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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點什么(中篇)

2019-08-06 14:59王哲珠
福建文學 2019年12期
關鍵詞:六合彩工程隊工程

王哲珠,中國作協會員,在各文學雜志發表小說一百多萬字,出版長篇小說《老寨》《長河》《琉璃夏》《塵埃閃爍》,中篇小說集《琴聲落地》。2016年,長篇小說《長河》獲得廣東省有為獎——第二屆“大瀝杯”小說獎。

鄭遠去世了。對著手機重復問了幾次,我才反應過來。這怎么可能?我匆匆整理好剛完成的一篇采訪報道,打電話交代同事肖逸剛幫我處理一些事情,又跟領導請假,連請好幾天。肖逸剛問到底什么事。

鄭遠去世了。我說,感覺自己語氣怪怪的。

鄭遠?是誰?

我爸的好友。我說,也是我朋友,忘年交。

提前一天去拜一拜,再送一下喪就是了。肖逸剛說。

我告訴肖逸剛,鄭遠不一樣。

“朋友”和“忘年交”沒法形容我家和鄭遠的關系,而且他的去世太突然了,憑記者的直覺,我幾乎可以肯定,他的去世不簡單。

通知我的是理事的老樹伯,老樹伯含混其詞,說電話里講不清楚。

今年春節回老家,我還和鄭遠一塊喝茶,只是兩個月前的事。

祠堂外面立了白色的充氣拱門,貼了白對聯,理事的老人將我引進祠堂,白帳布上掛著的相片、相片下方的供桌都告訴我,鄭遠真的走了。走了嗎?我像被罩在一團霧里,那樣高大壯實的鄭遠,那樣精神昂揚的鄭遠。急病嗎?心梗?腦梗?直到現在,才發現從接到電話到現在,我下意識里未曾接受鄭遠去世的現實。

上香。老樹伯提醒。

我燃了香,跪下。是的,鄭遠去世了,以后我將和他這樣對話,香會將我的話帶給他?如果會,我想對他說什么?鄭遠看著我,滿臉微笑,滿眼期待,我猛地低下頭。

祠堂里很熱鬧,上香的人陸陸續續,本寨的外寨的男的女的,眉眼含了悲傷。我慢慢抬起頭,試著去看鄭遠,他的笑像蓄了日光,有種明亮的質感。我第一次記住鄭遠就是他這笑容,那時,鄭遠撐著竹排,慢慢靠近我家閣樓的窗口,我和姐姐趴在窗邊,看著竹排,看著竹排上幾個筐,鄭遠半彎下腰,微笑著跟我們打了聲招呼,好像他身后不是茫茫的濁水,好像他剛剛外出干活回來。

那年,連下一個月大雨,縣上游金方水庫崩塌,無數村寨一夜之間被淹,很多人被困在閣樓或寨子后的山頂上,才幾天就缺米少鹽了。大雨仍在下,水還有往上漲的勢頭,鄭遠的竹排開始在寨子中穿行。

竹排是鄭遠近兩天臨時綁出來的,半個月前他砍了一堆竹子,原準備在山腳下自家田地里搭棚喂豬的。鄭遠綁好竹排,撐到鎮上。鎮子地勢高,只有一部分街巷浸了水,有很多店面照常營業。鄭遠買米買鹽買油買火柴,塑料紙包好,撐著竹排一家一家送,有還錢的,鄭遠不推,沒錢還的,鄭遠沒要。

鄭遠和我父親極要好,來送東西時多送了半袋豆子,說是他自家存的,勻半袋給我家。那天晚上,我家吃了一頓燜豆子飯,那年我七歲,豆子飯的香氣穿過長長的歲月,繚繞成我最亮色的記憶片斷之一。

浸水期間,鄭遠的竹排一直來往于鎮子和寨子之間,有時還劃到外寨去救急。當年,鄭遠和他的竹排留在很多人的記憶中,但對于鄭遠來說,自然得像出遠門干活順手給親戚朋友帶點手信,因為類似的事情太多了。村里人出外打工受傷,他進城找包工頭,爭來賠償;哪兩家因為田地邊界問題鬧矛盾了,找他調解;哪家屋子破了沒錢修,他帶了工具幫著修好;村里有白事喜事,他總是理事人之一……

很多時候,村里人敬鄭遠,將鄭遠當村干部,忘掉了真正的村干部,村干部認為鄭遠把自己太當回事,說鄭遠喜歡跳頭,掙虛名聲。當然,村干部拐彎抹角地談,模模糊糊點出,大人們將村干部的話傳過嘴時,把那些話明晰化了,我們這些小孩都聽得懂了。于是,鄭遠的形象變得模糊不清,我們認不出哪個才是他的樣子。

鄭遠一直管著“不該管”的事,一邊被稱贊好心,一邊被譏諷跳頭好名聲。有人提議他當干部,很多村民舉雙手贊成,鄭遠死命推了。

老樹伯說,鄭遠不是為著那個。

鄭遠人就那樣。三黑叔點頭,他不要虛名虛身份。

老樹伯和三黑叔在村里是有分量的,他們的話是替很多人說的。也有另一種聲音,意思是鄭遠又利用了一次機會,收買了人心,比當干部值多了,他不缺錢,要的就是個名。再一個,不要身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進可退。結論是,鄭遠這人精過鬼。

常聽長輩說,一個人的棺材蓋上了,是是非非才算清楚,一切都將明明白白?,F在,鄭遠的棺材蓋即將蓋上,他反越發模糊起來。

我四下望著,想找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我有一堆問題。我看到老樹伯,走過去,正要開口,老樹伯揮揮手,示意到祠堂外面談。

鄭遠是自我了斷的。

那天早上,鄭遠突然說想吃軟餅,指定要鎮上李家的,讓淑娥嫂去買。老樹伯椅子往我面前拉,說,我吃過早飯轉到他那兒,我知道他有好茶,沒想到,沒想到……

老樹伯直愣愣地看著我,像看到什么異物,茫然又驚恐,他出神了。

我也出神了,好像老樹伯提供的信息是難解的題,把我難住了。

門從里面鎖住的,我喊了幾聲,沒人應。難不成還沒起身?不該的,鄭遠一向早起。老樹伯又開始講了,眼神仍愣愣的,說,我走到后窗,他就睡那個房間,打他的手機,手機在房里響,沒人接聽。

老樹伯再次停住。

我看住老樹伯的嘴,急著想聽他接下來說什么,又怕他說下去。

我覺得不對頭,沒道理講的,我的心怦怦跳個不停。老樹伯長長舒了口氣才接著說,撞開門,鄭遠在房間里,掛在梁上,舌頭那么長,神仙也救不回來了……

鄭遠想不開,是因為套在一個結里了,關于那個結,已經在四鄉八寨散開,像暗涌,無聲無息地翻騰,傳言言之鑿鑿,編織成很清晰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鄭遠的兒子鄭澤。上香到現在,我一直沒看見鄭澤。

連續一個多月,鄭澤對家里那兩家店不管不問,其他店面的租金也不收——幾年前,鄭遠把這些事全交給鄭澤了——他關在房間里,像做著秘密實驗的狂熱分子,除三餐之外,幾乎不踏出房間,也不讓人進去。鄭澤的妻子勸過、懇求過、哭過、使剛上幼兒園的孩子喊過,沒用;鄭遠和鄭淑娥勸過、罵過,鄭遠踢過門,沒用。沒人真正知道鄭澤在做什么,鄭遠考慮著要不要報警。他沒來得及報警,那天鄭澤自己出來了,像踩著云走,搖搖晃晃恍恍惚惚,發紅的雙眼四下看了一圈,突然蹲下去抱住頭,號啕大哭,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不知哪個朋友勾扯的他,鄭澤一頭扎進網絡賭博里,得了一點小甜頭之后,被套住了,下一把總有機會贏回來的瘋狂念頭成了綁在他身上的石頭,扯著他往下陷。輸光了,借高利貸,以鋪面為抵押,再輸,再借。

鄭澤到底輸了多少,沒人說得清,反正城里所有產業敗光了,高利貸的洞還沒補上,每個月還有極高的利息得還。那數目是超出鄉里人想象范圍的,離鄉里人的生活是遙遠的,現在砸在鄭家頭上,把底氣豐厚的鄭家砸得碎散。追債的放言,賠不出錢得賠命,他們有辦法拿人命去換大價錢。鄭遠是相信那些揚言的,在城市待了多年,深知在某些暗色的角落,還有太多暗色的事。鄭遠用自己的命替了鄭澤。

問題是,他們會要鄭遠的命?這樣換得來子孫的安寧?鄭遠會想不透這一點?我很疑惑。

沒人將我的疑惑當回事。

陷在那樣的事里,誰腦子還轉得開?

站著說話不腰痛,天都塌了,還計算得了?

我的疑惑被嘆息淹沒。對于鄭澤,鄭遠和鄭淑娥是用了心思的,他們只有鄭惠和鄭澤兩個孩子,鄭澤是男孩,又不一樣些,從小被呵護得很好,養得干凈齊整,自小得了個少爺的稱號。

我和鄭澤從小是朋友是同學,他的成績一向不好不壞,就像他的性格,溫溫吞吞安安穩穩,我難以將他和那樣的事那樣極端的情景聯系起來,但我不會大驚小怪,在外漂泊這么多年,我早已學會見怪不怪,早已懂得改變是生活里最大的可能。鄭澤上了不好不壞的大學,大一開始,鄭遠就開始為他規劃畢業后的出路,等鄭澤畢業的時候,鄭遠已經經營了兩家很成熟的店,鄭澤接過那攤生意,就像接過鄭遠手里的碗筷。

鄭澤太順利了,順利得令人嫉妒。

鄭遠自己卻不是那樣順利的。

村里人口中,鄭遠的發跡史早已被講透,充滿各種細節,這使得他的故事顯得真實飽滿,但我知道,那里有很多是村里人一廂情愿的東西,我知道的故事里有很多外人從未想過、從未得知的,是鄭遠親口對我講的。

鄭遠家那幾畝田很瘦,旱的時候易旱,澇的時候易澇,鄭遠對我講過一件事,說在一次洪水中,家里的稻田、番薯地都被淹了。

大三那年春節,鄭遠喊我去喝茶,在他對面坐下時,他嘆了一句,你成人了。那一刻起,他不再把我當小輩。他對我念的那所大學充滿希望,對我的將來充滿想象,就那么談起他自己的路。他講述了那個傍晚,他站在自家田邊,水沒到膝蓋,只看到稻子的葉尖在水面上晃來晃去,他覺著自己像那些稻葉尖,被水沒到頭頂了,沒法呼吸。

鄭遠說,就是那時,我覺得得另找出路,我在那幾畝田里流的汗,花的力氣,比村子里哪個人都多。

鄭遠去做建筑工,從扛重物和水泥開始,慢慢到壘墻鋪磚。

鄭遠說開始只覺得是干活,但學會壘墻鋪磚后就不太一樣了。

很怪,還是重活,還是累,可活不一樣了。怎么說呢?鄭遠半揪住眉,努力搜尋著合適的詞語,以前我干活,就盯著沙土盯著水泥盯著磚。壘墻的時候我看到整面的墻,幾面墻圍著,有了房的樣子,鋪磚的時候屋頂都有了,只要有人搬進來就成了個家——我說不太清楚,哎,讀書太少,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鄭遠叔,我明白的。我微笑著點頭,你其實是個詩人,浪漫派的。

在鄭遠凌亂又笨拙的講述里,我看見鄭遠滿身泥水,在雜亂的工地上慢慢繞走,或撫著壘了一小半的墻面,或蹲下掂一掂磚頭,想象房子建成后的樣子,會有什么樣的家具,家具會被怎么布置,住的會是什么樣的人,日子過得怎么樣,什么樣的品性,做什么工作,有幾個孩子,男孩還是女孩……

你說我怎么會老想這些有的沒的?鄭遠搖著頭,像突然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地方,面對一個陌生人。他說,可這么想,干活比以前有意思得多,好像沒有以前那么累。

不怪,我明白。我再次點頭微笑。

鄭遠受了很大的鼓勵一般,雙手一拍,就知道你會明白的。我沒跟別人說過這些,別人會覺得我不對頭的。村里就數你念書念得好,以后你是拿筆的。

我沒敢看鄭遠的目光,里面的期待太濃重了,弄得我很不安。我認識了跟以前完全不一樣的鄭遠,他有種奇特的光芒,但他又將光芒隱得極好,我甚至很驕傲地認定,沒有別人意識得到那種光芒。就算是父親,和鄭遠是從小到大的好友,也不知道,甚至是鄭遠自己,也對自己疑惑。

父親也喜歡講鄭遠的故事,但和村里人一樣,講的是鄭遠如何拼,一步步走出今天的路。最喜歡講鄭遠那聞名的六天。

村里人說,鄭遠不是干活,是拼活,拿自己的身子當批灰刀匙在用。有次,鄭遠接了個工程,主人要求在短時間完工,鄭遠守在建了一半的小樓的二層上,連續六天沒有下樓,每天睡兩三個小時,硬生生地把別人覺得不可能趕的活給趕出來了。

六天后從樓上下來時,鄭遠的衣服被水泥漿得硬邦邦,像個灰色的殼。他走路時手肘彎不了,腿腳彎不了,脖子腰身也動不了,整個人被水泥漿住了,可兩只眼睛精神極了。

鄭遠干活拼命過日子拼命出了名,還有一個名號是,要錢不要命。

這是什么話?父親為鄭遠抱不平,他歷數鄭遠怎樣大方,怎樣伸手幫扶別人。他說,鄭遠什么時候跟別人計較過?多少人欠了他,欠人情的欠東西的欠錢的,鄭遠多說過一句什么嗎?

村里很多人和父親的意思一樣,但鄭遠要錢不要命的名號還是響透了四鄉八寨,因為他的錢確實越來越多,是以常人難以想象的拼勁掙出來的。

從建筑工地的雜工做起,鄭遠搬磚時學和水泥,和水泥時向壘墻師傅請教,壘墻時給鋪磚師傅送煙學藝,鋪磚時琢磨水電工技術,會安裝水電時又學著上大梁,會上大梁之后上手安門裝窗,熟悉安門裝窗后又著迷木工活……

五六年之內,鄭遠熟悉了從建樓到裝修一系列的活,用各種方式請教琢磨,用自己才看得懂的符號做筆記,當各種學徒,央求親戚把他介紹進城,在城里,他像進了另一個世界。

熟悉了整個流程,鄭遠拉幾個工友包些小工程,沒多久就做出了口碑,工程隊愈來愈像樣,他成了包工頭,不單在鎮上、縣上接到活,漸漸地在大城市也接到活。鄭遠說他當年一在城里接了單,就把方向定在城市了,在城里接的活越來越多。

也就是那時起,鄭遠開始在城里買店面,最開始那些店面顯得冷冷清清,沒有前景。隨著店面一間一間增加,鄭遠在城市的根越扎越深。最終,鄭遠有了十間店面,四套房子,原本的偏僻地帶變成繁華地段。鄭遠成了資產雄厚者,他在城里那些鋪面和房子現在估價會是多少,沒人猜得透。

很多人問鄭遠當年買店面時怎么想的。

念書少的問怎么看穿店面和房子會變得值錢,有沒有什么大本事的朋友提點,甚至是不是算命先生指了路。

像學校校長之類有點知識的問,怎么明白發展的趨勢?怎么分析出經濟的大方向?聽了什么專家分析嗎?是城里那些客戶有什么提示嗎?

鄭遠從來沒有確定的答復,有時說看著鋪面不錯,也不貴,手頭剛好有錢,有時說是朋友拉著一塊買,有時說是朋友做生意急要資金轉讓的,還有說無意中買一小塊地皮,后來被開發商收入小區,換得兩套房子,甚至說鋪面是人家請他的工程隊建樓之后拿來抵工錢的……

但鄭遠給了我明確的答復,那些鋪面和房子雖然購買背景各不相同,但都是他想買的,而他買這些跟眼光無關,也沒人指點。

每次看著樓建成,房子裝修好,我就歡喜,好像是我自家的房子。鄭遠臉上現出迷茫的神情,有時,發過工人的工資后,手頭上若剩有一點錢,就想買鋪面,好像這樣就把自己的東西留住了。

鄭遠陷入沉默,對自己疑惑不解。他似乎期待我說點什么,在他看來,我這個念過很多書的肯定有不一樣的看法,會有什么讓他明白自己的話??上С藘A聽,我毫無辦法。

總之,鄭遠在城里打出了一片天。這是村里人的概括。

鄭澤上大學時,鄭遠把工程隊交給副手劉立鋒。鄭遠很清楚自己兒子鄭澤,根本沒法帶好工程隊,也沒有興趣。

把工程隊交出去后,鄭遠在自己十間店面中挑出一家經營裝修材料,鄭澤大學畢業時,已經有兩家經營得很好的裝修材料店,鄭澤跟了一段時間,很快接手,鄭遠慢慢抽身。

鄭遠成了有錢的閑人,但他閑不住,仍是劉立鋒工程隊的顧問,有些生意劉立鋒還是請他出面談,有些工程還是請他去把關,鄭澤的生意也得指點,還有出租的鋪面和房子得收租金。他偶爾回老家住,老家的房子翻蓋成兩層小樓,裝修得規規矩矩,牢固又實用。

村里人看來,鄭遠會一直順利下去。

在祠堂坐了大半天,還沒看見鄭澤,有人說他天剛亮時上過香,之后匆匆走了。鄭澤的妻子一直攬著孩子,坐在祠堂角落,她是城里人,跟村里人語言不通,像個局外人,沒人想過詢問她。鄭遠的妻子劉淑娥一直待在靈前,縮成一小團,好像骨頭被抽掉了,有人喊她,她緩緩抬起臉,恍恍惚惚,別人對她說什么時,她的臉又垂下去,沒有任何回應。有老輩去拉她,她任人拉走,但一放手她又走回靈前,沒法從她那里打聽到鄭澤的行蹤。

關于鄭遠去世的原因,早傳到四鄉八寨,我不知鄭淑娥怎么看,或許已經沒辦法反應了。我和鄭澤一塊長大,父母是寵他,但他沒有恃寵的意思,他就像一杯溫吞水,從生活到脾氣從未有過什么大的波動。畢業后接手鄭遠的生意,他做得還可以。我們在同一個城市,隔段時間會約一約,他生意滿意,對小家庭滿意,對城市生活滿意,匆忙的城市里,他過得安穩又順當。而我撲騰奔波,焦躁像塵霧一樣繚繞在我四周,每次和他一起,我都會莫名地感到安寧。我想起小時候老輩人常提到的命,鄭澤應該就是老輩人說的命好的一類,那樣理所當然地享受著日子安好。

如今,鄭澤的安好崩掉了嗎?他到底需要什么?更好的經濟?從未嘗試過的激情與冒險?陌生新鮮的生活?

我很想跟鄭澤談,但這兩天始終沒見到他。

鄭遠的女兒鄭惠站出來了,請理事會幾個老人湊一湊,說有話要說。從老樹伯那里得到這消息,我去找鄭惠,說我也想參加。我直覺鄭惠想說的不會是簡單的事。

本該喊你的,都忘了,腦子亂得很。鄭惠說,我爸一向看重你,或許你可以幫著說說話的。

我和幾個老人隨鄭惠到鄭遠家,鄭惠把我們帶到二樓后間,里面備了幾把椅子和一張桌子,有種說不清的嚴肅感。

門一關上,鄭惠就哭了,她雙手捂著臉,哭得嗚嗚地,老人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勸,她只是哭,肩膀一聳一聳的,好像那就是她的回應。鄭惠一直忙進忙出,理事會的老人找她商量事情,女人們很多事情請她拍板,親戚她在負責接待,有時還要看看鄭淑娥,沒見她哭過。

鄭惠像終于想起是有事要說的,抬起頭,雙手用力抹了一下臉,好像抹去一層什么塵埃。深深呼了口氣,像釋放了什么,同時積蓄了力量,她開始說。

我爸走了,本來就走得不安生,現在更不安生了。我今日才聽到傳言,噢,是謠言。原先我以為,我爸是怎樣的人,四鄉八寨沒多少人不清楚的,現在才知道這是我一廂情愿。我爸是寵我弟,可他不縱著我弟,我弟是各位長輩看著長大的,各位叔伯心里該有底的——也是,人是最說不準的,都會變的,何況我弟在外頭念了大學,又在外頭做生意,這么多年沒回鄉。

鄭惠停住不說了,好像被自己繞亂了。

沒人說話,都看著她。

鄭惠又用力抹了下臉,似乎重新找到頭緒,繼續說下去。

我弟弟是沒什么大出息,可人是老實的,是想好好過日子的,自從我爸把生意交給他,他就很上心。我爸拼下的家底也不算薄,我弟懂,他好生守著。什么網上賭博,什么高利貸款,都是沒魂沒影的事。我媽現在回不過神,我嫂不管事,各位叔伯可以問問和我弟一塊做生意的人。

鄭惠突然轉身開門,朝樓下喊了一聲,一會兒,上來兩個小伙子。

鄭惠做了介紹,兩個人都是鎮上的,鄭澤的高中同學,分別在鄭澤兩家店里幫忙,平時和鄭澤一塊進進出出的。

兩個小伙子很認真地講了鄭澤做生意的情況,過日子的習慣,說一向好好的,從沒見鄭澤賭過,沒見有什么異常,平時就守著店面……

老樹伯不停地揮手,小伙子停止述說,點點頭退出去,關上門。

屋內靜極,我突然輕松了,鄭遠的家沒有垮,鄭澤沒有胡來。但也更疑惑了,鄭遠到底怎么了?

都明白鄭惠的意思了。

幾個老人說都是自己人,不用讓人來做證什么的。

我有事要麻煩各位叔伯的。鄭惠深深地彎下腰,話里又帶了哭腔,但不知怎么的,我覺得她極有力量。

鄭惠說理事會幾個老人是村里最有頭有臉,說話最有分量的,她請幾個老人幫忙止住謠言,說不能毀了父親的聲名,毀了弟弟鄭澤的人生。鄭惠提到鄭澤這兩天很少出現的原因,父親去得太突然,有很多手續要辦,墓地也要找,更重要的是去辦鄭遠交代的一件事,鄭遠去世前一天晚上打電話給鄭澤,要鄭澤辦那件事,幾天之內要辦好,當時,鄭澤沒想那么多。第二天早上,鄭遠走了,鄭澤將這當成鄭遠的遺言,進城辦那件事了。

鄭惠沒說那是件什么事。

老樹伯讓鄭惠坐下,說這事是他們幾個老輩人該做的。

我就知道,鄭澤這孩子不會這樣。大旺叔說,村里人也是糊涂了。

老人們開始討論怎么分工去糾正謠言。話題一路說下去,不知誰談到鄭遠去世的原因,他提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清楚,房間內猛地靜下來。

良久,和鄭遠最要好的老樹伯隱隱提到鄭遠的遺書,遺書的大概意思其實很多人知道了,很簡單,意思是如今他的命抵出去了,一切跟孩子無關。這兩天,這些話成為謠言的證據。老樹伯的意思,鄭遠是碰到了什么難事,會是什么呢?

老樹伯看著鄭惠,所有人看著鄭惠,鄭惠繞走了兩圈,說,這兩天我家讓謠言淹了,我不能再亂說話,很多事我爸也不跟我和弟弟講,我也就知道點皮毛。不過有句話我是要大聲說的,我爸是怎樣的人,大伙都該清楚的。

一群人再次陷入沉默,房間內像充滿透明的膠狀物,把所有人膠住,帶著怪異的沉思狀態。我知道,此刻大家腦子里都攪著各種各樣的猜測。

良久,鄭惠突然開口,我爸一向好好的,他不是為自己去的……

我們猛地抬頭,看著鄭惠,鄭惠似乎意識到失言,抿緊嘴,只是流淚,沒人敢再問。

我們離開房間之前,鄭惠又說了句怪怪的話,我爸一向就是愛多管閑事。

理事會幾個長輩的努力很快見效,關于鄭遠去世原因的傳言變了,確實跟鄭澤無關,他從城里回來了,應該是辦好了鄭遠交代的那件事。他開始奔忙鄭遠的喪事,那兩個幫鄭惠作證的小伙子先回城,照看鄭家的裝修材料店。

沒人知道具體哪個時刻起,人們突然提起修路的工程,提起鄭遠那怪怪的遺書,并在其中找到各種模模糊糊的聯系。這傳言讓我吃驚,什么工程?鄭遠的工程隊不是交給劉立鋒了嗎?不是他自己的工程隊,是修金夏大道那個工程。那個工程跟鄭遠有什么關系?關系大著呢。

我敏感的神經被挑起來,開始從各方面進行了解。

先回憶春節和鄭遠的聊天,鄭遠跟我提過的那個工程,沒說多細,但也是有點信息量的,包括他當時的語氣、神態,可以稍推斷他對那個工程的態度;鄭澤對這事原本是不太贊成的,鄭遠從自己的工程隊和生意中抽身,但仍是忙,他不希望父親再參與什么,再操心無關的事;至于鄭惠和鄭淑娥,沒法問出什么,鄭遠很少跟她們提跟工程和生意有關的事,從鄭惠那里只能側面了解鄭遠前段時間有沒有什么異常,鄭淑娥仍沒有回過神;在四鄉八寨中,特別是村里人當中收集各種傳言、猜測、小道消息;重要的是一些村干部和鄉干部,但他們對這事躲躲閃閃,跟我打太極拳。

零零散散的消息、傳聞、猜測收集在一起,我整理出一個似是而非的故事。

金夏大道修建的項目獲批了,招標完成后,要找一個本地人加入工程隊,打電話讓鄭遠回來,說老家有要緊的事。開始,鄭遠是猶豫的,但鄉干部和村干部一起說服他,理由很充分,工程隊需要一個熟悉本地人情的本地人,修建過程中有什么問題可以隨時解決,這個本地人還得懂行,得有公心,但不能是鄉干部或村干部,既是本地人又是局外人。陳述過理由,他們反過來問鄭遠,除了你,還有哪個做得來?

鄭遠不說話,但也沒立即答應。

村干部和鄉干部說了工程隊開出的工資,是讓村里很多人咋舌的,工程隊以工程師加監工的身份給工資。

鄭遠沒有反應,村干部和鄉干部猛地意識過來,工資對鄭遠不重要。

鄉干部和村干部陳述更重要的,那就是鄭遠個人在鄉里村里的聲望。金夏大道穿過村子右側一片田地,那是村里人的田,因為征地問題,村里人鬧過一場,直到現在,還有些村民是不滿的,干部和工程隊擔心修路時再出什么事。

鄭遠叔,你是鎮得住村里人的。一個村干部說。

我不要鎮什么人,也鎮不了什么人。鄭遠忙應道。

是幫忙。另一個干部接話。

讓鄭遠幫工程隊的忙,也幫村里人,金夏大道修成后,到縣上的車程縮短很多,村里的茶葉、冬瓜可以直接運到縣上,縣上的人來附近的大洋山玩也方便了,且已有老板表示,只要金夏大道修好,就有計劃來投資田園式旅游業,弄什么鄉村休閑地,對村里人有很大的好處??纱謇锶丝床坏侥敲催h,只知道田地被征去修了路,嚷嚷賠的錢太少。地雖然征了,很多人的腦子還是不太通的,他們相信鄭遠的話,希望他能撫住人心,為著村里人以后的好處,請他出點力。

還有一個要緊的,地已經被征,希望的是能有條好路,順順當當地走。鄭遠是懂行的,修路的工程隊是外地的,誰知道會不會耍什么貓膩,由鄭遠幫著鄉里人監督,鄉里人放心。

這是為鄉里村里人著想的事,是福澤子孫的事。一個鄉干部總結。

后來,鄭惠冷笑著扔出一句話,他們想讓我爸壓事不讓鬧事,哪想得到鬧事的會是我爸。

鄭遠接下了那份活,搬回老家住,拿出當年拼活的勁,整日不是在修路工地上來來去去,就是蹲在工程隊辦事點里。

鄭遠果真發現了問題,鋪的管道運來后,鄭遠專門去看,看了半天,黑著一張臉回去,找工程負責人要合同。負責人警惕起來,說鄭遠沒有權利看合同,只負責看顧工程。

工程有問題。鄭遠直截了當。工程負責人臉色變了,讓鄭遠不要亂開口,說他們的工程是正規投標的,一切按正規程序來的。

什么程序不程序的不歸我管,當初講好用什么管道,我想看看合同里怎么寫的。鄭遠說,既然讓我監督了,我就要弄個清楚。

鄭遠最終沒看到合同。他發現那些管道質量很差,但政府撥給整個工程的資金他是知道的,照那樣的資金,金夏大道應該修什么樣的規格,他明白得很。

鄭遠和工程隊的負責人談,沒談出什么結果,他要求見工程隊負責人的領導,工程隊負責人不牽線。鄭遠轉而找鄉干部和村干部,干部們說對工程的事不懂,只知道修好金夏大道對整個鄉來說都是好事,只知道配合上級做好一些具體工作,說工程是以招標形式包給工程隊的,一切按規矩來,說那是大城市來的工程隊,正規的,不會有問題,說鄭遠主要負責工程順順利利,別的不用多操心……

鄭遠明說親自看過管道,質量不過關,很不過關,那樣的管道不可能修出像樣的路,不要以為鄉下的路就不用修好,說既然讓他監督了,就得聽他的意見,他的意見是修路工程先暫停,把管道問題先解決了,說這是關系到鄉里人的大事,干部不能不管的,說他不想被鄉里人罵,就算鄉里人現在不懂,不久之后出問題就都知道了。

沒有干部接腔,鄭遠連找幾次沒結果,轉回去找工程隊負責人,沒談攏,雙方的口氣都不好了。

鄭遠扔下話,如果不先暫停工程,處理好管道問題,他就把事捅上去,也要捅出去。捅上去的意思是捅到上面,捅出去的意思是散布開,比如網絡,比如報紙??傊?,把事情鬧大。

工程負責人明顯慌了,口氣軟了,但鄭遠不聽軟話。工程負責人甚至委婉地透露,這件事不是鄭遠想的那樣簡單,如果真捅出去,鄉干部和村干部也有麻煩的。繞了很長的話,主要的意思是,鄉干部和村干部都是鄭遠家鄉人,鄭遠真好意思敗人家名聲,壞人家好處?

若人家好意思不顧鄉里人村里人,不想子孫好,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鄭遠很硬氣,說,嘴里嚷著給鄉里人謀福利,人模人樣的。

鄭遠沒來得及捅出去。

鄭遠沒有立即行動,村里人猜測他在想著怎么把事情捅出去,捅給誰,才能真正把事情辦好。村里人的印象里,鄭遠不單拼,也很有心計很有點子,總能把事情算計到最好。

當天晚上,鄭遠去外寨一個朋友家喝茶,經過竹林小道時,有個人突然從道邊竹林闖出來,警告鄭遠不要亂開口,不然就小心點,說隨時有人跟著他。那人蒙著頭臉,聲音捏著,用的不是本地方言,但普通話里又像有方言音。鄭遠回過神,那人影已轉身跑開,鄭遠想追,那人騎上自行車,轉眼沒了影,原來自行車停在前面不遠處。

第二天一大早,鄭淑娥剛開門就失聲喊著鄭遠,聲音哆嗦。院中被潑了一攤雞血,還有幾根雞毛。鄭遠家門前用矮圍墻圍了一方小院,看來是爬上院墻,從外面潑進來的。鄭遠在那攤雞血旁邊蹲了半天,讓鄭淑娥收拾掉,讓她不要大驚小怪。

鄭遠跟老樹伯講過這事,說對方來這一手,他更要捅到底了。他冷笑著,我什么風雨沒見過,用這種小手段想把我嚇退?他對老樹伯講了他的計劃,先到鎮上,不,到縣上找人——找個夠分量的——近些年,他認識不少有頭臉的人。

但接下去發生的事情,鄭遠再沒法硬氣了,他收到一封信,只有鄭惠和鄭澤的地址、手機號碼。信是扔在院子里的,鄭淑娥正好去串門,他不敢讓鄭淑娥知道。去找小學的校長,校長的兒子在縣上當公安,讓他看看能不能在信上找到指紋。校長的兒子找了人去驗,說送信人狡猾,信上沒半個指紋,字體也像用左手寫的,很難查出來。

鄭遠蒙了。他去找工程隊負責人,負責人完全不知情的樣子,口氣和之前不一樣了,說工程隊完全是按合同做的,管道質量也是有保證的,不怕他去捅,歡迎鄭遠帶人來查。

鄭遠去找鄉干部和村干部,干部都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說鄭遠電視劇看多了,編些離奇的事來哄人。

很快,鄭遠接到第二封信,意思是,鄭遠可以按自己心意去做,可真的捅出去,把事情敗掉了,那時鄭遠也別想再安寧,會有很多眼睛一直盯著纏著,讓鄭遠一家不得安寧。

直到我在暗中了解,引導父親回憶時,父親才想起鄭遠是跟他說過一些怪怪的話,那些話父親無法再復述,但意思是他鄭遠既然當這個監督的,就得替鄉里人守住,沒守住他心里過不去。當時父親沒在意,鄭遠的性格他知道的,這事交給鄭遠,鄉里人放心得很。

十幾天前,鄭遠接到一封讓他崩潰的信,信里有他孫子就讀的幼兒園、班級和孫子的性別、年齡等信息,包括內孫和外孫。老樹伯說,從那時開始,鄭遠就沒好好睡過覺了,他仍每天去工地巡看,去看那些管道,但他再沒有去找工程的負責人,也沒有去找鄉干部和村干部,他讓校長的兒子暗中幫忙查,不要驚動任何人。

我做了大半輩子工程,從沒讓人二話過的。鄭遠跟我父親提到修路工程時,說,我監督的怎么能出事情?

我父親點頭,表示太知道鄭遠的為人,這事不用二話的,所以村里人鄉里人才指定要鄭遠做這事。父親很奇怪,鄭遠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提這個?他能做好,難不成包了大半輩子工程,他還怕有什么做不好?鄭遠沒再多說什么,但父親感覺到他不太對頭。

可能是人年紀大了,容易想些有的沒的,也可能很多事有心無力了,那時我也沒深問。父親對我說。

傳言有了結論,鄭遠是為那個工程走的,為了子孫,他沒法把事情捅出去,為了鄉里人,他沒法放著事情不管。結合他遺書里含含糊糊的幾句話,結合很多細節,這個緣由在眾人的口口相傳中變得愈來愈確鑿。

村里沸騰了,鄉里沸騰了,鄭遠是這樣去世的,他有驚人的財產,有兒有女有孫子,好到幾乎沒法挑剔的日子,他放棄了。很多人胸口處有東西在涌,這種感覺很久沒有了,特別是我。

突然想起剛入記者行業時,我想象自己是一支火炬,發著灼熱的光,在陰冷的角落發熱,在暗淡的角落發光。幾年后回想,總有些說不清的羞怯,感覺自己很浮夸,但又為自己現在的羞怯恥辱。如今,我胸口再次涌動著那種說不清的灼熱。

鄭遠的故事有了越來越多的版本,各種小道消息和細節滿天飛,事情似乎越來越清晰,又似乎越來越模糊,似是而非,錯綜復雜,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鄭遠為的是鄉里人,在鄉里人眼里,他成了近似英雄的存在。鄉干部和村干部開始還各種解釋,各種辟謠,慢慢地不敢開口了,工程負責人近些天也沒有出現。傳言流竄的過程中,鄉民們的義憤越來越濃重,氤氳成煙霧狀,籠罩著鄭遠的喪事,這煙霧像易燃物,若有一點火星,便將引爆。

我決定深入調查,將這事徹底弄清楚,還原真相,為鄭遠說點話。記得第一次聽到我當記者時,鄭遠直盯著我,眼里有奇異的光芒,盯得我發虛。他覺得我出息了,是真正能做出點事情的,他給我端了一杯茶,鄭重其事地說,以后,你能幫很多人說話了。當時,我喝酒一樣,一口氣喝掉那杯茶。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卻覺得鄭遠太天真,我害怕想起他那些話?,F在,我竟主動拿這話提醒自己。

在深夜,我甚至細細背誦起《記者行為基本原則宣言》,所有的字變都成熱烘烘的氣體,在身體內鼓脹。記得最初入記者行業那段時間,我身體內經常這樣鼓脹著,記不清什么時候起,那股氣消失了,我變得風輕云淡,并認為自己成熟了,看穿了很多事情,懂得看破不說破,懂得輕重。我驚覺,當記者才七八年時間,回頭已滄海桑田。

還能回去嗎?在鄭遠這件事上,我想試一試。

鄉里人也想試一試,我感覺到他們體內同樣鼓脹著灼熱的氣體。

這是鄭遠去世后第三天,今晚是開地下六合彩的日子,從早晨開始,對鄭遠的討論就越來越熱烈,但再沒人提到修路工程,再沒人提起弄清楚整件事情的話,話題集中在六合彩,集中在鄭遠的生肖、年齡上。

那天我在鄉里穿行,像處在一個巨大的賭場中。

村頭巷尾,人們幾個幾個地聚在一起,研究鄭遠的生肖年份和年齡,特別號碼會是鄭遠的生肖年份,這幾乎是肯定的,重要的是會不會直接開出與鄭遠的年齡相關的數字,投注要照鄭遠生肖年份的幾個數字平均投,還是重點投與鄭遠年齡有關的數字,怎么個關聯法……

村民在打電話、發微信,交流著直接用鄭遠生肖年份的數字投注特碼還是投連碼,或者是特別號碼和連碼一起投更保險。平日買六合彩運氣稍好的人圍了很多聽眾,聽他各種分析:鄭遠已超六十歲,六合彩號碼只有四十九個碼,怎么推更準確,比如年齡減去兩輪,減去四輪后的數字,剛好是鄭遠去世那天的日期,比如鄭遠的年齡減去五輪,正好是他外孫的年齡,比如鄭遠年齡的兩個數字相加或相減……

整個村子,不,整個鄉那一天——特別是傍晚到六合彩開碼那段時間安靜極了,但是討論、分析、交流很熱烈,所有討論、分析、交流都壓低了聲音的,像暗涌在村子內里翻騰,翻騰成一股隱秘的激情和欲望,這種激情和欲望表現為發紅的眉眼,發紅的臉,奇異的表情。有那么些時刻,連我都被這種激情和欲望卷進去,想著是不是也投一點注,我對六合彩一向嗤之以鼻的。最后那一瞬間,我想起鄭遠,沒法下注。

六合彩開了,特別號碼正是鄭遠的生肖年份,他的年齡減去四輪后的數字,他去世的日期,他年齡的兩個數字中了連碼。有人買中了生肖年份,有人直接買中特別號碼,有人買中連碼,有人買中單雙數,總之,或多或少都中,四鄉八寨沸騰了。但最初的興奮之后,有人后悔投注投得太少,有人遺憾只押了單雙沒有投特別號碼,有人心痛買連碼時沒有投注特別號碼,他們想象如果投了特別號碼又投了連碼,想象如果投注加倍,想象把所有積蓄都投進去,將會贏多少,種種想象讓人愈加后悔痛惜,于是,開始期待著下一期六合彩。

新的一輪分析開始了,這個晚上開六合彩之后,村子里有種少見的熱鬧,各人有各人的經驗,對下一期有無數種猜測,下期還會跟鄭遠有關嗎?這次生肖年齡都出了碼,下次應該是別的方向,鄭遠接工程的日期?鄭遠這次在老家住的天數?鄭遠去世的時間點?鄭遠去世前幾天說過什么特別的話?提過什么數字或生肖之類的?鄭遠去世第幾天了……

管道的事,工程的事,鄭遠想捅出去的事,我仍在問,但話題不是被忽略就是被扯開,它們被六合彩激情的旋渦卷走了。

鄭澤給鄭遠安排的喪禮是守靈七天,做大功德。晚上,做功德開始時,除了鄭遠家比較近的親戚跪守在靈前,村里和鄰近村寨也有很多人守在祠堂,不管是出于公的出于私的,鄭遠都有被守的理由。

過橋唱詞一起,整個祠堂安靜了。

亡靈你魂歸何處?自此生死兩茫茫,再無法對話,無法碰觸。冥冥中,逝者趕往黃泉,連趕三天,往奈河邊捧水喝,雙手已成白骨,驚覺自己已離人世,號啕大哭,雙眼已成骷髏,無法流淚,喉舌已失,沒有聲音?;陮w何處?逝者茫茫無依……

人世的苦短、為人的悲涼變成泥沼,生者深陷其中。抽泣聲越來越密集,生者想起自己,也想起鄭遠,在六合彩的狂熱之后,再次純粹地想起他這個人。

我抬起臉,白帳布上的鄭遠沖我微笑,恍惚間,他開口了,這有什么?我們去找活干,堂堂正正的。他說得那樣風輕云淡,理所當然,我不知不覺隨著他走了,默念著堂堂正正幾個字。

畢業后幾個月,我在城市四處撲騰,大學時所有的想象與計劃一點點消磨掉。一個周末,我去找鄭澤,那時,鄭澤已經開始學著接手鄭遠的生意。關于我未來的想象,鄭遠比我自己更加樂觀,他看好我上的大學,看好我以后的路,盡管我剛剛失掉一份工作。鄭遠讓我住下,慢慢找,他有一套理論,像我這樣的,要用好自己的本事。他問了很多朋友,繞了一圈后,嘆氣,我那些朋友不是做生意的就是包工程的,找不到合適的,你得找個動筆桿動腦子的才對。我嘴上說不敢挑工作,事實上早看中一家大型國企。

和鄭澤閑談時提起,我說就算進那個國企當個臨時工也是好的,相信我的能力加上奮斗,可以打出一片天地。鄭澤將我的意思告訴鄭遠,鄭遠竟能七拐八彎找到那國企一個什么部門的主管,說是朋友的親戚的親戚。

那天晚上,鄭遠帶著我,提著煙酒,尋到那個主管的家。我不喜歡不習慣這樣,我知道鄭遠幫我備的煙酒價格不菲,畏畏縮縮地跟在他后面。鄭遠轉過身對我說,我們是找活干,堂堂正正的。他要我拿出點精氣神,說不管以后做什么大事,現在至少得找條門路,才有辦法施展拳腳。

沒錯,我是要進去施展拳腳的。

我感覺到某種氣,某種理所當然。但走進那個主管家的門時,鄭遠那種理所當然的神色消失了,立在門口就不停地跟那個主管說叨擾了,他拘束地坐在沙發一角,將我的簡歷雙手捧給那個主管,人家沒接,他就放在桌子上誠惶誠恐地推過去,他對那個主管介紹我是他的侄子,說我如何懂事念書如何好,著重提到我念的那所大學,并描述了我在大學階段如何努力——我從未跟他提起過我的大學生活——保證我的工作能力將不會令人失望……

鄭遠突然停住不說了,那個主管自始至終沒發一聲,鄭遠變得支支吾吾,身子不安地扭動,好像沙發上長了尖銳之物。鄭遠不知包過多少大工程,和多少老板多少官員打過交道,我從未見他這樣窘迫過,這窘迫變成有溫度的珠子般的東西,隱在我身體內某處,在某些特別的時刻,綻放出帶暖意的光芒。

從那個主管家出來,我仍走在鄭遠身后,突然想抱抱他,他壯實的腰背有掩飾不住的疲態。當時,我為這沖動羞得耳根發燙,但是現在,看著掛在相框里的鄭遠,我后悔失掉了那個擁抱。

鄭遠說,要找份活掙點錢養日子不難,退一萬步說,我手頭兩家店,你幫著管一家,比打什么工都強,但你不能做這個。在他看來,我讀的那些書該用出來,走一條真正出息的路,至于出息的路是怎樣的,他說不太清楚。

反正不單單是掙錢,得做成件像樣的事。鄭遠說。

鄭遠的期待面前,我沒法抬頭。

鄭遠的意思,過些日子沒有消息,他會帶我再去找那個主管,或者想別的辦法。

事情出乎鄭遠和我的意料,一個多星期后竟通知我去面試了。

我就說嘛。鄭遠雙手興奮地一拍,你那樣的簡歷。他高興得有些過分,我對他的高興有些惶恐,提醒他就算面試過了也只是臨時工。

鄭遠開始述說那家國企,是這個城市的名片之一,在里面工作的都是些怎樣的精英,他打聽過了,那單位經常會招聘,程序都很正規的,都是通過考試進去的,他相信考試難不倒我。他幾乎有了詳細的計劃,先當臨時工,學各種本事,一旦有考試的機會,立即考為正式工。在生意場中打拼多年,他對國企對正式工仍有種無法言說的好感。

我辜負了鄭遠所期待的,沒過多久,就從那家國企辭職了。我對那家國企失望了,或說國企對我失望了,但鄭遠沒有失望,他認為我只是沒有找到合適的。我不知道他對我信心的依據是什么,我念的大學?我從小到大還算不錯的成績?他以為的我讀過極多的書?特別是知道我當了記者以后,他更認定自己沒有看錯人。

我就說嘛,要真正出息還是靠念書。鄭遠說。他專門為我設了一個席,除了我和鄭澤,還有他的兩個好友,席上,他不停地談論我將要從事的記者職業,好像那是一個會發光的物件,多么值得珍視。

替沒法開口說話的人說點話。鄭遠喜歡對我說,直直地看著我,帶著信任的微笑,就像現在這樣,他人在相框里,微笑溢出相框之外。我一陣恍惚,回到現實。過橋唱詞仍在繼續,祠堂內氣氛凄涼而沉重。

那天晚上做功德之后,再沒有人談論六合彩,至少沒有公開談論,那期怪異的六合彩和修路工程一起,成為被回避的話題。

對于鄭遠的談論仍很熱鬧,但話題集中在鄭遠去世前那段時間,有什么跟平常不一樣的地方,比如言語,比如舉止。話題漸漸醞釀成另一種傳言,開始含含糊糊的,隨著被傳播、重復、補充,越來越清晰,最主要的內容是,鄭遠近兩年身體大不如前,年輕時勞累過度,老了沒有老樣。

那天晚上,我專門尋到村里大隊間。大隊間在村外,原先是泥磚壘的四間矮房,生產大隊養牛和放雜物的地方,后來塌了。十年前,鄭遠回老家建自家小樓時,跟村里幾個老人和村干部談了一下,把那幾家隊間修成結實的平房,分兩大間,一間放置桌椅茶具,一間放些木板床鋪,成為村里人的閑間,老老少少閑時聚在那里喝茶扯話,鄭遠放了些錢在村里幾個老人那里,提供茶葉和小點心。近些年,村子里人越來越少,閑間成為村里最受歡迎的場所,在這里日子好像熱鬧些,這里也是消息的集中地,四鄉八寨的消息,這里知道得最早最全,也可以生長出很多傳言,成為某些消息的種子。

晚飯過后不久,閑間已經很熱鬧了,茶起了,話題也已開始,還是跟鄭遠有關。

去年我家那小子畢業了,鄭遠叔剛好回來,我托他把我家那小子帶去他徒弟的工程隊了。一個嬸子說,那時就看他老咳,還專門提了一籃家生雞蛋,讓他補補氣。

大洪老伯接口,年前就看著不太好,來這里喝茶,坐久了臉色就發白,說是提不起氣,我還讓他去醫院查查。

大半年前我家建房,鄭遠伯正好在,央他幫忙看看。一個稍年輕點的女人說,鄭遠伯費心得很,里里外外地指點,可大半天下來,他立不住了,氣喘個不停。

……

從鄭遠的身體討論到鄭遠的精神,因為身體問題影響了心態。于是,更多的人敘述了更多的細節,以證明鄭遠近來心情不佳,身體狀況不好。有人說鄭遠近來總忘事,提起年輕時的事都模糊了,有人說鄭遠沒有以前那樣愛哈哈笑了,有人覺得鄭遠說話走路沒有之前中氣十足了,有人發現鄭遠變得愛出神。

最有力的證明是鄉里赤腳醫生劉威透露的,這次在老家兩個月,鄭遠經常去他那里拿藥,狀態很差,他曾建議鄭遠到城里大醫院檢查,但鄭遠說醫院會用機器把全身照個遍,會讓他像吃飯一樣吃大堆的藥,會把一點小毛病說成大問題,把一個好好的人治得沒人樣??傊?,鄭遠對大醫院極反感,為什么反感?猜測是醫院太直太徹底,鄭遠沒辦法面對。

那么多人的回憶似乎在一瞬間活泛了,很多事情清晰起來,很多當時平淡無奇的細節有了特殊的意味,有越來越多預示性的東西,鄭遠的去世有了越來越多的理由與支撐。

我聽不下去了,插了話。我和鄭澤鄭遠一直來往著的,沒發現鄭遠有什么異常,包括身體和精神狀態,要說近些年有什么變化,那就是他從工程隊和生意中抽身后更自在了,更有閑情管“閑事”。我的話沒引起任何波瀾,淹沒在喝茶的吆喝和其他熱鬧的話題中。

我去問鄭惠,關于鄭遠去赤腳醫生劉威那里拿藥的事,鄭惠說鄭遠是胃不太舒服,但他不喜歡去大醫院,怕太麻煩,要掛號要排隊要檢查這檢查那,他到劉威那里拿一種青草熬水喝。那是一種很常見的青草,對治胃病挺有效果的,村里的小孩沒事到山邊田頭拔了,到赤腳醫生劉威那里換點零錢。鄭遠和村里的老輩人一樣,對青草治病有種癡迷。因為病得不嚴重,鄭惠和鄭澤也就隨鄭遠去。

他們造謠的本事夠大的。鄭惠憤憤地說。

鄭惠再次將幾個老人請到一起,說清鄭遠胃有點毛病的事實,懇請幾個老人再次制止謠言。這次沒有效果,關于鄭遠不對頭——主要是精神方面——的傳言越來越洶涌,鄉民為鄭遠的去世找到了原因:抑郁,這是所有人無能為力,任何人都沒有責任的原因。

真相得由我來寫了,我得替鄭遠說一次話。

我繼續走訪金夏大道工程的事,這次不從小道消息開始。

我找到村干部,這些人都比較熟悉,牽來扯去的還有那么點親戚關系,對于我的工作,他們一向高看一眼,甚至可以說是被他們蒙上一層光芒的,跟我說話,他們是帶了笑帶了客氣的,但問到金夏大道工程,他們不再客氣,說我現在是城里人,多去管管城里的事,說我還太年輕,很多事不懂,也看不透,讓我不要胡亂聽胡亂相信。我準備找工程隊的負責人——自鄭遠出事后,鄉里人再沒有見到他,修路仍在繼續,工人不會透露——向干部打聽,他們變得警惕。

工程是招標的,我們只負責做好村民的思想工作,負責一些后勤方面的配合,其他的跟村里沒關系,村里也沒權力管這個,他們那些什么負責人什么工人不歸村里管,也不來往,什么修路工程的事也不懂,我們又不是修路的,只要看到路修得好好的就成了。

這是干部們的解釋。

路真能修得好好的嗎?我揪住話題問。

沒人接我的茬。

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再次回到村民中調查。一切變了,之前關于修路工程的各種小道消息,對鄭遠與工程關系的各種猜測,對鄭遠去世的義憤,要弄清楚真相的決心,煙消云散。他們扯開話題,好像我所提的話題犯了什么禁忌,好像順著我的話說下去是不祥的;他們閉口不談,之前傳的關于鄭遠關于管道的事似乎都是不存在的;他們改口,說之前做錯了,是聽到別人胡亂說之后胡亂傳話,是不對的;他們說干部都是村里人鄉里人,肯定是希望鄉里好的,如果真有什么事不可能不出頭的;他們說鄭遠是極盡心的,是為著鄉里著想的,人是沒得說的,可他生病了,生病能有什么辦法?

鄉里人村里人被干部威脅了?籠絡了?似乎沒理由,到底為什么?我被絕望攫住了。他們安慰我,說之前是大家沒弄清楚事情原委,讓我不要放在心上。我愈加絕望,但身體內鼓脹著的那股氣愈加灼熱。

在黑暗中,我想了一整夜,沒有半點頭緒。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老樹伯一句話里。

那天早上,人們陸續上過香,靈前一時只有我和老樹伯,我想趁這個機會跟他好好談談。除了父親,他是鄭遠最要好的朋友,近些年,父親去哥哥所在的另一個城市住,鄭遠回老家多和老樹伯在一起,老樹伯肯定是知道得最多的那個。但是他也轉了話題,再不提修路工程的事,有意無意地躲著我。之前對于查出真相,他是最積極的那個。

老樹伯,等一下。我說。除剛進祠堂時點頭招呼,他一直不看我。

老樹伯朝我揮了下手,我抿了嘴,他還是不喜歡我談這個話題。這兩天到底發生了什么?

沉默,長久的沉默。

六合彩是一直有買的,閑來無事買點消遣。老樹伯突然說。我莫名其妙,正想開口,他舉了舉手攔住我。

六合彩一來,什么事都會往里套,成習慣了。老樹伯深深吸口煙,說,所以那天四鄉八寨的人買六合彩都往鄭遠身上靠,都沒往深入想。

我不知老樹伯提這個做什么,這事讓人不舒服,但我想知道的是修路工程的事。我提到鄭遠的遺書,提到那幾句含含糊糊的話——老樹伯那天進鄭遠房間是看到遺書的,雖然他識字不多,但那幾句話的意思是看得懂的——希望老樹伯能說點什么,就算是從別處聽來的小道消息也成。但老樹伯不接我的話題,不住地擺手,喃喃著,糊涂了,我腦子糊涂了。

老樹伯再次沉默了,怎么問他都不開口了。

我去找鄭惠,想問鄭遠遺書的事,如果可以的話,能否讓我看一眼,我得弄清整件事,這事只能由我來做了。

鄭惠和鄭澤在樓上商量鄭遠的喪禮,鄭惠情緒很不好,說安排那么多禮節都是虛的,還不是看著別人裝模作樣。鄭澤看了我一眼,鄭惠冷笑一聲,如果他面前也不能開口,還有什么意思?我感激鄭惠這句話,也正是她這話,鼓勵我提到鄭遠的遺書。

你要做什么?鄭澤猛地抬臉看著我。

鄭遠叔的事我想弄清楚。我說。我提到自己的疑惑,前兩天鄉里人還認定修路工程有問題,決心為鄭遠打抱不平,但這兩天所有人都回避這個話題,甚至給鄭遠的去世找到新的理由,認定鄭遠是因抑郁去世的,這太奇怪了。

鄭惠又笑了,笑得很凄涼,笑著笑著哭了,邊哭邊訴,說她父親老好人一個,就是個傻子,一輩子總想做點什么哄別人開心,人走了還哄人狠狠開心一次,讓四鄉八寨的人都中了六合彩,人家舔著指頭數錢了,他倒成個大笑話。

姐,別說了。鄭澤沖鄭惠搖頭。

鄭惠聲調揚得更高,我看那錢他們能不能吃得下去。

鄭澤有些慌,想止住鄭惠,鄭惠煩躁地揮了下手,你怎么跟爸一個樣?盡想著哄別人,有必要嗎?我說錯了嗎?拿咱爸推六合彩時哪里想到爸是個人?數錢進口袋時哪個有二話?如今卻不敢認,都縮著腦袋,縮著腦袋事就不在了嗎……

我越聽越疑惑,也越聽越明白,六合彩的問題不是我想的那么簡單,但六合彩與工程有什么相干?

鄭澤讓鄭惠出去,再不要說這些話。

為什么不能說?鄭惠冷笑,私底下利用完了爸,還要那樣編派他,還都有臉來祠堂對著爸的相片哭,該說的話倒不敢出口了。

我想起,鄭遠曾嘆,說鄭惠和鄭澤脾性長反了,鄭惠生就男子的品性,鄭澤若像他姐那樣,硬氣點倒好些,說鄭澤太像他,瞻前顧后,沒有鄭惠那樣暢快。我突然想,鄭遠對自己一輩子以來所有的好心、顧讓有沒有過疑惑,有沒有像鄭惠這樣心寒過,哪怕是一瞬間的?

我邊胡思亂想邊走向祠堂,遠遠看見幾個村干部走向祠堂,忙跟過去,他們上香時心里會對鄭遠說什么?干部們都不接我的目光,上過香就匆匆走了。祠堂里其他村里人也不像之前那樣盯著他們看,好像那些干部是透明的。

我回頭找老樹伯,不提工程,就問他六合彩是怎么回事。

別揪著這個不放。老樹伯吸著煙,悶悶地說,人都有糊涂的時候。

于是我提工程的事,提到鄉民們對這件事態度的轉變。

你爸也是買了六合彩的。老樹伯突然說,也照著鄭遠的生肖年份買的。

我再問什么,老樹伯都不出聲了。

我去找鄭澤,鄭澤說只想讓他父親走得安心些,不想挑什么事了。

不是挑事,是弄清楚一些事。我說。

鄭澤搖搖頭,沒法弄清的,我爸也沒跟我們說過什么,現在要緊的是看好我媽。

我去找鄭惠。

你會弄清楚,會寫出來的,對吧?鄭惠扯著我的胳膊,她眼皮紅腫,但雙眼爍爍發光,盯住我,說,我爸眼里,你是村里最有出息的,真正能做成事的,這次你要為他做件事。

我輕拍鄭惠的手背,是讓她放心的意思,也讓自己體內那股灼熱的氣再鼓脹一些。

我讓鄭惠說清楚一些,白天她肯定有所指。村民這兩天的怪異怎么回事?鄭遠是真的精神狀態不好,抑郁了?對工程的事想得太多?

胡說。鄭惠大喝一聲。

鄭惠喝了一大杯茶,慢慢平靜下來,開始述說。

我爸發現修路的管道有問題——他稍稍跟我提過這個,他說有問題,那肯定有問題,他是怎樣的人你該明白——他也跟鄉干部和村干部提過,干部們沒管就是有問題的,很有可能是收了工程隊的昧心錢。買六合彩前,鄉里人也傳著這種消息,都要為我爸討個說法,其實是給他們自己討說法,可那天晚上開了六合彩,幾乎所有人都買了,拿我爸去分析去投注,都中了彩,利用我爸,這么一來,和那些干部沒什么兩樣了,他們沒法開口了,都是從我爸身上吸血的人。

我恍然明白了什么,所以……

所以,他們給我爸編排了個病。鄭惠哽咽了,抑郁癥,我爸是因為生病走的,這樣就都心安理得了,他們真心安理得了嗎?

我腦子里嗡嗡響,老樹伯那句話突然出現了,你爸也買了六合彩,也中了彩。我的手微微抖顫,掌心發涼,才意識到這兩天父親很沉默。

我得跟父親談。但和父親對坐半天,我始終張不了嘴。我出了門,在村里胡亂轉著。夜晚的村子安靜極了,巷子漆黑,像積著暗色的心事。不知不覺來到老樹伯家門口,我還是想跟他談談,雖然怎么談一點底也沒有,這兩天我在他面前碰壁無數次了。

老樹伯沏茶,但以冷臉對我,半天沒有說話。我避開工程和六合彩的話題,談起鄭遠的“病”——鄉里人現今“認定”的抑郁癥,這是鄉里人想要心安理得,老樹伯會愿意談的吧,只要他肯開口談些什么,我相信,以我的專業可以挖掘出一些細節,整合碎片是我的本事之一。老樹伯什么都不愿談,只示意我喝茶,自己抽煙,一支接一支,我離開時,他只是淡淡地點點頭。

我沒想到老樹伯會再來找我。

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喊,我睜眼愣了好一會兒,那個聲音在窗外,終于確定不是夢,是老樹伯在喊我,我的房間后墻臨巷,老樹伯沖后墻上的窗戶喊。我開門,他踮著腳進來,說不要驚醒我父親,直接跟進我的房間。

一進房間,老樹伯就往我手里塞東西,竟是錢。

那天我買六合彩贏的都在這。老樹伯喃喃地說,我無處可放。

老樹伯,這錢放我這里做什么?

反正我沒法拿著這錢。老樹伯搓著雙手,拿給哪個都不成。

我把錢還給他,老樹伯,這錢放我這里是沒道理的。

放我這里更沒道理。老樹伯很固執,你把這錢使了吧。

我告訴老樹伯,這是他的錢,他投注得來的,不管是怎么推測的投注碼。投什么數字是投注人的自由,不違規——雖然民間六合彩政府是不允許的,但現在不討論這個——要老樹伯自己把錢收好。

不是違規不違規的。老樹伯說,長長嘆口氣。

老樹伯說他丟了最要緊的東西,這兩天像丟了魂。他雙手在身上摸索著,找出煙,慌慌地點燃,好像尋找某種安慰。

老樹伯讓我買點什么給鄭遠,我想說鄭遠缺什么他不會不知道,但看看他的樣子,我不忍開口了,只說沒這個必要。

就當我還鄭遠當年的錢了。老樹伯突然說。

老樹伯說他還欠鄭遠一屋頂瓦片和好幾袋大米、番薯。那年刮臺風,老樹伯家新蓋的屋頂被吹得七零八落,為了蓋這個屋頂,他幾乎把存糧都賣了,指著田里接近成熟的稻子,但稻子被刮倒在水里,谷子發了芽。那時,鄭遠剛好干完縣上一樁大活,喊了幾個人,拉了瓦片把老樹伯家的屋頂修好了,又拉了大米和番薯。老樹伯家很久才緩過來,但鄭遠不許他再提這件事。

這不只是瓦片和大米的事。老樹伯顯得極沮喪,其實什么也還不了的,多少也還不了,我提這個有什么意思?

老樹伯懇求我,說算為他辦件事,讓我買點什么物件燒給鄭遠,他知道現在紙錢鋪什么新鮮玩意都有,只要能把錢花出去就好。

我去買那些東西像什么話?我很為難,想象自己帶著什么紙汽車紙洋房進祠堂是什么樣子,鄭遠若真有知,會是什么反應。

老樹伯捂住臉,聲音沙啞了,說他沒臉去買。

沉默了良久,我很不厚道地說,我去買,把這些錢全花了,不過也請老樹伯給我辦件事。

老樹伯猛地抬臉看我。

就是問句話。我說。

老樹伯現出恐慌的神色。

一開始我很糊涂,但這兩天也猜得七七八八了,特別是鄭惠姐的話,其實她說得挺清楚的,可我總不太愿相信。我很誠懇,說,我就想得個準話。

老樹伯長長嘆口氣,看著我,神色還是恐慌,但也有種說不清的輕松,我知道可以問了。

修路工程中管道的事,鄭遠叔其實沒說錯,對吧?我問。

鄭遠是那樣說,當時說是要找人來鑒定什么的,但還沒有。老樹伯支吾著。

至少鄉民們都是相信的,相信鄭遠叔的為人,相信鄭遠叔的專業能力,對吧?我緊追著問,也就是說他們回避談工程,不是真以為工程沒問題,是故意視而不見?

老樹伯抿緊嘴不開口。

之前鄉里人口口聲聲要把事情弄清楚,買六合彩后就不談了。我語氣有些急促,鄭惠姐說都是有關系的,沒錯吧?

半斤八兩了,哪個也沒臉說哪個了。老樹伯悶悶地說。

不談就不談,卻又編出鄭遠叔生病,精神不對頭的話。我緊盯著老樹伯,過分了。

老樹伯又在身上摸著找煙了。

我明白了,其實鄭惠說的時候我就明白了,可我為什么非得這樣確認?這一刻我對自己迷惑了,可體內那股氣越加灼熱了,這股氣原先在鄉民們身體內也有,現在只在我體內竄動,我有種說不清的快感,這種快感讓我恐懼。

我腦子里浮現干部們祭拜鄭遠的情景。在屋子里轉圈,最后,我立在老樹伯面前,說,鄭遠叔的事我要查到底,替他說句話。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口氣很接近某種宣誓。這時的我還不知道,以后,我將為這句話和這種口氣無地自容,長久羞愧。

臨走之前,老樹伯轉過頭,說鄭遠沒有白疼我。

那時的我也不知道,后來我再不敢想起這句話。

還是得找干部,之前的種種小道消息和傳言,找干部應該是更清晰的。干部們仍躲著我,我找上門,口氣變得直接,甚至是生硬了。多數碰到的是轉移話題,打哈哈,實在躲不過,有干部說了氣話,說像這樣的大工程是鎮上決定的,找他們這些小魚小蝦能做什么?

這話一出來,我立即意識到問題,也提醒了我,可以找到鎮上,鄉干部村干部確實不算多大的角色。但找之前,我想再了解清楚,這種事得謹慎,替鄭遠說話,我要說到點子上,要有理有據。

半夜,我到隔寨去,敲響了劉立全的門,他是鄉干部之一,我知道他會為我開門的。他的兒子在我所在的城市工作,一家挺大型的公司,待遇各方面不錯,那份工作是我介紹的,當記者這些年,我還是積累了些人脈的。

看見我,劉立全很無奈,他不想跟我說什么,也不敢得罪我,之前一見我就拼命扯開話題,還要拿花生、芝麻糖等來塞我的嘴。

今晚的談話誰也不會知道。門一在身后關上,我就對劉立全說,我不會誤你的。但這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不對頭,如果干部們有問題,劉立全不可能獨善其身,只要想挖出東西,不可能不傷他。

好在劉立全似乎只聽到半句話,不停地點頭,對,誰也不能說。

劉立全讓我別再追這件事了,說現在鄉民覺得理虧,也都不鬧了,這件事靜靜過去是最好的。鬧了又能怎樣?如果真想做點有用的,就對鄭淑娥好點,在城里多去看看她,和鄭澤相互看顧,鄭澤人老實,鄭遠一直不太放心的。說我是個記者,能辦一些事的,鄭澤以后若有要搭手的,搭一把手就是,讓鄭家人安安穩穩過日子,也是鄭遠的意思。

我直接提到修路工程,提到那些管道。

不要多管閑事。劉立全壓低聲音,但語氣很干脆,這事你也管不了的。

怎么管不了?我追問。

劉立全愣了一下,意識到說多了什么,支吾了一會兒,說,這不是鄉里村里的事,是上面的事,你問我們能問出什么?

這工程真的是鎮里在管的?我盯住劉立全。

我怎么懂?我就是一個小小鄉干部,說過多少次了,就幫著安撫好被征到地的鄉民。

我決定了,到上面打聽一下。鄉里再打聽不出什么了,而且追到現在,有些事沒有被明說出來,但也很明顯了,我認為可給朋友打電話了。雖然那股灼熱的氣在竄動,但作為記者,我有足夠的理智。

那個朋友是我的高中同學李杜,在縣政府上班,據我所知,在挺要緊的位置上。

我半夜給李杜打電話。當年我們一起在縣重點高中,上下鋪,是可以去翻對方箱子找穿的找吃的那種關系。一聽我的聲音,他先是驚喜,接著罵我吵醒他的美夢,要罰我一頓燒烤——高中時,我們誰考得好就請對方吃燒烤。

一聽我提到金夏修路工程中管道的事,李杜不出聲了,我又追問。他語氣變了,質問我這么多年在城里是不是白混了,問我有沒有腦子,他讓我多報道討人喜歡的新聞,多挖點新奇事,就算編點八卦也是好的。說得我很憤怒。他讓我發泄憤怒,任我滔滔地說。聽完他開始各種分析,什么形勢,什么規則,最主要的是我再深挖下去,將有怎樣的后果……

我們就那么談著,從半夜談到天亮。放下手機時,窗邊爬滿清晨的光,但我的腦子和胸口一片漆黑,那股竄動著的氣已經消散,我再怎么用力也積攢不起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或者說我不知道自己這幾天怎么了。七八年了,我早已不是當初的我,怎么還會幼稚到想重拾過去?七八年了,我怎么就不是當初的我,什么時候開始習慣另一個我的?前些天身體內竄動的那股氣是純粹的嗎?還是某種戴了面具的虛榮……

我頭痛極了,蒙在被子里,我想睡覺,把自己睡沉過去。但我睡不著,有個念頭再怎么努力都沒法甩掉。我跟買六合彩的鄉民是一樣的,只是方式不一樣,我其實也想從鄭遠身上榨東西。

守喪七天,剩下的兩天我再沒有開口,原本我一直想找機會問清楚,鄭遠去世前一天晚上打電話給鄭澤,究竟讓鄭澤去辦什么事。應該是鄭遠極掛心的,那時鄭遠還掛心著什么?但我沒臉再問,我躲著鄭惠,躲不過去的時候就垂下頭,躲開她期待的目光,還躲著白帳布上鄭遠的微笑和目光。

我沒有躲開。葬禮結束后,我回到城里,為一家大公司寫了一篇報道,報道那家公司輝煌的發家史和創新精神,報道其將會有的遠景,很是勵志,受到廣泛好評,我有了那么一點名氣。但一旦有人對我表示肯定、贊許時,我就渾身發冷,微微發顫,怎么也止不住。我經常夢見鄭遠,他微笑地看著我,眼睛極亮,充滿希冀,我總是被那雙眼睛嚇醒。我在暗夜里愣愣地坐著,呆呆地想,不知還有多少人被鄭遠這雙眼睛嚇醒。

責任編輯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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