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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囑

2019-09-05 04:59張辛欣
上海文學 2019年9期
關鍵詞:斯蒂夫諾亞艾琳

張辛欣

3月12日,2018年

需要立即改我的遺囑,我們的錢財,你的我的,怎么辦。

3月2日,我收到你的財產管理人(Administrator)的法院文件。從申請到收到,歷時兩個月,比做后事的律師艾利克斯說的四周、比法院文書說的六周都要長,操作時間超過八周。斯蒂夫你一直奉承各個法院的文書,多年和法律系統打交道,你說過,小人比法官大人更要緊。艾琳不奉承小文書,她打電話問,她信奉法院自動尊法。于是程序走了八周。

執行人文書格式,題頭橫貫,左右欄格式,不知道為什么,讓我想到你剛剛獨立開業時領取法院指定案件掙律師費,我幫你打文件,格式和這個文件類似,那時候我打的文字是:某某人v州政府。

我的斯蒂夫,你離世之后仍然經歷官僚系統每一道關,沒有一個環節你幸運地節省了時間,你走后的每一步全都這么漫長。

3月6日,我到Suntrust銀行支行,建立由我代管的斯蒂夫賬戶,我把你收入最大的一張支票和幾筆小收入存入這個賬號,約十八萬美金,支票有效之后,從這個代管賬號還清你的商業貸款(你四個月前說過)。

然后,我要改你的車為我的;改房契到我名下(房子價值六十萬?);改Vanguard投資賬戶你的退休基金(二十多萬)到我名下;你的社會福利會給我,所有的財產轉移都靠這一紙財產管理人法律文書。

就在這時,我接到艾琳轉來的諾亞的郵件,據說他兩周前發過,艾琳說沒有收到。諾亞今天再次要求支付你辦公室六個月租金,一共一萬四千七百美金,你徹底出局。他一定是跟蹤到我得到財產管理人法律文件了——聞到錢味兒了。

現在,艾琳也懷疑了,由于你沒有留下遺囑,跟法院申請我是你財產繼承人的時候,當時給我做免費咨詢的后事律師艾利克斯為什么沒有要求法院也給我繼承斯蒂夫你的業務的權力?是有意的嗎?如果我并沒有獲得斯蒂夫你的業務權,那么我為什么要支付你的辦公室租金?一路孤獨掙扎至沉沒,到了這時我才有一點喘息空間想到,斯蒂夫,不要說律師紛紛拿走的與你合作的案子是值錢的(除了艾琳的老板,其他律師都沒有給你應得的錢),你的業務關系也是“值錢的”,單是業務內容和客戶關系就具有出售價值,你一生建立的業務和客戶就這樣被白白地拿走了,消失了。你的深思熟慮、你的奮斗,你甚至問自己,為什么你出現心臟不舒服,膽結石,中風,全都發生在周末的時候——因為周末你的法律神經松弛一下?

所有的都散去了,一個獨立開業律師三十年的努力,瞬間散盡。

我不能等。一天也不能等。一邊看電影,一邊焦慮地計算,假如我的生命(有效的創作生命)還能有兩年的時間,有多少創作要做完?看著銀幕上打斗,黑暗里,暗暗掐著指頭計算創作,一只手沒能算完,兩只手都用上,有多少正在做的創作,每一個要花多少時間。我是一個量化創作體能的小工匠,你知道,我嘲笑自己是半機器人。量化的冥想,會有助驅散焦慮,然而,焦慮持續著,半夜的時候我突然想清楚,我在為我的遺囑困擾。

我的遺囑是斯蒂夫你幾年前寫下的,致命處在于:遺囑執行人第一是你,然后是一對猶大律師諾亞和蛋,你突然就走了,生命太臨時了,假如我隨時走了——去看電影還是去買一串香蕉都得開車,就是我很小心,別的開車人喝了酒,看手機,我走不由我,我的遺囑執行就會落在這一對混蛋律師手中?,F在,我比前一個遺囑的財產更多,我和你的血汗就會任由這對猶大處理,作為執行人,法律規定拿全部財產的百分之三,就算我今天躲了貪婪,我躲不過身后。我必須立即改遺囑。

再沒有你的律師文筆了,我把這份時刻可能做數的遺囑,放在電腦邊一行一行抄有用的句子:做這份遺囑的時候我頭腦清醒,我的骨灰——我對原文稍作修改:我的骨灰埋在斯蒂夫身邊,殯葬費用從我的遺產支出。

遺囑的關鍵部分是,財產如何分配。

你離世后你家人立刻翻箱倒柜找你的遺囑,你的弟弟妹妹都看到我們的財產細節和總數,我們是一本打開的書,用資本說法,是一個透明的賬本。你曾經說你的遺產會給你弟弟妹妹留一點,你希望他們打開遺囑看到自己的名字和錢財,有安慰感。皮特太有錢了,你說不留給他而是給他兒女留一點,然而你沒有留下一個字。而他們在你突然離世剩下我一個人、在我最拮據的時候,統統對我沒有任何經濟支持。房地產代理人大衛賣出價值千萬的房子,曬在Facebook;皮特明知道我在借錢度日,他計算你的人壽保險隨時到來。當大衛知道我得到你的人壽保險,便說他可以指導我投資,說他不聽皮特的投資建議;我想,皮特會給任何人建議嗎?2008年金融危機要來之前,當時在華爾街的皮特搶先賣掉全部股票的時候,他都沒有跟自己的爸爸打招呼。當然,你的兄弟沒有義務照顧我的生存,他們不是部落民,沒有照顧(娶)兄弟妻子的原始責任,那我為什么要照顧遠比我富有的他們?

我家這邊,我爸爸留給媽媽的公寓有一小套他寫明留給我,但是我爸爸的遺囑沒有做公證,我沒有任何體力去和弟弟以及更能干的弟媳婦爭搶公寓,北京那個地段公寓應該是值錢的,他們會比我富有。媽媽年事高,退休金和醫療保險都很好,她不需要我的遺囑支持,她在想著支持我。

斯蒂夫你最后給瑪瑞麗口述遺囑要點時很簡單:全部留給我?,F在我拿到錢有全部處理權,而我立刻在為我的身后如何分配你和我的血汗給親戚而深受折磨,每一人百分比應該多少才會讓人眼睛一亮或者心懷不滿?奮斗、自律、相親相愛的原子你我,為身后遺憾,something very wrong!

要緊的是我的遺囑究竟怎么寫?我對我的遺囑有意向了!立刻感覺輕松很多,但是,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事——又一個人翻臉了,翻得比諾亞比蛋比任何人都更惡毒。

中國D。你離世之后,她說,你曾問過她能不能做你的遺囑執行人——你和瑪瑞麗討論你的遺囑時我在場,瑪瑞麗寫下要點離開之后,你我沒有討論執行人問題,不過在此之前你說觀察到中國D“理財精明”。你走后中國D立刻說,你問她來著,她一秒鐘都沒遲疑,就拒絕了你。她說看到你的眼神立刻黯淡了。她帶著微笑說的。D對我的解釋是,遺囑執行人要拿財產的百分比的,她做過一些中國人的遺囑執行人,結果朋友翻臉了。我說我和斯蒂夫是懂遺囑規矩的。雖然說這些完全無用了。

中國D想做我的遺囑執行人,于是我和她討論,說你想過給你弟弟妹妹一點——他們為你做了什么?為什么給他們?D不滿地問。我說我想葬在斯蒂夫身邊——他家要你嗎?D微笑著問。我說還想給一些朋友——哪里去找他們,太麻煩!D倒是提醒了:不同于一般人,你有版權要處理。我說我想好版權代理人了。D說:我做你執行人可以,但是只能我一個人做,我不和其他人共同執行。

有誰的生命是確定的?斯蒂夫你給我寫的遺囑有四層執行人,我不會說移民律師中國D不懂美國遺囑法。我不再和她討論。我一字一字抄你留給我的遺囑英文文本里有用的部分。關鍵的部分怎么寫呢?

遺囑中的房產,斯蒂夫,你一定感知到了,我不賣房子了。

你一離世我被大洪水吞沒,失去方向,你媽媽說賣房,我就賣房,周圍沒有誰勸我不要賣房,都興高采烈地分我們的東西,我到處求人來拿,你我這么多年的小窩,現在剩下家徒四壁,我給你臨摹的名畫,沒有人認識——只有你我認識這些名畫。遠在中國的文學編輯是唯一說,不要賣房啊,房子里多少關于斯蒂夫的記憶。忽然之間,我決定不賣房子了,四周的洪水突然退去了。

是不是因此沒有任何利益可能了,于是D終于翻臉了?你走的那一刻D在場,然后D開車載你媽媽和一個弟弟回家,瑪瑞麗載我和你另一個弟弟回家?,斎瘥愔鲃诱f幫忙,轉眼她消失了。D一直幫忙,幫我確認生命保險,給信用卡公司打電話拒付最后一筆救護車賬單,和你的商務醫療保險代理交涉剩下我一個人怎么過渡到其他保險,催死亡證書,一拿到立刻填寫生命保險單,快遞。D是美國離世程序的一個活代理,分文不收,看到我錢運轉不過來,借了我一萬現金。艾琳說她主做后事,D說艾琳不懂做這些很花時間,有的表格我其實不必當場簽字。我簽字,拍照,點出,D模仿簽字,“中國人懂的美國人不懂?!盌說。

一開始D先說下了:幫到最后也許朋友就翻臉了。對這句話我非常不安。D說你不會說話,我就不說話;D說別跟我哭讓我煩,我就不哭。D對我這么多幫助我只有感激,怎么會翻臉呢?這一天D要來拿她借給我的銷毀文件的機器,我需要扔掉你保留的很多舊文件,D提醒過有社安號的文件一定要做銷毀,我想買個銷毀機,D說她有幾個,借我一個用不必費錢。D就要來了,為什么我提前感覺心神不安?

這么多年,我和本地中國圈毫無來往,只有D獨自鉆進家來。她丈夫回中國創業足足二十年了,大房子窗外是高爾夫球場,丈夫一年回來幾次,打高爾夫球。

D鉆進咱們家密碼門,她說想寫作。二十年前跟我說,做移民案,她聽了這么多故事,但她沒動靜。大約兩年前,她又說要寫作。我說寫作是很孤獨的,她說最喜歡孤獨。我說,也許不是人人都能寫得好,做好讀者也不是人人都行的。她訂閱《中篇小說選刊》,我驚訝D的守舊,我坦誠我不讀中國文學,D悄聲地夸張地說,那你看什么中文書呢?我給你從中國帶。

我客氣地寫了一本書名,然后,兩本,三本,五本,過年之前她丈夫回來帶回書,兩大紙袋,你我不在家,堆在咱家大門前。斯蒂夫你疑惑地問,你從不和人走近,和D突然走近,她要干什么?

她說要寫作。我回答。

你就不說話了。因為你也寫作。

雖然“寫作”——非專業職稱供養的業余寫作,在21世紀尤其像笑話,是過度的宣言,誰不時刻微信寫幾個字,表情符號收尾。寫作,我的,你的,她宣稱的,紀實的,虛構的,有各種人物帶背景勾畫的,是嚴肅的、殉道的、秘密的,是不好意思說的。于是我格外珍惜寫作的人。

我寫《IT84》科幻,私下也給D看過,于是才發現D不知道《1984》。D是1980年代北大學生啊,她沒有讀過《動物莊園》,她讀過毛姆,讀村上春樹(全部),D對魯迅的緋聞深有興趣,追逐娛樂偶像每個細節,在和D接觸前,我一直以為那些是專屬歌壇的。

D,超級現象,開特斯拉,讀《島上書店》(因為是國際出版超級現象),聽課,茶道、插花、做蛋糕、胃泛酸、瑜伽、毛筆字,都有專門老師,都是中國移民。七萬中國移民社區非常繁忙,她跟人一起去看心理學醫生,旁聽著自我診斷有各種精神病,去教會查經班旁聽教徒分享罪惡——她不信教,也許,所有忙碌都和移民的無邊寂寞有關。

我對她送來大包書是有疑惑的,這太不尋常了,不會有下一次了,然而下一次她又問,又有什么書?如此幾次,我放松警惕,是的,我對D存著警惕,毛筆字,幼兒水平;蛋糕,大油多糖,說是為了害人的;D所有的好奇,所有的學問,都是淺嘗輒止的,自以為學霸的,然而,于我何干。

D是一個度母菩薩吧,這時候我想,綠臉的度母菩薩是救難菩薩,同時把人類五毒行為的“疑”轉成究竟圓滿的智慧,因為其救度之迅速,摧毀魔業之勇猛,又被叫做“救度速勇母”。畫像上,綠臉度母像面容姣好,耳廓妙齡,身材纖細。D長相不美,話不好聽,心是大善的。這一天她來家里的時候,我這樣冥想。我和D坐在玻璃餐桌邊,面對面。

是D介紹的賣房代理,于是我再一次正式告訴D我不賣房了。D微笑說,“你想什么呢?眼看斯蒂夫一走人立刻都變了,看瑪瑞麗轉眼就變了,我們是想幫你而已,人家萬方是袁世凱的后代,根本不稀罕這點錢?!?/p>

瑪瑞麗是美國叛徒后裔呢,又怎么樣呢?我默默想,沒有說話。我沒有和D提到其他律師對斯蒂夫你趁機搶奪,一個“填表格的移民律師”(你的看法)無法理解這些問題,何況,我不散布邪惡,這會鼓勵更多的邪惡。我保持沉默。

D又一次說我不會說話,說她一人支撐這些年學會了怎么說話。我又一次聽著,想,我過去說話,說創作說影視說文學,都是業內說話方式,在這里我不說話,不見人。D真的會說話嗎?一開始我聽D問一些超愚蠢的問題,我判斷是用假裝無知、低級智力,套近乎討喜歡?我對她這樣說話是有警覺的,漸漸地不警覺了,因為她說要寫作,我就跟她說寫作說讀書心得,但是剛剛她說,她不寫了也不讀書了,我活在懸崖,越發不好意思說寫和讀,我就沒有說話。

“你看事情negative(負面),”D突然說,她說話中文和英文混合,她的移民生意走下坡,最近在考法庭傳譯,于是說話更加雙軌?

我不得不解釋,寫作者想事情不都是“積極的”……

“你還說話帶dirty word(臟字),臟到我都不能學出口?!盌吞吞吐吐,口氣扭捏作態,我淡淡地想到,這真是奇怪,我在寫一個語言難民,分析自己的中文深淵,我觀察自己說到1970年代會加“TMD”,說現在的事用Fuck——這詞給我一種存在距離?TMD勾動我生動的舊日記憶?我寫下我這樣說的時候唯一中文聽者的反應,“哎呀,你說話可真生動!”——說的人就是眼前這個D。

我只好說,“一個寫作者可能嘗試用各種字,臟字也是詞匯,有一部得英語布克大獎的牙買加小說《七殺簡史》用盡歌手槍火販妓女包括樂評人的臟字,因為太臟,評委說不能讓媽媽看到,媽媽看了,立刻合起來了。你說想寫作,我才會說這些,我是想討你喜歡吧,對不起我說多了,我一般不說話的,有時和斯蒂夫說一點?!?/p>

斯蒂夫,你知道我說話多了會頭暈,你會提醒我不要說多,我沒有敢跟你說我和D討論寫作和讀書,我用力地謝她給我帶書,說了那么多,你要是知道,你會心疼我。我沒有敢跟你說。D究竟想說什么,這讓我困惑,我看到對面的D越發地微笑,應該形容是“獰笑”?她臉很肥,腮幫子肥到遮住耳朵,新割的雙眼皮,加上咧開的肥肉,眼前這副獰笑,甜到蜜?!八沟俜颉鶕业膐bserve(觀察),”D小心地說,口氣是試探的,英文和中文互相掩護,一步步向前,“你和斯蒂夫活在兩人小圈子,你們以為自己不同于常人?”

“我們是安靜的瘋子好吧?”我哀求了,“我們的真朋友都有一點瘋狂,斯蒂夫說過?!?/p>

我哀求我意在:D你是我的真朋友吧。說到斯蒂夫我哭了,想到D說我哭她會煩,我說對不起,我躲到隔壁房間哭,有墻擋著我,我哭了,靜一下,我出來,D迎頭繼續說:“你必須看清楚,再也沒有斯蒂夫罩著你了?!?/p>

我只有哭,哭著看D獰笑,D不是在對我笑,是在對我的身后笑,斯蒂夫和我的天主教婚禮照擺在那里,我用身子擋著D的視線,但是我實在受不了面前的獰笑,只好又躲到隔壁哭,想著D在看著斯蒂夫的照片笑,我又趕回來,繼續擋著D,她繼續說,“你覺得人不一樣是有高低的?”她終于說出來:“人是equal(平等的)?!闭f得像美國獨立宣言一般——

我終于聽到D的底蘊:“沒有斯蒂夫了,你剩一個人了,跟我一樣了?!盌說著咯咯笑出聲了,(英文),(中文),(英文),(中文),她笑著,雙語著,語詞之上帶著無比快感,是的,一種純粹的快感,我怕起來了。斯蒂夫走后,各種壞冒出來,紛紛鉆到家里來,而坐在我們客廳正中看著我們的照片咯咯笑著宣揚平等的D,讓我這么怕,我無聲祈求D快快離開,我只能默默哭,我惦記生存。我的醫療保險在過渡的關口,從跟斯蒂夫一起過渡到我一個人的,D介紹了醫療保險代理,如果得罪D而她隨便一句話傳給代理,浮橋斷了,前后不接,我會掉入無保險的深淵。這不是不可能的,死亡降臨,深淵敞開,人心無底,面對所有不堪,我只有躲開哭,再回來,老實坐下聽D繼續批判我,哭得不能停。

“你怎么這么emotional(情緒化)???”D不耐煩地說。

我痛哭,但是不走開了,D面對我宣教,“人生是什么,我的臺灣茶道老師說,人生就是殺時間,kill time,我學茶道買的茶葉都是天價的,以后你喝茶我life time support(終身供應)?!?/p>

我站起來,表示送客,她站起來,表情從快感顯出一點尷尬,“我還有事,我的銷毀機在哪兒?”D沒有忘記來的目地,明白不趕緊拿價值三十塊錢的銷毀機以后會有一點難辦。

D抱著銷毀機,放入她的特斯拉后備廂,我低頭哭著,把回收垃圾空箱拖回車庫。

我躺在床上,面對天花板,心疼,心空。斯蒂夫走的時刻直到這一刻我沒有感到如此不值得活了。

天花板,從亮,到灰。

對虛空,我大吼一聲:

Fuck!

斯蒂夫,這是你走后到這時,我發出的最大一聲。

我會驚嚇了整個小區,我四處聆聽。

我的巨大吼聲,沒有任何人聽到。

斯蒂夫,我得獨自面對你給我留下的這點財產。唯一的顧問是艾琳。一個夜校畢業小律師,只會處理車禍賠償,現在我全靠她了,跟她請教財產問題,請她幫著約見房契律師,約見稅務師預交稅(立刻支付2017年聯邦四千,州一千,等著交更多的,我不能再被罰款了,罰不起了);我問艾琳你的業務結束進展,問諾亞有沒有新噪音,問我如何得到斯蒂夫的社會保險,我能否得到殘疾補貼。我每天早上需要扶著床頭柜站起來,但是我的家庭醫生說,她開殘疾證明是不夠的,我得看骨神經科醫生,還需要特別檢查……

所有和法律和機構有關的問題,我在辦公時間下午問艾琳。根據我和你一起這么多年的經驗,我知道早上律師要處理突然冒出來的事。問之前,我說,抱歉打攪,說知道她忙。臨近半夜,艾琳回我,說抱歉遲回,說諾亞無新噪音,去拉斯維加斯賭錢了。我讀著想,如果這家伙又輸了——一起賭博的蛋過去說諾亞總是輸,蛋說自己總是贏,現在失憶癥的蛋還會賭博嗎?而賭輸的諾亞會不會把輸錢壓到斯蒂夫你頭上提高房租追金?一開始,艾琳寫下要做的后事處理,說不收錢,說萬一她出事,斯蒂夫也會幫助她的,但是我付給她兩千美金,我說斯蒂夫不容許你白做,你要生存。好心不可能是無限的,尤其是律師這一行。雖然,大半事情艾琳寫在記事本上,她沒有做。我照著她的筆記求人,一個一個求,我自己做。

艾琳從法律秘書念夜校成了律師,九年律師經驗大部分時間是寫文件,處理小型車禍損傷案,她不可能像你一樣熟悉各種業務(誰能像你一樣??。?,不過,她和諾亞談判交辦公室房租,她攙扶著腰腿不好的我,一起去醫院拿你的病例。在冷漠的周遭,艾琳奇異的善心從何而來?她叛離了與生俱來的摩門教,她不再信仰摩門教自以為是救其余生靈的引領者。我問她,你現在信什么?我是無神論者,艾琳回答。這位新近確認的無神論者,和各種有神論的你的前同事、你的家人,和猶太教徒、天主教徒,有什么特異之處?在她面前,我發現我不敢聲稱是無神論者。

斯蒂夫,我得一筆一筆收攏你最后的收入。和你合作案子的律師們拿走案子消失了,除了艾琳的老板(她給他施壓?)都不支付你應得的勞動報酬。這時候有一個顧客支付了,是你的前老板瑞查德的小兒子。

公正地說,你的前老板瑞查德是一個壞人,是好律師也是壞人。我記得,一個握手成交無合約大案你和他打贏了,贏到陪審團要求法官多獎勵你這一方,這是很少發生的,而瑞查德公然搶走了你應該得到的一半律師費,給了他自己一大半,多占七萬塊錢,而你,和他沒有寫合同,也是握手成交,你想告他的,但是你最終忍了。他有四個兒子,沒有一個做律師,他把一直欺壓的你當作唯一可信的兒子。

堅韌殘酷的法律操作,你是跟這個家伙血淋淋地學到的,你親自過問每一個環節,不相信從顧客到秘書到法官,你一路孤軍奮戰,律師斯蒂夫你是這樣真實地成長的。一年前你幫他的小兒子追一筆債,最近案子贏了,兒子得到對方賴賬的幾千塊錢,他把你作為律師應得的(已無人知道并在意?。└嬖V了我,寫支票郵遞到家里來。唯有壞人瑞查德的兒子做到了!而你早就回謝了。我在你的遺物里看到你寫的他爸爸的悼詞,我點給他兒子,那時候兒子開著車讀,把車在路邊停下再讀,兒子嚎啕大哭,想念他爸爸,兒子完全不知道爸爸欺壓過你。

我的斯蒂夫,我有你這么寬大的心嗎?懷念你的人都說你有一顆大心,人因此占你的便宜搶奪你?

我拿到瑞查德兒子開的一千三百三十三美金律師費,存入我為你執行的賬號,這筆收入是要交稅的。同時,我用這個賬號的錢開支票,按諾亞和蛋要求的一萬四千四百四十四美金付給他們,放棄你的辦公家具、辦公用品,從你的辦公室撤退。你遺留很多箱完結的案子,你的前秘書麥克和艾琳幫著搬回家來,蛋的侄子周末給他們私自打開辦公室大門。給蛋打工的侄子律師,你說過他呆頭呆腦,而他跟麥克私下表示不想給蛋干了,感覺良心不安。

幫過我一張表格的后事律師艾利克斯說,為百萬元案子給你干了點活。艾利克斯給死者的已離婚的父親寫了一封不托管這筆收入的文書,十分鐘的活兒律師費三百塊,他跟蛋要這筆錢。和你一樣收入一百六十六萬六千六百六十六、什么活都沒有干的蛋說,跟斯蒂夫那邊去要錢!假如,你的對手律師在你離世后一轉手把大支票重新開給蛋和顧客,書呆子艾琳現在都說,蛋不給你的一百六十六萬六千六百六十六塊也是非??赡艿?。自從你走后第二天他獨自上門查問大支票,宣稱你比他弟弟還親的蛋,徹底無語了,完全沒影了。

人這個生物,究竟能夠多壞?地獄的無底深淵,你這個天主教徒、科幻讀者想像過,而我看到一個這樣的活例證,老年遺忘癥患者,近期記憶消逝,幾十年友誼(自然地)消失了,于是可以壞得如此直白,我的斯蒂夫,你靈魂有知,你會說什么?

艾琳告訴我,她幫著做你的業務收尾,這才知道,理論上律師在世時都應該跟律師公會指定好自己離世的業務接受者,她年輕輕的也趕緊做了。不過,有個律師和你一樣最近突然離世,沒有接受者,就這樣無影無蹤了,顧客和案子都失卻下場。

你,艾琳,和接受者律師克里夫,還有我——我為你執行所有債務償還,我們都在體系內循規蹈矩,而你一再提到的“體系”(system)究竟有多大,成熟的官僚的腐敗的運行,猶如宇宙?你嘲笑體系,你尊重體系,你活在體系,你——死于體系,我的斯蒂夫。

我逃離了一種體系,我和你,兩人一起奮斗,我參與你的業務,錢的盤算,你參與我的創作,你一生的業務煙消云散。

哦,我一定要告訴你,后來小城律師莫菲也開來三張支票,一共一萬三千四百六十七塊,是和你分享的兩個案子里你應該得到的。他和艾琳的老板都不上庭,棘手的案子就跟你分,由你起訴保險公司,由你上庭。這是一個小金三角,你信任他們倆。你最后住院的時候,有一天傍晚莫菲突然溜進病房來看望你,微妙地提醒你,年底了一些案子可以收尾分賬了,他還感謝你幫助他兒子度過精神危機,兒子過渡得很好。莫菲悄悄來,悄悄走,他走后我說,莫菲有點詭秘。你說莫菲是好人。你走后,莫菲抱回分享的案子消失了,他的消失讓我心受傷害,他傷害了你對他的信任。你應該得到的支票一年后居然郵遞到咱們家??粗崎_的支票,我對失望的人性,回生一絲希望,斯蒂夫,我對你的業務判斷力再一次佩服!

這點錢財,我一分錢一分錢幫你收回的錢,留給誰呢?我的身后之事,提前折磨著我,我知道這很荒唐,活像《儒林外史》那個不肯咽氣的財迷,看著兒子點了兩個燈捻,浪費我的燈油??!我們沒有孩子,沒有后代,焦慮身后,為誰呢?

身后事是我唯一的焦慮了。很多年前進入美國生活,我被生存焦慮襲擊,為你的業務焦慮。斯蒂夫你看到的,我和銀行打交道大汗淋漓,于是這么多年都是你和銀行打交道,反正你每天要處理和顧客和保險公司和其他律師的支票往來,但是,我還是焦慮地計算吃、用、辦公室開支,我把焦慮的計算寫在廢稿子背面,寫在作廢的你的法律文書背面,好像排列數字會減輕焦慮?,F在,只有我去銀行,我開每一張支票,我管理你的收入賬戶,我報稅(這些年都是你做),我和做稅會計討論(這些年都是你)。你的商務賬本,兩個大本子,一個暗紅硬殼面,一個黑色硬殼面,你一直看得很緊,現在,我把你的兩個商務賬本拱手交出去了,交給你的業務完結人。做每一件和你的業務收尾有關的事,我大汗淋漓,我別無選擇。

我的斯蒂夫,我為早上時間被占領心生煩亂,打亂了我的生物鐘,寫作的生物鐘,只有你知道,這么多年每天早上我爬起來就寫?,F在,銀行、納稅、股票公司三方電話,和醫療記錄中心、車行、電力公司、煤氣公司打交道,從斯蒂夫你名下轉到我名下,都跟我要死亡證書和代理人文件,我打一次交道,哭一場。我為你的谷歌信箱交費,必須證明我有權為你保留你的信箱,信箱里有你的法律文件往來,有給我的寫作稿??拗鲞@些的時候,我得告訴自己,今天無法寫作了,明天早上再開始。不由想到數學家阿基米德,羅馬士兵長矛刀劍指著他,他說,別打攪我做題——太真實了!斯蒂夫!

我不敢多往下想,你沒有留下遺囑,也為了保護我?因為你深知法律體系法律程序的運行方式,這樣我是唯一資產擁有人,最后一瞬邪惡泛起的中國D和猶大諾亞和蛋包括叛徒瑪瑞麗,全都因你沒有留下一字遺囑而確保預先被消除了。

我必須寫出我的遺囑,必須快寫,首先必須修改遺囑執行人——在你之后的執行人諾亞和蛋不能再搶奪你和我。我一個字一個字抄你為我寫的遺囑的頭與尾,這是標準格式,但是我寫不出中間的關鍵部分,以我的英文能力寫遺囑這樣的法律文件太吃力了,未來執行發生誤解就更糟糕。

這個時候,環??駝P瑟琳來了,我們一起寫我的遺囑的關鍵部分。

有的英文字我寫不準,凱瑟琳口述拼音,我還是寫錯。錯了,又錯了,我對空大叫,斯蒂夫,你在哪里?斯蒂夫,幫幫我??!

我們沒有后代繼承財產,珍妮,你妹妹,在我的新遺囑里是我全部財產的唯一繼承人,我要求她成立你和我的藝術基金會。我的遺囑有三個執行人,珍妮、艾琳、凱瑟琳。凱瑟琳不信任艾琳(我信任凱瑟琳你嗎?)。我和凱瑟琳合寫的遺囑,三人執行,意在綁架珍妮,不能讓她獨自得財。珍妮心眼兒不壞,但是你知道,她全身名牌,沒有房產,估計也沒什么積蓄。我的創作版權國際代理是英國人翻譯海倫,我的中國版權是出版編輯李黎,我需要兩個人的全部信息。假如,我隨時走了,我留下的錢必須成立基金會,你和我的藝術基金會。

遺囑落實,需要一個公證人和兩個現場證人,艾琳加辦公室秘書夠三個人,我不能確定我能夠順利開到艾琳的辦公室,我叫Uber,通知遠在倫敦的珍妮,祝愿我帶著新遺囑順利回到家。我帶著新遺囑到家了。你妹妹得到我的遺囑副本。

珍妮在歐洲透露,你家人對我新立的遺囑有看法,說銀行家皮特應該加入遺囑執行人,皮特的太太從前學會計,可以為基金會管賬。建議把凱瑟琳從遺囑執行人除名,她的做派有點瘋狂;艾琳,排列在遺囑執行人頭一位——這個小律師,你家人倒是認可,你家的階級認為律師是必有的服務,他們不知道她是從秘書爬上來的,做小型車禍損傷案,對其他領域無知。

在我離世和萬一傷殘不能自理財務之際,艾琳建議,讓皮特擔任我的金融代理(finance power attorney)。好主意!我說。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敢跟皮特提起,你走后他跟諾亞打交道討論你們合伙的公司和辦公室租金,半路撤了,說,付錢躲開這些家伙。躲,我怕皮特有什么說辭,我想偷偷摸摸地直接寫入我的銀行股票信息,一旦我出事,皮特只能義不容辭了。然而銀行說我得跟皮特說。電話上皮特立刻說,他不能做我的財務代理,因為他有股票買賣執照,這樣做是違法的,他不能幫我買賣股票,不僅不成,皮特搶先說,他不管我的遺囑,不做我的遺囑執行人。我哭起來,哭到斷氣,無法說話,但是我心里清醒,躲開皮特。

我的斯蒂夫,我不設想你的弟妹如何背后串聯,怎么猜忌,他們彼此來往卻不接觸破裂一半的我,我的斯蒂夫,我想對你回避這些,因為我知道你愛家人。

你家人不讀書,不看電影,不去博物館,他們是你爸爸的海邊高級俱樂部會員。開胃酒,昂貴晚餐,世界游客,完全不懂你我做什么想什么。我得進一步改遺囑。不要等我走后,現在就成立你我的藝術基金會。我們錢很少,百萬而已,你我小時候“百萬富翁”是大家伙,現在是“百億萬富翁”,你我是窮人,這點錢怎么花得有創造力,基金會怎么組,什么人參加,我能活多久,銀行幫我照看賬的副行長杰夫說,要留出一筆錢,萬一我需要人照看了,請護工用。

護工!肥胖,呼吸粗重,轉身艱難,美國第一產業護工盡是這種料,我照料她們還差不多,而她們最后沒有好好照料斯蒂夫你!

在遺囑執行人行列的凱瑟琳說,最后我們會照料你的。哦,凱瑟琳,你連環保的樹都照料不了,眼看樹在消失,你自己被低收入醫療福利照料,也許我得照料比窮人我更窮的你是真的。

我根本不需要活到被任何人照料的時候,衰落,就走,干凈地。

怎么創造性地、恰好地、在走的時刻花完財產,是一個挑戰。

我們錢太少了,捐任何基金會都被大海淹沒,而拯救人家癌癥、艾滋、兒童教育,都不是你我的目標。斯蒂夫你留給我的錢,我這種過日子的方式是花不完的,等我昏了、癡了、成了不能自理的徒然抱怨的人形動物,用我們積極生活掙下的錢養一個廢物我?這點錢,你和我一生勤奮、自律、辛苦掙下的小錢,捐到大基金會就消失了,怎么才能積極地、有效地、創造性地花完錢,干干凈凈地走掉,是一個真實的挑戰。

這座付清貸款的房子就是錢。等我走了,遺囑執行人會賣掉房子,假定她們把賣房子的錢放入你我藝術基金會。有現在賣仍然能住的方式?

這念頭并非胡想,管理我投資的銀行杰夫說,可以把房子賣給銀行,反向做法:不是按月支付銀行貸款以及利息,是銀行支付我,一如貸款買房,先支付利息,然后支付越來越多本金,而且六十五歲以上的房屋擁有者才能跟銀行做這筆交易,比如三十年還款,假定在六十五歲這樣做,我收入現金住到九十五歲(我肯定不會活那么久)。問題:銀行按房價百分之六十收購(這也合理,不能指望所有房子都是升值的,區段、居民、黑白黃人等等,可預測和不可預測的變化)。

我這個主意,皮特、珍妮、小律師艾琳,都不看好。我覺得可以考慮,這樣我可以使用更多現金做你和我最想做的事。

我的遺囑繼承人,你妹妹珍妮,靠不住的。就在我去英國的時候,她失去了俄國大亨擁有的國際五星級賓館歐洲市場總裁職位。她撤回美國,臨時住在你媽媽的公寓里。她來亞特蘭大看我——看她未來繼承的?我給她看我寫給瑞士“生得尊嚴,死得尊嚴”的會員申請信,給她看他們給我的規章。她說,如果是我,我責怪自己,不責怪其他人。對于我的選擇,她再沒有說一個字。她和我吃一頓晚飯,我輕易就支付二百歐元或者美元——夠我吃一禮拜的。綁架珍妮在我走之后成立你和我的藝術信托基金,我活著眼看著是靠不住的。

我現在就成立你和我的藝術信托基金會。我要進一步修改遺囑。

我聽珍妮說,你媽媽焦慮沒有足夠的錢養老。她跟你說過的,她堅決不住養老院,她眼看九十歲了,就算心思如錐子般犀利,畢竟身體老了,我眼見她每一次站起來要扶椅子把手,走臺階先挪步到臺階的扶手,上臺階困難,下臺階也困難。人的意志,隨身體衰微,會一步步承認接受幫助,對全面幫助全面接受,我以自己的身體狀態理解你媽媽。

住家護理一小時多少?我問珍妮。三十五塊,她回答,住家護工一年五十萬?珍妮回答的時候未必不在計算父母的遺產中她將少拿多少,雖然你爸爸為你媽媽安排了,社會基金、股票、健康保險,如果你媽媽需要二十四小時照顧,她還能剩幾分?也許她為自己未來焦慮。

我想到我媽媽,她八十七歲了,血壓不穩定,骨質疏松,我媽媽和你媽媽一樣,不請住家保姆,她用清潔工,每周才兩小時,她說自理自力。兩年前她在路邊走,一個悶頭看手機走路的男生撞倒她,她腳骨斷了,沒有告訴你和我。雖然你每周都和她視頻問候,咱們看到她臉的特寫,沒有看到她打石膏的腳,也沒有看到她背后的代步車。

萬一我媽媽再出什么事,萬一她需要進養老院需要更多照料,在我自主離世之前,我應該給你媽媽和我媽媽各留一筆養老費用。

我得立即修改我的銀行信息。我的所有股票和投資的接受者是你妹妹珍妮,她的瑞士地址已然作廢,不過,作為股票投資接受者,她甚至不需要我遺囑佐證。

我修改接受者為“斯蒂夫辛欣藝術信托基金”。需要一個公證人,兩個見證人,銀行職員人多,就在銀行做。你當年來南方上大學開的第一個銀行戶頭就是這家銀行,在大學馬路對面,你我開車經過時你跟我說過。

現在我時常來這家銀行存入你遲遲到來的最后收入。幾個女職員來作證簽字,文件擺在桌面,一位上年紀胖女人深深地彎下腰簽字,寫她的居住地址(這是見證人需要寫的),我讓出我坐著的椅子時她已經簽好名字和住址信息了。

你凝視我,凝視我凝視人手簽字,過去這種操作你習以為常,虛空中你也許又在嘆息,讓你麻木的技術景象,我會產生創作驚異。

斯蒂夫,我的遺囑特別寫到,把你給我的項鏈分給幫助我們的十個女性友人,中國的、英國的、日本的、美國的,沒有給你家女人的,她們比外人——比我的你的讀者不知道珍惜。

你給我的第一個小小的紫色心形項鏈,我們結婚時我戴的,會隨我火化,我在遺囑寫明:請把它和我的骨灰一起葬在你身邊。如果因為我改遺囑,你妹妹不執行了,你媽媽不讓我和你葬在一起了,我遺囑寫明:求得到你項鏈的妹妹把我和這枚紫色的心,投入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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