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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別裁(下)

2019-10-28 02:53劉誠龍
書屋 2019年10期
關鍵詞:李瓶兒罵人西門慶

劉誠龍

慈善家西門慶

西門為清河縣首富,是出了名的土財主呢。首富之富,有多富?第七十九回《西門慶貪欲喪命,吳月娘失偶生兒》,西門慶縱欲將死,他將西門府托付給比爛痞更爛痞的女婿陳敬濟,便將家產和盤托出:

我死后,段子鋪是五萬銀子本錢,有你喬親家爹那邊多少本利,都找與他。教傅伙計把貨賣一宗交一宗,休要開了。賁四絨線鋪,本銀六千五百兩;吳二舅綢絨鋪是五千兩,都賣盡了貨物,收了來家。又李三討了批來,也不消做了,教你應二叔拿了別人家作去罷。李三、黃四身上還欠五百兩本錢,一百五十兩利錢未算,討來發送我。你只和傅伙計守著家門這兩個鋪子罷。印子鋪占用銀二萬兩,生藥鋪五千兩,韓伙計、來保松江船上四千兩……

西門慶沒給自己打總數,有好事者給他統計了,西門遺言之錢,合計是九萬一千七百四十兩。顯然,這些都是現金流,還不包括其不動產,也不包括他家里藏有的銀票,若都加起來,數目更大了。單是現金,不少于十萬兩。通貨膨脹時代的人,感覺這數目不大,其實是蠻驚人的。潘金蓮丫頭秋菊,是六兩銀子買進府,賣出去虧了點,五兩賣出家,以此作價,西門家產可買兩萬美婢;王六兒獻身西門慶,西門出手闊綽,給她買了一套房,房價是一百二十兩,房子可寬敞:“一所門面兩間,到底四層房屋居住。除了過道,第二層間半客位,第三層除了半間供養佛像祖先,一間做住房,里面依舊廂著炕床,對面又是燒煤火坑,收拾糊的干凈,第四層除了一間廚房,半間盛煤炭,后邊還有一塊做坑廁?!笔f兩銀子,可買一千來套這樣的房子。西門為富省之首富,不是吹的。

西門慶起跑線不太高,小富二代,老爹西門達開了家生藥鋪,小老板罷了,輪到西門慶,已是破落戶,他成了“浮浪子弟”。然則,西門慶不僅重振家業,更是將家產暴發至于山東首富,前后僅是五年時間。千萬別小瞧流氓,其能量大得驚人。其之勵志也,使得明朝風尚大變,“以商賈為第一等生業,科舉反在次著”。

西門暴富史,算明朝資產階級萌芽史,還是算官商勾結罪惡史?人謂西門慶蠻帶妻財,憑一張小白臉與一桿驢大的行貨,讓李瓶兒與孟玉樓等熟女與二貨,倒貼大量銀兩,奉色與他,貢財與他。比如娶李瓶兒,“開箱子搬出六十錠大元寶,共計三千兩,教西門慶收去”。順便說一句,西門娶進家的,不知初婚陳氏是否原裝,其他都是二手貨——吳月娘情況不清楚,不過,她嫁過來,“這吳氏年紀二十五六”了。

妻財是西門一大財源,流氓商人顯然不完全依仗于此,他是有蠻多商業發展戰略的。他用力鞏固財源,老爹生藥鋪,繼續開著;他奮力培植骨干財源,新開了好多絨線鋪、緞子鋪、綢絹鋪等專賣店與分號店;他大力激活潛在財源,他安排了發展事業部部長、王六兒老公韓道國遠程交易,“外邊江湖又走標船,揚州興販鹽引,東平府上納香蠟”;他努力培育新鮮財源,搞起了金融經濟,書中多次記有西門慶放高利貸,“每月五分行利”,西門借了黃四一千五百兩去做黑生意,一月利息是:四錠金鐲兒來,重三十兩,算一百五十之數。

這么說,好像西門慶是正經商人,是合法經營致富起來的——您說的是另外一個人吧,這個肯定不是在說西門慶。西門商業帝國,原罪大大的。他帶妻財是真,李瓶兒就是,不過,那也是害死了李之老公、西門之拜把兄弟花子虛得來的;女婿陳敬濟,聽說將被抄家,他家狡猾得很,車載船運,將家產運到西門家,被“收拾月娘上房來”。商而劣則仕,西門花錢買來了官當,抓了苗青案子,一次接受賄賂一千七百兩;揚州鹽商王四峰,巡撫將其捉了牢房,他來找西門慶門子,“許二千,央西門慶對蔡太師人情釋放”;還有如偷稅漏稅,這般繭子事,于西門是家常便飯。

西門慶貪財如許,算個血商,是個錢癆,撈錢之手上沾了不少他人之血,只要有錢,不論是朋友妻還是朋友命,他都要掙到手。不過有意思的,錢上事,西門慶非葛朗臺,非嚴監生。西門慶看錢,卻把錢看得輕如鴻毛。五十六回《西門慶捐金助朋友,常峙節得鈔傲妻兒》,幫閑應伯爵與西門慶一起扯淡,扯到錢上,西門慶說:“兀那東西,是好動不喜靜的,怎肯埋沒在一處?也是天生應人用的,一個人堆積,就有一個人缺少了。因此積下財寶,極有罪的?!必D菛|西,阿堵物,名詞之稱,對錢甚是輕蔑;而西門慶金錢觀與當代經濟學家是暗合的,都認為金錢必須流動;西門與經濟學家心相通,不算啥,他與道德學家,也是心靈感應得很:錢,不能在我一個人手里,我有了,你就沒有了;得你有我有大家都有,“積下財寶,是極有罪的”。對西門金錢觀,崇禎版有眉批曰:“不以施予為功,而反以積財為罪,雖不可為敗子借口,然自是千古名言至理?!?/p>

死賺財,不能死守財,當活施財。西門慶果然愛施財,“仗義疏財,救人貧難,人人都是贊嘆他的”。凡是兄弟酒局,都是西門慶買單;凡是女人花銷,都是西門慶付款;哥們一起去打圍嫖娼,小費沒管,門錢都是西門慶買的。西門慶是有錢,有錢還要有心,再有錢的,沒有施錢心,那也只是他有錢。西門之慷慨,在清河縣乃至山東省,是有口皆碑的。王六兒跟他睡是睡了,沒睡幾次,西門給她買了婢女,買了別墅;應伯爵有回來向西門借錢,西門問他要借多少,他說二十兩。別人不覺得什么,西門慶怪不好意思的,才借人二十兩啊,說什么二十兩呢,給你五十兩。這筆錢說是借的,然則從小說之頭到小說之尾,沒見應伯爵還款。五十兩,不算少,清河縣很多家庭,一年收入都未必有這個數,西門慶卻白送了他。

常峙節常來西門慶那里打油火,支使應伯爵說項,“他兩口兒,也得一間門面,一間客坐,一間柴房,一間廚灶,四間房子是少不得的”。四室一廳啊,兄弟你會給你朋友去買不,不是借錢哪,是給他買呢。西門慶手頭暫時沒那么多錢,只是順手給他碎銀子:“這一包碎銀子,是那日東京太師府賞封剩下的十二兩,你拿去好雜用?!背J夏昧隋X,回家去,向老婆大吹了一回:“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閃閃響當當的無價之寶,滿身通麻了,恨沒口水咽你下去?!边@雜錢,讓常氏喜得變態,不成人樣子。后來,西門慶還真花錢給他買了四室居,還多給了十五兩呢,叫他夫妻開一家小店。

西門慶汗漫使錢,為其贏得了慈善家盛譽。西門慶搞慈善,慈的是什么善,向誰慈的善?“西門慶不獨交烏紗帽,紅繡鞋,而冷親戚、窮朋友無不周濟,亦可謂有錢還會使之者矣”。西門慶周濟的對象是哪些?一者,冷親戚;一者,窮朋友;一者,紅繡鞋;一者烏紗帽。烏紗帽者,不叫慈善,叫行賄;紅繡鞋者,不叫慈善,叫嫖資;能叫慈善的,大概是冷親戚與窮朋友。冷親戚帶血脈關系,不說;西門慶所謂窮朋友是哪些?是應伯爵,是常峙節,是他熱結的十兄弟,直言之,便是他花錢收買的哥們,是給他捧場的狐朋狗友。西門慶給了乞丐、病人、殘疾人與孤寡老人資助沒,西門慶好像都是沒有的。

西門慶除了對冷親戚與窮朋友搞慈善,他還搞了另外慈善,不是修路架橋,脫貧攻堅,而是建寺起廟。李瓶兒生了帶把的崽,永福禪寺的和尚恰好上門化緣,先做西門慶思想工作,勸其行善,導其禮佛:“如有世間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錢喜舍莊嚴佛像者,主得桂于蘭孫,端嚴美貌,日后早登科甲,蔭子封妻之報。今永福禪寺年久失修,需要重修,請西門慶老爹檀那不拘五百一千,成就善果?!蔽鏖T慶聽了這席話,“不覺的歡天喜地,接了疏簿,便叫小生看茶”,他細讀和尚捐款倡議書,“還是老師體諒,少也不行,就寫上五百兩”。慈悲作善豪家事,保福消災父母心。好一個豪家事,好一筆大巨款。

西門慶捐款五百兩敬佛善款,與月娘報喜,莫說月娘是頭發長的婆娘,她對慈善見解比西門慶深刻:“只是,善念頭怕他不多,惡念頭怕他不盡。哥哥,你今后少做些四處養婆娘等,這些貪財好色的事,攢些陰德,給你兒子也好?!弊隽藧汗串?,再去行善事,縱使是慈善,也是次慈善;不做惡勾當,縱使不去行布施,也是大慈善。

月娘對慈善之理解,比西門慶深刻;西門慶對世俗之理解,卻比月娘更洞見:“你又在說吃醋的話。天地有陰陽,男女有交歡。今生在一起偷情的、茍合的,都是前生的緣分,這輩子不還,難道是還要扯到下輩子?咱聞那西天佛祖,也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世人燒些紙錢。我只要盡自己的財力多做善事,就是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p>

這便是慈善家西門慶的慈善邏輯。這邏輯混賬是吧,卻挺能混世的。

硬婦潘金蓮

《金瓶梅》人見人殊,有人歡喜有人恨,喜歡的人個個相似,不喜歡的人各有各的不同——不只是同一個世界,同一個道學家呢。比如靳樹鵬老先生,“《金瓶梅》引不起我的興趣”,“只是粗話,罵人的話太多”。

《金梅瓶》確實是集粗、痞話之大成的,粗話與痞話外,其中罵人話多又多。老人被罵“怪老貨”,仆人被罵“賊奴才”,鄆哥罵王婆叫“賊老咬蟲”,王婆罵鄆哥是“小猢猻”;自然,罵人話,潘金蓮最是厲害,不是罵這人“老豬狗”,便是罵那人“賊王八”,甚或“老花根”,甚或“老粉嘴”,甚或“怪狗才”,甚或“賊沒廉恥貨”,甚或“倒挨驢的行貨”,凡有金蓮開口處,便有市井罵人話,涌泉冒泡也似,咕嚕咕嚕,咕咕嚕嚕,一串串冒將出來。

不消說,有些是真罵,有些是昵稱,潘金蓮常罵丫鬟春梅“小肉兒”,便是表親切,套親近;潘金蓮與西門慶,兩人在一起,基本上都不喊對方名號,也不互昵老公與老婆,碰到一起,你罵我是“賊淫婦”,我罵你是“囚根子”——互罵當中,有調情,有撒嬌,也有嗔怒,也是怨怪;既有嬌嗔含酸,也有尖酸刻薄;真罵有,假罵也有,真真假假罵,假假真真罵;罵中見心情,罵中見個性,罵中見情節與情景。

罵人是潘金蓮一大人物特色。這或與《金瓶梅》里其他女角是大不同的,比如孟玉樓,甚少罵人,罵起人來文縐縐挺文雅的;李瓶兒也是,李恨死潘金蓮了,向西門慶告狀,也多是“那五娘”,頂多是“那虔婆”……潘金蓮愛罵人,市井語言一串串,一溜溜,甚是溜熟。潘金蓮愛罵人,能罵人,罵人水平高,其可證者二:一者,她來自社會底層;二者,除公認她是“淫婦”外,她還是“潑婦”。潑者,非街頭村尾那些操起砧板與菜刀、跳腳罵人之惡婦,潘金蓮潑則潑矣,潑不至此。

潘金蓮個性算是剛強的,除卻與西門慶調情之“前戲”部分,有時撒點女人嬌,其他處,你甚難見她低眉順眼,低聲下氣,那般“低到塵埃里去了”的姿態,幾乎是看不到的。西門慶來勾搭潘金蓮,西門那身段放得相當低:“西門慶便雙膝跪下,說道:‘娘子可憐小人則個,一面說道,一面便摸他褲子?!迸私鹕從?,此時是喬張致,“你這歪廝纏人,我卻要大耳刮子打的呢”。

“我卻要大耳刮子打的呢”,此處來證潘金蓮傲視男人,自然做不得數。女人高、高、高,身段高過男人無數尺,一生也有一回,那便是男人求婚求得手那次;那次過后,女人多半是低,低,低,低到男人腳丫子下面去了。是不是?潘金蓮不是。李瓶兒與西門搞上后,西門答應娶她,卻因西門慶家中生了事,許久不曾來,李瓶兒便胡亂嫁了其護理醫生蔣竹山,生活了一段日子,后來被西門娶上門,新婚那夜,西門叫脫了個精光,被鞭子打了個半死,李瓶兒卻只一個勁地啜泣。

李瓶兒這般情形,在潘金蓮那里,是少有的。潘金蓮犯過很多“色戒”,潘與女婿陳敬濟勾搭沒成奸,被西門慶發現了蛛絲馬跡,“怪行貨子,怎的夜夜干卜卜的,今晚里有些濕答答的”。潘金蓮心是心虛,“也不作聲,只笑,推開了西門慶”。處亂不驚,這是需要心理強大,才掩飾得過去。若說這節不算,那潘金蓮與琴童真刀實槍做了一處,被孫雪娥告發,西門慶回得家來,喝令潘金蓮脫了衣裳,跪在面前,開審:“賊淫婦,你休推夢里睡里,奴才我已審問明白,他一一都供了出來。你實說,我不在家,你與他偷了幾遭?”潘金蓮是堅決不承認,打死她都不承認,“天耶,天耶,可不冤屈殺了我罷了”。無論西門慶如何“詐她”,如何西門慶揮舞霸王鞭,潘金蓮都一口咬定,沒那繭子事。

潘金蓮有點潑,她與孫雪娥吵過,與吳月娘也吵過,吵得蠻厲害,都可見其強悍個性。吳月娘是西門家之“皇后”、婦女隊長,其他娘們沒誰敢跟她吵,潘金蓮敢。吳氏罵金蓮偷人養漢,金蓮不示弱,也橫眉對罵:“你不養漢,誰養漢來?你就拿主兒來與我?!焙髞砻嫌駱前侔銊窠?,把她拉到月娘那去,“那潘金蓮與月娘磕了四個頭”,放低做小了是不?且看潘金蓮,“跳起來,趕著玉樓打了道:‘汗邪了你這麻淫婦,你又做起我娘了。連眾人都笑了,那月娘也忍不住笑了”。潘金蓮向人道歉,她也不蠻掉格,以玩笑來敷衍面子的。

西門慶縱欲暴亡,潘金蓮與陳敬濟東窗事發,吳月娘要趕她出西門府,她不求饒,“當下金蓮與月娘亂了一回”,走就走。自然,潘金蓮并非惡婦,她也懂基本禮節,甚或,她還懷有深情,“金蓮穿上衣服,拜辭月娘,在西門慶靈前大哭了一回,又走到孟玉樓房中,也是姊妹相處一場,一旦分離,兩個落了一回眼淚”。潘金蓮有種,潘金蓮也有情——潘金蓮之形象是豐滿的,是飽滿的,是可引我等哀其不幸,怒其太爭的。

潘金蓮身為下賤,心比天高,被月娘趕出家門,她沒求饒;被武松捉到武大靈前,要殺嫂祭兄,也沒見她抱著武松之腿,梨花帶雨,苦苦哀求,死死磕頭,“那婦人見勢不好,才待大叫”,也只是大叫,未曾向武松跪求“刀下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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