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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朵遲開二十年

2019-09-05 04:59馮一又
上海文學 2019年9期
關鍵詞:馬明浴巾疼痛

馮一又

……從前有個小姑娘叫王一涼……

……她十五歲那年見到了一個十歲的男孩兒……

……她忘記了他的名字,只記得他在六歲時發生的那件事……

……那是一件稍晚我們會提到的事情……

? ? ?1

她已經有些睡意的時候,忽然感覺到了他的手。

……手很軟,很大,沒有很用力,但不乏力,又好像在一種剛剛開始的力量遞進中……

今天是有其他事情路過這里。沒有提前預約,只剩下一個新來的男技師。

可以嗎?

昨晚沒睡好,她想補補覺,睡著了有手在身上,誰的,怎樣的,似乎是無所謂的。

姐,您會員怎么稱呼?

王一涼。

前臺也是新來的,不然手機上也能通過她的聲音猜出她是誰。她的聲音輕柔、清楚、準確(沒有任何吞音)、自然、從容……最關鍵的特點是純潔。她曾經是專門給動物節目配音的演員,據說,男性都很喜歡她的聲音。他們跟著她的聲音,像是跟著一個小姑娘,勇敢地走近獅子大象和豺狼;但偶爾冷冰冰插入的調侃語氣,又會讓聽眾——包括女性聽眾——意識到,這是一個頗為冷漠的女聲。

除了她丈夫,一定還有很多男人,在對她聲音的聯想中,愿意把她連同她的聲音娶回家。她丈夫第一次看到她本人,一定是覺得她人和聲音很一致。他從未說過,他對她的第一印象,她也從未問過,因為她不喜歡引導男人說類似的話,諸如,我第一眼就愛上了你,我跟你相處幾天,就想到了跟你結婚……

王一涼對這樣的話從沒興趣,她看重的是感覺,一般都是無法說出口,一旦說出來,就不是那種感覺了。

……

睡意縈繞著她,半睡半醒中,她更精準地感覺到了那雙手。

……手是溫的,沒有內火,勻速地上下滑動,仿佛兩層皮膚之間的阻力十分恰切……在意大利,她曾偷偷摸過兩個大理石雕像的腳踝,那滑膩在炎熱的夏天里是難以忘懷的……他的手也是滑膩的,她更加準確地感覺出來,這滑膩跟精油沒關系,而是他的皮膚——準確說,他的掌心——滑膩而且溫熱,像是有供暖裝置的大理石,想到這里,她笑了……

有問題嗎?

沒有,沒有。我想起大理石了……

你的皮膚非常好。他說。

他的聲音是低的,不是很沉,王一涼努力回憶他的身材,似乎是緊瘦的,也不是很強壯,他的身材無法提供低沉聲音中的“沉”。在她的理解中,“沉”和體重有關,是需要重量墜下的……

她想到了憂郁。

她想到了他的膚色——煙色。有這樣膚色的男人,常常也有質感滑膩的肌膚。

她想到自己的初戀,他就是有這樣膚色的男人,只是心靈有些異味。

你的皮膚真的很好。

最近還行,夏天那會兒,肺腧那附近,發癢,總有小紅點兒。

技師沒有接話,手開始漸漸用力,滑膩加上了重量,仿佛又在感覺中夯進了一些信息。手掌的溫度稍微有些上升,摩擦的結果吧。

我稍微用點兒力,受力不?

沒問題,我挺受力的。

? ? ?2

技師馬明開始撥弄王一涼的痛點,從肩滑向肩胛。

疼痛,是她熟悉的疼痛,略微和緩些,他不是逆向橫撥那些結節,是順向捋按。他的手已經精準地測量了這疼痛的度數,正好在她咬著嘴唇能夠挺住的級別上。在疼痛變酸痛之前,他附上整個手掌溫柔地“撫摸”幾圈。對皮膚這是“撫摸”,對內心也是很甜美的撫慰,非常舒服。但獲得這種感覺的人,不想用“舒服”這個字眼描繪,因為“舒服”無法包涵它的全部意味。這撫摸完全符合職業標準,沒有任何勾引的企圖,卻比勾引更深地走進了感覺。

你的聲音很親切,好像在哪里聽過。

他的手用力時,說了這么一句話,沒有氣喘,仿佛手是別人的。

你家里養狗沒?

沒有。

貓呢?

沒有。從來沒養過寵物。

嗯,一般養寵物的人都沒時間看動物節目。我以前給動物節目配音。

噢。

……

他的手離開了她的肩背,開始了腰部的按摩。

腰,太硬了。

她沒說話,她知道她的腰。那些坐在屁股下的時光,都積在了腰上,有如樹的年輪,雖不可見,但十分可感。它的堅硬和酸痛,常常在陰雨天里,讓她生出幻覺——她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仿佛接近了生命的尾聲。

也太涼了。他說。

只有夏天最炎熱的那個月里,她能忽略腰部的寒冷。她甚至覺得,按照她腰部的寒涼,她的尿都不該是熱的。

他雙手快速橫搓她的腰部,直到一團虛無的無源之火,緩緩升騰起來。她覺得,他的手更軟了,因為熱?

??!太疼了。

當他豎著按捋她腰部僵硬的肌肉時,她叫了起來。

打架往腰上打,很容易出人命的。他說。

因為是腎區?

……

? ? ?3

他用蓋腿的浴巾蓋住了我的背,抻抻兩條腿,將浴服的短褲往下拉,露出三分之二臀部為止,開始整體按摩腰臀。先是雙手,然后一只手拄在后背上,另一只手不停地從臀部側滑下去,循環往復……我最初的緊張很快被揉開了,繼續的感受中,沒有邪念進來,越來越清晰的是很純粹的舒服。我想起巴赫的平均律,可以永遠聽下去的單純中,出現了幻覺,生命的重量離開了軀體,但我還活著……

在這專注的感覺中,他換手,感覺并沒中斷……我無法測量,我被這沉溺推出了多遠……所有具體的概念,養生,按摩師,男人,女人,家里新換的密碼鎖……都蒙上了一層白霧;那霧好像是由很多散去的微笑變化而成的。

環跳,我要用點兒力了。

疼。

疼。

沒有安慰,象征性的也沒有,之前都給過了。

花朵遲開二十年疼,裸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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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兩只手像鉗子一樣“夾”住腳踝,上下顛顛,短褲往上挽起,挽到不能再往上的地方,用浴巾蓋住右腿,抻過左腿,從腳踝往上捏。她疼得用腳尖兒抵著床……

疼吧,都是結兒。

她心里有些委屈,剛才的疼痛還未了結,眼前的疼就趕過來了,海浪般前后擁簇。她的思緒離開了他的手,落到了疼痛上。疼痛從遙遠的地方回來了,像舊傷又裂開了。她心底的怨氣迅速升騰——傷害是無法抵抗的,被傷到的那一刻,傷害已經贏了。

……

我沒看過動物節目。他說。

他捋著腳跟兒向上,經過昆侖、承山、合陽、委中、殷門、承扶……又是一趟疼痛的往返,她的感覺中,漸漸有懲罰的味道了。

我喜歡寺廟,大山,有廟的山更好。我看過一個電視,就是介紹寺廟的,那個解說的聲音,跟你很像。他說。

哼。她發出一個語意不詳的動靜,像是否定,又像是不想提那些事……

快立冬了吧?她問。

后天。他說,立冬應該吃餃子。

好像什么節氣都得吃點什么,餃子粽子月餅元宵的;過節也得吃,吃個沒完……

立冬不端餃子碗,凍掉耳朵沒人管。他說。

她想起小時候冬天的寒冷,帶著凍瘡的雙腳不是疼就是癢。那時候的傷,都在外面,在眼睛能看到的地方;自己眼睛看不到的,別人的眼睛也能看到。

你為什么喜歡廟?她問。

我還想什么時候去住住呢。

……

廟,遠山,陌生的地方,客廳的飄窗,丈夫汽車里的味道,小時候老房子走廊里的味道,破損的磚墻,他躺在棺木里的紅臉蛋兒和綠耳朵,從利順德舊址往安里甘教堂去的那條小街叫什么來著?僻靜……酒店里下午的那場性事引發的話題,現在還偶爾談論著:老房子里到底有沒有幽靈……安里甘教堂有什么?

她的心異樣地輕抖了幾下,忽然有興致,想做幾件好久沒做的事情,比如,一個人出去轉轉……這樣的心情,真是久違了。

終于,他兩只溫熱的手掌開始上下摩挲她的兩條腿,這安慰來遲了,但還是來了。她閉上眼睛,兩條腿仿佛變長了,似乎還在生長,向著遠方延伸著。筋長,命長,王一涼覺得這是跟她沒關系的養生理念,她希望腿長,漂亮,正如活得漂亮;活得長短,不是她想操心的事情。

……

現在,你翻身吧。

他拿著大浴巾在自己臉前撐起一個墻。她翻身,他把浴巾蓋到她的身上。她的乳房小腹都很小,很緊實,像沒長胃一樣,兩肋的線條令人滿意,她自己也應該是滿意的,所以才不在乎別人看或者偷看。她去日本男女混合的溫泉,去歐洲裸泳浴場,帶著天然的自信,八十五歲,估計她也會這么干,假如她能活到那么久遠。

他在浴巾上又加了一個小浴巾,她隨手替他在肩窩那里扯住小浴巾,他笑笑,爽快地拉掉下面的大浴巾,很高興地給她揉肚子。

腿好像長了一點兒。她閉著眼睛說。

他笑笑。她聽見了他的笑容,也發出了一個微笑,然后使勁兒伸伸腿。

我腿夠長,不用再長了。她說完,又聽見他的笑容了。他的拳頭在她的肚子上碾著,不是很用力,淡淡的疼痛。她始終閉著眼睛,這樣就能把離得很近的臉拉遠。

臉,離近了,是模糊的。

你的后背太硬了。應該多做做按摩,能緩解。他說。

你去過靈隱寺?她閉著眼睛問。

沒有。我都是在家附近轉的。

你喜歡哪個?

我聽說一個,還沒去過,說那里不許捐錢,僧人都很瘦,每天就吃一頓飯,大家都干活兒……我想找時間去看看。

哼。她又發出一個語意不詳的動靜。

你的肚子比你的后背健康。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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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涼有個閨蜜,是一個愛的餓鬼,不停地戀愛,不停地失戀,她因此羨慕王一涼的婚姻,婚姻是戀愛的正果。

王一涼羨慕蘇果果的失戀,她不認為失戀是失敗。戀愛的過程有了結果,在她看來才是失敗的。

你的想法有問題。你看張愛玲,最后沒有婚姻,沒有子嗣,一個人死在家里。家里除了一些衣服、雜志和發臭的中餐飯盒,啥都沒有,承認不承認,都有點凄慘,你不這么認為嗎?

蘇果果喜歡反復引導王一涼走上她的思維軌跡。王一涼從不反駁,也不跟隨。

我們怎么認為不重要。

王一涼看見做咖啡的女孩兒偷看一眼手機,手機估計是放在案子上。女孩兒流淚了,她低頭拉花,王一涼似乎聽見了眼淚落進摩卡里的叮咚聲,像青蛙躍入池塘那么響亮。

要是張愛玲死的時候,家里都是紅木家具,床前圍著一幫子孫后代,其中兩三個在想張奶奶的版稅怎么分配,另外的在想她柜子里的梅森餐具誰可以拿走……你說,是不是也有點兒悲慘呢?

那倒也是。不過,我發現,你真是有問題,總愿意在美好上面弄出一些黑斑。為什么不可以,她的子孫后代什么都不想,就是難過呢?!

也可以啊。

王一涼把蘇果果當成自己的臭氧層,她發出均勻的嗡嗡聲,為王一涼的世界建立了某種寧靜。

蘇果果報道婚姻戀愛的最新狀態,自己的別人的,王一涼傾聽,但從不把肚子里的結論說出來。理解不是靠討論得到的,她寧愿她們一起享受咖啡的香氣,享受窗口的陽光,觀看街上行人的悠哉,說說話,笑笑,誰也別干涉誰。蘇果果對她的“干涉”和“批評”,因為她不在意,都變成了一縷縷微風。

我發現,跟我交往的男人,都有一個通病,就是他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蘇果果說。

……

我覺得,他們缺乏愛的能力。蘇果果最大的樂趣就是總結,但結論又都是讓她痛苦的。

王一涼笑了:你指性能力?

你瘋了?!

你有愛的能力?

王一涼嚼著薄荷茶里的鮮薄荷葉兒,預約了明天上午的按摩。她已經搞清楚了按摩師的名字叫馬明。

我至少敢愛,敢嘗試。

屢試不爽呢!王一涼把這句話咽回肚子里,她不喜歡能引發太多下文的話,因為她不喜歡辯論。

你跟你家老張天天干啥???

打招呼,通知各種事情。

通知?

親愛的,我把肉桂粉調到飲料區了,做咖啡做點心用這個調料的頻率更高。

飲料區?

老張新建了一面“罐墻”,上面按使用劃分了區域,區域內按字母順序,非常方便拿取。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家也不怎么開伙???

所以,保持調料罐的整潔很容易。

哎,你們家老張現在碰你的頻率高不?

你不跟我說你的那點兒事兒,反過來窺探我的私生活,太那個了吧?

我是不好意思跟你說,你挺深沉的,從來不談床笫之事。我怕把你帶壞了,我在床上,跟你想的,是不一樣的。

啊,我有點兒開竅了。你床上功夫了得,所以男人只想跟你上床,不想跟你結婚?

哎,你這么說挺惡毒??!

是啊,不該這么說,沒過大腦,隨口吐出來的,別恨我啊。

那說說你家老張。

沒什么好說的。他“碰”我,偶爾,碰一下,把我翻過來,接下來的情形要看月相了。風花雪月,前提是有無風吹草動,然后是風平浪靜還是風起云涌,要看云層厚度,月盈還是月缺……反正沒準兒。

哈哈哈哈……你家老張星座是月亮吧。

我們家老張的星座是第四副總。任何公司,任何企業,任何地方,都是在這把椅子上。

我要是能結一個你家老張這樣的,就沒啥抱怨的。

蘇果果的這句話像一層層的繃帶,把王一涼包扎了。

? ? ?6

五樓的服務員向王一涼道歉,她說,馬明上一個活兒還沒完,但他已經安排了房間,你可以先到房間休息。房間剛換完床單,負責打掃的一個老婦人敲門進來,拿來了新的浴巾和薄被。

預約馬明的人不少???

這周開始多了,他是剛來的,手法好著呢。

你跟他很熟悉?

是我介紹他來的。馬明人好,命有點兒差,老婆走了,老媽幫他帶孩子,一家人都靠他的這點兒收入。你多預約他吧,他手法真好。

王一涼還沒張口問,老婦人先說了:我這脖子就是他給我按好的,之前天旋地轉的。馬明可是我的恩人。

你們是鄰居?

我和他媽是鄰居。

馬明進來時,我正在看一檔養生節目,說的是為什么眉宇間會有川字紋,嘴角法令紋過深,魚尾紋出現過早……等等,都是什么原因。

今天準備做什么項目?

馬明看著我,像是看著熟悉的人,很平靜。他不胖不瘦,不黑不白,不高不矮,親切似有似無,走在大街上,我很難注意這樣的人。

和上次一樣吧。

好。

那雙手搓了一會兒,在我的頭上方發出沙沙的摩擦……油滴到背上,雙手放到油上輕沾,然后輕輕抹勻。

有點兒涼,手。

沒事兒。

他的手不涼,和上次一樣。他的長相和他的手,在我腦海里仍然無法統一起來。我開始想,長什么樣的人,應該有這樣的雙手呢?

他的雙手游走在后背雙臂和腰臀上,像是一個周全的問候,對腰說,不太好吧,很硬啊……對髖說,好涼……對后背說,真的很緊,肌肉都繃著,放松……放松……對胳膊說,心臟偶爾難受吧,有結節啊……

他順手把電視的聲音關小了,我能聽見他均勻的呼吸,合著他雙手均勻地游曳,落到髖臀翹起的地方,停頓一秒鐘,再次用力向上推進……我仿佛能聽見血液歡快的涌流。

上次回去皮膚沒疼吧?

沒。

嗯。

他開始用肘順著肌肉的走向,從右側肩頸開始驅趕凝固在肌肉中的僵化。疼,更疼,比更疼再疼,但沒有達到疼得受不了地步。他的肘第五次還是第六次經過病灶處,疼痛減弱,不那么痛時,他再次用力,疼痛加劇,三五次之后,疼痛持續,有些難忍……他的手才回來了。他的手在疼痛上溫和來回,力度介于按摩和撫摸。

腰肌的勞損處,他用同樣的方法驅動,上下上下,因為是腎腧區,比肩頸更痛,他用肘和撫摸交替更頻繁些。他知道這里更疼,“獎勵”多些。

你真的挺受力。他說。

以前我讓盲人按摩,被按哭過。

嗯。盲人是橫著撥,很疼。

是,特別疼。但按摩之后會輕松幾天。

那樣撥是錯的。

嗯?

是用蠻力,逆著肌肉的走向的。

……

我學過一點兒解剖,緩解肌肉的僵硬,得順著肌肉的走向,這樣也疼,但不是很疼。最關鍵的是不會損傷肌肉。

你為什么喜歡去寺廟?

不知道,小時候就喜歡去。

以后,你說不定還能當和尚呢。

嗯,有可能。當和尚不用總考慮掙錢啥的,應該挺舒服。

哈哈哈哈,掙錢有那么難嗎?

他沒有答話,我咳嗽起來,痰涌上來,他把紙巾盒放到我頭旁,說他要去拿按摩油,離開了。我起身咳出痰,重新躺好前,看見按摩油還有很多,他帶回來一杯水。

是我煮的桑葉茶,喝點兒,可以清痰。

好。

這有吸管兒。

我聽說過桑葉,不是瀉火的嗎?

看你后背,你有胃火,就是《傷寒論》中說的腸胃實熱??人栽蚝軓碗s。

你怎么看出我有胃火?

后背稍微有力,出痧了。

他的肘壓住了一個環跳穴,我沒忍住疼,輕喊了一聲,太疼了。他改用拇指揉趕,仍然很疼。他的拳頭移到環跳附近,我也感到了那里的結節。他稍微用力,我再喊,非常非常疼。

久坐。

……

還弄不?

能弄好嗎?要是根本就不能緩解,我就隨它去了。

能緩解。你要是堅持一周至少一次,我覺得能緩解。

好,我咬咬牙!

大約兩三分鐘的光景,渾身都出汗了,尤其是頭發里面,格外濕漉。雙腳輪換抬起,好像在隨著疼痛的節拍舞蹈。他似乎不想理睬我的疼痛信號,兩個拇指同時捋臀部的硬條條兒……疼痛宛如波浪一樣,涌來涌去,就在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那雙手回來了,寬大溫熱的手掌上下一個來回,就抹去了疼痛,痕跡皆無。

……他的手掌從高的平面,滑向腰的低平,再回去,再滑下,像自動的雪橇,在雪坡上機械上下,一次又一次又一次,每次用力的均勻,每次摩擦的和諧,都帶給我錯覺:這是永不休止的律動,將一直延續到生命的終結。

這也是第一次,我感覺到了自己的臀部,感覺到它的結實程度,感覺到它起伏的線條,感覺到它稍稍的肥碩……那雙手老實忠厚地在臀部的三分之二區域內游走,對另外的三分之一沒有任何企圖,連半點猶疑遲疑都沒有過!……這反復的正兒八經的按摩,正兒八經的反復,持續著,越是沒有企圖,越是喚醒了……怎么說,好久沒有過的,久違的……與欲望有關的某種急切……

? ? ?7

你失眠了。

他又一次把你一個人留下,讓你獨自跟黑夜待在一起,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但你卻把手放到了老張的身上,你害怕了?

還沒睡?老張在睡夢中問。

睡了。你睜著眼睛說。

快睡吧……

……

你以為,你已經成功逃離了自由的真空;你以為,你已經安全縮回到茫茫人海;你以為,你已經習慣了正常生活;你以為,你不再為動物節目配音,不再每天出入錄音棚,把老張的穩定當成擋箭牌,生活就正常了……

那雙溫熱的雙手,把“裝睡”的你叫醒了。你過去的不良,你過去沒有清理的遺痕,現在,被按摩師的雙手翻找出來了。

? ? ?8

蘇果果嫁給了一個認識不久的商人。

她的婚禮上,王一涼和十個陌生人坐在圓桌前,離舞臺上的蘇果果很遠。王一涼看著大屏幕上蘇果果夫婦的笑容,忽然有些餓了,期待快些上菜。

你無論如何來參加我的婚禮,之后我給你解釋!

王一涼似乎并不期待蘇果果的解釋,也不驚奇她為什么突然嫁人。蘇果果嫁了一個跟她之前認識的男人完全不一樣的人,也正常!但是,以上三點放到一起看,蘇果果要是能解釋一下倒也蠻好的。

我拿他沒辦法……蘇果果說。

他太有錢了?

不全是。

那是什么?

我累了……

王一涼和蘇果果默默站在賓館大堂,已經是他們的蜜月之后了,幾位外國客人低聲絮語經過她們,其中一個金發老頭回頭看了她們一眼,蘇果果向他揮手,他微笑。下一秒蘇果果對他豎起了小手指,金發老頭的笑容迅速消失,又不知道小手指代表什么含義而尷尬。王一涼壓下蘇果果的手,對老頭兒發出一個微笑,老頭兒撇撇嘴,轉身跟上了他的人們。

王一涼跟著人群走在大街上,像在隊伍中,她喜歡這樣的感覺,認定自己是這支隊伍的叛徒。她也同樣確定,她不是蘇果果的朋友,蘇果果也不是她的朋友。她聽蘇果果的戀愛故事,就像什么人在桌子上翻弄鋼筆帽一樣;蘇果果最期待的故事也是王一涼的婚變。兩個交往的人,只有他們的苦難匹配相當,只有他們對內心的邪念供認不諱,他們才能進入真正的交往,彼此無法拋棄才能無法分開。在這樣的隱秘中,唯一能認清她的,是她的姐姐,可惜,她夭折了。

你在哪兒?

我快到家了。

我們幾個朋友剛吃飯,吃完還要去酒吧喝酒……

好,你去吧。

那你早點睡啊。

嗯。

命運,像一朵云,只有飄到某個人的天空上,下起雨,把他淋濕,它才不再是一句空話。被淋得渾身顫抖的人才會認命。一個女人跟另外的男人散步,離出軌只有一步之遙時,她選擇了回家。她的丈夫沒有睡,一個人喝酒聽音樂,等著妻子。丈夫跟妻子聊了一會兒音樂,問她要不要泡泡腳,沒說別的,替她打了洗腳水,便先上床躺下了。妻子上床時,丈夫在床上看書,妻子也拿起自己的書……丈夫摟過妻子,他們一起看書。過一會兒,丈夫說,他困了,放下自己的書,關了自己的臺燈,在妻子旁邊躺下,把手臂搭在妻子的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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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說,那個夜晚像一幅畫,是他們婚姻生活中最令她難忘的一幕。她不再有出軌的念頭,但沒多久姐夫自己出軌了。姐姐原諒了丈夫,可惜不止一次。姐姐死得很平靜,她曾經是一個安寧的女人,嬌小美麗。

現今的事早先就有了,將來的事也早已有了,神將已經發生的事重新發生。

神的話讓我亢奮,一切事都是發生過的,哪里能輪到我來掌管呢!讓一切隨機發生吧,那急切再次籠罩了我,欲念被點燃之后,我完全明白了,過去蘇果果說男人的那句話:他們用下半身思考。

……這和用上半身思考沒有任何不同,也許會得出更高級的結論呢!最偉大的男人里,應該有唐璜,才公平!

……

我打電話要取消明天的按摩預約,改成今天。前臺告訴我,今天技師馬明休息。

方便給我一下馬明的電話嗎?我自己問問他什么情況。

馬明你好,我是王一涼,給動物配音的那個,聽說你今天休息,我在中山路上的洲際酒店805房間,離火車站很近的那個。你要是方便,我們約這里按摩行嗎?我會在這里待到很晚,看你時間。

我躺在浴盆的熱水里,等待。我腦海里沒有淫穢的想像,但我周身布滿了烈火。浴盆里的水很涼了,但我里外都還是熱的。我想起很久以前,我見過的那個十歲的男孩兒,他是我的遠方表親,他跟著媽媽路過我們家,只待了一頓飯的工夫,就繼續趕路了。我想起了他的故事,他的故事是他離開以后,媽媽講給大家的。

一個六歲的男孩兒,為一輛吉普車指路,把它指向了一個舊橋,那里是近路。舊橋塌了,車掉進河里,車里的人死了一半兒……

忽然間,我那么確定地想起了他的臉,十歲時他已經有了一張嚴肅的臉,一張從此再無驚慌、再無喜悅的面容。最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在他身上,一下子把他的生命拋進了尾聲:他長大以后的所有發生,都將發生在這件事情之中,都將變成這件事情??刹豢梢哉f,他一輩子里只發生了一件事?

……

他的故事,在我的心里藏了太久,變成了我的故事。

……

門鈴終于響了。

馬明站在門外,對我點頭微笑,仿佛在說,我是你預定的技師馬明,我來了。

他把隨身帶的阿迪達斯的運動袋放到行李架上,他看看床,再看看窗前的一對椅子。

我說,請坐。

他坐到椅子上,運動袋里玻璃碰撞聲的余音,好像還在空氣中回響著。

天氣真好,我站在窗前假裝看看窗外。很適合吃兩瓶橘子罐頭。你包里的玻璃瓶子是罐頭嗎?

不是,是罐子,拔罐兒用的。

我沒說我要拔罐啊。

不是給你拔。

哦。

我去買兩瓶罐頭吧,要橘子的?來的路上看見一個超市。馬明把橘子罐頭放到茶幾上準備打開時,我看床頭柜上的電子表是十五點零一分。

四個小時后,馬明離開了。他說,他有一個預約,是一個要拔罐的人,沒說是男人還是女人。我也沒問是男人還是女人。我看著兩個空空的罐頭瓶,努力回憶吃那些橘子瓣兒時的甜味兒……

還行,不是很甜……

按摩師是這樣評價橘子罐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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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涼在賓館睡了一夜,錯過了早餐,空著肚子離開了酒店。她一直沒有開手機,不想對任何人說起昨天的四個小時里,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發生了什么。

她吃了一個麥當勞,打車去了河堤路。她在河堤路上走了很遠。她有時閉上眼睛,感覺腳下的路像橋一樣,懸掛在丈夫和馬明的目光上。她仿佛走在由他們目光交匯而成的一條大路上,走向她的終點,不過,離終點尚有很遠的一段路程。她去了姐姐的墓園,在心里告訴姐姐,她要離開,走到哪里算哪里。

? ? ?11

這就是我的故事,我刪去了很多細節,留下的都是失效的細節。但感覺是真實的,念頭是依靠感覺變成主宰的,所謂一念之差。

一個人搶劫某個路人的包,當場被抓住。他本能地掙脫,使勁推開那個逮住他的人。被推開的人從過街天橋上翻了下去,砸在下面很多車的某一輛上。那輛車的司機也是本能地扭打了方向,造成了幾輛車相撞和追尾……

在浩瀚的宇宙中,人和一個念頭,能撞到一起,共同變成某個故事的主宰,實屬不易,結局可以忽略不計。

……因為靈魂沒有完結……世間才無新鮮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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