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樹枝丫，待我如初

夏鏑鳴

窗外是繁花的芬芳，蟲兒在淺吟低唱，耳邊呼嘯過風聲，觸目是濃墨的黑。

在夜寂人靜時，我坐上了回鄉的車。

還是一片深沉的黑，隱約中夾雜幾點星火。一片湖光山色此刻悄悄在夜光杯中沉淀，繚繞銀輝絲縷。隨車駛過，這個村莊的輪廓在腦海中正一點點地變得清晰。

回想到那段悠韻輕明的時光，那時的村莊沒有歌舞升平，華燈初上的景象;沒有車輛來往，鳴笛喧囂。亙古至今的是一望無際的青色天空，皎月澄明，炊煙幾許。那時的小巷沒有青黛石瓦，有的只是蹣跚學步的痕跡和嬉笑打鬧言笑晏晏的歡樂。那時的橘樹枝丫，剛冒新芽，還有那時的曾祖母……往事漸漸擱淺。

是夏，我正十一。

曾祖母倚著大門坐在那把老藤椅上，如此瘦小?？諝饫锸乔逍碌哪嗤翚庀?。

我蹲在門檻上，望著曾祖母的背影籠上一層輕紗。她佝僂著背，翻出了梳妝盒，將那邊緣破舊，透著人世滄桑的泛黃舊照拿出，用食指細細摩挲著，感受歲月的眷顧。我想，大抵她是在撫摸回憶中的時光，在摩挲那個年輕歲月中最具活力的自己，盡管時光已經捶打了她的脊梁。

鄉間的暖風拂過她的鬢發，像是一棵半枯藤蔓的她，在陽光里呼吸，在風雨里瞧悴。唯有葉落沾發時，她才微微聚焦空洞的眼神。

她的眼睛里再也沒有昨日的溫情，像是丟了魂。瞳仁里充斥的不再是欣然和語，繽紛的回憶，而是沉重的黑白。只有仰起頭，望見老橘樹時，她才稍稍安心。

她站起來，嘗試著孩提時的樂趣：爬樹。在樹旁折騰了兩下，或許是身手不再靈活，或許是午后陽光太過刺眼，樹間光斑投影，她不再重復這個動作，再也沒有人愿意花上半個小時爬上樹頂與貓爭地兒，感受光線自頭上揮灑的情景了。

她晃悠了一圈，最終回到了老藤椅——老橘樹下。似找到心靈的慰藉，她邁上前，用布滿河流般的青筋老手去觸摸樹的皮，感受到了自己的老去。沿著紋路逆時鐘摩挲，窮盡一生只為尋找這心靈的港灣。

“看什么呢？收拾好了嗎？我們準備走了！”母親指著我的肩膀說道。我從退想中回過神來?！岸颊砗昧?，您先出門吧，我去和曾祖母道別?！蔽艺f著，朝大門走去。

曾祖母一副全然不知的樣子。我握住她的手，像抓了一把溫熱的枯葉?！拔揖鸵吡?，曾祖母。我以后會來看您的?！蔽腋┰谒呎f。她張了張嘴，轉動空洞許久的眼睛說：“孩子要多來啊?；厝ズ罂蓜e忘了我，我送你吧?！彼彩遣活檮褡桦S我來到門口的路上。

天空是青色的，風是溫和的。

汽車的嘈雜聲從路盡頭裹挾而來，轉眼就停在我面前。我上了車，一股濃烈汽油味混雜空氣撲面而來，席卷全身感官。我不住地干嘔，靠窗坐下來。汽車搖搖晃晃，在路上爬行。

忽然，我瞥見車后有一個黑影在閃動。我趕緊招呼司機停下來，把頭伸出窗外，曾祖母的身影挪動過來。她幾乎一路小跑夠到我窗前，遞過手上的一個青皮橘。她喘著氣說：“院里的橘子，聞……聞就……不暈車了?！蔽亿s緊接過橘子，放在鼻間，是清新的橘香昧。

那一路，我捧著青皮橘，竟然沒有暈車。

回憶，繼續涌來。

一別就是三年，這三年里，曾祖母也曾多次打電話，提出想見一見我們。而我接到電話時，由于學業壓力大心中煩躁，且我已習慣城市的生活，接電話時語氣有些不耐煩，以致曾祖母再次打電話來時小心翼翼，有時沉默良久才詢問我們的生活狀況，閉口不提回老家的事。事后回想起來，電話里的曾祖母應是涼了心吧！后來曾祖母不曾來過一個電話。

再次踏上熟悉的路時，她已經患了老年癡呆癥，說不出完整的話。順著舊轍，踱步至一堵紅漆門前，手伸至空中，凝視遲疑許久，又無力垂下。一只黑貓從小門洞中鉆出，瞳中閃爍著柔光，似在打量這戶人家，與我對視一眼，復而離去。推開紅漆門，發現院內墻角的裂痕早已順著縫進入爬山虎的領地。干枯的花藤纏繞在墻檐。老橘樹的枝丫不知何時伸出了墻外，像極了一只無形的手，想要抓住消磨殆盡的時光，以及那個孑立的轉瞬即逝的影子。

我踮起腳尖，想要重溫舊時的摘橘之喜。而曾祖母只是倚著大門坐在那把老藤椅上，如此瘦小。我走近一步，問：“還記得我嗎？曾祖母?！蔽易プ∷氖?，像抓了一把冰冷的枯葉。她只是傻笑著，不說話。

天空涂滿了青釉色。

我晃動手中的青皮橘，她的笑意更濃了?！奥劇勯僮泳筒粫炣嚵??！笨粗@樣的她，腦海浮現我們共拾麥穗，夜話家常，溪澗捉魚，互梳鬢發的場面，我看見愛在歲月中不改本色——衰徼只及肌膚，愛不褪色。眼淚流淌下來，是濕熱的。

兩年后，曾祖母帶著笑意離開了人世?，F在舉目回望，我終究是錯過了三年，曾祖母日夜期盼我們歸家的三年。常常，一句簡單的問候，一個平常的電話，都是對親情最生動的詮釋。它常年圍繞在我們身邊，以至于我們忽視了它的存在。它永遠呵護著我們的心靈，使我們麻木了它的厚重，方到失去時才知其珍貴。

又回到村莊，已是光陰彈指過，不曾停留。舊人已不在，滄海須臾改。只是又見青皮橘時，我總會想起曾祖母。鼻間是青橘的芬芳，她的摯愛。

坐上這車，駛向村莊。時光于思念中悠悠遠去，我亦已飽嘗個中滋味。老樹枝丫，仍有余溫，待我如初。一愛尚存，此心不懈。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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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以摘橘為線索，描繪了“我”與曾祖母間感人至深的親情。四世同堂是很多人未曾有過的體驗，我們為作者感到慶幸。文中曾祖母一路小跑的身影，依稀讓我們感懷著朱自清《背影》中的心路歷程，充沛的感情跨越歲月和空間而來。作者對文字有別樣的觸感，如“溪澗捉魚、互梳鬢發”，工整對仗而富有意境，展現不凡才情。

恰如橘樹，人有寂滅，也有綻放，這就是生命之美。曾祖母“帶著笑意離開了人生”，些許的遺憾，讓我們把握好當下來彌補——正如作者所言：愛在歲月中不改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