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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版印刷夢滸灣

2019-07-01 02:45石紅許
歲月 2019年6期
關鍵詞:金溪線裝書印刷

石紅許

一本古老的線裝書也許還束之在某個圖書館的高閣上,甚或被冠上了“珍本”“善本”等字樣,而它的原產地估計鮮有人去過問。也許它就來自那不起眼的滸灣,撫河岸邊金溪的滸灣。

滸灣,在中國版圖上可以忽略不計,原名金冠里,于南宋早期形成集市;滸灣,曾經用力在一塊木板上雕刻了好幾百年,還是沒能讓人刻骨銘心記住“滸灣”;滸灣,也是一個很容易讀錯的地名,不能讀作婦孺皆知《水滸傳》的“滸”,在這里,“滸”字可以大膽“讀半邊”。

車子行駛在G316國道上,路邊豎著一截粉墻黛瓦宣傳墻,上書:滸灣,雕版小鎮……拐進去,就是折疊在線裝書里的明清版滸灣了。在一個大暑將至的炎熱夏季,我走入滸灣去書屋里尋找久違的涼爽,去接受雕版印刷術的洗禮。我不能確定說是否看過一本完整的雕版印刷圖書,從開始識字讀書起,雕版就已經塵封多年了,課本都是鉛字印刷的。偶爾看到幾本農村的譜牒,想必那就是(活字)雕版印刷的。但多年來在我個人構建起的知識體系中,一定有滸灣版圖書所播撒的養分。當年,外公外婆避戰亂從廬陵一路北上至饒州以北油墩街,輾轉撫州時途次滸灣,愛讀書寫字的外公喜得半套《四書集注》和一本《三字經》,靠染布謀生的外公閑暇時就戴副眼鏡閱讀,并講些里面的典故給我聽,也許就是在兒時的似懂非懂中種植下了讀書的夢想,也許后來走上寫作之路就有來自滸灣雕版圖書潛移默化的影響。

伴隨著洋務運動興起,滸灣,在近代石印、鉛印技術面前變得束手無措,雕版印刷開始走向式微,少數業主堅守了幾年十幾年,至民國初,再也難以為繼,不得不改弦易轍,更多的是遠走他鄉尋求更大發展空間。如此一算,怎么也有百年了,滸灣的書鋪街不再有書香裊裊,不再有埋首中國漢字雕刻的蕓蕓身影。百年來,滸灣仍佇立在撫河岸邊,挺直成雕版的姿勢,這里面一定飽含著人們對它的敬畏,豈不更是對中華文化的敬畏。

如今保存還算完好的有三條互相平行又相通的前書鋪街、后書鋪街、禮家巷,清一色的秦磚漢瓦,走進去,就很難拔腿走出來。面對坍墻殘壁,廢棄老屋,雜草瘋長的深宅大院,青苔蔓延的門庭,我在腦海中一次次彩排當年是何等的繁忙,那綿恒、醇和的書墨香是何等的醉人,劉五云、彩云棧、京兆世家、藻麗嫏嬛、舊學山房、余大文堂、協盛廠、忠信堂、籍著中華、恒門、“顏色紙張”、大夫第、漱石山房……一長串鋪棧、書店、作坊、牌樓的名號是何等的壯觀,排列成強大的中國“四大發明”半壁江山,其中印刷術、造紙術,在滸灣就演繹了數百年輝煌。走進這個古色古香的滸灣鎮,甘愿深陷在某個虛掩的老屋內,多么想貪婪地呼吸繞梁不絕的明朝空氣,那空氣中曾彌散著從這里走向全國的經史子集、話文小說、書法碑帖等線裝書的氣味,甘愿深陷在中華歷史文明的浩繁卷帙里。

在“劉五云”老字號門前,我端詳了許久,掛在門前的一塊小木板上記載:堂主劉五云生于明永樂二年(1404),世代以造紙為業,紙張優良,每張均蓋有“劉五雲”印章……中午明晃晃的太陽下,我仍然踟躕了很久,還是決定進去看一看,一個人怯生生邁過門檻,步履緩慢,小心繞過一些雜亂堆放的物什,停駐在庭院內屋檐下,高大的墻壁上爬滿了藤蔓,沒心沒肺的蜘蛛布下了天羅地網,西邊小院落里樹木繁茂,我都沒來得及察看是哪些樹種,更沒有去觸摸是否還有明朝紙張的氣息,卻感覺高大墻壁內的一股窒息,也孤寂得有些瘆人,居然葉公好龍般地落荒而逃。

禮家巷北端觀音閣后、忠靖王廟正對的那個為了助推旅游興建的“書鋪街”石牌坊,遠遠望去,正反兩面均布滿了當代人的書法。

觀音閣拱門下,一位奔七十的老者在歇涼,我主動靠近問詢,攀談中得知他隨父母來自東鄉,還進一步得知在滸灣古鎮上,已經沒有雕版印刷界的后人了,他們早就撤離開了滸灣,所謂印書基地的現居民幾乎都是從周邊縣、鄉遷徙而來的,不少老房子是在土改時分給了貧苦老百姓的,大都住了人,一幅沒有修飾的鍋碗瓢盆敲打的煙火場景,相對來說保護難度更大。走在書鋪街,卻也欣喜地發現,一些房屋上懸掛了“金溪縣國有不動產”標識牌,紫色的底板給風雨飄搖的老屋帶來了一絲暖色。

有幾個問題一直縈繞心頭,為什么當年選擇在滸灣木刻印書?為什么到后來幾近一個不留集體撤離而去?走在滸灣的巷弄里,沿著石板路上一條條深深淺淺的凹槽,那是歲月碾過的車轍,那是時光留存的記憶,耳畔回響著當年川流不息的車輪碾過的“咿咿呀呀”聲,我在叩問,試圖找到答案。

古鎮至今還保留著幾條巷道通往撫河碼頭。滸灣,緊傍撫河北岸,直入鄱陽湖,通江達海,至今仍有三個碼頭、四個漕倉等。撫河日日夜夜流向遠方,卻再也看不到那滿船飄著書香的帆影了,歷史選擇了滸灣,歷史又遺棄了滸灣,終歸于沉寂。

早年閱讀中,知曉福建連城四堡村是明清時期印書中心之一,與北京、漢口、滸灣齊名,并列為中國四大雕版印刷基地。在滸灣尋走,終于也知曉,其實,滸灣印書之前已有商賈在福建建陽販書賣,到了明代中后期,建陽書業漸漸不景氣,滸灣書業的興起折射出建陽書業的衰敗,建陽熊氏宗譜對此有所記載:入清后“書板數部俱出售滸灣”。

當然,臨川是才子之鄉,自唐以降,似大雁橫空排陣,王安石、湯顯祖、曾鞏、晏殊、晏幾道、陸九淵……耀眼東南半壁江山,“金溪書”與“臨川才子”相映相襯,霞光萬丈。滸灣版圖書被譽為“金溪書”有轄地的原因,我更愿意理解成那是“書中自有黃金屋”的修辭?!敖鹣獣弊悦髦衅跈M空出世,無聲地給了“才子之鄉”錦上添花的注腳,有力地印證了“才子之鄉”讀書之風蔚然。

那么,為什么后來像在地球上蒸發了一樣,雕版印刷商的后人居然沒有留在當地?滸灣的雕版印刷基地似乎是一夜之間人去樓空。戰爭?科技進步的沖擊?另有隱情?留下一個千古之謎。而今,住在里面的人幾乎與雕版印刷沒有什么直接關系。我細心耐心地問了多個當地人,他們都言之鑿鑿地聲稱,自己是隨祖輩、父母搬遷至此的,上輩人都說那些印書老板早就遠走高飛,轉行做其他生意了,所謂書二代三代……也早就離開了滸灣。何處是故鄉?滸灣,對雕版印刷人來說,也許只是一個符號、一聲輕嘆。而曾經所謂“男女皆善于刻字印書”,也已成為遠去的一道風景線。

滸灣,被人遺忘的“雕版印刷之鄉”。說白了,滸灣就是中國明清時期的大型出版印刷集團,鼎盛時期印書、賣書等從業人員高達三千多人,據說北京琉璃廠就因金溪書而名揚天下。我想,當時他們一定分工明晰,一部分人專門選上好木料制版(以梨、樟、荷木為主),一部分人從事刻版,一部分人造紙或外出采購紙張、墨料,一部分人刷印、套色、校對、裝訂,實際上,也許分工合作比我的想象還要復雜很多。

遙想當年,滸灣的書版一定是堆積如山,估計許多印書人家要專辟一屋幾屋來分類放置,笨重的貯存墨的石缸以及刷子、毛筆等工具比比皆是。是滸灣,以他們的“汗牛充棟”成就了“一卷在手”。而今,滸灣古老的書版怕是已散佚無存,我試圖找了找,當地人說,當年燒毀了很多,好不容易逃過厄運的也在八十年代興起的古玩大潮中被一些“水暖先知”的商家廉價收入囊中,當地建“雕版印刷博物館”時不得不花錢從古玩販子手中收購些許作為鎮館之寶(也有從民間收集上來的)。那些丟棄在老屋里的一組一組書版、一捆一捆木刻,在百年流淌的歲月河床上,還有多少能幸存下來呢?套用一句俗話“崽賣爺田不心疼”,后來入住的人面對成批的雕版、不會說話的雕版,或燒或丟棄或挪作他用,壓根也不知道誰在哭泣,誰的心在流淚。那吃了多年油墨的雕版,燃燒起來火苗特旺,想必那飯香里也氤氳著文字的芳香,可是,在那個解決溫飽的年代,能燒醒多少明白人呢?

我堅信,一定還有見證了昔日書鋪街流光溢彩的雕版藏在某個閣樓深處、某處墻縫隙間,或者被有心人悉心呵護著,等待真正懂它的人出現;我堅信,在滸灣在金溪,一定還有某個上了歲數的老人見證過書鋪街在最后的時光里“夕陽無限好”;我還堅信,只要書鋪街不夷為平地,作為中國印刷術的“活化石”,作為滸灣雕版印書的歷史見證,它的存在價值將遠遠超過其本身。再借湯翁一夢,絲絲扣扣嵌入滸灣雕版,夢里雕版刷“金”書,繼續從這里起航,棹歌遠去,去與世界書商對話,去告訴他們一個崛起在中世紀的“滸灣夢”。

站在“舊學山房”改建成的滸灣雕版印刷博物館門樓前良久,我終是沒有進去,膚淺地體驗刻書印刷、裝訂線裝書等流程,只會留下更多的傷感,我甚至想,可否恢復“雕版印刷”這一非物質文化記憶,再現滸灣版圖書輝煌,有選擇性地印刷一些古籍善本,或當代名家名作?作為藏品,應當是有市場前景的。

沿著書鋪街,漫無目的地走一走,心已足矣,踩著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一如踩著線裝書里的平平仄仄,去傾聽歷史的回音,去捕捉那老房子里飄出的一抹淡淡的書香墨香。不經意抬頭仰望,總有一縷柔和的陽光照在這片清寂的古老建筑群上,泛著溫暖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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