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庫恩科學哲學的歷史維度

魏曉玲

摘要：庫恩擁有歷史學家與科學哲學家的雙重身份，在他的身上實現了二者的融合。從歷史學的角度來看，庫恩最獨特的點就在于其科學史進路，他主張從科學事件本身去尋找歷史材料，這樣一來科學史的準確度便有了較大的提高。不過，由于他具有比較明顯的反歷史態勢而遭到了正統科學史家的漠視?！皫於鳌犊茖W革命的結構》引發了所謂的科學哲學的歷史轉向，在科學史家眼中，不過是以哲學模型代替歷史理解，是反歷史的?！睆目茖W哲學角度來看，庫恩與其他科學哲學家不同之處在于，他對待科學并沒有僅僅依靠想象一種萬能的衡量尺度，并通過科學史的案例來加以佐證和解釋它;而是為科學的發展歷程賦予了時代內涵，通過科學共同體中的范式，從而為科學哲學加入了歷史的元素。

關鍵詞：庫恩 歷史觀 理性歷史化 科學史觀

中圖分類號：N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19）05-0216-03

中庫恩在《必要的張力》一書中說：“我雖然成了歷史學家，我最大的興趣仍在哲學方面……在一定程度上我既搞科學史，也搞科學哲學?！焙翢o疑問，庫恩本人是一位科學史家，他在哈佛大學學習物理學時就花費了一定的精力去學習科學史理論。庫恩曾經說過很多次，柯伊列的著作就是在這時候接觸到的，后來對他產生了重要的影響。1952年，結束了學生生涯的庫恩并沒有離開學校，之后幾年就正式進入了科學史領域，從此開始了自己的教研生涯。所以也就不難理解庫恩會對科學進行全新角度的解讀，開創了一條嶄新的科學哲學道路了。

一、庫恩科學哲學的歷史進路

庫恩在把其哲學和波普爾哲學相比的時候說：“在我們顯然指向相同問題的大多數場合下，卡爾爵士和我的科學觀幾近同一。我們都更關注科學知識取得的動態過程，而不是科學研究成果的邏輯結構?！辈ㄆ諣柶鋵嵰惨肓伺袥Q性實驗這種史實，但是為何不把波普爾歸類成歷史主義者，只承認庫恩才是引領歷史主義的前沿人物呢？

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庫恩沒有把科學史僅僅當作證明工具，他是透過自己獨特的視角來深入剖析歷史事件，從而認識到科學的真實面目，也就是為科學加入了歷史元素。這牽涉到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的關系。庫恩認為：“我雖然并不認為現有的科學哲學對科學史有多重要，但我深信如果在準備科學哲學著作時能夠讓歷史發揮更大的襯托作用，就會改變這種現狀?！睅於髦攸c指出，此處所說的科學史并不是科學的外部大環境，而是一種在這框架內的核心范疇，例如科學方法、技術演變等。

（一）從科學史到科學哲學的進入方式

科學哲學是與科學密切相關的一類科學，詳細說來，其研究目標是科學理論。在庫恩之前的科學哲學領域，研究者們不會傾向于沿著時間進展來考慮問題，大多數是局限在了一定時空領域內的靜態模式當中。必須指出的是，科學哲學對科學史內部的許多具體事情是無能為力的，雖然其本身也是一種歷史原料。對于哲學來說，它的任務是要進行有選擇的建構，從而篩選出科學所需要的材料。但是這一任務是有一定難度的，就算是專業的哲學家也不能保證不會出錯。

庫恩雖然反對亨普爾的觀點，但他和波普爾的觀點也不盡相同。庫恩指出，歷史具有解釋的特性這一點沒有問題，但是解釋的方法并不是那種含糊不清、沒有明確界限的規律，而是“這首先是歷史學家所提出的事實以及他排列事實的方式所造成的結果”。庫恩區別于以往歷史觀的是他對覆蓋率模式的質疑，強調歷史長河中的相似性，這一點和他的“范式”有密不可分的聯系?！拔锢砜茖W的認識內容，部分取決于科學成就的具體事例之間的同一原始相似關系;科學家根據一種題解模擬另一題解，根本無需了解必須保留原來題解的哪些特征才能證明這個過程合理?！?/p>

科學史是屬于歷史范疇的，但和其他的歷史研究是不同的，具有其鮮明的特性，所以進行研究時也要采取特定的方法。要想理解科學對于學術史的影響，就不可避免地要具備一定的科學知識。在20世紀初的美國，一些研究者就開始對科學史進行專門化的研究，如默爾、薩頓等，并逐漸形成了一定的研究規律，其中一部分內容在薩頓《科學社會學》中也有所涉及。庫恩認為不能太重視外部史，科學是一項具有一定獨立性的，它的發展軌跡有其內在的邏輯性，所以要將研究的重點轉向科學內部史。倘若沒有掌握科學自身的發展規律，就不可能僅靠外部環境來掌握科學，重視科學和科學史的緊密結合使得科學哲學的研究出現了轉向。庫恩提出兩方面的任務：一方面是以往的一些可能讓人難以理解的舊思想，為何會長期占據主流地位，還成為了科學實踐的理論前提，這就是歷史學家應該完成的任務了;另一方面是歷史學家應找出后來的新思想成功取代舊思想的原因，以及這一轉變的發生過程。于是在這兩方面任務的奠基下，庫恩進一步深化了自己的思想，用范式、不可通約性和格式塔轉換等概念形成了嶄新的科學哲學發展模式。

（二）批判傳統的科學進步觀

在通常意義上，傳統科學進步觀的理論前提是真理符合論，主張科學是一個逐漸積累的過程，所獲得的認識可以與真理相匹配，通過不斷深化認識我們就可以接近本質，從而掌握自然界的所有規律。要想對傳統的科學進步觀進行打擊，一個是要打擊真理符合論，另一個是要打擊科學累積觀。很久之前奎因就駁斥了真理符合論，而庫恩的態度更為激進，不僅反對這兩個方面，而且還加入了科學史因素。假若科學是一個逐漸積累的過程，科學史則要承擔記錄一系列演變的任務。歷史學家要承擔的責任是，“一方面，他必須確定是什么人、什么時候發現或發明當代科學中各項實驗、定律和理論;另一方面，他還必須描繪和解釋妨礙現代科學各部分更快積累起來的那一堆錯誤、虛擬和迷信?！钡沁@個責任是沒有止境的，所以庫恩重新審視這種傳統的觀念，進而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理論體系。

1.確定科學發現的困難

在科學的發展歷程中，通過不斷對理論進行拓展，使得理論適用的范圍與精確度不斷提高。也可能在這一過程中，新的理論逐步形成。這種慣用的流程好像變成了不證自明的東西，但是庫恩從科學史的角度主張，我們對于某一個科學發現，并不能總是確定它的準確信息。也就是說，“發現與發現的區別，或者說事實與理論的區別，可以馬上證明完全是人為的?！庇纱丝梢钥闯?，科學事實和科學理論二者的緊密聯系：一方面是實驗是以理論為依據的，所以有必要把實驗和事實區分開;另一方面是隨著科學理論的更新會不斷推動科學進步，因此可能會發現新的事實，這種進步和理論緊密聯系在一起?；诖?，庫恩圍繞著范式建立了嶄新的科學進步觀系統。

2.對拋棄舊原理說明的困難

隨著科學史的演進，不管原先占據主流地位的舊原理多么風光，終究會被新原理取代，例如燃素說、牛頓力學、熱動說、預成論和漸成論等。當我們回過頭來看那些舊原理的時候，能否說它們被取代的原因是不如新原理先進，新原理比舊原理更有優越性呢？庫恩對這一問題持否定觀點。通過重新審視亞里士多德力學，庫恩認為其被牛頓力學所取代，并不能認為是一種科學認識精確度的提高，也不能說牛頓力學比它更正確，而只能是一種格式塔轉換。因此，庫恩說：“發現了歷史，也發現了我的第一次科學革命?！币胫v清楚拋棄舊原理的原因，是比較困難的。在庫恩看來，最本質的原因是以往的科學累積觀只注重科學的不斷積累，只有量變沒有質變，缺少了科學革命這一重要環節?？茖W革命不僅僅是知識的簡單增加，更是形成了全新的觀念過程，因此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3.對傳統觀察與實驗觀的反駁

在以往的科學哲學領域里，觀察和實驗是檢測理論與事實契合度的重要工具，主宰著理論的發展去向，例如波普爾就習慣將判決性實驗用來論證其證偽理論。對于這種做法，漢森用理論負載觀對其提出了批判，因為漢森主張觀察與實驗不可能脫離理論的影響。庫恩也提出了類似的觀點，他認為總是有理論對觀察與實驗起作用，而觀察與實驗并不能檢驗理論，觀察與實驗總是和事實有一定的距離。由此可以看出，庫恩從實踐史角度對傳統的觀察與實驗觀提出了反駁，他的歷史主義是以歷史觀為核心的，所以我們有必要進一步考察庫恩的歷史觀。

二、庫恩的歷史觀

（一）歷史主義

對于庫恩的歷史觀，可以說是對歷史哲學里歷史主義的繼承。因此說庫恩是歷史主義者。

如果要賦予歷史主義一種基本的含義，大概可以說：“它常常意味著對過去的解釋和評價，要防止脫離歷史時代的做法。在這個意思上，歷史主義是指理解過去的事情要使用能使當時與這些事情密切相關的人們所能明白的術語。此外，人們時常以歷史主義意指：懷疑和反對這樣一種觀念，即標準或價值觀能夠超然于相信他們的人們而存在?！睆倪@里我們能夠看到歷史主義的基本內涵，包括對于歷史的定義、研究目標和方法，核心就是歷史觀。歷史是由人所創造的，展示的是人的定見，是可以被人理解的，也應該被人理解。歷史主義批判希臘歷史觀與理性主義歷史觀，主要的內涵可稱之為理性歷史化。

庫恩主張他看待科學和普通的哲學家是不一樣的，因為他加入了歷史學的維度。他同意歷史是一項解釋性的事業?！岸鄶等藭姓J，他是一種解釋性事業，一種啟發理解力的事業，因而它不僅要表現事實，還要表現事實之間的聯系?！痹谠u判一種科學事業的時候，要放入其所處的歷史大環境當中，用當時的眼光去審視。例如庫恩重讀亞里士多德力學時，就沒有用自己的時代維度去解讀它。庫恩贊同羅素的觀點，對待一位哲學家既不能奉若神明，也不能不屑一顧，而是要不摻雜其他感情地先設想他是對的，然后再去弄明白這位哲學家所要表達的真正意圖。這與歷史主義的主要特征是一致的。歷史主義主張歷史是帶有解釋性色彩的，一定要放到其所處的時代環境中。如果說19世紀的歷史主義發展是對理性主義歷史觀的革命，那么庫恩的歷史觀就是對在科學史領域內理性主義的革命。

總而言之，庫恩從一個全新的視角去理解歷史，在科學發展的歷史長河中并不僅僅是歷史材料的不斷堆積，持累積觀的科學家難免會對一些事實存在誤解，因此，我們一定要從科學事件所處的時代背景出發，才能有比較客觀的評價。此外，庫恩主張對科學史有根本影響的是相似關系，而不是規律?！暗嗨脐P系本身卻不適于作類定律的表述。它是綜合的，不能歸結為一組獨一無二的、似乎比相似關系本身還要基本的先驗準則……我在這里再提出，在歷史中正是這種模糊的綜合關系才真正負起了聯結各種事實的全部重擔?！庇纱丝梢?，庫恩認為科學發展形式是由若干個范式所組成的，范式會進行不斷的轉換，但是這種轉換并沒有規律可言，而是受相似關系的影響?！皻v史主義將作為機械論、永久論、絕對主義之類概念的相反概念而繼續被使用?！边@句話對于庫恩的歷史主義來說，正是合用的。

（二）理性歷史化

庫恩圍繞著理性歷史化對以往的科學史提出了批判。歷史主義的產生不僅受哲學史的影響，還有歷史研究在其中起作用。如果把目光放在西方哲學史中，“努斯”和“邏各斯”的糾纏不清使得理性和非理性也緊密聯系在一起，不斷沖突又有一種平衡。歷史主義產生之時存在著值得注意的兩種理論。第一個是萊布尼茨的單子論。萊布尼茨主張存在著一種靈魂領域，這個領域可以直接和上帝相通。第二個是康德的理性批判?？档轮鲝埨硇源嬖谶吔?，人類永遠無法認識物自體。以上兩種理論成為了消除普遍理性的有利前提，也使得歷史探索方向有了一定的調整。概言之，歷史主義與理性歷史化二者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作為歷史學家，庫恩難免會考慮理性歷史化的某些因素。庫恩主張要想學習科學史，首先要學習科學?！翱茖W在學術史中的作用，沒有科學就不可能理解?！边@會讓人不禁思考，科學在很長時間內是理性的標志，那其中是否也存在理性歷史化的傾向就成為了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在科學實踐方面，達爾文提出了生物進化論，物種進化不是某一種規律的先天控制，而是自然選擇的結果。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主張，潛意識與無意識在一定意義上并不屬于理性，但是卻發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海森伯的測不準原理主張要想得到一個數值的精確標準，就要付出一定的代價，即另一個數值的精確度，數學公式說明的只是某些事件出現的概率問題。哥德爾提出了不完全定理：“如果初等算術定理系統是相容的，那么這種相容性在該系統內是不可證明的;如果初等算術系統是相容的，那必將存在著不可證明的真命題，因而是不完全的?！边@一連串的科學事件，使得人們不得不懷疑先前構建的理性大廈已經開始倒塌，普遍理性也已經站不住腳，只能作出了部分合理性的讓步。

三、對庫恩科學史觀的評價

庫恩擁有歷史學家與科學哲學家的雙重身份，在他的身上實現了二者的融合。從歷史學的角度來看，庫恩最獨特的點就在于其科學史進路，他主張從科學事件本身去尋找歷史材料，這樣一來科學史的準確度便有了較大的提高。不過，由于他具有比較明顯的反歷史態勢而遭到了正統科學史家的漠視?！皫於鳌犊茖W革命的結構》引發了所謂的科學哲學的歷史轉向，在科學史家眼中，不過是以哲學模型代替歷史理解，是反歷史的?！睆目茖W哲學角度來看，庫恩與其他科學哲學家不同之處在于，他對待科學并沒有僅僅依靠想象一種萬能的衡量尺度;而是為科學的發展歷程賦予了時代內涵，通過科學共同體中的范式，從而為科學哲學加入了歷史的元素。

在庫恩的科學哲學模式里，歷史首次超越哲學成為了科學發展的奠基者?；蛘哒f，之所以庫恩的科學史觀引起了人們的重視，是因為他和以往的科學哲學家有根本的區分。庫恩主張科學發展從來沒有固定的模式，也不能說隨著歷史的演進，后來的新原理一定就比舊原理優越，更符合真理，只能說科學發展是科學共同體內的成員共同遵守著一定的范式，只是一個具有社會歷史維度的自然進程。正是由于庫恩提出的具有開創性的觀念，從而將歷史因素成功地加入到了科學哲學當中，這并不是單純的指科學史材料，而是一種全新方法論的誕生。因此在一定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庫恩成為了科學哲學航船上的掌舵者，使其開始向歷史主義發生轉變。

在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的關系問題上，不僅以往的科學哲學沒有正確把握，后來的歷史主義也沒有掌握其要義，它們都把兩者的關系簡單化了，因此不可避免地理解就出現了偏差。庫恩的特色就是從動態的角度來看待科學的歷史維度，因此對于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的關系的理解就會更深入、更貼切?？梢哉f，庫恩成功展示了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的辯證關系，開創了科學哲學新的研究方向。由于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的關系比較復雜，因此對于庫恩這方面的思想值得更深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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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