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中杜慎卿人物形象探究

（南京林業大學人文院 210000）

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塑造了不少假名士形象，其中自命風流的杜慎卿是作者著力刻畫的人物，他的人性十分復雜，品質真假間出，有別于其他偽名士形象。本文在分析小說文本的基礎上，從人物分析、原型考證、形象塑造三個方面入手，探究杜慎卿復雜的人性兼論吳敬梓獨到的人物刻畫藝術。

一、真假間出的風流名士

杜慎卿家世顯赫，其祖父曾為禮部尚書，杜氏為天長縣的望族，他出生于這樣的詩禮書香之家，有著與生俱來的優越感，更兼其才情卓越，一舉奪得二十七州縣詩賦首卷，故被譽為“數一數二的才子”與一般的斗方名士有蒹葭玉樹之別。

（一）杜慎卿之才

杜慎卿風流自賞，是文人圈中公認的雅士。先看其才情與見識，第二十九回中，他對三流文人蕭金鉉的春游之作不客氣地批評道：“如尊作這兩句：‘桃花何苦紅如此，楊柳忽然青可憐’豈非加意做出來的？”幾句話將蕭金鉉說的渾身冰涼，隨即他又指點潤色：“上一句詩只要填一個字，‘問’桃花何苦紅如此，便是《賀新郎》中一句好詞?！彼薷牡脑娋浠魅粺o味為生動傳神，杜慎卿的詩才可見一斑。他飽讀詩書，對歷史興廢也自有高見。他與眾人議論永樂帝取建文帝而代之的舊事，不同于歷來史家對朱棣的批判，杜慎卿能從國祚江山著眼，指出永樂皇帝振興朝綱而建文帝軟弱仁懦，見解獨出機杼，令眾文士嘆服。杜慎卿確有才華，與季葦蕭等沽名釣譽之人迥然不同，也正因如此，他在名士圈里有著優越的地位，為這些文人所一致推崇。

（二）杜慎卿之假

杜慎卿的人性可謂十分復雜，真假間出。他的虛偽在書中也是表露無遺。杜慎卿虛榮心強，說起自己的家世便洋洋得意，張口閉口都是“天長杜氏”。他初見眾人便提“還是去年考較時相會”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得了二十七州縣詩賦首卷。引得眾人稱賞后，他卻又“自謙”道：“不過一時應酬之作，草草塞責而已，何足掛齒！”語氣中流露出他并未盡全力便奪魁的優越感，其沾沾自喜之態躍然紙上。女性意識是判斷社會進步的重要衡量標準2，杜慎卿對于女性十分不尊重，他在江郡納姬，季葦蕭向他道賀，他卻無奈道：“這也是為子嗣大計。婦人哪一個是好的？我和婦人隔著兩三間屋便聞見她的臭氣?！彼砻嫔涎b出清高之狀，可還是大造聲勢地納了妾，其人表里不一由此可見。他連吃飯都分外講究，眾人設宴，見他不近葷腥，便點了一盤板鴨，他勉強嘗了一口便嘔吐傾側，弄得大家過意不去，難怪韋四老爺批評他“尚帶著些姑娘氣”，的確，杜慎卿刻意營造出“名士風流”的做派，十分造作虛偽。他一擲千金，高會莫愁湖品評梨園榜，貌似是慷慨風流，實際上別有一番計算。他的慷慨是將錢花在刀刃上，為自己提高知名度。他為評梨園榜竟將全城的戲班盡數請來并掛起明燈讓戲子唱了一天一夜，自此這位杜十七老爺名動江南。他深諳成名之道，慷慨揮金是假，造勢釣譽是真。他的慷慨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前程，在急人之難的方面卻十分慳吝，鮑廷璽向他借錢救難，他一口回絕并將人打發給自家族弟——能急人之困的杜少卿，可見其無情吝嗇的一面。

（三）杜慎卿之真

杜慎卿不同于一般的偽名士，作者在《儒林外史》中有意將他塑造成一個過渡人物，所以他的身上既有偽君子的虛偽，也有幾分真名士的性情。杜慎卿的真主要體現在自我欣賞與感情需求這兩方面。他與眾友人游雨花臺，他在亭前對著日頭望著自己的影子，徘徊半日。一個“半日”極力表現出他的顧影自憐之態，杜慎卿風流自賞，對于自身的容貌才情都十分有自信。若說他的自我欣賞還是比較淺層面的真實，那么他在感情上的追求可謂是“獨得情之正”。杜慎卿酷愛男風，他向季葦蕭傾吐衷腸的一段話可謂是他最為真實一面的流露，從中也可看出他對真情的追求。他敢直接抒發對男風的追求，能夠直面自己的內心，說出這樣一番話是很難得的。在感情層面上，他真實地展現出自己內心的追求。至于后被季葦蕭借此戲耍，也可見其對于真情的執念與誠摯。

二、人物原型的本事考證

杜慎卿的原型是作者的從兄吳檠。吳敬梓根據吳檠的生平事跡加以藝術加工，塑造了杜慎卿這個人物。吳檠與杜慎卿存在著許多相似之處，主要表現在以下幾點：其一，《全椒縣志》載吳檠與“桐城劉大魁、葉酉相友善，同著名于時?！眳情涯晟俨鸥弑环Q為“東南名士”，最終也考中了進士，得以入仕。吳檠的名士身份顯然融入到了杜慎卿的人物形象中，杜慎卿一出場，作者便極盡渲染之能事贊他有“子建之才”，又借眾人之口夸他是“先生大才”。在杜慎卿出場前讀者已看多了俗人，忽然有這樣一位風流文士，著實令人眼前一亮。然而杜慎卿曾對鮑廷璽說：“我在這一兩年就要中了”、“我家雖有幾千兩銀子，但我現下卻不動”表現出他用錢行賄以求中舉的齷齪思想，這與吳檠苦讀中舉大相徑庭，作者通過對事跡的改編表達了對汲汲于功名的假名士的諷刺。其二，吳檠對男風之癖是持贊成態度的，明清兩代，男風極盛，吳檠曾對清初詞人陳維崧與伶官徐紫云的斷袖之情表達了向往之情，甚至寫作了《題九青圖并序》來贊美他們“風流放達”言辭間表達出深深的歆羨。吳敬梓在小說中借杜慎卿之口，公然宣稱同性之情才是“獨得情之正者”，作者寫杜慎卿對“知心之人”一片癡心正是對應其從兄吳檠對于同性之戀的支持態度。作者在小說中以季葦蕭“雅?！倍派髑渥鹘Y，按下不提杜慎卿尋訪男美，是以曲筆來避親者諱。

三、獨到傳神的形象塑造

杜慎卿作為小說中一個過渡性人物，作者對他貶大于褒，在他的個人品質與思想方面頗有諷刺意味。作者為了塑造出這個真假參半的人物形象使用了多種手法。首先，作者用側面描寫、相互映襯的筆法將杜慎卿放到周圍的人物活動中表現。他在第二十九回初次登場，作者即從諸葛天申等人眼中寫就他的形容不凡：“溫恭爾雅，飄然有神仙之概?！崩^而又從其與眾文士的群體活動中突出其高人一等，與一般的三流文人有蒹葭玉樹之別。杜慎卿與季葦蕭處處相互映襯，季葦蕭對待季恬逸十分薄涼而杜慎卿不僅不肯急人之難幫助鮑廷璽，而且他竟教鮑廷璽用鬼蜮伎倆向其族弟騙錢，其人薄涼無情躍然紙上。高宴莫愁湖，品評梨園榜，季、杜二人一同組織，可最后只有杜慎卿一人得了“風流才子”的雅名，這就與季葦蕭白忙一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圓滑機敏如季葦蕭在心計與手段上也遠遠不如杜慎卿。作者獨具匠心，將季、杜二人處處聯系在一起，起到了相互照應的作用。其次，作者對杜慎卿的描寫多用喜劇化的手法，這突出表現在“訪友神樂觀”的情節中。這一回中先是細致地敘寫了杜慎卿“訪友”前細心梳洗：洗臉，熏香，擦肥皂，換新衣。后寫其所見的“美男”竟是一個黑胖的道士，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拿衣服掩著口笑”這笑中半是尷尬半是無奈。一向自命不凡的杜十七老爺成了讀者的笑話，作者就是有意用這種喜劇化的手法淡化言辭上的譏諷，從而不留痕跡地達到諷刺人物品質的目的。此外，作者對于杜慎卿多有言語上的獨到描寫。如其招待金東崖禮數周到，但待人走后他冷哼一聲并大發議論。這鮮明的體現出杜慎卿對于他所身處的這個圈子里的文人們的不屑，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整日忙于與這些人應酬唱和以求抬高身價、揚名儒林，這就充分表現了他的庸俗與虛偽。

四、小結

作者在原型吳檠的基礎上，通過藝術加工創造出杜慎卿這一過渡人物，使之復雜而具有典型性，豐富了仕林的人性百態，為小說增添了一道亮麗的風景。明清小說在清中葉以后逐漸走向式微，而吳敬梓高超的寫作藝術與這些思想性缺失的小說形成鮮明的對比。3

注釋

1.于師號?《夜雨秋燈錄》所展示的晚清社會民生百態[J].語文學刊，2018年04期，第50頁.

2.徐志豪、吉玉萍.所謂伊人：《聊齋志異?俠女》中高揚的女性意識兼蒲松齡的女性觀[J].蒲松齡研究，2018年04期，第41頁.

3.吉玉萍.《躋春臺》思想性研究——兼論明清擬話本小說的式微[J].鹽城工學院學報，2014年04期，第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