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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記憶

2019-06-26 12:14陳欽
陶山 2019年3期
關鍵詞:唱山歌堂屋苞谷

◎陳欽

鄉村是有靈魂的,縈系著村魂寨膽的就是村莊里的山歌,山歌是鄉村的精神胎記。

我生長的村莊便是歌的天堂,不必說每逢紅白喜事,就是連寨子里的年輕人稍聚在一起歌聲就起來了,你一唱,我一和,人人都會那么一段,山歌在村莊里就像是家常便飯般普通。村莊里,山歌是我們村居人家抒發情感、消除疲勞的一劑良方,亦是追求美好生活,彰顯個性的生活表達方式。每次回到村里,走在小溪旁,還是會記起當年熟悉的場景,幾個女子在溪邊洗衣,清清的溪水倒映著浣女們美麗的身影,映著她們五顏六色的衣裳,使得水中和岸上都像開滿了山花。去田間看秧的男子就會唱到:

溪水彎彎彎山外,

我在山頂搭歌臺;

為引鳳凰高聲唱,

為引鴛鴦雙飛來。

殊不知,就是在這此起彼伏唱山歌的日子里,有多少青年男女相識、相知、相戀了,結成了美世良緣。

村里人家,出門就是山,過路看見水,張嘴吼出來的都是山歌。成人有成人的山歌“今年哥哥二十三......”,女人有女人的山歌“......郎是青山不會老,妹是河水永不干”,孩子有孩子的山歌“放牛娃娃小小的......”,男人有男人的山歌“老遠望妹一身紅......”。對山歌在那時可是村里必不可少的盛事。每次村人打柴回來到坳上歇氣,伙伴們就乘機來幾首山歌,抒發一下勞動生活的情趣。更有趣的是勞作回家的男子看見河邊挑水的姑娘,張開嘴就唱:

杉木做桶桶梁高,

井中無水下河挑;

早知妹妹來挑水,

哥便鯉魚水上漂。

姑娘也毫不示弱,開腔應道:

橋下有水橋面涼,

橋邊有個養魚塘;

水深不知魚大小,

路遠不知歌心腸。

這可以理解姑娘在試探、表白、愛慕,總之意由歌傳,情由歌生。心里沒感覺的人,姑娘迅速從身旁走過,消失在山路那邊。小伙子的惆悵滿嶺飄蕩,收不回來。

最有趣的還是每當看到外村年輕姑娘路過村子時,村里的異性青年就呼朋引伴來唱山歌為對方送行。翻過一個山坳時,唱得非常熱切,從起步的彬彬有禮到越來越放開胸懷,不斷地表達出對對方的愛慕,然后層層深入詢問對方哪里人、多大年紀、家庭成員、性格愛好等,由起初的歡送歌演變成地地道道的情歌。如:

男:隔坡望著妹身影,

美如仙女下凡塵。

不知阿妹哪個村?

還想曉得你芳名。

隔樹對著妹開聲,

但愿回頭亮嗓音。

若是金口開兩句,

百靈也羞不敢鳴。

女:趕路聞到身后語,

歌聲悅耳勝風蹄,

以為誤入梧桐嶺,

聽到鳳凰叫金雞。

循聲回望身后村,

翩翩白馬樹下倚。

想拿紅線牽馬出,

只怕己伴別家駒。

這邊唱來那邊和,翻過一山又一山,多少山村的愛情故事就是從這種場合萌芽、發展、成長到開花結果的。我們的父輩絕大多數都是通過山歌對唱而娶到媳婦的。

我的三叔就是憑借著唱山歌娶到媳婦的。三叔人年輕,有文化,氣質和其他人不同,人又長得伸展。在村里也算得上是一個角色,他的歌喉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動輒就在吊腳樓上長聲喲喲地吼。吊腳樓下差不多就是女人的世界,有洗衣洗菜的,大米磨面的,歇腳乘涼的,十之八九是女人。女人們來了,總是跟三叔瘋,逼他唱“十想”。恰好三叔的“十想”唱得絕了,一腔三板,一板三眼,九曲十八彎,有滋有味,有情有色,活生生唱出個小女子懷著春怨的神情,凄凄艷艷,哀哀綿綿,惹得女人們心癢癢的,又都捂了臉罵:“三短命,好不要臉哦,羞不死!”也無怪三嬸每次勞作回來都少不了和他拌幾句嘴:“你這悖死砍腦殼的,到處騷!”三叔聽了也不生氣,只是呵呵地笑。

三嬸名叫玉蘭,父親曾告訴我,玉蘭是個野丫頭,十四歲就和三叔鬧了戀愛。不過,玉蘭聰明能干,織籮編筐是一把好手,村寨里的人都說她膽大心細,跟她娘年輕時一個樣。那時候三嬸心氣高,很多男人她都看不上,她說她要嫁一個唱山歌比她厲害的男人。三叔山歌唱得好,村里人陪他一起去玉蘭家提親,父親就是其中之一。剛進堂屋,玉蘭把辮子一甩,就唱了起來:

五句山歌才開頭,

堂屋燈盞干了油,

郎有心來添燈草,

妹有意來打燈油,

免得一心掛兩頭。

自玉蘭唱了這一首歌,堂屋里的人都夸她嗓音好、唱得好,可她還不滿足,“好么?莫夸得早咯!”接著又唱:

苞谷葉兒苞谷花,

苞谷長大逗老鴉,

老鴉飛在苞谷上,

對著苞谷“呱呱呱”,

心里想吃口里夸。

還沒等“夸”字行完腔,玉蘭早已忍俊不禁,竟自咯咯地笑個不止,黑眼珠在眼里直打轉。

“野丫頭,野丫頭!”玉蘭娘皺起眉頭,你怎么罵人,哪個是老鴉?“叫玉蘭的那只老鴉出來“呱”幾聲啰!”堂屋里的人都在起哄。玉蘭臉漲得通紅,咬住豐滿的嘴唇,眼睛瞪著前來提親的三叔,黑眼珠子梭了幾梭,朝著地上跺了跺腳,氣急敗壞坐了下來,差點兒沒把兩旁的姑娘撞倒,堂屋里的人又是笑了個哄堂,個個眼神鼓勵著三叔上場。在場的各位都不曾想三叔的歌喉比玉蘭的更勝一籌、更寬厚,也更婉轉:

桐子花開三月間開,

整出白米打出油來,

朱漆床邊放燈臺,

高挑油燈伴做鞋。

后花園,走出一條路,

踩出一條街,今日情歌來拿鞋......

男人們姑娘們都看著三叔,也看著玉蘭。玉蘭偶爾瞄他兩眼,又有幾分羞澀,想必是喜歡上他了,老人們都喜滋滋地入了神,也有幾個撇嘴,禁不住竊竊私語。

從那以后,玉蘭和三叔真正在一起了,那天月亮出奇的圓,月亮半落山外,剪出一雙人的身影,那不正是三叔和玉蘭嬸么。

我的童年就是這樣浸泡在山歌里的,山歌是村寨里最精美的一件藝術品,一個地方只要有音樂,就連毫無生氣的石頭看上去都會有感覺這些被藝術家神話了的作品,能夠一下子直接進入我們的內心,并輕而易舉地把我們帶進它的世界,心甘情愿地接受它美的主宰。

現在它的美在漸漸地消逝,美只能停留在最深的記憶里。在舞臺燈光的閃爍中,存在的只是現代版的“愛情”,曾經淳樸愛情逐漸被物質所浸透,鄉村的藝術變得空洞,愛情也是這般,你不能躲開它,也不能拒絕它,還要裝著順從它,甚至熱愛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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