失去是精神上的“滿足之地”。

《鮫在水中央》里,梁海濤的驟變讓我凜然驚懼,他曾經是個“連只蟲子都不忍心踩的人”,卻良人成“鮫”,嬗變成了一個潛在的“連環殺手”;《天體之詩》卻讓我潸然淚下。讓我落淚的不是李小雁的死,而是她的活。她與我們活在同一個星空下,卻是那樣無望和無助地活過。李小雁、郭世杰(梁海濤),都是時代命運承受者的極端代表。在這兩個中篇里,我們看到了孫頻向著更為廣闊的社會和更為縱深的歷史掘進的努力和擔當,看到了她對于更為廣大的人群所投注的關切的目光和柔情的胸懷。她向我們展示了經歷過特定歷史時期的人們,曾如何思考和生活,尤其是錯誤的思考方式以及精神依賴,如何將那些被社會放逐的人們導向令人唏噓的絕地。

《鮫在水中央》很容易讓我們想到《詩經》中的《蒹葭》。關于《蒹葭》的喻意有多種解釋:喻愛情說、喻招賢說、喻治國說,不一而足?!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犯嬖V我們“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而孔夫子慣于“春秋筆法”,故,說“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禮,將無以固其國焉”,更符合孔子“復禮”的編選要義。自先秦起,“禮”逐漸成為 “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的綱要和社會普遍接受的規則,至周代發展到鼎盛,所謂“禮樂大備”:以“禮”來治理國家、約束民眾的同時,也要體恤和安撫人民,用 “樂”使百姓滿足和樂以緩解社會矛盾,禮崩,則樂壞。禮樂文化經由數千年歷史淬煉,早已成為中華傳統文明的精神內核之一。

《鮫在水中央》和《天體之詩》中都反復出現了“樂”的意象,那就是“詩”——徹底異化后的梁海濤(郭世杰)不斷去向范柳亭的父親借書,所借圖書幾乎皆為唐詩宋詞??墒?,當范柳亭的女兒欲將祖父的藏書全部當廢品賣掉時,郭世杰殺心頓起;李小雁本身就是個民間詩人,她的詩卻無人能懂,當有人懂她時,她已徹底泯滅消失??梢?,“詩”的“樂”用是極其微弱的。它可以成為“畸零人”的安慰劑,卻無法從根本上消弭和解除他們的痛苦和困境。他們是這世間的蒹葭,最低賤的水草,可“風起于青蘋之末”,微塵亦是永恒。那些被遺忘的“特殊”群體,那些被時代浪潮席卷而去的人,那些無法重頭再來的人,未加界定、不受尊重和保護的權利使他們失去了“滿足之地”,無所歸依,成為后工業時代“愛的異化和衰亡”背景下被忽視的暗黑之處。他們渴望著精神上的救贖。他們的生存狀態,不僅拷問著一個社會的基本良知,更關乎穩固的格局。若任由他們自生自滅,這些個體、這個群體所承受的“自我分裂”的痛苦將絕不會僅僅局限于他們自身,因為“所有的傷害都是相互的”,被社會所傷的他們,必然會反噬這個社會。

《鮫在水中央》和《天體之詩》表明,孫頻的寫作早已超越了性別。它們集中呈現了作家天才的創作活力、獨特的敏感性、富有創新意識的修辭方式和更為高標的道德視角。她以令人驚訝的冷靜,始終抱持著不變的人道主義——對施者和受者都懷有同樣的感情?!叭f物為芻狗”,卻還有個聲音說“我不撇下你們為孤兒”。救贖終會降臨,希望它不要來得太遲。

猜你喜歡
在水中央車間主任海濤
Balcony
豌豆花(組詩)
草尖上猶豫的露珠
圓圓的世界
包裝車間里的“模擬買賣”
師傅教學徒
淺談生產車間主任應具備的安全控制力
是自己的,就該努力去爭取
氣球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