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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的愿望樹

2019-09-10 07:22凌嵐
散文 2019年5期
關鍵詞:大講堂紅高粱

凌嵐

《愿望樹》是1987年蘇聯時代的藝術電影,格魯吉亞導演阿布拉澤的作品,在北京高校的蘇聯當代電影節上公映,與2001年香港出品的同名電影無關。

1987年9月我以大一新生的身份開始在北大讀書??措娪笆切@生活的一個重要部分,北大給學生的人文教育,其中三分之一的內容來自于影像媒體(電影、錄像)。放映地點包括大講堂、電教教室,聽說更高級的芍園樓也放電影,但我從沒有在芍園看過電影。電教教室放映的是錄像,利用那里新建的多媒體設備——那時還沒有“多媒體”這個詞,我們所見的是一個教室中配備的十幾臺電視機,從天花板上掛下來,可以同步放映錄像。那時的錄像還沒有高清數碼技術,坐在課桌邊的幾個人伸長脖子仰視離自己最近的一臺電視機,距離遠,影像模糊不說,如果是歐美電影或者粵語片,理解得靠字幕,盯著屏幕下那行永遠在移動的字幕看,真費勁。電教常放的美國電影里,《愛情故事》是招牌節目,隔三岔五就會播放,拿這部經典片招攬學生,我和我的同學們大都有在電教看《愛情故事》的記憶。但可惜,所有的畫面都帶著干擾,除了那首膾炙人口的情歌,美麗的女主人公長什么樣都沒看清楚,同去的同學說還不如《紅樓夢》里繡春囊上的“妖精打架”呢。

此后我們對電教的錄像失去興趣。電教里的大教室有膠片投影機,是可以放小電影的,但公開使用并不多。記憶中在那里看電影只有一次,北京電影學院的教授來北大給中文系開電影課,放的是侯孝賢的電影。

要看電影,只能去“大講堂”。當時北大的電影院,是在學三食堂邊的“大講堂”,又叫“大飯堂”。從后面這個名字可以看出它的前身,后來附近另建了學三食堂,原來的飯堂升級為“大講堂”。大講堂跟“學三”成垂直關系,它的正門并不正對講堂里的主體舞臺,而是在舞臺側面。這個奇怪的設計,讓大講堂無論在位置上還是進門后的座位安排上,都有一種偏安的感覺,是典型的小劇場設計。大講堂的舞臺也就是電影銀幕所在的那面墻,墻后是直通北大南門的馬路。這堵墻的隔音效果不好,看電影時能清楚聽到外面的車聲和人聲,現實跟虛構一墻之隔,這不靠譜的隔音層自行消解了舞臺藝術的“第四面墻”。晚上偶爾在正放映電影的大講堂外走過,可以聽到墻里傳來隆隆的聲音。如果是驚險或者恐怖電影,可以聽到年輕的此起彼伏的呼喊和尖叫,被夜里校園的寂靜放大,仿佛里面的人在坐過山車,而且每一個人都沒有系安全帶。

偏于一隅,背路而立,門外世界聲聲人耳,隨時進入觀眾的感官,這是大講堂獨有的藝術姿態。無論是放外國電影,還是《紅高粱》的首映式,崔健演唱會,1991年春夏季電影《紅樓夢》的首映式,最后我們的畢業典禮,都是在大講堂這樣一個“特立獨行”的角落里發生。大講堂的售票處,躲在學三的后部,像一個在兩個建筑之間加蓋的臨時木屋,又像是堆放雜物的工棚改建的??傊@個北大當時學生使用最多的禮堂,外觀和位置除了方便實用,并無堂皇氣派可言,但它是多么方便和實用啊——離學生宿舍不過是一分鐘的路。晚飯后我們從學三食堂出來,掏幾毛錢飯票買一張電影票,走進大講堂前部那個像船頭一樣,永遠掛著紅色漆布棉簾子的小門,于稀疏的人群中隨便找一個地方坐下來,就可以看電影了。坐進大講堂那深紅色平絨布包面的椅子里,你會感到自己真的藏匿在巨輪之中,海上聚集著風暴的微弱電流,一切校園政治,青春期的困惑,都暫時與你無關。

燈光漸暗,觀眾席里人群聚嘯或者戀人的低語聲漸止。開演前會有幾秒鐘的投影機調試,那幾秒鐘沒有音樂,可以聽到膠片在投影機里高速轉動的聲音。北京電影館借來的資料片片頭一般有資料編號,銀幕上翻滾著巨大的黑體阿拉伯數字,占領整個畫面。與此同時,同聲翻譯接手,翻譯者開始測試話筒的首響效果。有時翻譯會借這個時候自我介紹兩句,我是俄語系的第幾年的研究生某某,今天來給大家做同聲翻譯……搞同聲翻譯的有男生也有女生,記憶中以女生居多。我記得一個非常柔和的女中音,曾經是好幾部蘇聯電影的同聲翻譯。這些一個人的“字幕組”,幾乎都是臨時請來的高年級學生,他們跟觀眾一樣,也是第一次看片,對劇情并不熟悉,他們的翻譯經常并不流暢,有時電影到某個關鍵橋段,他們會恍然大悟,補充說明先前橋段忽略沒有翻譯的或者譯錯的細節,寥寥數語,是銀幕外的敘述閃回。

同聲翻譯特別像在講故事,尤其是在黑暗的場內,整個大講堂陷入催眠一樣的安靜,銀幕上映出沒完沒了的塔可夫斯基式的長鏡頭,格魯吉亞平原漫長沉默的綠色,雜樹生花間走出秉性各異的人物,雙腿像仙鶴一樣的女主角,安靜得像小動物一樣的眼神,坐在銀幕下直眉瞪眼的文青們看得兩眼發直,靈魂出竅。東北亞的陌生地貌里展現的人生糾結,不能說看懂了多少,對我這樣最遠只到過北京的大學生,只能看到詩意與茫然:影片結尾時那只誤闖進屋里來的小鳥,被壯漢撲殺,女主角最后怎么了?三十年后我都沒有找到答案。

這就是《愿望樹》,朝聞游子唱離歌,昨夜微霜初渡河。

大講堂就是我的天堂電影院,一次一次,我和我那些同坐在黑暗里觀影的、當時彼此并不熟悉的同學們,在幾個小時里,被一束頭頂上橫穿過的跳動的光影所催眠,在最虛空的光線中觸摸到最真實的內心。

別的大學我不熟悉,1987年我進北大讀書,第一次發現北京高校原來在流行蘇聯電影。美國電影不是沒有,但極少。北大舉辦過一次“美國電影節”,排隊買美國電影節的票出現哄搶,有女同學被男生野蠻推開;還有人用同樣顏色的副票作假票混進場里。蘇聯電影多得是,不需要哄搶。北大的“電影愛好者協會”不知通過什么關系,很容易就從北影廠的資料館借到原版的當代蘇聯電影,不僅是《列寧在1918》《戰艦波將金號》這些二十世紀前半世紀的經典老片,還有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這段時間出品的新浪潮電影,在時代末潮上折射出種種影像故事,《白比姆黑耳朵》《兩個人的車站》《小薇拉》《愿望樹》《鄉愁》《藝術家生活》……最后一部《藝術家生活》并非原名,是我憑印象取的名字,我在“豆瓣”上找過卻遍尋無著。還有一部,完全記不得名字,劇情卻是記憶猶新,屬于《四百擊》這種“成長故事”,主角是莫斯科當時的機關干部家庭的頑劣少年,不停地撒謊惹事,游手好閑,在同學家的高級公寓里聚嘯,拿同學父母出國帶回來的高級香水當毒品吸毒,電影結尾時,兩個孩子談到人生夢想,其中一個窮孩子說只想要一件新的冬衣,“不良少年”宣布他的夢想是為人類進步做出貢獻,然后他脫下自己的夾克給了小伙伴。這些故事發生的時間,跟我們觀看的時間相差不過幾年,彼邦少男少女的人生,是此邦大學生的阿凡達。沒想到蘇聯當代電影會帶給我這么大的共鳴。

因是原版電影,海報上宣稱的電影名字會張冠李戴,等放映時才發現是另外一部電影,這種錯誤時有發生,這時同聲翻譯就會嘀咕幾句,“拿錯了!不是《車站》……”聲音由話筒放大到全場,哄笑,但沒有抗議退場的,更沒有起哄要求退票還錢的。反正是藝術電影,有啥區別呢,塔可夫斯基也好,安哲羅普洛斯也好,都是很少的對話,緩慢的空鏡頭。我們這些毛頭學生沒有那么挑剔,年輕的眼睛看到的風景都差不多,在看不懂中體會天地悠悠,何去何從……戀人們觀影時還會互握著手,觀影時享受愛情的電波。有一次我跟男友去看電影,記得是恐怖片《閃靈》,我看得太緊張太忘情,把手放開,再握時就握到座位另一邊的人的手,那只手驚恐地猛地抽回去。迷迷瞪瞪的我這下徹底從劇情中驚醒,轉臉看見鄰座是一個陌生的男孩,銀幕上正好是大酒店里的走廊迷宮,噴血的電梯,銀幕下的男孩子看得大氣不敢出,表情嚴肅,忽然被我抓住手,嚇得一哆嗦,幾乎要從位子上跌下來?!堕W靈》也是同聲翻譯,水平和理解力完全不及那些俄語系的高才生,估計這個翻譯也被畫面的詭異嚇暈了,中文句子比情節發展平均要慢五分鐘。

張冠李戴是常見的多賣票的廣告伎倆。很多電影是北大影協弄來的片子,賣票收入歸他們。比如《偉大的嘉寶》這部電影,招貼畫上是著名的默片時代明星帶“絕望美”的臉,大特寫鏡頭。買票進去看才發現上當,從頭到尾,“絕望美”的美人連影子都沒有!《偉大的嘉寶》在北大多次放映,那張美麗的海報功不可沒。另外一個轟動北大一票難求的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D.H.勞倫斯的著名情色小說改編的電影?!埃ㄟ@部電影的)票弄到了嗎?”一度是放映前同學見面的問候語。那時校園里還沒有黃牛,因為我們沒有多少零花錢可以買得起高價票。唯一的辦法是拿作廢的同色的票,或者副票混進去!但看完大家都失望得不說話了,意難平??!情色在哪里?!肉體在那里?!剪片子的官員剪得那叫徹底和負責啊,男女同框的時間不超過五分鐘,連拉手都沒有!女主人公是個中年英國女,按長相我們應該稱呼她阿姨,還不如《追捕》好看呢!

張藝謀選擇北大做《紅高粱》的首映式,也不是偶然。之前第五代導演的作品《黃土地》《一個和八個》,在北大中文系的師生中反響熱烈?!都t高粱》在高校公映前已經在北京的教師和媒體中放映過。當時我們文學專業的班主任張頤武老師,提到《紅高粱》贊不絕口,但對其中的殘酷重口細節有微詞。這種“微詞”刺激了我們的觀看期待,等于給《紅高粱》的火預先升溫加熱。在北大召開首映式的時候,《紅高粱》剛剛獲得柏林電影節頒發的“金熊獎”。這個消息傳來,文青熱情變成愛國熱情——電影畫面展開,翻滾如波濤的高粱地,顛花轎的狂野酣暢,發生在山東高密慘烈的抗日故事,大講堂里的我們如癡如醉。影片結束燈光大亮,張藝謀和鞏俐同站在舞臺上,鞏俐穿一身紅。全場起立,集體情緒之熱烈高昂堪比國足獲勝。之后幾年,第五代導演別的電影也在北大搞首映式,雖然熱鬧,震撼程度跟《紅高粱》不可同日而語。時過境遷,《紅高粱》甚至不是我最喜歡的電影,我更喜歡張導的《活著》《滿城盡帶黃金甲》,但平生為電影而歡呼,唯有《紅高粱》那一次。

1988年公映的《搖滾青年》是在北大取外景的。87級的部分同學還充當了群眾演員,那是我們從正定縣軍訓回到學校后不久的事。當時導演田壯壯來北大選演員,標準很低,就問一句,會騎自行車嗎?身高相貌都不挑?!稉u滾青年》片頭,晨光透過路兩邊的梧桐樹照下來,一群十七八歲的大好青年,騎車浩浩蕩蕩從寬闊的林蔭路上走過……幾秒鐘的中遠景就是在北大南門里的校園大路上拍攝的?!稉u滾青年》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唯——部國產音樂歌舞片,仿照好萊塢類型片里的Musicals,就是現在看也不難看。最突出的是它的首樂,完全原創,沒有一首是翻版日本或者港臺地區的流行歌?!稉u滾青年》的電影插曲開創了國內流行十幾年的“西北風”民歌路線,高亢歡快,有迪斯科節奏感,又有中國民歌的醇厚。其中幾首成為迪廳里最受歡迎的中國歌曲——《生活就該痛痛快快》《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閃光的霹靂》《給你一片溫柔》《我不在乎》……參加演唱的歌手有當時剛剛出道的屠洪剛、孫國慶、王迪,過了不久他們開始大紅,藝途青云直上,一度霸占春晚歌手的位置。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田壯壯的命運完全相反。1993年他拍攝的《藍風箏》被禁,從此走進長達十年的沉默期,一直到2000年才繼續拍電影。我在紐約大學的“中國電影周”上看他復出后拍的第一部電影《小城之春》?!缎〕侵骸返昧四悄甑耐崴闺娪肮澊螵?,但并不對我的口味,不知道是我變了還是電影變了。那一年正好是我去國十年,也是我在紐約工作的第五個年頭,已經成家,兒子開始蹣跚學步??赐辍缎〕侵骸烦鰜?,深秋的夜里下雨了。我走到華盛頓廣場坐地鐵回家,想起的卻是李義山的詩,“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距離1987年秋天,北京秋陽燦爛的早晨騎著一輛二手自行車在北大南門路上飛馳而過,喜滋滋地做《搖滾青年》群眾演員的大學時代,已經十五年過去了。

華盛頓廣場邊種著小樹,路燈下看有點像大講堂的正門的柿子林。冬天的黃昏,柿子林落盡葉子,可以看到尋食的麻雀成群結隊,在光禿禿的樹枝間像煙一樣地飛起落下。冬天天黑得早,看電影的人走過柿子林,如果是好片子,就有人站在那里求余票,渴望的眼神在每一個進電影院的人的臉上搜索。那些年輕的眼神,我多年后都不能忘記,如今想起來還是心中有一種棒動。一起看電影的同學們,你們如今在哪里?

大講堂和它的柿子林,已經不復存在。2004年我畢業后第一次回到燕園,走過新建的電影院,那時是白天,電影院還沒有開門,四周空無一人,售票處的電子屏幕上顯示出當天電影的播放檔期,一行一行中規中矩,完全就是美國連鎖影院的做派,跟我們那時手寫的廣告牌、墻上被遺忘掉的海報不可同日而語。

站在電影院的墻外,我側耳傾聽,里面一片寂靜,但是我還是聽到舊時大講堂里傳出的掌聲、尖叫聲、笑聲、噓聲,一聲聲從遙遠的過去,從時間之外傳過來,震動著我站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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