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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葫蘆上作畫

2019-09-10 04:04安黎
湘江文藝 2019年2期
關鍵詞:永華葫蘆繪畫

我去張掖,并非受之于丹霞地貌綺麗風光的蠱惑,而是受之于史永平對葫蘆畫的和葫蘆園的大肆渲染的引誘。在他的不斷提及中,我突然就萌生出前往現場一探究竟的念頭。丹霞地貌,遠非稀缺之物,天南地北并不鮮見,只是有的蹲坐于水邊,有的高聳于風口,經長年累月風霜雪雨的作用,相貌與氣質略顯不同罷了。張掖地處與西域的接壤地帶,其丹霞地貌的形成,無疑是風的功勞。它不但以遼闊博大著稱,而且像雜色布一樣,呈現出縱橫交錯的五種顏色,因此而煽動得天下閑客,尤其是那些極力擺拍想要在微信的朋友圈里搔首弄姿的“中國大媽”們,像彩色的候鳥那樣翩躚而來。比之對丹霞地貌的耳熟能詳,葫蘆畫對于我,幾近于聞所未聞。但人就是這樣的奇怪,越是熟悉之物,越是棄之如敝履,反倒是那些越是陌生之物,越能吊起人的胃口。

一出高鐵站,我見到的第一個當地人,就是葫蘆畫的傳承人賈永華。這個言語短缺但始終微笑的中年漢子,其衣著與裝扮,中規中矩,頗像某個職場的職員。但一到酒場上,賈永華卻呈現出另一番景致,不但話語如黃河奔流,滔滔不竭,而且一旦舉起杯子豪飲起來,就難舍難割。賈永華并非葫蘆畫的始作俑者,而是承繼祖業,為該手藝的第三代傳承者。他的父親,就是他的師傅;而他父親的父親,既是他父親的師傅,又是葫蘆畫最初的開山鼻祖。也就是說,在他背靠的這個家庭里,往上追溯,有好幾代人,都在生生不息地傾心于葫蘆畫的創作。眾所周知,葫蘆原本只是一種極其普通的植物,當其鮮嫩時,鮮綠鮮綠的,可以請炒成菜肴;當其成熟曬干后,橙黃橙黃的,既能化作古舊生活里不可或缺的容器,又能化為屋舍內的裝飾物。在農耕時期,日常所見用于舀水的葫蘆瓢,就是由干葫蘆后切割而成的。一些云游四方的僧侶,甚或一些長途販運的腳夫,其胸前或跨間,總是垂吊著一個碩大的干葫蘆。那些葫蘆,在外人看來,仿佛屬于閑置品和觀賞物,但其實,它具有相當的實用性。它的作用,主要用于盛水,以解路途干渴之急。久而久之,葫蘆和念珠就平起平坐起來,儼然化為了云僧的標配,仿佛缺少一個葫蘆相伴,云僧的身份,便要受到無端地懷疑。

葫蘆和繪畫,原本風馬牛不相及,正所謂葫蘆有葫蘆的陽關道,繪畫有繪畫的獨木橋。繪畫歸屬于人文領域,是人吃飽穿暖后的一項精神活動,生成于人的大腦,產出于人的手指;而葫蘆則來自于大自然的產出,依托于土地的孕育,根扎于土,身附于蔓,并不受制于人的操控。比起繪畫,葫蘆的生成更為隨心所欲,無拘無束,對人的眼色與臉色,根本不瞅不顧:人想讓它碩大,它也許會很渺小;人想讓它渺小,它也許會很碩大。

兩種并不搭界的物事,是怎樣進行有效鏈接的?這等問題,既是我疑惑之所在,又是我著力想要解開之謎題,甚至就是我不遠千里地前來一探虛實之動力。

在臨澤異常高檔的酒店里,我幾乎一夜未眠。本就脆弱的神經,稀薄的睡意,在同房壯漢杜永軍那拉鋸般忽急忽緩的鼾聲中,被撕扯得仿佛破衣爛衫那般隨風飄擺。轉輾反側到天亮,一碗漂浮著一層紅辣油的牛肉拉面,瞬間驅逐了周身的微微寒意,讓一顆煩亂的心,沉潛寧靜了幾許。

最先前往的,是賈永華位于高科技產業園的工作室,而這間頗為寬敞的工作室,就是他現在的葫蘆畫孵化基地。當賈永華的爺爺最初于自家的炕頭,手持畫筆,在葫蘆上隨心所欲地描畫時,他一定不會料想到,自己那只握慣了镢頭的粗礪之手,因一時的閑不住,竟能讓一個古舊的藝術門類重新復活,并惠及于自己的子孫。心中有云彩,筆端才能盛開花朵,賈永華的爺爺雖為鄉間布衣,但絕非僅有“老婆孩子熱炕頭”,就能將其信馬由韁的心拴住。他的精神世界,比起那些吃飽穿暖就心滿意足的人,無疑要更為欲壑難平。一個精神的夢游者,在孤獨長夜里和無以言說的寂寞中,最容易陷入異想天開之中而不可自拔,于是在尋求排遣的渠道時,他很偶然亦很必然地抓住了那支曾經用來書寫毛筆字而今早已荒疏的毛筆。在那個褲腰帶勒緊一圈又一圈的饑饉年月,縱然有繪畫的鴻鵠之志,或者有繪畫的絕世天賦,但,但連宣紙都買不起的貧窮,會像鉛球一樣拖拽住人的后腿。何況商店里的貨架上常年空空蕩蕩,連想買的白紙都尋覓無跡,更遑論宣紙了!手中徒有禿筆,卻無著落處,在四處張望中,他的目光與掛在墻壁上的葫蘆偶爾相碰,于是在靈感一閃之后,便就地取材,成就了彼此間的一份美好姻緣。干葫蘆最大的優勢,就在于它不像樹皮那樣皮粗肉糙,而是膚色潔潤,很適宜于人在其上描描畫畫。在葫蘆上畫畫,古已有之,并非今人的創意。很多古代的畫匠,都在以葫蘆為紙,來表達宗教的意蘊與生活的情趣。地方戲曲誕生以后,無論南腔北調,都以葫蘆為推廣的載體。那些在葫蘆上濃筆重彩描畫出的人物臉譜,成為登臺時不可或缺的道具——唱戲時蒙在臉上,閑暇時掛于墻上。

葫蘆之蘆,與“祿”字同音,加之它形貌滾圓,無棱無角,憨態可掬,很契合中華文化中的“中庸之道”,因此就被人格外地青睞并推崇。圓滑世故,誰也不得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等等,不正是中國人孜孜以求的相處之道嗎?這種相處方式,貌似是為了成全他人,但其實卻為了保全自己。見有障礙就回避,見有利刺就避讓,見有沖撞就后退,見有動粗就蜷縮……像泥鰍一樣滑溜,像面團一樣柔軟,像棉球一樣渾圓。久而久之,眼里也好,心中也罷,就只剩下了利害,沒有了是非:凡對我有利的,就舉手擁護;凡對我無利的,就跺腳反對;獲得一根樹枝,歡天喜地,感恩戴德,但丟掉一座森林,卻麻木不仁,置若罔聞。

葫蘆本是按照自身的基因遺傳生長的,因此它無論長成什么樣子,皆無所謂錯,亦無所謂對。但當人賦予植物以文化的詮釋時,植物就不再顯得那么單純,而是具有了鮮明的褒貶寓意,比如青松寓意頑強,荷花寓意清純,梅花寓意孤傲,牡丹寓意富貴,而葫蘆呢,以其名字,則象征著福祿;以其形體,則象征著圓滿。

葫蘆由植物轉化為文化的載體,由來已久。在農婦的眼里,葫蘆是制作菜肴的食材,或是舀水盛水的器皿;但在那些文人雅士的眼里,葫蘆是一個可以把玩的物件,既可以雕刻,也可以繪畫,更可以什么都不用附加,只是把它掛在墻上當吉祥物。

對葫蘆畫,我充滿了好奇。過去雖然也見過在葫蘆上畫畫的,卻從未仔細地端詳過。況且,上千個大大小小的葫蘆將幾面墻遮蔽,這等競相妖嬈的奇觀,并非能夠隨處目睹。因此,當我初次尾隨賈永華踏進他的工作室時,還是難掩心中的激動。那些葫蘆,大者比牛頭還大,小者比核桃還小,且經過描畫之后,神態各異:有的渾渾噩噩,像是在打盹;有的嬉皮笑臉,像是在娶親;有的一副閑來無事的模樣,像無所事事的看客;有的交頭接耳,似乎是咀嚼他人的舌根……當然,賈永華的繪畫,總體上還是沿著傳統的套路行進,并以人們耳熟能詳的傳說人物為畫面主體——如此過于標準的姿勢和過于正確的主題,極易把藝術淪為公婆面前孝順的小媳婦,羞眉羞眼,邁動著一雙三寸金蓮,噤若寒蟬,不敢放肆,不敢撒潑,不敢打滾,更不敢癲狂。然而藝術的創造,在相當程度上,恰恰是勇于越軌和敢于背叛的產物。凡具有藝術雄心的藝術家,實際上都是一些離經叛道者,都不肯在人來人往的既定道路上重復著走正步,而是執意于要把自己化為一條路,并確立為一個標桿——唯有推倒心中的藩籬,并從自我囚禁中越獄而出,在沒有路的千山萬壑中摸索向前,才能踩踏出屬于自己的清晰腳印。

工作室里的葫蘆,經過藝術化的處理,宛若扮裝一新的新娘,進過洞房,度過蜜月,盡管顯得圓滑成熟,但在有得有失的定律之下,畢竟失卻于處女的天生麗質。但葫蘆園里的葫蘆就大為不同,雖然采摘期已過,卻還原封不動地垂吊于半空。它們遲遲未能落架,其因僅有一個,那就是只為等候我的到來——我的西行日期一再延后,不知葫蘆的心充溢著歡喜,還是充斥著抱怨?它們是在感恩我延續了它們的壽命,還是在責怪我推遲了它們的涅槃?

葫蘆園的葫蘆都還活著,這從顏色上就能判斷出。它們翠綠翠綠的,一個個像成熟女性垂吊的母乳一般,大大咧咧地暴曬于陽光里。葫蘆園位居丹霞山脈的旁側,距離丹霞山脈的西向的出入口,不足三百米。漫步于葫蘆園中,回頭凝望,綿延起伏的丹霞山脈,仿佛染色的駱駝。而葫蘆園,則宛駱駝踩出的蹄印,深情地凝望著駱駝遠去的背影。廊道蜿蜒曲折,從這條廊道轉入那條廊道,從這個廊道步入那個廊道,額頭與葫蘆磕碰著,視線被葫蘆遮擋著,似乎大千世界,其他東西都消隱不見,唯獨剩下了葫蘆。葫蘆憨態可掬,或長或短,或圓或扁,它們像紛紜塵世的各色人等,呈現出千奇百怪的樣態:有的像頑童,單純而搞怪;有的像少婦,羞赧而風騷;有的像莽漢,率直而放肆;有的像老嫗,慈祥而木然;有的肩并肩,像一對共進共退的雙胞胎;有的緊密相擁,像正在偷情的戀人……藤蔓在橫橫豎豎的鋼管上糾纏著,而每一根藤蔓上,都垂吊著密密匝匝的葫蘆。冷硬的秋風將綠葉吹黃,黃葉零落于地,但葫蘆卻初心不改,依舊翠綠鮮嫩。

與賈永華相聊,得知葫蘆園的葫蘆,幾乎融匯了天下所有的葫蘆品種,它們有的故鄉在南美,有的故鄉在中非,有的祖籍在中原,有的祖籍在西域……那一粒粒的葫蘆種子,從遙遠的地方像被盜取的火種那般采購而來,經過本土化地栽植,紛紛在丹霞旁側的土壤里生根發芽,并安身立命。長腿的人在遷徙,不長腿的葫蘆也在遷徙。當遷徙成為生活的常態時,無論人還是葫蘆,其實都已迷路,再也無法搞清楚自己的來龍去脈。

葫蘆是一種生命體。凡為生命,皆除了肉體,還有情感。我相信葫蘆是多情之物,有愛恨,有喜憂,會笑會哭,會撒嬌會撒潑,只是它們表達情感的方式,我們無所洞悉并無所察覺而已。當葫蘆作為菜品,被刀刃切成碎片,扔進煎油鍋里時,葫蘆一定會痛不欲生;當葫蘆作為藝術的載體,被涂抹上各種色彩時,葫蘆一定會喜氣洋洋。在葫蘆短至一個季節的生命歷程中,大概唯有藝術,能促使葫蘆復活,并獲得另一種形式的永恒——從這個角度來審視賈永華的所作所為,也許會得出與眾不同的結論:他不但是藝術的傳承者,而且是賦予葫蘆以新生命的拯救者。

安黎,1962年出生,原籍陜西耀州,現居西安,系《美文》雜志副主編。在國內外百余家雜志發表各類文學作品,累計五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痙攣》《小人物》《時間的面孔》以及散文集《我是麻子村村民》《耳旁的風》等十余部書籍。諸多作品被《作家文摘》《讀者》《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中華文學選刊》等轉載,并有多篇(部)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日文、韓文、蒙古文、哈薩克文等并獲多種文學獎項。

責任編輯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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