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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的下午餐

2019-04-20 12:48周瑄璞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9年4期
關鍵詞:小燕小虎小龍

周瑄璞

半條白胖的魚,臥在盤子里;糖醋里脊,失去了靈動光澤;梅菜扣肉,基本沒動;排骨湯已經冷卻,骨頭和冬瓜露出頭來,表面凝了一層白醭,像冬天里的一場薄雪。幾十分鐘前這些自以為要大展宏圖的菜肴,熱氣騰騰地排著隊來到桌上,盤盤盞盞,葷葷素素,美哉壯哉,不想卻沒有完全發揮作用,人們更多的是說話敬酒,它們漸漸冷了心,喪眉耷眼地臥在那里。杯盤狼藉,一桌又一桌。人們紛紛撤退,似乎想早點擺脫這個場景。有一個人,默默凝視桌面。

十三歲少年,躺在自家門背后起伏不平的土地上,似睡非睡,肚子里翻攪著一陣陣微痛。弟弟妹妹們出入跑跳,不時踢到他。小虎可能是故意,用大腳指頭踩了一下他的胳膊。他問小虎,幾點了?十一歲的小虎說,自己看。他沒有力氣扭頭和睜眼,要是有力氣,他就跳起來揍小虎一頓。他只好問妹妹,幾點了?小燕說,短針快要指到6了,媽媽快回來了。媽總是六點多到家,她要趕回來做飯,因為爸爸七點前到家。要是爸爸進家門過一會兒飯還沒有做好,他就找碴兒打人,除了小燕外,薅住誰打誰,誰在跟前誰倒霉。就連正在灶前做飯的媽,也可能被揪住頭發,猛捶幾下,再推回到灶前,因為灶里的火快要滅了,得趕快添柴禾。爸爸打人沒有前奏和余音,也不拖泥帶水,直奔主題,簡潔明了。媽接著做飯,一聲不吭,手下更快,挨打這件事對她的情緒并沒有什么影響,差不多就像沒有發生一樣,所以他們幾個男孩子常常在媽媽回家后,吃點帶回來的東西,在爸爸進門前溜出去,直到確切看到晚飯端在爸爸手里,才進家門。

小龍躺在地上,薄薄的肚皮像一張柔軟的紙,隨著呼吸一起一伏,手摸一摸,是個大坑。外面太陽西懸,天還很熱,屋里稍微涼快一些,地面上有一絲涼氣。小燕已經能幫媽媽干家務了,每天上午給地面灑點水,過一會兒掃凈。他們哥兒幾個就光膀子躺地上玩,小龍今天躺在饑餓中睡著了。迎春糕、芙蓉切、桃酥、天鵝蛋……百貨公司食品柜臺里的點心夢了個遍,抓著往嘴里填,沒水喝噎得夠嗆,又被饑餓喚醒,沒勁起來。早上吃了一塊苞谷面發糕,中午喝了一碗稀面條。面條是他搟的,把袋子里的面抖來抖去倒完,小燕燒火,下了一鍋湯面條,切了點蔥花,挖了半勺煉的大油,撒一勺鹽。按從大到小盛了五碗,他們一人喝一碗,小燕還將自己的倒了一點給他。

媽媽如果一會兒不帶回面粉,他們明天就沒啥吃的了。

爸爸在工廠開車床,中午帶飯,鋁飯盒每天夾在自行車后面。早上媽要將那個大號飯盒裝滿,至于他們在家吃什么,爸爸管不了那么多。他一個月掙二級工工資三十六元,糧票三十二斤,基本全部交給媽媽經管,填這么多嘴,全要媽媽負責。媽從鄉下嫁到城里來,沒工作,沒戶口,又要生這么多沒有城市戶口的孩子,怪誰呢?爸爸打罵媽,媽打罵他們,似也順理成章。

萬素花在一個國營廠招待所干臨時工,打掃衛生洗床單,管兩頓飯,早六點到下午四點上班。下班后,她再到另一個國營單位的大食堂擇菜幫廚,沒有工資,管一頓飯,偷拿一點吃食,再提回她的小鐵皮桶,里面是中午職工們倒掉的剩飯菜,她托一個大姐留給她,給人家說提回家喂雞。家里確實養了幾只雞,但那些剩飯菜,只有一少半倒在雞食盆里。

饑餓是經常性的,小龍那天感覺尤甚。他們一天天長大,身體里有一個日夜轉動的機器,快速耗掉吃下去的東西。時不時,舅舅騎自行車從三十多里外的鄉下帶來一袋面粉,有時是一袋下面,也就是麩皮粉。麩皮粉蒸出來的饃黑乎乎,拉嗓子眼,難以下咽。媽媽分給他們,小龍小虎每天報銷一個,小燕和兩個弟弟每天半個,完成任務才能吃別的。小虎?;^,藏來藏去,想辦法推遲,叫爸爸將黑饃找出來,把他狠揍一頓,明天兩個黑饅頭,不給吃別的飯。就這樣的麩皮面粉也不能保證一直都有,舅舅接濟他們一次,也挺不容易的。

終于有一天,萬素花拿一個搪瓷碗,將小龍小虎帶到那個大食堂門口,推他們進去。已經長成英俊少年的小龍,意識到這是媽讓他們來要飯,他拒絕了。舊社會的人才要飯,電影上這么演的,而現在是一九七九年的夏天。媽說,不愿意,你們就餓著吧,累死我也養活不了你們了。媽轉身走了,她不能讓食堂的人知道這是她的孩子。

二人站在食堂門口,四處看看,媽真的頭也不回地走了,快七點了,她要回家給爸爸做飯。小虎看著哥哥。大食堂里亂亂紛紛,職工們出出進進,邊吃飯邊聊天,好像吃飯無所謂,聊天才重要。晚餐快要進入尾聲,透過打飯的窗口,他們已經看到大師傅將盛菜的盆斜掂起來,在盆底舀菜。小龍帶頭往里走,小虎勇敢地跟在哥哥身后,二人分散開來,走向那些就餐的人。

小龍站在桌角邊,咬住嘴唇,定定地看著正在吃飯的人。他不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可饑餓總會讓人失去尊嚴,說不說話,已經是要飯了。那人手里拿著一個富強粉饅頭,他們叫作罐罐饃。富強粉是今年才出現的新名詞,因為面粉極白,磨了三四遍的,一百斤小麥只能出八十五斤面粉,舅舅說在鄉下叫八五面。這樣高貴的面粉,當然不能蒸成一般低矮的饅頭樣,而是瓷實、高聳,像個罐子一樣挺立,俗稱罐罐饃,全稱富強粉罐罐饃。那個被盯著看的大人嘴里含著世上最細的白面粉,吃驚地看著他,先是不知道這孩子要干什么,突然明白過來了,將正在吃的罐罐饃,掰掉自己的嘴把兒,剩下的半個遞給他。那邊桌上另一個人,將飯盒里的米飯和菜,扒進小虎的搪瓷碗里。也有不理他們的,裝作沒看見,幾口吃完,起身走人。食堂的頭兒從窗口里發現了他倆,走出來,轟他們出去。他們也都有了收獲,乖乖地出來。白面團在小龍小虎的嘴里嚼著,細膩而芳香。小龍明白了,他們吃的黑饅頭,是麥子的另一部分,應該被剔除的百分之十五。小龍上學期剛學了分數。

第二天再來,剛進門,還沒要到東西就被食堂的頭兒往外趕,他們心有不甘,站在門外,看到頭兒進了里面操作間,又鉆進去。頭兒從操作間跑出來,手里揮舞著大勺子,幾滴菜水滴到水泥地上。小虎刺溜一下跑出去,小龍站著不動,直盯著他。頭兒張開油光光的嘴罵他,咋?還牛得不行,鬧清楚,這是國營大廠食堂,不是街道上的飯館,去去去!他手里的大勺子舉起來,做態要打小龍,一滴油汪汪的菜水滴到小龍臉上,小龍聞到芹菜炒肉的香味。旁邊座位上站起一個女人,攔住了頭兒。

女人對小龍說,你出去,到外面等著我。

一會兒,那女人從食堂出來,提一個藍花布包,身邊跟著一個瘦弱的男孩。母子二人看到兩個男孩并肩站在那里,瞪著黑黑的眼睛。能看出來,他們不是城市流浪兒,也不是農村盲流,因為大點的孩子用普通話說,阿姨好。她問,你們家在哪兒?小龍往那邊指了一下。女人說,走,帶我去看看,把饃給你們放家里,我要拿走我的布袋。她給自己兒子說,壯壯你先回家寫作業吧。

萬素花由屋里出來,從那女人手中接過布袋,將發糕倒出來,布袋還給她,說了感謝的話。小龍爸爸和三個小孩子在屋里吃飯,他站起身,跛著腳走了兩步,伸頭看外面黑暗中的女人。他因為年輕的時候在車間里干活,不小心鐵塊掉腳面,砸壞了腳,成了瘸子,才找了鄉下姑娘結婚。萬素花將那女人送向大雜院出口,兩個女人站在路燈下聊了一會兒。明知道娶農村女人后患無窮卻娶了,明知道養不了這么多孩子卻生了,這真是難為情。萬素花結婚后十年里生了六個小孩,夭折一個,現在五個,最小的六歲。娘兒六個沒有城市戶口,沒有糧本沒有糧票,吃的高價糧,上學要交借讀費,她每天從早到晚勞作,顧不住幾個娃的嘴。

過了幾天的下午,那女人又來了,小布袋里裝了五個罐罐饃,還提了一點長安縣出產的桂花球大米,說是拿糧票換的,約有十斤的樣子,多了提不動。她跟小龍說,今后每個禮拜天下午四點,讓你媽媽帶著你們到我家吃一頓飯,好嗎?她交給小龍一張紙條,上面用圓珠筆寫著一個地址,是兩站路外大軍工企業的家屬院。臨走她一再叮囑小龍,一定來啊,我等你們。

星期天午飯后,萬素花燒了一大鍋溫水,讓孩子挨個兒在大盆里洗了澡,穿上干凈衣服,帶他們步行去往寫在紙上的那個地方。

一片灰色蘇聯式三層樓房,九號樓帶拐彎,三單元位于拐彎處。上到二樓,萬素花只敲了一下,單元門就打開了,女人無聲招手讓他們進來。她的輕手輕腳影響了這一群來人,也都壓低聲音,魚貫進入走廊最里面開著的一扇門。大約十七八平方米的房子,一張大床一張單人床一個大立柜一個半截柜一個寫字臺,還有一只折起來塞在床和柜子之間的小茶幾。露出來的一點水泥地面,被拖把天長日久拖得黑亮黑亮。寫字臺上一個電飯鍋正插著電,冒出大米稀飯的芳香。單元里住著三戶人家,她家在最里面,公用廚房的對面,去往廚房要路過兩間廁所門口。整個單元里飄蕩著燉肉的香味。屋里一下子進來六個人,將房間占滿了。家里只有兩把椅子三只小凳,可孩子們不敢貿然坐在床上,床上的單子鋪得展展的,大床的外沿鋪了一窄溜小單子,它們一律沒有一絲褶皺。那女人招呼一聲,到廚房攪鍋去了,萬素花跟進去幫忙。女人攪完鍋回來,見五個孩子像一把扎起來的蔥,站在屋里。她再次請他們坐下,隨便坐吧。

萬素花抱歉地說,頭一回來,啥也沒給你拿,我給你洗衣服洗床單吧。那女人說,什么也不用拿,也不用給我洗。今后,每個星期天這個時間,你帶著孩子們來就行。她摸了摸小燕的臉蛋,說,孩子們,今后就叫我程阿姨,叫程老師也行,我是這個廠里子弟學校的老師。她抽出小茶幾打開來,將蓋著籠布的一個小筐放上,拿出六雙筷子。萬素花說她不吃她不餓。程阿姨說別客氣,吃吧。萬素花到廚房,跟她一起端飯。兩人每人手里端著一盤紅燒肉燉土豆塊胡蘿卜豆腐干,讓孩子們一人拿一個罐罐饃,就著吃。幾個孩子眼珠子轉著,心里伸出無數個爭奪的小手,但不敢搶,倒像在比賽斯文。程阿姨笑了,說,放開吃吧,像在自己家一樣。萬素花發現,碗筷都是新的。她經不住勸,也羞澀地加入吃飯的行列,掰了半個饃,分給小燕一半,吃了幾片豆腐干,想把肉留給孩子們吃。程阿姨從電飯鍋里盛了三碗稀飯,說沒有那么多碗了,還沒來得及買,兩人用一個碗吧。萬素花說,不用買了,下次我們帶幾個。

程阿姨對萬素花說,之所以讓你們這個時間來,是因為廚房別人都不用了,才好放開做這么多人的飯。萬素花問,你家里人呢?小孩和他爸爸哪兒去了?你幾個小孩?程阿姨說,只有一個兒子,到同學家玩去了,孩子爸爸在湖北工作,是個軍工企業里的軍代表,他們長年分居,調不到一起。吃完飯,萬素花用爐子上的熱水將所有鍋碗洗凈后,揭去枕巾和大床邊的細溜單子說,那我拿回家給你洗凈,下次帶來。程阿姨沒有反對,也沒有挽留他們。半截柜上的鐘表指向五點,萬素花領著孩子們離開了。

下得樓來,孩子們像是去了鎖鏈的猴子,蹦跳起來。一頓美餐讓他們長了精神,在萬素花的訓罵聲中,你抓我一把,我撓你一下,帶著爸爸嘴里常說的欠打的樣子,一路奔跑笑鬧著回家去了。

下個星期天,萬素花帶來了洗凈的小單子和枕巾。程阿姨的兒子在家,十三歲的壯壯細細瘦瘦,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倒像是他而不是這五個突然闖入的孩子常餓肚子。程阿姨讓壯壯帶他們下樓玩一會兒,壯壯不太情愿,說他要在家包餃子。于是萬素花叫小龍帶著弟弟妹妹下樓,不要跑遠。程阿姨已經盤好了一盆豬肉豇豆角餃子餡,和好了面,將案板放在寫字臺上。萬素花站在寫字臺前搟皮,程阿姨和壯壯坐在小茶幾旁邊包。壯壯的手指白皙而纖細,不知是生來話不多,還是見了生人沒話,只是低著頭包餃子,餃子皮放在手上,快捂弄熟了,才捏巴好扁扁的一個。程老師教兒子怎樣填餡,怎樣捏皮,怎樣讓餃子立起來。成效并不大,兒子微微含著些抵觸,好像不支持媽媽將生人引進家門,但也沒有徹底反對,兩人為此事可能還沒有達成一致,需要媽媽再做一些思想工作。他就像他包的餃子,心灰意懶地趴著,愛搭不理的樣子。程阿姨的餃子飽飽的、鼓鼓的,像斗志昂揚的小戰士,隊列整齊地站成一排排。

包好餃子,程阿姨讓壯壯下樓叫他們回來。壯壯說,叫完他就不上來了,去同學家玩。家里只剩兩個女人,程阿姨告訴萬素花,她丈夫一直想調到西安,但找不到人對調,他的對調啟事貼遍東郊這一片的電線桿,也沒人接招。再爭取兩年,如果調不來,她和孩子就調過去?,F在還有點不甘,畢竟西安是大城市。

兩大板餃子包好,鍋里的水也開了,程阿姨在廚房下餃子,萬素花和孩子們躲在屋里,看到走廊上另一家人出來進了廁所,對著家里這一堆人,驚異地看了一眼。屋里這些人不敢發出聲音,程阿姨在廚房的動作也放輕了,大家好像心有靈犀一般。那人從廁所出來,又看了廚房一眼,回到自己家里,咔嗒一聲,將門鎖上。幾家合住一個單元很微妙,哪怕你進了某一個家里,另兩家的人似乎也有權過問一下,當然不是用嘴問,而是用目光。程阿姨對萬素花說,今后,要是單元里的人問你們,就說是親戚,你是我表妹。

下一周做的鹵面,肉雖不多,很是見肥,配了蓮花白、芹菜、豆腐干,油水全都浸到面條里。程阿姨對做飯樂在其中,當鍋蓋揭開,熱氣躥起,鹵面小山顫顫巍巍,她臉上蕩漾出喜悅,有人能在她的操持下美餐一頓,對她來說是一件開心的事。萬素花想說,今后等我來做吧,不要辛苦你了。她沒有說出口,只把菜買回來,米面備好。

學校開學,白露已過,天轉涼,這天下雨。萬素花猶豫一下,下著雨也去,是不是太喪眼了?可再一想,人家要是準備好了,咱不去也不對。她說服了自己,和孩子們擠在兩張破傘下出門了。公用廚房的砂鍋里,燉好了一鍋大骨頭湯,程阿姨在案板上搓麻食,萬素花洗了手,也加入進來。土豆、芹菜、冬瓜、黃花、木耳等切好丁,在一只大搪瓷碗里壘尖放著。爐子里也剛換了新煤,火上來了,程阿姨拉開換氣扇,開始在一只大鐵鍋里炒菜。菜鏟出來,骨頭湯倒進鐵鍋里,又加一半自來水。過一會兒鍋滾了,麻食噗嚕嚕下到滾水鍋里,再將面板上的面掃到一起,撒進鍋里。點了一次水,又開起來后,那些小面疙瘩擁擠一處,鼓脹得快要與鍋沿齊了。程阿姨將炒好的菜倒進去,由鍋心往下沉,外面的一圈白胖麻食馬上要漫溢了。程阿姨拿起搪瓷碗,舀出半碗來,鍋里才有攪動的空間。窗外下著冷雨,換氣扇黏滯地轉動,一鍋麻食咕嘟得稠乎乎的,冒起廣泛的小泡泡。菜葉下進去,蔥花放進去,爐子下面封火。蓋上鍋蓋焐一會兒才好吃,面疙瘩不會太硬。

屋子里幾個孩子已經摩拳擦掌,咽著唾沫。程阿姨拿起案板上的半大碗,盛出兩碗后,將搪瓷碗里剛才舀出來的倒回鍋繼續攪勻,再接著盛第三碗。兩個女人站在廚房爐邊,五個孩子在屋子里,仍然聚成一把蔥的形狀,激動得小臉通紅,脖子上的筋暴起。萬素花教導他們,千萬不能坐床,哪怕沒有凳子坐,蹲在地上坐在地板上,也不能亂動人家東西,要是程阿姨發現你們是沒家教的孩子,手腳不干凈,就再也不讓你們去吃飯。孩子們當然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長大之后的小龍認為,那每周一次的飽餐不僅僅是物質的,還涉及精神層面。有教養的孩子是什么樣呢?起先不知道,沒見過,現在明白了,就是壯壯的樣子——干凈,文明,話少,對吃飯也很不在意,好像吃不吃都行。他們可不一樣,但他們現在也要努力裝得吃不吃都行。小虎向廚房那里伸一次頭,被小龍打一拳,暫時不敢還擊,只是翻眼珠子。他們一進到這間屋子,甚至一走近九號樓,進入三單元,就覺得自己已經變了,再不是沒有城市戶口、住在大雜院的自行搭建房、需要交借讀費才能在街道學校上學的孩子,他們那種學校被壯壯這種在子弟學校讀書的孩子們稱為“社會上的”,他們也來自“社會上”,而不是屬于某一個大單位。他們的爸爸倒是在一個國營單位上班,但那個國營單位還不夠大,建不起自己的子弟學校。爸爸在單位那里本有半間單身宿舍,可為了他們這一大家子,他放棄了那半間房,在唐山地震后大家搭防震棚時,搶占一片地方,自己蓋了兩間房子,外加一個只有頂沒有墻的小廚房。

來之前洗得干干凈凈,穿上最好的衣服,只為了美美地吃一頓?,F在,排骨湯麻食的香氣已經從廚房飄出,他們只用目光里的火星子交流,壓低聲哧哧地笑,五個人站成一堆,握緊拳頭,等待著一場饕餮。

飯后萬素花洗完鍋碗,清理好廚房,回到屋子里,非讓程阿姨把要洗的衣服床單交出來,小燕也拉著程阿姨說拿出來嘛拿出來嘛,我媽洗凈后我疊得整整齊齊的。男孩子不說話,盯著外面的雨,嘩嘩的聲音越來越大。已經五點多,程阿姨的圓臉閃著迷人的光彩,屋子里散發溫馨的氣息,讓人不忍離去。萬素花招呼孩子們走,程阿姨找出一件厚墩墩的軍用雨衣,叫小龍穿上,說下次拿來就行。娘兒六個人出門下樓,走進大雨里。

程阿姨的這些“親戚”們每個星期天下午按時前來,默默地從單元門魚貫而入。雙方都沒有說過吃飯這個詞,只是說你們來,只是說去程阿姨家。鄰居們好像也習以為常了,相遇時只是看上幾眼,也并沒有問過他們。那句是她家親戚,總也沒有機會說出口。壯壯這個時候盡量不在家,他不是去姥姥家,就是到六號樓七號樓八號樓找同學玩去。

天冷了,屋里生了爐子,煙囪拐一個彎,從玻璃窗上面伸出去,那里被挖出一個圓洞,冬天用一張紙糊起來。這樣,除了炒菜,好多飯都可在自己家里做。寒假到了,一個星期天,他們臨走時,程阿姨說,下個禮拜,壯壯的爸爸就回來了。萬素花說,啊,那我們不來了吧?程阿姨說,來呀,為啥不來,他爸爸還想見見你們哩,帶回來了湖北特產。

下個星期天,萬素花殺了兩只雞。她給孩子們說,今天不要都去,那么多人,程阿姨家里都站不下了,顯得咱們太喪眼。孩子們立即緊張起來,眼睛轉動。媽媽說,倆最小的在家。最小的兩個大哭起來。媽媽說,那小虎小燕別去。小虎立即跳起來大叫,爸爸走過來扇他一巴掌,揪住耳朵扯到里屋。媽媽領著小龍和兩個小弟弟出門了,小龍提著網兜里殺好的兩只雞,四個人在臘月的寒風中步行。小龍無意中一回頭,見小燕遠遠地跟在后面。萬素花回頭喊,小燕乖,回家去??!回來給你帶好吃的。小燕轉身向回走。

程阿姨的丈夫中等身材,穿著部隊上發的軍黃色絨衣,文質彬彬地招呼他們,壯壯也在家里。寫字臺上的饃筐里放著幾張死面手工大餅,一個小盆里放著碎饃塊,壯壯和程阿姨一人拿個大碗還在掰饃。他們都在準備,也許昨天就開始了,買肉買骨頭,配料,泡黃花木耳,和面,揉面,一個個搟好餅子,在平底鍋里耐心地翻面,端著平底鍋挪動。壯壯一定也參與其中,與父母說笑,和爸爸探討一個什么知識,他現在坐在自己的被窩里,為的是給地面騰出地方。三個男孩子被安排在壯壯的床邊坐下,一時手足無措。壯壯爬出被窩,從自己床頭的小書柜里拿出一本《少年文藝》給小虎,拿兩本前幾年的《看圖識字》給兩個弟弟。軍代表拍拍小龍的腦袋,問他學習怎么樣,長大后想干什么。小龍臉憋得紅紅的,說,當兵。軍代表笑笑說,好樣的!揭開鍋蓋宣布,小伙子們,今天吃羊肉泡饃!半鍋奶白色肉湯,程阿姨拿鋁壺加入熱水,等待開鍋,將碎饃塊、豆腐干、黃花木耳放進去煮,滾起來后放入泡好的粉絲、切好的肉片,它們在醇厚的肉湯里親密地翻滾,粉絲則亂云飛渡。程阿姨打開折疊茶幾,放在壯壯的床邊。萬素花客氣一番,也接過碗。軍代表拿起一張報紙舉在臉前看,地方實在太小,一張報紙就是回避了。男孩們盡量不發出聲音,不像在自己家里,以他們爸爸為首的全家人,吧唧嘴,呼嚕嚕,幾百年沒吃過飯似的。爸爸的吧唧嘴聲在門外幾步遠都能聽見。小龍低著頭,一片松軟多汁的羊肉,幾乎用不著牙齒,就酥化了。他的眼睛濕了。像程阿姨一家三口這樣,每個人之間好好說話,不要張嘴罵人,抬手打人,怎么就做不到呢?

吃完后,萬素花用熱水洗了碗,就說叫程阿姨把要洗的東西拿出來,他們年前就不來了,洗完后小龍給送來。軍代表說不用不用,我這幾天在家洗,一年回來一次,多干點活。程阿姨打開大號鋁飯盒,裝了一塊煮好的肉,碎饃塊倒滿壓實,用罐頭瓶裝了一瓶肉湯,說那兩個孩子沒來,給他們帶回去做了吃。飯盒在下,罐頭瓶在上,放在網兜里,旁邊還放了一袋霉干菜、一包麻糖,夾住罐頭瓶,不讓歪倒,又非要將他們拿來的雞再帶回去一只。

四人下了樓,看見小燕站在二單元門口望向這邊,兩手抄在棉襖袖筒里,不停跺著腳,臉蛋凍得通紅。萬素花走過去,劈頭一巴掌,罵道,死女子,咋不凍死你哩!小龍走過去,攬過妹妹的肩,熱熱的嘴在她冰涼的耳邊說,回去給你做世上最好吃的羊肉泡饃。

春季開學,他們繼續每個星期天下午到程阿姨家。每過一兩個月,萬素花就作秀般說,今后我們不來了吧,太給你添麻煩了。程阿姨都嚴肅地說,必須來,孩子們正在長身體,不能缺了營養,你這個當媽的,要負起責任。給戴了一個這么神圣的帽子,萬素花也只好愉快地聽從了。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兩年,小龍長高了十多公分。除了程阿姨到湖北探親的日子,他們每個星期天下午都來。

暑假里,程阿姨告訴萬素花,她決定調到湖北山區,秋季開學,壯壯要在那里上學。軍代表調不到西安來,而她如果愿意隨軍,手續將非常順利。他們想要第二個孩子,她還不到四十歲,也許調到一起能再懷一個小孩,她想要一個女兒,像小燕這樣可愛的女孩。小燕從廁所出來,站在廚房門口聽到了,“像小燕這樣可愛的女孩”,讓她幸福了好多年。

一九九○年,呂俊龍被推薦到軍校學習。他六年前高中畢業,從萬素花娘家戶籍所在地的村子入伍,徹底解決了自己的吃飯問題,后在部隊立了功,提了干。他的弟弟妹妹還是城市里的黑戶口,初中畢業后,擺地攤,打零工,小燕跟著一個生意人奔了海南島,最小的弟弟接爸爸的班進工廠當了工人。

在一次全校大會時,呂俊龍見到一張白皙文靜的面孔,遠遠地,那個人也看到了他,怔了怔,害羞般轉開頭去。呂俊龍也打消了上去相認的念頭,他現在是個氣派的軍校學員。

呂俊龍還會時不時見到那個青年,但因為一開始沒有相認,后來也不好再重提此事。呂俊龍在那個班上有個一起來學習的戰友,從那里打聽到,那個小白臉是湖北兵。

呂處長每次從餐桌上起身離去,看著一桌桌剩飯菜,心里都五味雜陳。家里養了兩條狗,他成為一個打包愛好者??蛇@世上剩飯菜這么多,兩條狗怎么吃得完?有些品相好的剩菜,他和愛犬一起吃。

軍校同學搞戰友聚會,他奔赴另一個城市參加,來了差不多一半人。他又看到了那張瘦瘦白白的臉。半百之人,早已洗去了當年的矜持與虛榮,呂處長直接走過去拍他的肩膀,叫一聲壯壯。對方不自在地笑笑,說,小龍,真的是你嗎?我一直不敢貿然相認。

呂俊龍問,程阿姨好嗎?

挺好的,我前些天才回去看她。其實,二十多年前我就告訴她,見到的一個人好像是你,但不便主動打招呼,她說,我是對的。

七十多歲的程老師午睡醒來,欠身拉開一點窗簾,繼續躺在床上,用手機聽收音機,一位大學教授在講宋史?!鞍盖榇蟀?,這個事情最后的處理結果,李飛雄夷滅三族??拥?!”專家為了迎合聽眾,常用一些當下熱詞。天上的白云,悠悠地飄動。她拿著手機到客廳泡了一杯茶,坐在沙發里,看陽光射到木地板上。白露已過,天空高遠,空氣趨于干爽,程老師看到自己胳膊上松弛的紋路。老伴去年不在了,心臟病,突然去世的。兩個兒子都在大城市工作,她說山區小城空氣好,不愿意跟他們去。

山風吹來,竟然有些涼了,她起身到餐桌椅背上拿件短袖,披在睡裙外面。今天是星期天。雖然退休多年,她還過著規律的生活,注意天氣預報和節氣變換,以此為標準來添減衣服、調節飲食。離開西安三十多年,她仍然保持著北方的生活習慣,愛吃面食。時不時做一頓揪面片、旗花面、麻食什么的,也吃不多,真不夠費工夫的,就是圖一樂子。晚上吃什么呢?一個人,飯真不好做,攪點拌湯,調個黃瓜,半個饅頭好了。

突然門鈴聲響。她起身走到門口,從貓眼看出去,黑壓壓一片人,一二三四五六,把門口都遮得暗了下來??床磺逅麄兊拿婵?,只見領頭的是個老太婆,佝僂著腰身,努力抬著頭看向貓眼。

誰呀?她問。

程阿姨,我是小龍。

程阿姨,我們是來吃飯的!一個女人的聲音搶著說。

程老師回頭看看鐘表,可不是嘛,四點了。

選自《人民文學》2019年第3期

原刊責編? ?梁? ?豪

本刊責編?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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