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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衣如雪

2019-09-05 04:59周李立
上海文學 2019年9期
關鍵詞:小林奶奶

周李立

那一年,科科還小,得脫了鞋站在汽車后座上,才能把手伸出車窗。她這樣做是為向一座城市打招呼,她大聲說:“你好,北京,我來了?!?/p>

當時她還穿奶奶手工做的粉紅色小棉襖,下擺的荷葉邊從不熨燙,像煮過頭的寬面,軟塌塌胡亂扭在一起。她媽媽柯敏以為,除了那件小棉襖,科科那時的一切都值得懷念,甚至她因為感冒或者沙塵天氣而經常紅腫的小臉,如今想來都似是上天的某種贈予。

科科四歲時被父母帶到北京,已經過了上幼兒園的年齡。之前科科跟奶奶住在縣城,沒上過一天幼兒園。奶奶年輕時據說當過民辦教師,蠻得意自己可以教科科認字,她還教科科背誦“春眠不覺曉”和“白日依山盡”,不過科科到北京時并不能區分它們。她喜歡炫耀——這是她性格中被奶奶培養出的不好的部分之一。她牽著棉襖的荷葉邊轉圈,小拇指蹺起來,假想在眾多關注中翩翩起舞。她還會唱《三只熊》和《小蘋果》,都唱不全??傊?,沒任何跡象表明科科是天才兒童??旅舭堰@種失望都歸因于奶奶過時且壓根兒沒用的啟蒙教育。

科科到北京時,她爸爸媽媽都已經在北京工作好幾年了。爸爸開車,一輛白色福特,車是借的,此后科科再也沒坐過,但她記得真皮座椅的氣味,有種動物身上的腥氣??瓶坪髞硐腽B一條小狗,只是因為她發現小狗身上也有那種氣味。

“如你所愿,不是嗎?只是現在,你重任在肩?!笨瓶频陌职?,一個小個子男人,臉色發青,有絡腮胡,喜歡戴棒球帽——科科到北京的第一個夜晚,他這樣告訴柯敏。

“我打賭奶奶寵壞了她?!笨旅粝胝f些更狠的話,但沒有。

“她身體不好?!彼麨樗麐寢尳忉?,多年來只用這一個借口。后來,他就一直這么說:她身體不好。仿佛他們面對的那些事,只需這樣一句,便能煙消云散自動化解??瓶齐x開老家兩年后,奶奶去世了,證明奶奶確實一直身體不好。她不運動,死于血脂過高,血栓阻塞。他們回縣城奔喪,在奶奶的房子里無處落腳。所有東西都在地板上,每個抽屜都塞滿無用的小零碎,得很用力才拉得開。每個房間都只剩一條側過身才能穿行的通道。

柯敏慶幸沒帶科科去奔喪。但后來她發現,科科對此耿耿于懷。因為那幾天科科不得不被父母寄放在朋友家——朋友是位中年發福的太太,頭頂有幾塊硬幣大的斑禿。發福的太太對科科解釋:如果你想得太多,就會變成我這樣??瓶撇荒芾斫獍叨d是怎么來的,于是她埋頭讓科科看那幾塊裸露的頭皮,還讓科科用手摸??瓶茋槈牧?,雖然她并不是膽小的孩子,她只是害怕丑東西。

“奶奶就不要求我晚上九點必須睡覺?!鄙闲W之后,科科會這么說。

“所以她死得早,剛剛六十歲,她像放縱自己一樣放縱小孩?!笨旅粝?。

科科只上了一年幼兒園,快六歲時,父母開始琢磨讓她盡快成為一名小學生,仿佛這樣就能彌補失敗的學前教育。他們不自覺認為這是他們做父母的失職——讓可愛的小姑娘沒完整體驗幼年生活。幼兒園那些彩色塑料餐具、貼滿卡通貼紙的窗戶,教室地板一大塊區域都鋪上拼接起來的泡沫塑料,光腳站上去就像踩在云朵里。這都是科科喜歡的部分——她喜歡的好像都無法一直擁有。

她跟父母住在一套很老的小房子里。房東每月上門,巡視下水道和電表箱之后,會一言不發地瞪著柯敏看,仿佛她臉上有可疑的食物殘渣沒弄干凈。

“他明明可以打電話,我們可以給他送去,但他偏要自己每月來收房租?!笨旅裘看味紝φ煞虮г?。

科科的爸爸小林,在一家小型國營企業上班,正式工,有編制,解決戶口。這很重要,重要到讓科科不必去打工子弟小學念書。小林出外勤見客戶的時候多,有時他就開那輛公司送貨用的白色小面包車。車身上有那家公司的商標,圖案就像一只肚皮快炸開的小狗,細眼皮小狗,丑得要命。

房東是小林的同事,把老房子租給他們后,幾年來只漲過一次房租。這是一種情分,所以小林不得不在房東需要時隨叫隨到,仿佛房東的親兒子一般。

于是科科一年級時,頭上受傷那次,小林就沒能及時趕回家,因為他替房東去機場送客人了。小林熬過漫長的堵車,終于回家,看見衛生間里,柯敏用一次性紙杯往科科頭上慢慢淋水,清洗傷口。母女倆都在哭,比試誰的哭聲更令小林受不了??瓶祁~頭在流血。衛生間的白地磚,變成粉紅色??瓶葡矚g粉紅色,但她不喜歡自己的血被水沖開之后的這種粉紅。她把兩腳都縮在小塑料凳上,只穿粉色小背心和小內褲,真像被大雨澆過的小雛鳥,發著抖。

科科在學校跟人打架,對方比她大兩歲,高兩頭,輕輕出手,科科就摔倒了,頭磕在花臺上。

“我們不去上學了?!笨旅粽f。

科科說不要,她要上學。

那所小學只有巴掌大,柯敏第一天送科科去小學的時候,心里這么想。 科科的小學,離家有幾個路口,都是沒有紅綠燈的路口。附近的孩子都在這所學校上學。他們放學后就列隊沖過那些路口,回到自家菜攤上一邊趴著寫作業,一邊沖路人做鬼臉。小學只有一個很小的操場,孩子們擠在操場上,柯敏看去,覺得他們就像小碟子里的花生豆,一顆顆地滾來滾去,一覽無遺。

科科如今二年級了,打架的事情再也沒有發生過——就算真打過,小林、柯敏也不會知道了??瓶七€是有點暴力傾向,好幾次都從后面撲過來推一把柯敏,有時柯敏不注意,真的險些被她推倒。

柯敏自己也有不得不應付的事,她剛失去了公交公司的工作,因為她沒有北京戶口。公交公司以此為名,將她勸退。之前幾年,她一直在988路公交車售票。公交卡廣泛推行后,售票員成為擺設,應當改名為乘車員。

在公交上班時,她很少坐著,有時會一路站過去。窗外景色總是重復的,連乘車的人都沒太多不同。988是遠郊線路,乘客只在上下班高峰期多一些。人少的時候,她就兩手吊住車內的不銹鋼欄桿,吸氣、呼氣、提臀、挺胸、踮腳,胳臂用力。這一套從身體內部發動的流程,她做得非常熟稔,且隱蔽。她相信不會有乘客看出她暗中對自己施行的嚴苛訓練。她能忍受售票員工作的唯一理由,想來不過都因為這些——欄桿是一種舞蹈訓練的器具,公交車是專屬她的流動練功房,所以她大可以在工作中重溫自己舞蹈家的夢想。她清楚不能實現的前景都該被稱作夢想。這種領悟有時令她沮喪。但身體的訓練卻從未松懈,她依然保持著不錯的狀態。

被勸退之后,她開始找別的工作,其實她不工作也行,但她做不到,“小林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可不是為了讓我什么也不做的?!彼嬖V自己。

她家附近服裝店的小姑娘建議她去當導購,“你條兒順,穿什么像什么,不當導購可惜了?!?/p>

她一開心,打算在小姑娘店里挑件衣服試一試。她想到,畢竟以后再不用穿公交公司的藍色制服了。

麻衣如雪“我們店都是純麻服裝,麻可是種好面料?!毙」媚镒约?,一身純白素衣,寬袍長褲,上衣蓋住膝蓋,褲腳很大,走起來就像腳邊有海浪在翻??旅袅嘀」媚锏囊滦?,擰一擰,軟軟的,像手浸在白雪里,然而柔軟中,還有細小的顆粒感傳入手心,澀度恰到好處。

“真不錯?!笨旅粼嚵艘患?。穿脫的間隙,她留意過價簽,之后她決定不買。

“好眼光,這是高檔貨?!毙」媚锊⒉粍裾f,風清云淡將柯敏脫下的高檔貨掛回貨架?!叭绻阌绣X不知道怎么花,就買亞麻吧,它們會自己呼吸。中世紀亞麻可是不錯的嫁妝?!毙」媚镎f。

不算大事,一件買不起的衣服而已??旅糇叱龇b店,沒回頭看店名,因為她每天從這兒經過,早記得這店名:麻衣如雪。店面和招牌都用了純白色調,不食人間煙火地高貴著,只是不得不擠在鹵味店和五金店之間。

然后她就接到電話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電話里說了什么,可能只是答應著。她一直在等對方告訴自己,需要她做什么?怎么做?

但對方只說,“我們只是希望家長能了解這情況?!?/p>

這就像一種不負責任的耍流氓——告訴別人壞事發生了,但并不提供解決的辦法。

她有把握自己能在五分鐘內到家,科科會在半小時后到家,小林估計得在一個小時后回來,如果他沒有臨時出車任務的話。

她沒把握的,是科科和自己在家這段時間,她該怎么做。

可以做飯,可以給衣服噴上衣領凈,等待溶液發揮作用,瓦解小林襯衣領口的污漬。如果事情都能像衣領凈這么善解人意就好了。小林汗多,衣領幾乎是他的襯衣唯一需要清洗的部分,也是壞得最快的部分。他的襯衣多是一百元三件買的。

柯敏以為自己會有很多準備工作要做,畢竟那個電話有種不容忽視的煞有介事。但是走進家門之后,她發現眼下做任何事都不像是一個合適的時機。有這么難辦的問題在這兒,她怎么還能不慌不忙去收拾床上堆成山的、早該清洗的衣服呢?她更不應該在乎電視遙控器昨晚是否掉進了沙發夾縫這種事。

也許她該去燒水,為科科準備一點可以喝的東西,以便她們母女能握著滾燙的馬克杯,將那些不便談及的話題一點點擠出來。但她不知道這種時候科科會想喝什么??瓶茝臎]喝過咖啡,畢竟她還不到八歲,她也不喜歡喝茶??旅魢L試過一次,只放了六片茶葉,但科科說苦得要命?!拔乙劝⑷A田,奶奶就有阿華田?!笨旅舨恢滥鞘鞘裁礀|西。后來明白類似麥乳精??瓶瓶偸亲鲞@種對比,奶奶家有什么,你沒有什么;奶奶是怎么做的,你不是……

她還是燒了水,往杯子里數了五片茶葉。等水開的時間,她習慣性繃直雙腿連同腳背,踮腳,感受小腿肌肉的酸疼。她知道自己站得太久了,她好像一輩子都在站著。

“你不坐下嗎?站久了會靜脈曲張?!笨瓶频哪棠痰谝淮我娝?,就這樣說過。她對兒媳喜歡站著這件事并不滿意。但柯敏一輩子站得最久的一次,卻是為老太太送葬。那幾天,吊唁的人沒完沒了地來。老太太生前在縣城其實并不喜歡交朋友,怎么會憑空出現這么多貌似悲痛的吊唁者?一開始,兒媳柯敏還鞠躬還禮,只是她無法讓面部表情更自如——她始終不知道怎么同時表達悲痛、感謝,還有她其實根本就無所謂的各種情緒——小林說她看上去就像個債主,意思是她讓人以為這些人都欠她的??旅糁?,這出戲,她演得不到位,被小林識破。

如果當時帶科科回縣城了,今天的問題就不會存在了,也許吧。

但那時科科太小,小林認為帶上科科會讓他們精疲力盡。喪事在縣城從來就是一場系統化的復雜工作。如果不復雜,親人無事可做,會很荒誕。小林是獨子,在喪事中是統籌全局的人,分身乏術??旅舨皇强h城本地人,辦起各種事來難免不方便。小林經歷過一次這個,在他父親去世的時候,但那時老太太還在,還能自如周旋于吊唁者的圍觀中。老太太握著那些人的手一邊抽噎一邊道謝時五官擠在一起、哭笑皆非的樣子,直到如今還那么生動。

柯敏記得,她曾和小林討論過這個話題,交通事故。小林不是太想深入下去,對他長年在路上跑的工作來說,這是不祥的預示,他敷衍了過去。

那是他們看的一部電影引起的。電影里女主角的人生因為一次車禍徹底改變??旅羯钍苷鸷?,感到威脅。她剛剛隨丈夫來到北京,見識到這座廣闊無邊又擁擠不堪的巨型城市,這種震懾她還沒有適應。小林來北京的愿望并沒有柯敏迫切,但“機會難得”,柯敏認為他們非去北京不可,因為女人比男人愛幻想,她自私地希望自己能讓一切重新開始,遠離婆婆。小林的同鄉給他介紹了現在的工作,小林似乎總能在關鍵時刻得到貴人相助。他還不知道那有多珍貴。他同意了。隨后才是柯敏的問題,她找工作就麻煩多了。但總算,他們兩人都開始在車水馬龍中討生活——這或許并非那種能夠毫發無傷就熬過去的平凡日子,她意識到,所有的道路都危機重重,他們在劫難逃。

小林說,“那是命,躲不過、逃不開的命?!?/p>

她并不完全認同,“難道我們不能提前做好準備么?”她猜他會以為來北京也是躲不過的命,那自己簡直就是他的命運主宰了。

“準備什么?為車禍準備?”小林嘲笑著她的擔憂,“如果車禍能準備,世界上就不會有那么多車禍了?!?/p>

他過了會兒又說,“我活在當下?!?/p>

他確實一直活在當下,如果給他幾罐啤酒一盤涼菜,他可以就著球賽度過每一個夜晚,無論那個夜晚是庸常無聊或意義重大。他三十五歲,正是最好的當下。有一份掙錢足夠的差使,妻女圍繞身邊。但他是不是缺少了一些什么?柯敏想。

“你的愿望是什么?”她問過小林,在他生日那天。他們的生日從沒有蛋糕鮮花,好在丈夫啤酒加球賽的晚間儀式結束后,他們還有情緒共同重拾久置的溫存游戲。床上的儀式盡管匆忙,卻仿佛也創造出一些配得上一個生日的東西。結束后,她躺著看發黃的天花板,那么低矮,她覺得自己正在被那種東西充實起來。于是她開始想要了解他的愿望。

“我?愿望?”他疲倦地睜開眼,空洞地在半空中旋轉自己的一只手腕,像運籌帷幄的將領毫不費力就能抓住什么東西。但其實沒有,他并沒真正思考過這個問題,因為他隨后說,“我希望明天一早去昌平的路上,不要堵車?!?/p>

之后他關燈睡去,鼾聲比她預料中更快抵達。她覺得自己又被他抽空了。剛剛滿溢的那種溫存與歡樂,就這么快,化為烏有。

現在想來,那個問題,讓整個夜晚簡直像車禍現場,慘不忍睹。

小林的電話無人接聽??旅舯е璞?,讓滾燙的熱氣撲在臉上。之前的電話中,她詢問是否需要去學校接孩子?對方沒有明確回答,只說,平時怎么樣,今天還怎么樣就好?!安灰尯⒆佑X得太反常、太驚慌?!?/p>

她現在總算想明白,這件事中唯一的癥結在于,她并不知道科科會不會因此驚慌??瓶泼髅魇亲约旱呐畠?,而她對她沒那么了解。因為她無時無刻不在變化、成長,速度快到令她每天驚喜,也措手不及,時常感到一無所知。

那個電話還說,“我們希望家長能盡可能消除這件事的影響,當然,有些工作,我們學校也會做,對高年級這不是問題,對一二年級,可能……”

她太著急了,先驚慌起來,搶著說,“可能有問題?”

“不,不是問題,而是,”對方用了某種極含混又到位的說法,“不確定因素更多,科學上,七歲左右,正是建立這種意識的時候?!?/p>

都是“不確定因素”惹的禍。她試圖回想自己是否和科科談論過這個話題,似乎沒有??瓶畦铗?,不禮貌,從不說謝謝,在外吃飯時會高聲哭鬧,有幾次都把一只腳擱在別人的椅子上,科科似乎什么都不怕。她忙于糾正這一切,這一切都是奶奶留在科科身上的印跡。但她也不確定讓科科有所畏懼是否是好事,她還那么小??旅暨€來不及將這世界上所有的“不確定因素”講給科科聽的時候,她就自顧自長到了七歲。在做母親這件事上,她差強人意——只是也從沒有人教過她這件事。

“你有什么要跟我講的事情么?”科科回家之后,柯敏問??瓶频郊业臅r間比平時晚了十分鐘,她看上去若無其事,只是對柯敏有種疲于應付的感覺。

“什么事?”科科說。母女都站著??瓶菩∪棺诱械暮Y歪了,搖搖欲墜,顯示她在學校度過了怎樣釋放天性的一天。她不解地看著媽媽。

“我以為學校發生了一些新鮮事呢?”

“嗯,”科科想了想,“下午第一節課,施闖闖放了個屁!”她忍不住笑起來,又說,“是數學課,老師問,誰能在黑板上做這道題啊,他放屁了,聲音好大……”

如果是另外一天,她會告訴科科,放屁的事情不值得談論,更不值得嘲笑。

“科科,媽媽剛才接到老師的電話?!彼f,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再等等,等小林回來。但那會有什么不同嗎?小林說過,現在她“重任在肩”,而不是小林自己。

“哦?”科科說,“我沒有打架?!鄙洗卫蠋熃o柯敏打電話,告訴柯敏,科科在學校打架,額頭流了好多血。

“科科當然沒有打架。老師說,你們放學的時候,一件……不太好的事情……發生了?!彼f。

“不太好的事情?”

“是,不太好的事情,科科,你需要跟媽媽說說嗎?需要媽媽做什么嗎?”

“哎呀,你快說呀!什么不太好的事情?”科科著急地問,大睜著眼睛,好奇地左顧右盼,像她們周圍突然出現太多奇異的東西,只有她能看見的東西。

“有個事故?!笨旅裟笞】瓶苾芍桓毂?,讓她在自己面前站直,但沒用,科科扭來扭去,最后上身干脆跌倒在茶幾上。

“施闖闖放屁啦!”科科躺在茶幾上,弄亂了上面的報紙和抽紙巾,大聲說道??旅粲X得這孩子這時的樣子,真有些死皮賴臉。

柯敏對科科有過這樣的感覺。那一次,科科舉著一塊白毛巾給她看。毛巾中間綁了細繩,兩頭也綁了,看上去像個人形,只是沒有胳臂?!斑@是白衣騎士?!笨瓶聘嬖V她?!霸瓉硎前滓买T士啊?!笨旅粽f?!笆俏易龅??!笨瓶坪茯湴?,“所以,他聽我的?!?/p>

“嗯,那你會讓他做什么?”柯敏說,也許騎士還需要一匹馬。

“我會吊死他?!笨瓶普f。

“什么?”

“吊死他!”科科說得更堅決,到后來干脆大叫起來,“讓我們來吊死他吧,哈哈?!?/p>

科科并不理解“吊死”的含義,柯敏想——這想法至今也沒有改變過。她以為終會有改變發生,科科會自然而然地明白,“吊死”并不是一種游戲,就像科科不知道哪一天就自然而然開始懂得,紅裙子比那條米黃色舊裙子好看。那么,柯敏也許什么也不用做。

做飯的時候,柯敏試圖回憶自己何時開始對死亡有意識,這也許會具參照意義。但童年記憶模糊得就像生活本身。她也許早就選擇性遺忘掉整個童年。她的父母去世都早,去世之前他們也一直在外地工作??旅舾S外婆長大。很長一段時間,她都相信人們告訴她的,“爸爸媽媽還在外地工作?!彼龔钠诖铰裨?,持續憤怒于他們為何從不來看她??傊涍^很多年才逐漸意識到,原來存在一個共同的謊言將她隔離在世界之外。謊言拆穿的過程那么緩慢,猶如肚子里有塊堅冰在艱難融化——你知道它就在那里,但你除了忍受冰冽的痛楚,并等它化開,別無他法。反正有一天,外婆突然就說,“是時候了”,并帶著她去祭拜父母。沒人關心她如何從大人們臉上領悟到真相,仿佛這本就是她與生俱來活該承受的謊言,沒人值得為此受到責怪。

她不會讓科科經歷這些。

小林還沒有回家,科科總是一個人先吃晚飯??瓶频耐盹垥ㄈズ荛L時間,畢竟吃飯對她來說,總是一場噩夢,對柯敏也是??瓶普J為吃飯是媽媽對自己施加的懲罰,而柯敏相信自己才是受罰的一方。她習慣被奶奶喂飯,不明白為什么要主動用筷子,既然大人總是會迫不及待把飯菜塞進她嘴里的話。

“科科,你知道奶奶,奶奶去世了嗎?”柯敏小心翼翼問,第一次沒去理會科科正用勺子把碗盤敲得丁零當啷。

“知道?!?/p>

“你知道什么是去世嗎?”

科科停下敲碗,看著柯敏??旅粽J為她的眼神里有種不屑一顧的輕蔑,仿佛不相信媽媽為什么提出這樣的問題,“知道啊,就是死了嘛?!?/p>

“是,”柯敏點頭,“奶奶死了?!?/p>

“她去了另外的地方?!笨瓶谱鞒鲞M一步解釋。

“嗯?”

“奶奶以前說,人死了,就會去一個地方,那地方的人,都穿白衣服?!?/p>

“奶奶這么說過?”

“是啊?!?/p>

“她為什么這么說?”柯敏道。奶奶都給孩子教了些什么東西?她想。

“你去問奶奶啊?!?/p>

“奶奶已經去世了?!?/p>

“你可以去那個地方問她嘛,不過要先穿上白衣服,就像白衣騎士。那地方的人不用吃飯,也不用睡覺……”科科說,又接著敲碗,聽上去她正向往著那個“不用吃飯、不用睡覺”的地方。

“先不說奶奶了。你的老師說,今天學校門口,也有人,死了?!?/p>

“是啊?!笨瓶戚p巧地點頭。

“老師說當時你們剛好放學,大家都看見了?”

“看見了,一個人,躺在路中間?!?/p>

“有血嗎?”

“有吧,我想,我也不知道?!?/p>

“那你害怕么?”

“怕什么?”

“那人,死了,還有血?”

“我為什么要害怕?”科科盯著桌面,說,“但我有點怕黃瓜上的刺?!笨旅糁?,這不是真的??瓶七@樣說,只是為逃避吃黃瓜,她逃避吃一切綠色蔬菜。

有時柯敏會認為自己對科科太嚴厲。但她讓科科必須吃掉黃瓜的時候,她懷疑自己一點都不喜歡科科現在的樣子??旅舸_信自己當初生下來的,是一個純粹而完整的小天使。但奶奶改造了小天使,以至于出廠設置再也無法恢復。她正和一個“二手”的女兒較勁,想要她明白死亡不只是去了別的地方,而是永遠地、徹底地消失,再也不存在。

科科終于沒有吃掉碗里的黃瓜,她跑到茶幾邊上,自己玩一種使用幾張小卡片來完成的游戲??旅糁浪龖摿⒓礈蕚湫×值耐盹垺瓿筛鞣N世俗的俗務,總能讓人避免沉浸于無解的問題。她讓自己相信科科真的沒受影響。也許還不到時候,也許她們會在更合適的一天,重新談談這世界上是否真存在一個死去的人都穿白衣的地方。

小林沒有按時回家??旅粼跔C西紅柿準備剝皮的時候,突然意識到時間如何在她恍惚的走神中自顧自過去了。

小林應該早就到家的??旅魶]能打通小林的電話。

天啊,我忽略了什么?

她把手放進滾燙的開水里,握住一個西紅柿。灼燙的痛感令她幾乎跳起來,那個西紅柿在她手中崩裂,在冒著熱氣的開水里綻放出一朵血紅色的花。

她不敢相信,如果這種擔憂真的發生的話。但小林始終沒有接她的電話。

老師在電話中如何描述那場事故?一輛小貨車在路口撞上了人,又壓過去,一條腿在路這邊,另一條腿在路那邊,那人死了。孩子們正好放學,所有孩子可能都看見了,一條腿在路這邊,另一條在路那邊,路中間血肉模糊……

她把紅腫的手放在水龍頭下用涼水沖,疼痛絲毫沒因此減輕。小林會是肇事者嗎?她有什么辦法盡快確認真相?

她舉著那只受傷的手,用另一只手打開電視機??瓶仆O聰[弄小卡片,對她打開電視機的行為感到奇怪。電視機在這個家庭并不常使用,柯敏始終沒能讓自己學會如何擺弄機頂盒。她失敗了,屏幕依然漆黑一片。她坐在地板上,捏著手上紅腫的部位,滑膩的液體從腫脹的水泡里滲出。難以克制的痛感告訴她,她錯在何處?在這個倍受考驗的下午,她的心中竟然完全忽略掉丈夫的存在。如果此時上天要她交付任何代價,來換回小林的平安。她想她會的,為自己懺悔,她需要他平安無事。再沒有什么高貴夢想比得過這個庸俗的愿望了。

一周后的一個夜晚,柯敏以為自己夢見了父母,其實他們的樣子她全無印象,最后一次見到他們時,她可能五歲,可能六歲。但夢中她很確定,那就是他們。

他們站在她床前說,柯敏你有多么幸運,你比大多數人都要幸運。

她想爭辯,說她不清楚生活會將她引向何方,但看來看去,都與她長久以來的向往大相徑庭。但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把嘴張到最大,喉嚨里嗚咽著毫無意義的聲響,像瀕死的人極力保持呼吸。

“哦,柯敏,你想得太多,會得斑禿?!备改府惪谕暩嬖V她。

這時,她醒了,看見科科站在床邊。她是被科科推醒的??瓶频牧庋垡姷迷絹碓酱?。她的頭發蓬成一團,粉色小睡衣的紐扣,錯開了兩個,衣襟一上一下。透過夜晚屋內不知何處的微光,柯敏看見她眼睛里的驚恐。

“科科,寶貝,你怎么了?”她坐起來,摟住科科。

科科愣了一下,慢慢爬上床,蜷縮進她的被子里。那么小一點的身體。

“做夢了?媽媽也做夢了?!彼f,一邊拍著科科的小臉。孩童柔弱、光滑的皮膚,濕漉漉一片。她手心都是科科的淚,這種潮濕的手感似曾相識。

科科突然放聲哭起來,驚醒了小林,此前小林的鼾聲始終在她身邊,微弱地起伏,是世界上最值得她信賴的聲音。

“媽媽,我害怕,我害怕我會死。我害怕你會死?!笨瓶瓶拗f。

終于來了,柯敏想。目睹事故和死亡,對科科的影響,還有領悟或者爆發,原來會如此延遲發生、突如其來,不允許她準備。

“寶貝,我們都會死,但那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后才會發生的事情?!?/p>

“福太太是不是死了?她頭上,沒有頭發?!笨瓶剖冀K沒能忘記那個發福又斑禿的太太。

“不,她好好的。你想去看看她么?”

“不要,我害怕,她沒有頭發?!?/p>

“她很久以后,也會死?!?/p>

“她沒有頭發?!?/p>

黑暗中,柯敏看見,屋內那幾點零星的光亮,來自桌上她和丈夫的手機與充電器,來自墻角的滅蚊燈,來自透過薄紗窗簾進入的外面的燈光,來自墻上房東那部早就沒用的收音機的信號燈,這些微弱的光芒,宛如生活中那些貧乏而微眇的希望,無處不在,匯聚起來,持續照亮她們的夜晚。

她抱著科科,用眼神示意小林,女兒沒關系,他們三個,應該繼續睡覺,畢竟天還沒亮。

小林重新入睡前,先吻了她的額頭,又尋找到科科的額頭,吻了一下??瓶祁~頭上那塊因為打架留下的疤痕,不知何時變得很淺淡,摸上去,幾乎感覺不到那疤痕的存在。她的成長會讓一切問題都如此淡去,他們每個人都是??旅粝胫@些,同時把還在發抖的科科摟得更緊一些,這種溫暖踏實的感覺,甚至讓她情不自禁對自己微笑。

小林跟那場事故自然沒有關系?;蛘?,那場事故對他產生了他覺得很嚴重但并非如此的影響——因為事故造成的堵塞,他在離家兩個路口遠的地方堵了一小時十分鐘。這七十分鐘里,他忙于咒罵老天,心想要不是開著的是公司的車,他就棄車走回去了。

他的手機一直在副駕駛座位上,電量所剩無幾,他關了鈴聲,后來干脆關機。這樣公司那幫人就再不能找到他了。這是疲乏的一天,他違抗公司手機全天開機二十四小時待命的紀律,每次這樣做的時候,他總會感到好過一點兒,其實不只“好過一點兒”,這種渺小的反抗,幾乎足以支撐他度過那些難熬時刻,也讓他相信,他還是他,還是自己,而不是某個毫無知覺的員工或者疲倦不堪的丈夫。

事故對柯敏或多或少造成一些影響,雖然她并不知道那兩條腿各在道路一側的死者是誰,死前如何生活,死后又如何驚嚇到一群放學的小朋友,以及眾多和她一樣無辜的手忙腳亂的父母。她從沒打探過這些,因為不愿再回顧那天她經歷的等待與恐懼。無論是科科,還是小林,她一個都不能失去。相比之下,舞蹈家保持身段的踮腳吸氣提臀之類的小把戲,真是不值一提,甚至有種不近人情的冷酷。

她繼續在這座城市里找工作,只是不要再向這座城市危險的道路討生活。某天,她去買下了那套“麻衣如雪”的白色衣褲,后來她胖了將近二十斤,穿上白色亞麻,小林說有點兒像一只行走的面粉袋。那她也開心,雖然他并不懂得她都放棄了什么。他也不會懂得因為這種放棄,她讓自己獲得的賜予——并不僅僅是一套高貴的亞麻衣服。服裝店的小姑娘對柯敏的態度從冷淡到熱情,甚至還殷勤解釋店名的含義,只是柯敏并不理解她說了什么:“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知憂矣,于我歸說?!甭牪欢?,柯敏也覺得無妨,她頻頻點頭,稱她們其實是知己。在這令人緊張又深信不疑的城市里,她越來越自如地世俗起來,也越來越融入其中。

科科以為媽媽那套白色麻衣,是為去看奶奶準備的。她已經三年級了,知道死者會被火化,也不可能在某個不用吃飯和睡覺的世外桃源聚會。這讓她加倍想念奶奶,因為意識到永遠也見不到奶奶了??瓶频南肽钆c難過,是柯敏不愿見到的轉變,但她也欣然接受。母親的生命里有女兒的生命,她不必嫉妒一位故去的老太太。何況,科科看見媽媽穿那套麻衣,就會說,是要去看奶奶嗎?這次你們得帶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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