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龍（短篇小說）

伍能在沿江風光帶跑完步，已是上午九點鐘的樣子。今天睡了個懶覺，八點鐘才出來跑步，往常伍能總是早上六點半準時到一大橋頭開始跑步，一直跑到三大橋，再折返跑回原點，剛好十公里，一個小時?；丶铱焖贈_個澡，到所里食堂吃碗米粉加一個大肉包，正好是上班時間。伍能愛健身，每周一、五兩個早晨長跑，周三晚上、周六或周日踢兩場球，準時準點，雷打不動。今天天氣不錯，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雖已進入了冬季，感覺還是仲秋的味道，跑步時出的汗息了，運動服都是干干爽爽的。伍能又步行過河到河西窯灣里的劉光頭米粉店吃了一碗牛肉粉，還加了一份碼子和一個荷包蛋。

這頓早餐伍能吃得很爽?？晌槟艹酝暝琰c后就不爽了。

吃完早飯后干什么呢？今天伍能不要上班，上周五，教導員王爹批了他三天年休假，加上周末，就有五天不要去所里了，算上今天，還有三天休息，該如何打發這漫長的日子呢？這是伍能人生第一次休年假。大學畢業八年多，伍能沒有作古正經休過一天年假。以前在私企打工，資本家不會給他批年假;在報社做記者，業績考核逼得他恨不得將自己分身去搶寫新聞稿;前年，他通過公務員考試當上了人民警察，他才曉得穿上這身別人看來光鮮的警服有多辛苦，人家幾十年警齡的老警官都有沒休過一天年假的，他這個新警蛋子還好意思休年假？辛苦伍能不怕，他覺得有時候累也是一種享受，比如運動，比如工作;年假伍能也不指望休，他一不拖家帶口，二不要約會談戀愛，休年假沒用。

這次年假伍能是情不得已休的。

市公安局有一支足球隊，名頭在云山市可算得上是響當當的。云山市足協每年要組織一次業余聯賽，企業的、高校的、機關的共有八支球隊參加，業余聯賽成立十年來，市公安局隊奪過三次冠軍。伍能入列警察這支隊伍后，便加入球隊了，雖談不上核心，也算是主力，司職后衛。今年業余聯賽的最后一場球，市公安局隊對陣云山大學隊，賽前兩隊積分高居一二，市公安局隊高出云山大學隊一分，打平即可奪冠，而云山大學隊必須擊敗市公安局隊才能奪冠。很多市領導都到現場來看球，其中就包括副市長兼公安局長。更被賽前渲染和賽后津津樂道的是，兩邊都組織了陣容豪華的足球寶貝。云山大學隊不用說，他們資源充足，女大學生來了一大堆，個個青春靚麗。市公安局隊也不示弱，女警球迷的數量足有一個支隊，她們脫下警服換上盛裝，颯爽英姿氣場足。只等主裁判終場哨一響，獲勝方的寶貝們便會擁向球場慶祝奪冠。據說雙方的寶貝有一些慶祝奪冠的共同招數，比如要擁抱和親吻進球奪冠的功臣。比賽踢得有些沉悶，但緊張激烈。云山大學隊加快節奏以攻為主，市公安局隊則擺起了大巴打防守反擊，比賽場面膠著了很長一段時間。誰也沒想到伍能成了決定比賽的關鍵先生，他在上半場快結束時和下半場開始的時候各打入一粒烏龍球，一次是頭球解圍失誤，一次是回傳守門員失誤，創造了他業余足球生涯的烏龍球梅開二度記錄。雖然終場前伍能轟入對方球門一記職業聯賽水準的進球，但已無濟于事，市公安局隊憑借伍能的帽子戲法以1比2負于云山大學隊屈居亞軍。退場的時候，伍能還被云山大學的一個足球寶貝來了一個熊抱，這是一個奇恥大辱的熊抱啊。伍能那個氣慪的啊，肚子都快爆炸了。雖然他自己也知道，那兩粒烏龍球，如果守門員站位更合理一點、反應更敏捷一點，是完全可以化解的。但人家已四十出頭，還是局領導，踢到這個水平容易嗎？只能怨自己了。賽后，一些隊友和伍能開玩笑，你都快趕上利物浦名宿卡拉格了。伍能心想，趕上卡拉格還不好啊，他那水平我膜拜咧，想趕都趕不上咧，只是這次丟了冠軍太可氣。還有隊友調侃伍能，你那兩粒烏龍球，搞得我們沒拿到冠軍不說，可惜的是警花球迷的熊抱和香吻泡了湯，你倒是艷福不淺，得了云山大學寶貝的熊抱和香吻，以后我們干脆喊你烏龍算了。伍能心想，我才不稀罕熊抱和香吻咧，隨你怎么喊，失誤和烏龍球也是足球的一部分，只是這次丟了冠軍太可氣。這以后，就真有隊友甚至其他隊的球友改喊伍能為烏龍了。伍能也不當回事，照樣答應。

讓伍能當回事的是在所里也有人喊他烏龍了，而且頭一個喊烏龍的還是派出所長秋儂。秋所人長得高挑標致，但她那作風那氣質，尤其是一開口，就沒有了半點女人味，典型的女漢子。秋所作為科級領導干部在全局范圍內都算年輕的了，但作為姑娘卻算年齡大的了，滿三十了，比伍能大半歲，還沒有男朋友。伍能有點畏懼秋所，在他的心目中，秋所完完全全是高高大大的領導形象。如今秋所喊他烏龍，問題是不是有些嚴重？畢竟足球和工作是兩碼事，烏龍球是足球的一部分，工作當中可不能玩烏龍。秋所這一喊不要緊，伍能卻有點耿耿于懷了，他想解釋又不敢，想表現一番甚至想討好一下，似乎又沒有機會。

每周兩次長跑還是照樣跑，兩場練習球賽還是照樣踢，班還是照樣上，可伍能總覺得自己有些沒精打采，身子像經霜打的菜秧，都有些直不起腰來。

那天是周六，沒有球約也不要值班，伍能就睡了個大懶覺，到下午才起床，又磨磨嘰嘰錄了些技能培訓資料在學習文檔里，天就擦黑了。伍能胡亂地吃了些水果、餅干，換上運動服穿上跑鞋，出門就往江濱走。他平日都是晨跑，事后他自己也不明白那個夜跑決定是怎樣作出的，連想都沒想一下就決定了，就像注定要遭遇那檔子倒霉事似的。

照例是從一橋跑到三橋再折回一橋，十公里，這次伍能沒計時，他感到比平日跑得慢點。跑完后，伍能準備走到江濱的炫風城雕去做下放松運動，然后去吃點夜宵回家洗澡睡覺。

伍能一邊拉伸手臂一邊走向城雕，當他距離紅色炫風城雕還有十來米時，紅色城雕的那一邊突然傳來一個女子獅吼般的叫聲：干什么你！伍能下意識地緊急起動，一下就躥騰過去，他看見秋所正彎腰作著害怕的躲避狀，秋所身后一個壯碩的男子伸出雙手向她作猛撲狀。伍能想也沒想，又是一個下意識動作，一個球場上亮鞋底的飛鏟，那個男子當然是應聲倒地。伍能明白，這個飛鏟動作在球場上一定是張紅牌沒商量，賽后必定還得追加處罰，可是今天不是踢球，今天可算是英雄救領導，不但不會得紅牌，而且可能得表揚。

秋儂沒有表揚伍能，而是給了他一聲獅吼般的呵斥：烏龍，你搞什么鬼！

伍能云里霧里，秋所，你沒事吧？

這時，秋儂果斷給伍能出示了一張紅牌：老子有事！你給我滾！滾！

伍能被嚇得背心冒涼汗，怯怯地住后退去。他看到被他鏟倒的那個男子站了起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接著又恨恨地瞪了秋所一眼，一瘸一拐地走開了。

周一上班的時候，全所干警都在說伍能又鬧了個大烏龍。那個周六晚上，秋儂和男朋友在炫風廣場約會，真可謂好時間好地方好人兒好事情。這么好端端的情景，卻無由地被伍能獻上了一個飛鏟。于是，飛鏟至，鴛鴦散。這下，同事們把烏龍喊得更響了。只有秋所一個人不理伍能，伍能想找秋所去賠個禮道個歉，順便問問被他鏟倒的那人的情況，傷著沒有？他想去慰問他一下。每次去，隔老遠看著秋所那張政治站位很高的臉，橫鼻子瞪眼睛地對著他，他只好打退堂鼓。

伍能白天吃不好飯晚上睡不好覺，他找教導員王爹去認識錯誤，再拜托王爹向秋所轉達。

王爹對他說，烏龍呀你真會玩烏龍，秋所好不容易交個男朋友，被你一烏龍就鬧掛了。

我哪曉得他們是在談愛呀？伍能有些委屈。

王爹說，這你還看不出??？你沒談過愛嗎？

我倒是有過幾次戀愛經歷，但他們那畫風也太生猛了。

嘿，看來秋所談愛和她干工作是一個樣子，用你們年輕人的時髦話說，是同一種畫風。王爹笑了，又說，你也莫往心里去啊，秋所就那性子，有口無心，過一陣子就沒事了。其實呢你也鏟得好，是無意中幫秋所考驗了那個男的一下。被鏟倒就開溜，算什么男人？

伍能說，可我看到秋所就怕，想起這事就過意不去咧。

王爹說，反正這兩天也不是很緊張，下周末的安保任務重一點。這樣吧，我批你三天年假，你先休息幾天，調整調整情緒，找回好狀態來參加安保工作，到時秋所也從陡然丟了男朋友的恍惚中回過神了。

伍能就填寫了一張休年假的申請單。

時光是寶貴的，假期是美好的，休假時光就應該是美好又寶貴，那就相當于美麗的寶貝。伍能一不小心有了這美麗的寶貝，他都不知道該怎么打發了，這有點像那次被云山大學的足球寶貝熊抱一下那么難受。伍能干脆又要了兩只蔥油粑粑，就著辣乎乎的米粉湯吃了起來。

這個時候劉光頭米粉店就餐的人已經不太多了，若是在周末，整個上午人都很多，起得早的來吃早點，睡懶覺起得晚的過來早餐中餐一路吃。劉光頭米粉店絕對算得上云山這座城市的記憶和地理座標，據說誕生于三年饑荒時期后，也就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當時叫向紅飲食店，經營以云山人普遍喜好的早餐主食米粉為主，其他還有如面條、鍋餃、粑粑、春卷等等豐富多彩，創辦人人稱劉光頭，當時的大碼頭居委會主任，他帶領一幫婆婆爹爹辦起了這個飲食店，后來被批準為街道集體企業。進入新世紀的時候，向紅飲食店改名為劉光頭米粉店，這是當時已經退休的老市長提議改的，那時劉光頭已去世多年。老市長說，劉光頭創辦這個店立了大功，為了紀念他致敬他，也為了更好地突出云山米粉這個特色，把向紅飲食店改名為劉光頭米粉店吧。那天早晨，老市長和市書協主席一路來吃米粉，說了這番話。書協主席表示愿意為店子題寫新店名，店長趕緊去準備筆墨紙張。書協主席說，不用去弄那些了。他指著墻上掛著的一排盛米粉的竹篾簸箕說，拿六個一樣大小的篾箕，再到隔壁油漆店買一瓶紅漆來就行。書協主席在店里找了一把制米粉時涮米漿用的小排刷，蘸著紅漆在六只蔑箕的背面寫上了六個遒勁有力的行楷：劉光頭米粉店。從那以后，劉光頭米粉店生意更加紅火。云山人都愛去吃那一口，好像不吃生活就少了點什么;從外地回家的云山人必定要去吃，好像不吃就沒回家一樣;外地人來云山也慕名去吃，好像不吃云山米粉就不曾到過云山一樣。劉光頭米粉店為了滿足食客的需求，實行白班晚班夜班三班倒，二十四小時營業不打烊，他們對待食客的態度就像臺灣誠品書店對待書迷的態度一個樣。伍能每周總要來這里吃上幾回，他喜歡這里樸素簡單的環境，餐桌是手工木方桌，凳子是長條木板凳，更有意思的是，餐品都是食客交錢后拿著竹片做的籌碼去領取，很有些古意。伍能更喜歡這里的地道云山味道，米粉是自家磨漿制作，三骨（豬骨、牛骨、羊骨）高湯鮮香襲人，除鹽外，所有食品不添加任何調味品，桌上永遠擺著四只陶罐，一罐干辣椒粉、一罐剁辣椒、一罐老陳醋、一罐紫油姜，任食客隨意添加。劉光頭米粉店的前世今生，伍能更多的是聽他父親講述的。他父親1979年考入云山師專讀大學，就與劉光頭米粉結了緣，那時還叫向紅飲食店，米粉兩毛錢一碗，他父親總要省點錢，隔三差五地去吃一回，他父親大學畢業后分配到云山市直機關單位工作，更是幾乎天天早晨去吃米粉。直到十年前云山市直機關都搬到河東新城區，他父親才不方便天天去，但每個周末總是要去的。上個月，當了近二十年科長的父親終于解決了個副調研員非領導職務，他高興得像中了頭彩似的，拉著全家在劉光頭米粉店請客吃了一頓米粉。

但劉光頭米粉店永遠都會是云山這座城市的地理座標嗎？伍能的腦海里忽然飄進來這個問題。劉光頭米粉店所在的窯灣里是云山市最古老的一條街，也是最破舊的一條街。云山市的前身，其實就是湘江邊的窯灣里，它因水運而建，因碼頭而興，它自己繁花似的開放后，就催生了它身后新的街道、新的樓宇，它們年輕、漂亮、氣派，充滿現代氣息，而它卻還是老樣子，而且越來越衰老。近年，云山市政府正在全力推行精美云山行動計劃，窯灣里也列入了棚戶區改造范圍?？磥?，劉光頭米粉店真的要成為云山的記憶了。反正今天沒事干，還不如到窯灣里晃蕩晃蕩，也算是對這條即將消失的老街的憑吊。

伍能很喜歡窯灣里這個地名，他覺得這個名字很有些鄉愁的味道，這個名字是誰取的呢？真有水平。湘江確實在這里扭了一段火辣的曲線，遠遠望去，江水就像一群義無反顧的小鹿，懵懵懂懂地一頭扎進窯灣里溫柔的懷抱。這里不叫窯灣里還能叫什么呢？但為什么有個窯字呢？他問過他爹，他爹也搞不清，而且告訴他，云山的資深文史學家民俗專家爭論了好些年也沒個定論。有的說，窯灣里興盛時期，有過一些青樓，也就是窯子，江湖人都喜歡到這里來找樂子，出名了，人們便叫它窯灣里。還有的說，當年這里興建碼頭房屋等建筑時，人們就地取材，建了幾座燒火磚青瓦的窯，窯灣里因此而得名。伍能覺得這些說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也沒有必要去考證個確鑿清楚，它們都應該成為窯灣里這個地名的豐富內涵之一。

窯灣里不只是名字有味道，它的建筑也很有味道。這是一條延綿好幾里路的古老街道，隨著湘江岸的曲線而逶延，兩排木柱織壁煙瓦的房子平行相對而立。所謂織壁，就是用竹篾織成抹上灰漿的墻壁。也許是怕那些木柱織壁不夠牢固，幾間房子之間，總有一間青磚作墻壁的房子。據說那些青色的墻磚全都是年歲蠻老的清磚（清代燒制的磚），多年前有人花高價拆遷一堵清磚墻，用拆下來的清磚請藝術家制成磚雕，賣出去大賺了一把。兩排房子之間是一條狹窄的麻石街道，古老的麻石上留下了兩條車轍痕跡，該是當年馬車留下的吧。街上很是冷清，幾乎沒有游人，兩旁的階基上，偶爾見到幾個老人坐在板凳上曬著太陽發著呆。房子都很破舊了，雖間或有青磚墻房子撐著，但有些房子的木柱已經歪斜，很多房子的墻壁都長了厚厚一層苔蘚。一些寫有招牌的店鋪都上起了木板，明顯是關張了。

伍能心底泛起了一些酸味，他拿出手機，隨手拍了起來。

伍能居然發現了一家開著的店鋪，更令他感到驚奇的，是這家店鋪是專賣繡花鞋的。如今還會有人買繡花鞋穿？不過木架子上擺著的那些繡花鞋著實好看，鞋面上那些鴛鴦荷花什么的栩栩如生，典型的湘繡。伍能停下了腳步，店里木架前的板凳上坐著一個老太婆，看樣子有八十來歲了，木架上還掛著一塊紙牌，上寫：手工繡花鞋，100元一雙?？看翱诘哪咀郎?，放著一只藤編簸箕，里面有兩張百元紅票子。老人家，生意好嗎？賣出去一雙就是好生意哩。老太婆嘴角掛著笑，但眼睛卻跟沒說話時一個樣。這繡花鞋做工精細，蠻漂亮哩。漂亮倒是漂亮，精細就差得遠了，我眼睛沒瞎時做的繡花鞋比這精細多了。伍能這才注意到老太婆的眼睛沒有光，有意思的是她居然說自家的商品不精細。那這些是哪個做的呀？我媳婦做的哩，也難為她，日里要打工弄錢，夜里又做繡花鞋，還不是為了上養我的老下供幾個細伢子讀書？做得蠻好哩，我跟你老人家買一雙。話一出口伍能就后悔了，我單身狗一個，買繡花鞋給誰呀？娘老子又不愛俏，送給她會賺罵。但伍能反應快，心想，老太婆反正看不見，我給錢不拿鞋就是。于是，他從兜里掏出一張百元票子放到藤簸箕里，又用手拍了拍放繡花鞋的木架，說，老人家，我買了一雙哈，轉身便走。身后飄來老太婆的聲音，小伙子哎，你給了錢沒拿鞋，挑一雙吧，送給女朋友，和和美美哩。

腋窩里夾雙繡花鞋逛街，伍能總感到自己身上粘貼了很多異樣的眼睛，也是哈，自己這畫風確實有些滑稽。但這雙藝術品一樣的繡花鞋總不能扔了吧，尤其是和瞎子老太婆的一番交流后，伍能更加感到這繡花鞋的背后有一些溫暖的故事。伍能走到一個報刊亭前買了一份報紙，把繡花鞋包起來夾在腋窩下繼續晃蕩。

走完窯灣里古街后，伍能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已是下午四點鐘。時間過得真快，中飯都忘記了吃。伍能心想，反正也不餓，再晃蕩個把小時，還是到劉光頭米粉店吃點東西，回去沖個澡，然后看看書練幾頁毛筆字就睡覺。

遠遠的，那座醒目的紅色炫風城雕跳入了眼簾。這時，伍能忽然覺得有些異樣，還遠不到晚飯后的散步時間啊，人怎么這么多？而且密集的人流好像全是向著城雕廣場的方向匯聚。哦，伍能想起來了，這個周末就是新年元旦了，恰逢云山建市五十周年，當天晚上，在炫風廣場將會有一場慶祝晚會。今天應該是晚會上的部分節目在廣場進行帶妝彩排，那些不要上班的市民都趕來提前看熱鬧了。那天王爹主動給自己批年假時，他就說了，下周不好休假吧，有廣場晚會的安保任務，之前還有彩排的安保呢。王爹說，我清楚，彩排有市直各支隊和機關的警力，沒給派出所派活，我們只上晚會當天的安保。你盡管舒服地休幾天，回來上晚會的安保吧。伍能本來是個不喜歡湊熱鬧的人，但今天他的腳步卻不由自主地也隨著人流往炫風廣場走去。

這時，人群中一個年輕女子吸引了伍能的注意力。那女子走在濱江路靠近湘江的一側，在伍能的左前方十米左右。她留著一頭短發，像個假小子，小麥色的皮膚是伍能最喜歡的那種異性膚色。她五官棱角分明，單眼皮下的小眼睛顯得十分冷峻，不時的向四下里逡巡著。她的臉上幾乎沒有什么表情，只是嘴角似乎泄漏出了一絲冷氣。她上身穿著一件藏藍短夾克，下身一條淺灰牛仔褲，腳上一雙跑步鞋，看不出什么品牌。她的右肩膀挎著一只深色旅行包，看得出里面裝了些較沉的物件，因為下垂得厲害。她脖子上還圍了一條絳紅格子圍巾，圍巾的一端垂搭在旅行包上，這與她身上的其他服裝有點不搭調?？床怀鏊木唧w年齡，大抵應該在二十五歲至三十五歲之間。從她的步伐和她身上衣服包裹著的線條可以看出來，她很注重健身，說不定也是一個跑步發燒友。也看不出她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但這個女子的整個形象伍能似乎很熟悉，原來他在睡夢中或白日夢里出現的女朋友形象就是這個樣子。伍能臉上一熱，這算不算是一種意淫？說臆想可能更貼切些吧。管他什么呢，應該不犯法，也應該不違背道德。這女子要去干什么，去看晚會節目彩排？從外地來云山觀光旅游？去赴情人的約會？伍能對這女子有了很多的好奇。

女子走向炫風城雕。她四下張望了一番，在城雕側的一條石凳前停了下來。她先把肩上的旅行包取下放在石凳上，然后緊貼著旅行包坐了下來。

而人流依舊向廣場中心涌去。這個廣場雖叫炫風廣場，但它的中心并不在炫風城雕。炫風城雕位于江邊，也是廣場的南面終端，往北一公里，是市民之家，包括圖書館博物館等，那里才是炫風廣場中心，幾天后的慶祝晚會將在那里舉行。再往北，還有云山市行政中心、云山公園等。從云山公園到炫風城雕，構成了云山新城區的一條中軸線。

伍能沒有隨人流向北涌，他在炫風城雕旁慢悠悠地晃蕩著，始終與那女子坐著的地方保持二十米開外的距離。此時，炫風城雕駐足的人并不多，人們都專注于廣場中心的彩排，這里成了一個鬧中取靜的地方。

不多久，一個少年的影子進入了伍能的視線。那是一個稚氣未脫的男孩，蓬亂的長發顯得有點臟，一身舊運動服上有一片一片的污漬，眉眼間明顯有些叛逆的神情。少年在女子坐著的那條石凳上坐了下來，他和女子隔著一米左右的距離，他們之間隔著女子的那只包。他們似乎沒有打招呼，也聽不到他們有不有對話，但伍能憑感覺肯定他們在交流著什么。

他們是什么關系呢？姐弟戀的情人關系？似乎不像，至少少年的形象不像是一個正處在戀愛狀態中的樣子。網友約會？女子是網絡女主播，沉迷于網絡游戲的少年被她迷倒了征服了，于是相約千里迢迢風塵仆仆來相見……伍能覺得這個推理倒是有些符合邏輯。他正考慮要不要用適當的方式去干預一下，這時就見女子從包里拿出了一小本白皮書一樣的東西，用一支筆在上面點點畫畫，還不停地向少年交待著什么。伍能就覺得情況可能比逃學少年網友相會要嚴重了，他馬上想了今年連續破獲的幾個傳銷案子，少年極有可能是被脅迫加入到傳銷組織中來了，女子很可能就是傳銷組織的某個頭目。伍能迅速掏出手機，打開照相菜單，對準女子和少年連拍了幾張。

伍能從眼眶處放下手機時，立馬發現女子和少年都在注視他。顯然，他們發現了他在偷拍他們。女子的眼光是兇狠的仇恨的，少年的眼光是迷茫的驚恐的。這令伍能感到有些尷尬，畢竟偷拍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正在伍能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時，那兩人卻有了快速反應。女子將自己的包遞給少年，又堅定地說了句什么。少年立即背起包向廣場中心跑去，從少年的跑姿來看，那只包似乎很沉。女子則從另一個方向快速走開。

伍能的腦子嗡的一下，他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必須第一時間作出反應。他沒時間打電話匯報了，他拿出手機，通過警務APP向市局指揮中心發出了最高級別的紅色警報，并將偷拍到的女子和少年的圖片傳了上去。伍能心里清楚，他發紅色警報很有可能是在玩烏龍，因為他目前沒有任何實在的證據，他上傳的圖片在他這里還算不上證據，只有經過指揮中心大數據分析后才能確定是不是證據，他現在有的只是分析和預判。但他必須冒這個玩大烏龍的險，如果真玩了烏龍到時背個處分總比耽誤最佳戰機值得。伍能知道，自己的報警，指揮中心三分鐘內就能作出分析判斷，如果情況真如伍能所預判的，五分鐘內警力就能趕到。伍能感到自己就像在球場上作出了一次頭球解圍一樣。緊接著，他全力沖刺，向狂奔的少年追了過去，他估計兩分鐘內能追上。距少年還有兩米左右時，伍能作出了一個守門員魚躍撲球的動作，他感到自己的動作很舒展很到位，他雙手撲住了少年的一只腳脖子，少年應聲倒地，當然，伍能也撲倒在地上。待伍能準備做進一步的動作時，他感到自己的左大腿后側麻了一下，他向后脧了一眼，他看見女子撲在他的身上，雙手緊攥著一只刀柄，刀子顯然已扎進了他的大腿。

在伍能還沒有失去知覺的時候，他最后聽到的是警笛的鳴叫，他最后看到的是警燈的閃爍。

一個星期后，市一醫院的一個單間病房，伍能見到了第一批前來探視他的人，所里的同事們。他們爭先恐后像說書一樣，把破獲暴恐分子企圖用自制爆炸裝置襲擊廣場群眾的故事說給故事的主人公伍能聽。

看來這次我沒有玩烏龍嘍。伍能有點驕傲地說。

王爹說，你小子就等著領軍功章吧。

秋儂說，烏龍，幸虧那天你把繡花鞋攥在手上追，你要是穿在腳上追，肯定追不上那歹徒。

同事們都笑了起來，伍能頓時感到臉上火辣辣的，那天閑逛跟瞎子老太買繡花鞋的事，怎么說得清呢？他囁嚅著說，秋所，你就再莫喊我烏龍了要得嗎？

秋儂卻吼了一嗓子，我就要喊你烏龍，我要喊你一輩子烏龍！

同事們都起哄了，搞得滿屋子的哄笑聲。這回伍能好像沒怎么不自在，他看了一眼秋儂，覺得她這一嗓子調子雖然蠻高，但她說話的神態卻是挺嫵媚的，她整個人的樣子都是蠻好看的。

一年后，伍能結婚了。新房的客廳里，掛著一幀大幅婚紗照?；榧喺帐窃陟棚L廣場拍的，照片的背景當然是醒目的紅色炫風城雕，選這個場景拍婚紗照是新郎和新娘不謀而合的意見。紅色炫風城雕把婚紗照烘托得熱情洋溢，喜慶祥和，伍能身著唐裝，有一只足球在他的腳前作道具，更襯托出了他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秋儂穿著一件過膝旗袍，腳上是一雙鴛鴦荷花圖案繡花鞋，有點小鳥依人的味道。

唐亦政，湖南湘潭人，1962 年出生，1980 年開始發表詩歌，1995 年加入湖南省作協，已出版文學著作 3 部。

責任編輯 謝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