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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之橋

2019-09-10 04:04梁智強
湘江文藝 2019年2期
關鍵詞:立交橋天橋廣州

當土地與土地被水分割了的時候,當道路與道路被水截斷了的時候,智慧的人類佇立在水邊:于是產生了橋。

……

——艾青《橋》

橋,一直活在無法抵達的遠方,它們是城市歷史的見證者,悄然觀照著時代的變遷。對于廣州的橋,盡管我沒有像攝影家一樣,刻意地用鏡頭記錄它們的風貌,但橋的群像早已映入腦際,這輩子也不會忘卻。

我對橋的情感始于童年。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廣州的跨江大橋屈指可數,珠江橋、海珠橋、人民橋等橋梁構成了人們的交通深喉。我家在珠江北岸(廣州人稱為“河北”,珠江南岸即“河南”),逢年過節要到“河南”拜訪親戚。那時地鐵還在圖紙上,渡江只能乘公交車或輪船。在流水般的記憶里,我曾經坐過幾回輪船,這些片段也隨歲月流逝變得模糊。

慶幸的是,橋永遠橫亙在我心中,仿佛一種莫名的信仰,撫慰復雜的生活肌理。某年春節,我和父母如常到草芳圍親戚家拜年,沒料到公交車在海珠橋上拋錨,司機讓我們在車上靜候下一趟車。草芳圍離海珠橋不遠,父母本想走路過橋,我卻死活不肯,為的只是在橋上多待一會兒?,F在看來,這理由似乎有點無稽,卻不無道理:橋上的風景裹狹著豐富的蘊涵,人哪怕耗盡一生,也難以讀懂悟透。

縱使走過許多城市的橋,總覺得廣州的橋是最美的,這感覺可能夾雜著故土情懷,也可能是一種源自內心深處的真切體悟。每天往返于橋兩端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停下來欣賞橋上風景的人卻少之又少。我偶爾也會站在橋的人行道上,倚著久經風雨洗禮的深灰欄桿,沉思片刻,邊傾聽過橋者的腳步聲,邊觀賞由漸趨模糊的回憶拼湊而成的景致,老城的生命瞬間復活并得以延續。

衰老是橋無可避免的宿命。

每座橋的一生必然會歷經幾次修葺,而這些修葺只能是表面的,更多的瘡疤根本無法彌補。我錯過了橋的過去,目睹的只是它們的老境,而更多的追憶是從接近霉變的老照片中獲取的。在當下,我們或許不必接觸這些老去的橋梁,特別是新的進城者,他們根本沒有一步一腳印過橋的經歷,橋留給他們的印象不過是死寂的陪襯品,可有可無。即便是對橋情有獨鐘的人,也只是把它們當作拍攝照片的背景,為喧囂的城市生活增添些許浪漫感。

我始終覺得,人和景的關系應該是平等的,但我們在拍照時往往重人輕景,更有人認為,景是用來襯托人的。在這種觀點的熏陶下,可想而知,誰會關注身邊的風景呢?又有誰會留意它們所歷經的滄桑命運呢?橋歷經了輝煌時期,如今進入了頹敗期,像風燭殘年的老樹,但它依然要承受更長一段時光的考驗。在我們這代人離世時,它們依舊屹立不倒,身軀當然是經過修整的,外貌早已褪去了最初的模樣,恍如有一種無形力量支撐著它們的永生。逝水年華,如煙如霧,后來者是否也存在一種淡然的懷舊情結,無悔地愛著這些孤獨的靈魂呢?我不知道,卻很想穿越時空,窺探一二。

老照片是記憶碎片的黏合劑,也是橋的終極棲居地,不以時空為轉移。我認識一位老人,年逾八十,住在我家附近。我上下班經常能見到他,起初只是打照面時寒暄幾句,后來得知他的興趣是拍攝廣州的舊物,我對他的敬佩油然而生。他并不像大多數老人那樣,每天下棋跳舞度日。他有一個特殊的身份:城市攝影師。似乎從未間斷,他每天背著一部幾近失靈的膠片相機,穿街過巷,步履沉重,若有所思。他的任務是拍攝廣州所有即將消失的風景。許多人不能理解他,覺得他這把年紀大可不必如此,應該享受天倫之樂才對。老人的一句話讓我心生敬意:“再不抓緊拍,以后就沒有啰?!彼f這話時愁容滿布,心里裝滿了淚水,似乎這些舊物是他生命的全部。老人還說,他喜歡拍廣州的橋梁。

就在某個周末,我走進了老人的住地。逼仄、凌亂、簡樸,是我的第一印象??蛷d里、房間里滿目皆是堆積如山的相簿,散發著濃濃的年月沉淀的霉味,普通人可能隨時待不住,逃之夭夭。難以想象,老人已經在此住了二十多年,沖曬照片所花的錢占了他過半的積蓄。

老人熱情地招呼我,他說我是唯一的客人,自從兒女出國后,他已很少與人交流,別人總把他當成異類。他激動地指著那些發黃的照片說:“這是1963年的珠江橋,這是1983年的珠江橋,這是1992年的人民橋……我拍這些照片時你還沒出生吧?”我點頭?!跋衲氵@樣的年輕人不多,我希望今后有更多人做這件事!”老人長嘆一聲,淤積多年的苦悶瞬間化為烏有。因為他找到了知音。老人說,他一生最引以為豪的是,為這座日新月異的城市留下歷史影像。

一生人只做一件事。是什么力量驅使著老人呢?老人的回答是自我覺悟。在他退休那年,廣州的橋已被列入他的拍攝計劃。同一座橋,每天都發生著微妙變化,老人無懼風雨,堅持不懈地拍攝了大量關于橋的照片。他以年份標注,把照片裝進不同的相簿,偶爾翻閱回味。他有一種預感:橋只有被定格,才能保留歷久彌新的魅力。

時移世易,我們離那些橋梁漸行漸遠,它們忽明忽暗的身影,讓許多貪新忘舊的人望而卻步。老人的一舉一動給我的啟示不僅僅是暫時的,更是永恒的。我不確定將來他的攝影作品會否載入史冊,但必定會成為一種超越現實的精神指向,閃耀于曼妙曠遠的城市星空。

自古至今,橋和水都是相生的關系?!墩f文解字》對橋的釋義為:“橋,水梁也。水梁者,水中之梁也?!睒蛞蛩?,水因橋而和,它們的命運始終緊密相連,儼然相濡以沫的夫妻。離開水的橋,便成了無根之木,變得黯然失色。不過隨著城市的發展壯大,沒有水作伴的橋與日俱增,它們棲居于車水馬龍的鬧市,仿佛為生活立傳的蟒蛇。這些被我們喚作“天橋”的橋梁,其實并不與天空連接,也沒有那種恢弘奪目的氣派,只建于交叉口、廣場、鐵路等人流密集處,供人們行走之用,因而也稱“人行天橋”。

我很好奇“天橋”一詞的出處,故特意到圖書館翻查史書,卻一無所獲??嗫嗨阉?,終于在某本地方志上有所發現,原來天橋起初是清代北京的一座橋。據《光緒順天府志》記載:“永定門大街,北接正陽門大街,井三。有橋曰天橋?!边@座橋本是供皇帝到天壇、先農壇祭祀時使用的,意為通天之橋,后幾經修建,到上世紀三十年代初被拆除。但“天橋”這個地名卻一直留存下來,成為赫赫有名的寶地。

當年的天橋只讓天子通行,橋的兩端用木柵欄圍起來,這是一種權力的象征,以致天橋被蒙上神秘的面紗。歲月更迭,當下的天橋變身為人皆共知的公共資源,承載的是老百姓喧囂的日常,你看見它時不再陌生,也不再有君臨天下的驚懼感,在天橋上俯瞰城市的繁華,恍如在天堂回望人間,別有一番感受。

作為土生土長的城市人,我對天橋有著說不明道不清的好感,它像時光隧道一樣穿透生活的岔口,我甚至有一種天馬行空的想法:在近郊打造一座天橋博物館,分為懸掛式結構天橋、承托式結構天橋及混合式結構天橋三個展區。展品以天橋模型為主,輔以高科技VR演示,觀眾能逼真地體驗天橋的建造過程。當然這只是我不切實際的幻想,若真有這樣的博物館,恐怕那時天橋已不復存在了。

天橋既然是人行的,那么必然會發生許多故事。小販、乞丐、賣藝人等各色人等常年戍守橋上,沒日沒夜地為生計吆喝,他們雖身處底層,卻從不卑躬屈膝。有一次在中山大道的天橋上,我見到了一個賣手機保護殼的男孩,他看上去不到二十歲,骨瘦如柴,卻少年老成。我跟他說,想換個機殼,再貼個鋼化膜。男孩說,三十五塊吧。我看出他眼神里的不屑,因為同時詢問他的還有三四個人。他忙得一塌糊涂,根本無暇理會我。待他忙完,已是黃昏時分,天橋上的路人行色匆匆,趕著回家吃飯。不知男孩是否餓了,忽然迸出一句:“你明天再過來行嗎?”沒等我回答,他已抓緊時間收拾貨物和工具,視我如無物。我說,明天你還來嗎?他愕然地瞥我一眼說,不知道呀,或許來,或許不來。人生就是這樣的了,誰都無法預測未來,你知道將來的自己活成什么了嗎?百萬富翁?翩翩紳士?一切皆有可能。

從男孩身上,我捕捉到了對無常命運的另一種闡釋:隨遇而安。底層生活往往使一些人垂頭喪氣、意志消沉,如在困境面前歸降外敵的兵卒。他們只把生存囚禁于牢固的鐵籠,沮喪,頹廢,屈服,缺乏抵抗困苦的拼勁,錯失了很多力爭上游的機遇。相反,男孩站在這群人的對立面,他遙望到自己或明或暗的未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將自身命運置若罔聞,卻是大智若愚。在這群人還在郁郁寡歡、為生存憂慮之際,男孩已孤注一擲,越過阻擋前路的柵欄,奔往無止境的彼岸。

翌日我再次來到那座天橋,目的并不光是換手機殼,而是想印證男孩是否還會來。果不其然,男孩消失得無影無蹤。聽他旁邊賣飾物的大嬸說,男孩回家創業了,與朋友合伙開了家手機快修店,雖然規模不大,但總比在天橋上當小販好。天橋給予他強大的支撐,磨煉他的韌性,更激發了他改變現狀的動能。

深秋。黃昏。暮光照亮了天橋的每一角落。我仿佛看到了男孩厚實的身影,它隨風而起,無懼陰霾,肆意奔放,向著或朦朧或清晰的遠方出發。

也許在不久的將來,我們還會重遇。

在我印象中,立交橋是城市的血管,在城市通行你很難繞開它。每座立交橋似乎都與繁華都市緊密綁定,正如唇與齒的關系。立交橋修建之初,便和“交通”牽絆在一起。

上世紀六十年代,國內其他城市還沒有修建立交橋的規劃,廣州已建起了全國第一座道路立交橋,據說當時是為了配合白云機場而建的。與一般立交橋截然不同的是,它采用下穿式環形布置,上層的中央設中空環形花島,南北走向的汽車既可在下層穿越,也能通過橋兩側的引道通行。話說回來,我與大北立交已結下不解之緣。三十年來,我已記不清在這座立交通過了多少次,按每天兩次算,總歸有兩萬多次吧。次數的多少不能說明什么,但至少能確證時光給我留下的不只是嗟嘆,還有偶然的美好。

不知為何,大北立交與我的相遇總是痛并快樂著,當中的緣由多半與暴風雨關聯。暴風雨與上下班高峰期注定是一對歡喜冤家,比如臨近下班,雨水和狂風便開始作祟,毫不留情地席卷而來。它們用眼睛凝視大地的紛繁表情,如遠離俗世的旁觀者,企盼著一場潤澤靈魂的人間喜劇。若遇下雨天,廣州許多低洼地方都會發生“水浸”(指水淹)。

孩提時喜歡聽《落雨大》這首童謠,總是把落雨當成一種樂趣,水浸并不令人憂慮,直到長大后才恍然大悟,“水浸街”并不是藝術加工的產物,而是具象的存在。對于廣州來說,水浸在往昔似乎成為常態,立交橋的水浸更是成為一代人的噩夢。著名的水浸勝地如崗頂、華南師大正門、京溪路口,曾一度成為城中佳話。雨果說過:“下水道是一座城市的良心?!痹谀戏缴疃嗄?,我很能揣摩這句話的深意。

那場雨是在我坐上公交后驟然變大的,殺你一個措手不及。原本以為它不會下太久,因為天色并沒有全黑,還透著些許霞光。我落下了心頭大石。然而事情的發展永遠與你的預期逆向而行,正當車子經過大北立交時,眼前所見簡直把我嚇呆了。在水漫金山的立交橋底,一輛輛汽車宛如航船,匍匐而行,司機生怕死火,時刻掌控著車速,唯恐積水吞噬了車子。暴雨沒有憐憫積水的漫延而停下,反倒越下越瘋狂,像趁火打劫的盜賊。公交上的乘客焦急萬分,把頭探出窗外四處張望,儼然一群被虛無囚禁的罪犯,呼吁著奇跡的誕生。誰料“屋漏偏逢連夜雨”,我坐的那輛公交因涉水太久,也死火了。此刻,司機忍不住發話,讓乘客自行淌水離開。司機的決定讓某些乘客惱火,有人說憑什么趕我們下車,司機說這是為你們著想,退水需時太長。過了半小時,司機接二連三地勸告乘客下車,卻無一人響應。大家寧愿被時光綁架,卻不肯放下身段,做一個當眾劃破臉面的坦蕩者。

夜燈淹沒了聒噪,大家似乎都習慣了活在水里,不舍得返回正常軌道。一個小時過去了,水潮漸漸退去,大北立交重又恢復了平靜,并未遺落暴雨過后的印跡。我走下那輛公交,亦步亦趨,遙望沿途被霧靄籠罩的夜景,竟有種無法言說的陌生感,恍如隔世。

梁智強,筆名里翔,1980年代出生,畢業于廣州大學中文系,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文學編輯。作品發表于《清明》《星星》《山東文學》《安徽文學》《小說月報·大字版》等期刊,詩歌作品入選《廣東青年作家詩歌精選》,散文作品入選高考語文模擬試題?,F居廣州。

責任編輯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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