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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者

2019-11-13 14:55張行健
山東文學 2019年4期
關鍵詞:葉兒畫作畫家

張行健

1

在充裕的時間段里,欣賞大畫家沙絕塵的系列作品,是收藏家臧儲豪最愉悅最快慰的事情了。

這會兒,臧儲豪便沉浸在這些來之不易的珍貴的畫作里。

三月的日光好鮮活,在湛藍的天空里彈著跳著,就竄進他寬敞的工作間了。那些光線靚麗且柔和,是經過大落地窗的雙層玻璃過濾才播灑在絳色地板和朱紅色長形桌案上的。這種色澤深沉、喜慶,富于某種蘊含。臧儲豪偏愛這類型的顏色,在木板之上桌案一側,或獨自靜坐或專注品茶,他會產生莫大的充盈感、成就感和幸福感。這種感覺是他在其它地方所沒有的,即使在另一處寬敞的吃喝歇息的住宅里,也斷然沒有這種情緒。

這種情緒反過來會驅使他從不同的儲室里將他欲欣賞的藏品拿到寬闊的木案上,細細端詳并反復品味,他會沉浸在愉悅的滿足和這件藏品所引發的帶有崢嶸意味的憶想里……

今天,浴著春陽飲著紅茶的臧儲豪有著強烈的品畫欲望,他從開闊的大客廳步到第一個儲室里,拿出早已拓好卷成一卷兒的國畫原作來。

徐徐展開來,且用鎮紙壓住卷起的邊角,便有一股特有的墨香絲絲縷縷彌散開來。

嗅著醇厚綿長的宣紙畫卷混合著的墨香,臧儲豪走進第一幅畫作里。

這是從本土走出去的現在京城的全國著名大畫家沙絕塵的畫作,這一大卷兒僅是臧儲豪收藏他的一部分,屬于山水類的,儲室里還有花鳥類和人物類的另外兩大卷。

第一幅作品是四尺山水,橫條的,是沙絕塵三十年前所畫,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為當時的臧儲豪專畫的一張。

那時的沙絕塵已在全國很有名氣了,但尚無后來的大師之稱。

“泉鳴虎山”四字既是這幅作品的題頭也是此畫作的載體,內容是沙絕塵和臧儲豪共同故鄉平陽市的臥虎山和鳴澗泉,虎山與澗泉成了平陽的景觀符號,這幅畫作便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

這幅四尺作品明顯帶有沙絕塵早期創作的韻味兒,近景山水墨色醇厚,干筆濕筆頻繁互用,頗具蒼渾秀嫩的特質,遠景則運筆細潤,墨色清淡,而意境就顯得疏簡爽朗起來。

畫作欣賞品咂得多了,臧儲豪能讀出一幅作品的意趣,或縝密,或清淡,或沉寂,或蒼莽;能在不同墨色里辨出層次的豐富和潤墨融合的匠心來。此時,他幾乎全身心地走進沙絕塵大師給他營造的藝術化了的故土諳熟的山水里。

茶水緩緩地浸潤他的腹腔,濃郁的茶意也啟開他久封的瑣憶之門。就是這幅堪稱精品的《泉鳴虎山》,一石一泉一草一樹如同一條條細微滑膩的觸須,牽拉著臧儲豪的思緒,穿越到多年前那個令他終生不會忘懷的日子。

2

早春二月的風,吹開冰凍的鳴澗泉,巍峨的臥虎山也泛了一層綠絨絨的柔和。故鄉鳴澗泉冰涼的水滴也激濺到臧儲豪的腦仁里了,他一個激靈,仿佛剛剛從漫長的冷季里蘇醒過來,是他倏忽間醒悟過來了。作為年輕的書畫癡愛者和收藏者,在早春的暖風里,在一個莫名的激靈之后,一個很決斷的從容浮在他敦敦厚厚的臉盤上。

臧儲豪早就聽書畫圈子里無數次談論沙絕塵,知道大畫家性格耿直為人坦率,屬于粗線條的那種。他尤其重視故鄉情誼,對前去探望他的老鄉們一律熱情款待,關心備至,基于這一點,才使得那個小小的計劃春芽一樣在臧儲豪的心底萌發,躥長,異常茁壯地長成一次試探與冒險性質的行動。

一天一夜的火車,載著臧儲豪來到了北京西客站。首都清晨的涼風,掀起他樸素得有些寒傖的衣褲,那幾乎是接近于一個農民工的裝著。早已過時的藍的卡上衣屬于半新不舊的那種,其下居然是一件草綠色軍用褲,而承載這一切的雙腳上套了一對低腰藍球鞋。這十足的過時而土氣的裝束是臧儲豪刻意為之的,與他平時的西裝革履衣冠周正而大相徑庭。臧儲豪深知細節決定成敗的道理,這身破舊且寒酸的行頭是他這次行為的一個細節。

農民工裝束的臧儲豪坐地鐵搭公交輾轉到中國美協的大片家屬樓附近,他下車了,他要在這一帶尋找到自由市場。

沒費多少工夫,他走進一片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自由市場里。

在菜市場專區,經過精心挑選,他購買了5斤山木耳,5斤山蘑菇,5斤曬干了的黃花菜,5斤豬肉,5斤羊肉,還有30斤個兒大皮兒紅的山藥蛋,他專門買了一條粗麻繩織就的麻袋,將這幾樣首都京城里的“山貨”分別裝進去,一用勁兒,扛在了后背上。

臧儲豪扛著這50多斤重的京城山貨一步步朝中國美協大宿舍區北門方向走去,這足有5站地的路程,走得他汗流滿面,風塵仆仆。

那一身原本就樸素得破舊的衣服被那一包愈走愈沉甸甸的麻袋揉搓得皺皺巴巴也頗顯得臟兮兮的。

中國美協大宿舍的門衛是絕對不允許這樣一個負重而臟巴的外來陌生客進入的,盡管臧儲豪反復重審大畫家沙絕塵的大名,一次次強調自己是大畫家故鄉的親戚,遠道來探望這位遠房爺爺,門衛并不為之所動,纏磨得厲害了,讓他打沙絕塵家里的座機,只要能聯系上,只要讓門衛聽到沙大畫家的聲音,愿意見他這個所謂的老家來客,他一個區區小門衛會放他進入。

沙絕塵的家宅座機號他是知道的,這么一個重要環節,他怎么會忽略呢,那幾個阿拉伯號碼就寫在他心里。多了個心思的臧儲豪不敢輕易撥打,即使在門衛阻擋令其打電話時,他也以一副沒見過世面的鄉村土著的樣子裝傻賣愣。他害怕萬一電話打去遭到沙絕塵的拒見,畢竟是陌生人啊,沙絕塵有千千萬萬個粉絲和老鄉呢,僅首都京城里也有無數個吧,電話里一拒絕,他精心謀劃的這次京都之行的目的就全盤泡湯。

在高大氣派的大門一側,他放下沉甸甸的麻袋,躲在角落里靜等,頗有些守株待兔的意思。一對黑圓的眼珠兒卻在滴溜轉動,留意著出出進進的人們,也在注視著偶爾進出的小車。

遠遠的,一對老夫妻緩緩地步了過來,男子六十多歲,高大瘦削,倒也身板硬朗,神情矍鑠,女的六十不到,矮小敦實,精明利落,一眼能看出她的寬容厚道。臧儲豪雙眼一亮,一顆渴盼已久的心,咚咚狂跳起來,他飛一樣跑到二老跟前,用地道的家鄉話叫道:沙爺爺——我終于等到您回來嘍,牙——我是您老的小老鄉,小豪豪——

牙,是家鄉地方土話,是爺的意思,即使在老家,中年以上的人才這樣稱呼長輩,年輕人早已進化成爺爺了。此時,年輕的臧儲豪就那么圓潤而飽滿、坦率且原生態地叫了一嗓子:牙——

沙絕塵且驚且奇,他分明聽到了久違的鄉音,那可是小時候對門鄰居左鄰右舍的口音哪,眼前的小伙子灰頭土臉愣愣怔怔,把爺叫成了牙,一下就叫到大畫家的心里。

從沒人如此這般地造訪過沙絕塵,他怔一怔,又怔了一下,一股無可名狀的溫情如同春日的泉水一樣涌進他的心里,柔軟一下,滋潤一下,便下意識地邀請說,好好,跟爺回家吧。

臧儲豪說了聲好,便返身回去,在大門一側扛起了那一包沉甸甸的麻袋。

你這是……沙絕塵不解。

牙,我從咱老家給您老帶了些土特產,讓您老嘗個鮮兒哩。

從老家帶的?看這一路上車下車累的,哪敢這樣!沙絕塵大驚。

看把娃累的,看把娃累的……沙絕塵的夫人也一連聲地說,心疼這個遠道探望的小伙兒。

扛著麻袋的臧儲豪腰板彎曲著,心里已樂成了身邊花圃里的牡丹花兒。穿過一棟棟高大的樓群,他們來到了一座小別墅里,那是僅有二層小樓的獨門院落,幽靜、寬敞、溫馨、別致。臧儲豪無法弄清這小樓是中國美協給沙絕塵分配的,還是他自己購買的,小樓外表質樸大方,別具一格。樓前有花有草,還有一處涼亭,有白樺樹、梧桐樹,還有兩棵臧儲豪從未見過的怪樹。草已返青,花也初放,樹們的葉片也漸次碩大飽滿,這一切把大畫家的庭院裝飾得一派生機。

進得小樓,臧儲豪就急切地打開了那只麻袋,口里喃喃地道,在麻袋里裝了一天一夜了,從咱老家到北京嘍,怕把野豬肉給捂壞哩……說著,一包一包地往外掏,牙,這是咱老家山地的木耳;牙,這是咱老家鄉村里的金珍又叫黃花菜;牙,這是咱老家深山里的山蘑菇;牙,這是咱老家蒲子縣五鹿山林區的野豬肉;牙,這是咱老家岳陽山上的野羊肉,朋友給我說,是野山羊肉,他們春節后幾人上山偷獵的,送了我幾斤,我一直在冰箱凍著,就是要帶給您和我奶的,讓二老嘗個山鮮味兒……粗織的麻袋一點點小去時,袋子里就剩下30斤土豆了,臧儲豪說,牙,這是咱山寧縣有名的山藥蛋,紅皮兒的,這幾年,白皮兒的多,紅皮兒的少了,我專門跑到山寧縣,買了這些,又大又沙又面又甜哩……

話沒說完,那邊沙絕塵夫人早已拿出帕兒來,擦揩著眼淚,她著實被這個小老鄉的真情打動了,這孩子為了看望他這個老鄉爺爺,居然吃了這么多苦,受了這么多罪,這可著實不易啊。

沙絕塵畢竟經歷的事情多,雖然他也被這個小老鄉感動著,但還是在自然而隨意的談話中,問起他在老家的哪個鄉鎮甚或哪個村子,父母親都做什么營生,他又從事什么工作……

臧儲豪對答如流,這是他早就溫習了多少遍的作業??!聽他父親說過,他家祖籍是離沙絕塵的故鄉不太遙遠的一個村子,屬于同一個縣份但并不是一個鄉鎮,何況在他爺爺手里就搬離了那里,他爺爺早年經商賺到第一桶金時,就在平陽府里購置了房舍院落,成了地道的城里人了。

臧儲豪敦厚的嘴唇里卻實實在在地說,他爺爺是個在老家的莊稼地里摸了一輩子牛尾巴的農民,含辛茹苦培養他爸爸上了個平陽師范學校,他爸就在平陽小學當了大半輩子小學美術教師,受他爸的影響,他也從小愛好美術,常聽他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咱們老家可出了個大畫家,那可是你爺爺輩的沙絕塵老先生,全國聞名的大畫家,大畫家是咱們省里的驕傲,更是咱老家人的自豪……

大畫家沙絕塵經歷過多少大場面,又受到過來自圈里圈外、官方民間的多少贊譽啊,可是聽到純粹而地道鄉音的真誠崇拜,還真有不一樣的感覺,就如同飲了家鄉的雖說不貴重但卻口感別致的紅薯酒一樣,醇厚、濃烈、勁道兒十足……沙絕塵被這幾杯家鄉酒一下灌得有了情緒,一張保養得很好的臉上,顯出了兩片新鮮的紅暈。

臧儲豪接著說,就因為特別喜歡美術,他偏廢了其它學科,一連兩年沒能考上大學,索性不考了,在平陽城一家公司里干個小差事兒……

哦——

老兩口聽罷感嘆著,為著這個實誠又有個性的孩子。

臧儲豪說的亦真亦假,他接連兩年沒能考上大學是真,那是他在高中時代把大多精力用在古玩古錢幣古字畫的收藏上了。

臧的爺爺是個有成就的商人。在平陽城里先后購買了三處四合院,按他的意思自己住一處,兒子住一處,給孫子將來留一處,爺爺的前瞻性的確給他的兒孫特別是孫子臧儲豪帶來了一本萬利的經濟收益。不同階段不同規模不同性質的城市建設、城市發展和街道拓展,使他們家的三處老院子不同時段不同程度地享受到了國家給予的較為豐厚的回報,臧儲豪除了兩處200平的寬敞高層住宅(一處工作室)之外,還享有臨街的一排五間門面出租的收益。

臧儲豪的父親當過小學教員不假,僅僅是當了幾年,從教沒多久,就通過關系調到了市教育局,并擔任了電教館館長。仗了他和局長的鐵哥們兒關系,利用一次民辦和代理教員大批轉正的機會,臧的父親通過制造一整套假表格將兒子也轉正了,并且就安排在教育局電教館里。那時候臧儲豪早已開始了他的收藏歲月,上班只是一個幌子,其實只是在單位領一份工資,到了年底時,由臧儲豪給局長送煙酒茶和一份厚重紅包的大禮,其余的時間他則游走奔跑在鄉下,收取遺落在民間的各類文物。

見兒子對收藏如此迷戀,父親便早早把他引到平陽市知名收藏家陸北闊的膝下,讓兒子拜陸先生為師,掌握一些收藏的基本知識和套路。師傅引進門,修行在個人哪。

陸北闊是收藏界的前輩,視野開闊,行為超前,起先是全面收藏,從木器家具到陶罐陶器,從漸次消失的各樣舊式農具到古舊字畫皮影剪紙……五十歲之后,陸北闊忽然改變了收藏理念和收藏狀態,改多樣為單一,改輻射為聚焦,他唯獨把中國古錢幣作為自己的收藏主打,他從各種樣式的古錢幣里,在一點點梳理中國歷史各個朝代的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脈絡,從上古時期至當下錢幣,跨越幾千年……多年之后他寫了一部《錢幣文化鑒賞》,在錢幣收藏界引起較大反響,大作展示出古錢幣的發展沿革和人文軌跡,以一斑窺視全豹,以細微縱觀全貌,輻射出不同歷史階段的政治風云和經濟形勢,人文環境和生存狀態,陸北闊的行為價值遠遠超越了古今錢幣的經濟價值。

在最初的幾年里,臧儲豪向導師請教和聆聽他教誨時,掛在陸先生嘴邊的話總是——收藏這行當取之于民間,用之于社會;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它就是個性情活兒,滿足于一時的獲得心理,欣賞品味把玩之后,應該讓更多的喜愛者欣賞和品讀,而最終還原于浩大的社會,才是一個收藏人的最高境界。

這類的教誨多了,臧儲豪發現自己的志趣和老師的想法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他認為陸北闊是一個背時的、頹廢的不思進取的收藏家,自己應離他遠一些,再遠一些。

自有了這個想法之后,他幾乎沒有再登過老師的家門,陸北闊的名字,已成為一個遙遠而陌生的符號了。

一旦心理有了距離,即使住在同一個小城里,那么意識和感覺里就十分遙遠了。

這便是陽關道與獨木橋的原理,臧儲豪當然是要奔自己的陽光大道的。

如今,他以一個平陽城內小公司小辦事員的模糊身份,告訴了大畫家沙絕塵,其意在凸顯他的生存狀態的不易,而且還是國畫愛好者癡迷者執著追求者的文藝青年,這無疑能進一步博得大畫家夫婦的好感同情甚或內心的感動。

效果果然明顯,沙老夫人首先紅了眼圈兒,喏喏著說這孩子太不容易了,還大老遠地跑到北京來,還帶這么多的土特產,這孩子,這孩子……

沙絕塵也頻頻點頭,慈祥地看著這個家鄉來的樸實敦厚的年輕人,他當即給美協招待所打了電話,定了幾個菜,老兩口破例陪同年輕人吃了一頓豐盛的飯菜,并給臧儲豪訂了一周時間的包間,讓年輕人好好歇歇,并讓自己的工作助手陪同他在北京好好跑一跑,看看香山啊、長城啊、故宮啊……

晚飯前,老兩口又一同來賓館陪他吃飯,沙老夫人還特意給他里外買了兩身新衣服,那可是上千元一套的西裝外加一雙駱駝牌皮鞋,讓他把舊衣服脫下來由她洗一洗。

臧儲豪流著眼淚接過了衣物,并在二老面前莊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臧儲豪是有心計的人,他絕不會給沙老夫婦添麻煩,他清楚大畫家是需要心境安靜的,更何況公事私事打擾他的人也多。當晚,他走到沙老家里,就要和沙老夫婦告別,聲言明天一早就坐火車回老家了,這次能見到他崇拜已久的沙爺爺已經心滿意足了……絕不可以更多地打擾老人家。

這還真讓沙絕塵兩口子沒有想到,對年輕人的好感又增加了幾許,大畫家真誠地挽留他再多住一晚,他給這位小伙子專門畫一幅表現老家地域的山水畫,多住一天,畫就完畢。

第二天,一身西裝的臧儲豪同沙老告別時,一幅精美大氣的山水橫幅就擺在寬敞的客廳里,題名為“泉鳴虎山”,泉是故鄉的鳴澗泉,山是故鄉的臥虎山,那可是最富地理標志的自然景觀,看畫面明潔秀韻,清雅含蓄,青綠與水墨和諧交融,不燥不滯,自出新意,筆墨多有變化,構圖虛實相間,能看出將古山水風格又轉化為個人風貌……

上學不多的臧儲豪欣賞評判字畫還是頗有見地的,這得益于他自小的愛好和收藏這個行當里多年的經見和歷練??吹竭@幅精品也可以說是經典的畫幅,他的心里一陣激動并被激動的波浪翻涌成了一股又一股狂喜。

當臧儲豪還蕩漾在喜悅的波濤中的時候,又一個令他意外的興奮波沖擊了他,只見沉穩又性情的大畫家又從里間拿出一幅卷軸兒,展開畫軸時對他說:這幅是送給你爸爸的,在學校里當著老師辛苦清貧勞累操心,就送他一幅寫意竹子吧,算是個紀念。

沙老言罷,那幅豎條卷軸也得以展開——

那是一幅典型意義上的寫意竹,瘦勁挺拔,清癯雅脫,筆墨間擴散著沙老的孤傲剛正,倔強不馴。

作為收藏癡迷者的臧儲豪,曾經研究過清中期畫家鄭板橋的寫竹之神韻,了解了他眼中之竹、胸中之竹和手中之竹的三段運行,而竹子本身又是真性情、真意氣的具象表現,也是畫家本身的思想與人品的某種化身。鄭還提到“凡吾畫蘭畫竹畫石,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F在,沙大畫家把一幅純竹圖送給臧的父親,就是因為他知曉父親是一小學教員,一個清貧而辛苦的勞人而已,沙老才如此慷慨大方,給予這一幅裝裱好的豎條竹畫。

沙絕塵的寫意竹,是他的絕活兒,很少有人能求到他“竹”的,“沙竹難求”是京城里美術大圈子里傳出的類似當代成語。不僅是美術圈子里,就是在社會上,在凡俗的民間,愛好美術的人總是把沙和竹聯系在一起的。

不知是意外的欣喜還是激動之余,臧儲豪一下就跪在大畫家的木地板上了,連著給二老磕了三個響頭,等他起來時,感動的兩行淚水已越過嘴唇流到下巴了。

你看這孩子,不可以這樣的,怎么就磕頭啦?沙老沒說完呢,沙老夫人就把臧儲豪扶到沙發上坐下說:小豪豪,這次回去,還得給你沙爺爺沙奶奶辦一件事情哪。

聽說老夫人有事兒求他,臧儲豪一把抹去眼淚,隨之瞪起了雙眼,巴巴地看著老夫人那一張保養得白白胖胖的臉。

豪豪,這次回去,在老家給咱物色一個干凈利落能收拾了家也能做了飯的小姑娘、小保姆,人要老實、能干,奶奶老了,做個飯吃力了,女孩兒在咱家,虧待不了人家的。

你二老放心,你們的事兒就是我的事,這事兒包在我身上嘍。

臨走的時候,沙老似乎想起了什么,便順口問道,小豪,咱們老家平陽市有我一個好朋友,是位大收藏家,名叫陸北闊,你認識么?

沙老只是沒話找話隨便問問的,臧儲豪的心卻倏忽間緊一下,哦,原來沙老也和收藏家陸北闊熟識的,那可是他的收藏啟蒙導師??!心里想著嘴上卻含糊其辭道,啊,沙爺爺,我不太清楚,不太清楚……搪塞過去了。

3

那次的京城之行是滿載而歸的,那次的京城之旅又成了他臧儲豪把沙絕塵作為豐厚寶藏的開發之旅。

打開寶藏的鑰匙顯然是由臧儲豪給沙絕塵找的那個小保姆。

小保姆是個十六歲的小村姑,生得白白凈凈,精明靈巧,微胖的臉盤和微胖的身材給人一種敦厚實在可靠質樸的感覺。

女孩兒叫春葉兒,春葉兒還是一個十分內秀的女孩兒。

三年前,臧儲豪走鄉串村,四處探尋,廣袤貧瘠的鄉村大地是無數收藏家捷足先登和頻頻撿漏兒的開闊寶地。那年頭中國鄉村特別是偏遠鄉村甚或偏僻山村的百姓們,大多還沒有文物意識和文物識別的起碼知識,剛剛擺脫了貧困的枷鎖依然在為溫飽而苦苦奮爭的草根百姓,許多的時候,他們期盼著鄉村狹小破舊的胡同里,出現幾個能說會道見多識廣的陌生人,他們或三三倆倆或單個獨行,會被臨時受邀或被作為不速之客倏忽間出現在他們的古老院落走進古老舊宅里,尋找出平時不被重視不曾留意的幾件舊物來,那舊物早已被遺棄在老屋的角落,塵封多年,或生了一層又一層銅銹鐵銹;或是一件和幾件早已不用的樣式過時的老舊家具。村民們聽著陌生人開出的價格,三十或五十,二百或三百,心里便有意外的驚喜,閑放也是閑置著,倒不如換得幾個錢吶,拾到籃里都是菜??!但又心有不甘,憨厚而木訥地笑笑,再加幾個小錢吧!陌生人的臉子淡淡的,把會心的笑藏到厚厚的臉皮下面,使人無法看到。他們的目光卻深邃得如同深秋平原上的莊稼地,無邊無際又不可琢磨……在增加了三塊五塊十塊八塊之后,雙方皆大歡喜地成交了。陌生人們小心地拿了他們捕獲的獵物,心里盤算著這一趟的莫大豐獲,而勤勉自信的腳步又邁向下一戶農家。

年輕的臧儲豪便是這陌生者隊伍里的一員。

在那些年的鄉村里,能吃苦又善跑的他早成了老百姓眼里的熟悉的陌生人了。

那次在小山村一個貧困農戶,他意外地發現了一只銀盆兒。那只銀盆在小土院里置放著,幾十年了一直充當著雞食盆的角色,盆的周邊是一層又一層厚厚的污垢,盆的棱邊也分辨不清什么顏色,而整個盆子的內面則是新新舊舊結了許多痂的雞食的遺留,那些遺留上同時也綴滿了雞啄喙過的蜂窩一樣的點點滴滴。對于這樣一枚雞食盆子,連這座院子的主人整天喂食于雞的老婆婆也說不清它的來歷和年齡,當然更不清楚它的實際價值了,只知道它是一只尚沒破裂的老舊盆子而已。

對寶物的特殊敏感使臧儲豪有了第三只眼。不經意間從盆子邊走過時,他仿佛被一股魔力吸引著,邁不開腳步了,兩眼,像看到雞食盆透過層層污垢和歲月滄桑流露出道道銀光,這些光線在大太陽下無形無影微不足道,卻在頑強地訴說它曾經顯赫的歷史和尊貴的身份,這聲音讓機精的臧儲豪拾進耳朵了,他的心情讓他一下想起中學學過的那個成語——喜出望外。他的眉角歡快地跳了一跳,又若無其事地用腳尖輕輕踢了踢盆子;蹲下身子用眼光細細看了看盆子;用手指敲了敲盆子;用指尖摳扒開食痂審了審盆子;用一顆激動的心品了品盆子。最后,他用五元錢買下了盆子。

走到這家小土院柴門的時候,老婆婆的孫女放學回來了,那是一個上小學五年級的漂亮端莊清秀內向的小姑娘,小姑娘如五月棗花一樣潔凈和清爽。臧儲豪的心,又被莫名的欣喜沖擊了,他幾乎沒多加思索,就從衣袋里掏出十元錢,塞進小姑娘的書包里。

小姑娘叫春葉兒,是三年之后被臧儲豪介紹到京城大畫家沙絕塵家當保姆的女孩子。

那只銀盆后來臧儲豪倒手賣給南方一個藏友了,他收取了九千八百元的現金,九千八百元在當年那是一筆可觀的數目哪。

自那會兒起,臧儲豪到鄉下撿漏兒的時候,有事沒事總要拐到春葉兒家,和春葉兒的奶奶拉拉家常,談談生計的零碎,就在春葉兒中學的時候,臧儲豪出于復雜的心情,資助了女孩兒五百塊錢。

在復雜的成分里,當然不乏同情的因素,那時他已知道春葉兒的生父早早病故母親又改嫁他鄉,把個小小年紀的春葉兒留給年邁的爺爺奶奶。

每次到春葉兒家,臧儲豪總要給老婆婆二百三百一些小接濟,或者給春葉兒爺爺買上幾瓶老汾酒什么的,他絕不會把這些零錢給了春葉兒,因為春葉兒已出脫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他怕引起二位老人的猜忌。

當三年之后的這個令人亢奮的春季里,他拿著大畫家沙絕塵賜予的兩幅精品之作乘了大火車回返的途中,忽然就想起了春葉兒,想到了沙老太太的殷切囑托,他把春葉兒和老太太欲找的故鄉的小保姆一下就聯系起來了。

當臧儲豪把欲推薦春葉兒給沙絕塵老兩口當小保姆的意思換了另一種方式,說與老婆婆老大爺的時候,老兩口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因為小孫女那時候已頗感功課吃力,對升高中也沒有了興趣,再者老兩口再培養一個高中生也實在無能為力。

就要在全國有名氣的大畫家家里當小保姆,何況還在北京城里,這對一個剛剛讀完初中的山村小姑娘來說,絕對是一個玫瑰色的夢幻。

離去北京前的十余天里,臧儲豪早早把春葉兒接到他的工作室里住下,給女孩里里外外買了兩身衣物,買了一只大方漂亮又適宜裝衣物的旅行箱,根據自己的見聞和認識,教她一些當保姆應注意的各種事項,傳授一些城市生活的基本常識。春葉兒很靈通,是那種一點即通一學就會的女孩兒,這是指在生活上,因為家庭的特殊情況,她自小便學做家務,會做各種農家飯食,包括晉南平陽一帶的人們最喜吃的幾樣面食。手搟面、刀拔面、刀削面、臊子面、抿圪抖兒、拉條子,還有蒸白饃、蒸花卷兒、蒸包子、包餃子……春葉兒手腳麻利,干凈利落,無論干活還是做飯,且快且好。

同時,臧儲豪又拿出自己收藏的一些本地畫家的作品當示范,讓春葉兒對畫作有一些感性認識,如山水畫、花鳥畫、人物畫,讓她辨別寫意畫和工筆畫的區分,還有,國畫和油畫的區分,臧儲豪還不厭其煩地把畫作上的名章和閑章教給春葉兒,并用畫作當示范,確定橫畫和豎畫的蓋章位置……這些屬于感性認識和形象思維的東西心細的春葉兒細細記在心里,并且一點點區別開來。

面授機宜的條件終于成熟了,那個夏日的午后,臧儲豪用循循善誘和層層遞進的交流方式,教著這個靈性少女如何悄悄地把沙老畫完卻認為不滿意而揉成一團兒的廢品作品收藏起來,無論是畫是字無論大小,無論橫豎,無論何種紙張,一律在適當的時候,也就是老兩口外出的時候,她可以在她的保姆房間里,把那些沙老棄掉的廢品一張張展開,撫平,輕輕折疊好,存放在她的衣物箱子里……沙老經常出去應酬,要么有筆會,要么有畫展,要么有各色人等所邀的飯局。是飯局,沙老是要帶上夫人一同前往的,那么,這就有了大段大塊的時間,春葉兒可在這個時間段里,用沙老的名章與閑章,認真地加蓋在那些收藏在箱子里的字畫上……明白這個意思嗎?臧儲豪用通俗易懂的談話方式表達了自己的意思之后,殷切地看著少女春葉兒,等待著春葉兒對這個隱形任務,不可示人的悄然行為的反應。

春葉兒起先困惑了一下,迷惘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了,就悟出了這位自己一直懷有感恩情感的稱作豪叔的意圖,豪叔是位收藏人士,他要通過正兒八經的購買渠道收藏大畫家的畫作是絕對不可能的,是出不起那個價格的,而通過這樣的途徑收藏他的作品,不正是變廢為寶么?敢情沙大畫家的畫兒就這么受人器重??!一時間,春葉兒的心里對迷戀收藏的這位豪叔反而有了一縷同情。

春葉兒啊,你要知道豪叔的難處,要做好這一切,千萬千萬不要讓老兩口發覺,雖說是廢品,可文人總歸有文人的怪僻和忌諱,要悄悄地做,要做得不留任何一點蛛絲馬跡……

豪叔,這些,我明白,你對春葉兒的好,我也記在心里,你放心,我會做得滴水不漏的……春葉兒話不多,句句都說到臧儲豪心里。

好精明的姑娘,豪叔不會讓你白白辛苦的,等你第一次探家帶回字畫來,叔會給你豐厚回報的。

4

臧儲豪提前站在平陽火車站出站口,在寒風里靜靜等候著。

臘月的風拂掠著他漸次留長的頭發,也吹打著他的灰色呢子大衣。

他是提前一個小時來到出站口的,等著隨后從京城回家過年的少女春葉兒。

日子真快,春葉兒自從夏天到沙絕塵家當保姆一晃六個月過去了。期間臧儲豪給沙絕塵家打過幾次電話,詢問他的沙爺爺或沙奶奶春葉兒的表現情況,老兩口對這女孩子總是贊不絕口,說她勤快利落,干凈大方,眼里出活兒又善解人意,對他老兩口關懷備至,她甚至每晚睡覺前主動要求給二位老人擦背洗腳,至于在閑暇里給他們揉肩捶背捏腳按摩,已成了近幾個月來的習慣了。春葉兒所做的具有家鄉風味兒的面食與炒菜,老兩口也吃著舒心可口。有一次沙奶奶在電話里對臧儲豪說,吃著春葉兒做的面條兒,有好多時候她都不愿意陪著老頭子出去吃大飯店里那些高檔席面啦……還口口聲聲不忘感激他這個中介,給他們物色了這么可心的保姆女孩兒。

臧儲豪是絕對不會直接給春葉兒去電話的,他怕老兩口聽到一個小保姆頻繁和他人聯系所產生的不快,除非電話打過去了,家里只有春葉兒一人接電話,他也只是匆匆問候幾句囑咐幾句,便草草收了電話,他不想在一些生活細節上出現疏漏,產生不必要的麻煩,從而壞了他的大事……他總是叮囑春葉兒,要膽兒大更要心細,要做絕對有把握的哪怕每一個小事。對老兩口要殷勤熱心更要懇切真心。電話那頭的春葉兒總是靜靜聽著,虛心應著,然后又自信滿滿地讓他這位豪叔放心,她會做得好上加好,絕不會有一點點漏洞和大意,要果決大膽又會心細如絲……他們簡短的談話似乎是地下工作者的隱性暗語,只有他們二人才可聽得明白。

遠在平陽的臧儲豪總還是有些忐忑不安,故而每過一段時日就要把電話打過去,親切地問候沙爺爺沙奶奶身體可好心情可好,又從老兩口的嘴里間接知道春葉兒的近況……老兩口對春葉兒舒心滿意的話語每每安撫他一顆緊懸的心,放下電話他會長長地舒一口長氣。

春葉子,我臧儲豪沒有看走眼啊。他每每這樣感嘆時,覺得是自己的努力換來了蒼天眷顧,而這種眷顧里又充滿了某種潛在的危情,或者說這有一種賭的成分在里面,如同走著一步險棋,稍有不慎,就會失去沙老的信任,自己之前的努力和之后的打算也會隨之泡湯的……特別是以后的打算,他之前的努力都是在為這個應該說比較宏偉的打算做著必要的鋪墊哪。

六個月的時間,在臧儲豪的殷切關懷也潛伏不安中短暫而漫長地過來了。時間是最從容和睿智的收藏大師,它把這非同凡響的半年經歷收納在歲月的儲室里時,作為收藏者的臧儲豪即將要見到他日思夜盼的珍貴藏品了。

嚴冬臘月的風,會給他吹來意外的喜悅和溫暖么?

車站口涌動的人流中顯出了一個穿風衣的少女身影。

春葉兒。臧儲豪眼前一亮,他看到拉著皮箱款款走動的春葉兒了。這女子,半年的時間里,個子又長高了些許,比之前更苗條了,更修長了。關鍵的是,京城的水和不同的環境使她白晰干凈中還增加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蘊含。那可能就是另樣的氣質吧,陶冶和熏染的力量是循序漸進的,六個月,春葉兒的變化是明顯的。

豪叔——見到臧儲豪一剎,春葉兒有一種久別重逢的驚喜,盡管之前她知道他要接站,缺少親人疼愛的春葉兒還是驚喜地叫了一聲,同時她那一雙漂亮的單眼皮里盈滿了淚水。

臧儲豪輕輕攬住她,又用力抱了一下,接過了她手中的拉桿皮箱。那時已是中午一點多了,臧儲豪提前在一家飯店里定了個小包間。

吃飯去,好好款待我的小美女。臧儲豪以兄長般的愛撫用手指在春葉兒的眉宇間點了一點,女孩清純地笑了,兩汪淚兒也被她笑笑地揩了去。

這頓飯吃得舒心而暢快,給人家一天三餐做了半年飯的小春葉兒不用動手就吃到了熱乎乎香噴噴的可口飯食,感觸一定非同一般,而臧儲豪帶有殷切性地不斷給她用公筷夾魚夾雞夾幾樣具有這個城市的特色菜肴,春葉兒的感激全寫在那張單純而聰慧的臉上。

飯后,臧儲豪引著春葉兒到了附近一家快捷賓館里。這也是他提前安排好的,他給女孩訂了三天時間的放松和休息,當然在這三天里, 他要陪她上街逛逛商店,給她買一身過年的新衣服并給她那個清貧的家里購一些年貨。

標間寬敞、干凈、溫暖,進了標間的小春葉似乎有了受寵的眩暈感,女孩兒卻是明智的,她知道此時的這位豪叔最急切要知道要看到要得到的是什么,盡管他平靜著表情,她還是從他的兩只眼睛看出了迫切的愿望和內容。

春葉兒叫了一聲豪叔后,把那只沉甸甸的皮箱放到床上。

豪叔,這就讓你看看春葉兒半年多的收獲吧。

箱內的上層是兩件衣物,衣物下面,則是厚厚的一摞被她認真折疊好了的寫有字畫的宣紙。

那些宣紙,不,那些字畫作品,能看出有的是被揉了一二把之后又被輕輕撫平收起來的,有的則有撕的痕跡,僅僅是撕了一個邊角或是畫面當中有了一道破裂,但不影響畫面的完整,裝裱時的修補技藝完全可以使之縫合使畫面完整如初。還有少一半的作品連揉搓的痕跡也沒有,就那么囫圇著被收進皮箱里了。

居然還有六尺的作品,有字,有畫,六尺的兩幅,四尺的三幅,斗方十余幅,還有四尺三裁的或其它扇面小幅十余幅左右。臧儲豪左數右數,二十五幅,乖乖!他的心被驚喜刺激了一下,他像盤點家珍一樣細細地審視著每一幅。

大大小小平整的與皺褶的畫作盡管不少,但蓋了名章閑章的畫幅僅僅有四五個斗方,這不免使臧儲豪有一種惋惜和失望,換一句話說,沒有印章的作品是算不得作品的。

難道我重點托付的內容小春葉兒忘了,還是當把這些字畫收羅起來時匆匆忙忙而沒有顧上蓋章?抑或是春葉兒不敢冒那個風險?

春葉兒笑一笑,有些打趣地說:豪叔肯定心里急了,咋沒印章呢?是吧,豪叔你看——

春葉兒從皮箱深處摸出一個紙團兒來,那是用廢宣紙包裹著東西的一個紙團兒,春葉兒打開紙團后,五枚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印章出現在他的面前——三枚名章、兩枚閑章,辨識了好久,才看出是京城的篆刻名家不同時期里給沙絕塵刻送的幾枚圖章……因為收藏字畫,臧儲豪對金石篆刻也多少有所鉆研,對幾種古老的字體也略有辨識。此時,他有些驚怕了,少了幾枚印章的沙老如在某一幅作品結束后需要加蓋某篆刻家所刻的章子而不見時能不產生猜疑?

沒事的,豪叔你可不知道,沙爺爺的印章多了去了,裝幾抽柜都不止,幾百枚吧,我每天給他收拾清理畫室時都能看到,有時畫完畫兒,章子放得到處都是……拿給你幾枚,你就方便多了,不然,我還害怕自己蓋的位置錯了呢,好端端的畫兒給作踐了。

又一股意外的喜悅沖擊著臧儲豪,他做夢都不會想到,春葉兒會把沙老的幾枚印章給他拿回來,對春葉兒這女孩兒,他不得不另眼相看。

當時京城保姆的工資是每月千元,沙老兩口大方,給春葉兒一千五,半年下來,春葉兒拿了九千元,臧儲豪心里激動,也感激女孩兒帶回來的二十五幅大小字畫,這可是大名威震八方的大畫家沙絕塵的書畫作品呀。放市場上,這得換回多少人民幣呀,臧儲豪的皮包里,是準備了一萬塊錢的,不過他分了兩個紅包,一個包里五千,如果春葉兒帶回的字畫少了,那他就給她一個紅包,沒料到她字畫帶了這么多還外帶了五枚印章,他感激地顫抖著雙手拿出兩個紅丹丹大包兒來,放到春葉兒手里。

春葉兒,馬上就要過年哩,這是一萬塊錢,是我提前給你的壓歲錢,你收好嘍。

多謝豪叔。

春葉兒拿上厚厚的兩個大紅包,感激的淚水又一次涌出眼眶。坐在沙發上的臧儲豪輕輕擁了她坐在自己大腿上,一個青春少女的特有氣息在這個幽靜的標間里,在他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男子的周圍彌漫氤氳開來。這時的春葉兒如同一只柔順溫情的小貓兒,可以任他這位大恩人撫弄和揉搓,她也趁勢依在他的懷里,靜靜地等待著這位豪叔接下來的一系列動作和舉措。青春妙齡的少女氣息如同春天花蕾的香馨氣息,少女光潔亮麗的臉龐和臉龐下的脖頸白皙、細膩,他能看得清那一根根細小的汗毛和她正在發育中的青春小痘痘,他能看得清她因脫了外套而把一件薄薄的絨衣頂得高聳的她那片少女神圣的胸脯,那兩片神圣此時因了在他懷中又因呼吸緊湊而一起一伏,臧儲豪被這迷人的氣息熏暈了,熏醉了,像剛剛飲了半斤老白汾一樣,面色粉紅激情澎湃,他想把他的一只手插進春葉兒的內衣里,觸摸一個少女結實的溫柔,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呀。

臧儲豪有力的右手,在接觸到春葉兒絨衣下擺的一剎時,停下了,就那么停下了,他沒有將欲望的大手伸探進去,他停在少女腰際了,說不清是道德底線限制了他,還是法律的準繩約束了他,是理性戰勝了感性,還是智慧制約了欲望,不可以那樣做,他得考慮一時快樂后所帶來的諸多意想不到的后果——

少女春葉兒在感情上依賴上他了;少女春葉兒在以后的日子里便苦苦等著他,非他莫嫁,少女春葉兒會在適當時候向他要個名分;少女春葉兒會在以后的日子里冷丁地給他生一個孩子,并以此為要挾,提出一個他難以落實的條件。

少女春葉兒還會將他倆的一切告給臧的妻子,最終致使他妻離子散,家將不家……

少女春葉兒將成為一個恒久的包袱,物質的和精神的……

這一切未來時的“可能性”在一瞬間閃現在臧儲豪的眼前,那時的少女春葉兒便成了青年女子春葉兒中年女子春葉兒,她會成為一個發熱的烤紅薯,吃也不是棄也不成。

理智的力量迅速地遏制他的欲望,那只伸出去探下去的右手又緩緩地抬了上來,抬上來的右手輕輕地、輕輕地不無愛戀地撫著春葉兒一頭濃黑的秀發,一下,一下……

這是一個界定,右手探進少女內衣里胸脯上與在少女發際間額角上的本質的不同,理性的收藏家在最短時間里,完成了這一界定,區分了這一“不同”。

按照原來的計劃臧儲豪在第二天帶著春葉兒跑了平水新開業的商貿城,他給春葉兒買了一身過年的衣服;陪春葉兒看了一場電影——驚心動魄的美國大片兒;下午又在超市給春葉兒的爺爺奶奶購買了煙酒肉及其它年貨。

愉悅與幸福使春葉兒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樣,每一步的邁動都有綿軟的彈性躍動,她不好意思再讓豪叔給她給她家買東西了,也不好意思再花他的錢了,她借口說對爺爺奶奶思念得厲害,想早點回到久別的家。

臧儲豪是開著小車送春葉兒回到山莊老家的,盡管多心的女孩一再要求豪叔把她送到長途汽車站就行。這怎么可以?臧儲豪驅車走到那條熟悉的山路上,心里想的,是來年春葉兒給他帶回更多更好的沙老的書畫作品……冬日的山野原本一派蕭條,荒山禿嶺和早已干涸的河道收入臧儲豪的眼里,卻成了一幅富于特質又美妙無比的山水畫兒……他在心里感嘆著生活的厚愛,期盼著又一個早春的到來。

5

愛情的春天居然就這樣來臨了。

這是收藏者臧儲豪之前并沒能想象到的,愛情的早春來臨是和他的字畫收藏維系在一起的。

那一年臧儲豪26歲。

在晉南平陽市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里,26歲未婚男子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年齡了,結婚早的小孩兒也有了兩三歲,而結婚遲的也有推移到幾年后的三十一二歲,包容的城市對這一切都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

臧儲豪的父母卻不會見怪不怪習以為常,早在兒子二十二三歲時他們就為他的婚事日日操心,夜夜操持,托遍了親朋好友遠親近鄰,同事熟人。為他們的兒子物色一個合適的對象,只要條件合適,姑娘各方面都不錯就成?;噬喜患碧O急,臧儲豪一門心思花在收藏上,每日山里跑鄉下竄,他打交道的對象和所處的朋友大都是有了一把年紀的藏友和市里市外的書畫人士,和他有業務交流的或者三三倆倆來家里做客的也都是清一色中老年了,幾乎沒有一個年輕姑娘作為客人被他引回家的。

這孩子,難道要和那些古董字畫生活一輩子嗎!真是一條胡同走到底,一根腸子通屁股。

父母親這么嗔怪地嘆息著。

父母都不知道,那時候,已有一個女孩兒正悄悄地走進臧儲豪的視野。

平陽市著名花鳥畫家梅念祖先生畫展的最后一個下午。

臧儲豪是從外地趕回來觀看這位本土實力派畫家畫展的。

已進行了近半個月的畫展就要接近尾聲了,何況這又是即將撤展的時候,大廳的空曠和落寞可想而知。

臧儲豪反而喜歡這種氛圍,寂靜、寥落,他不喜歡那種鬧哄哄人頭攢動趕集式的所謂觀展,一個人或三倆人靜靜觀看,才可能走進畫里,或者那畫面的精魂才可能走進心里。

這次本土大畫家梅念祖的經典作品卻沒有真正走進他的心里,莫名其妙的是被一個同他一樣觀看著的姑娘吸引,自那次以后姑娘深深地走進了他的心里。

嚴格意義上講那會兒的展廳是僅有他們互不相識的倆人,二人卻異常專注地各自欣賞著梅念祖的一幅幅以豎條為主的花鳥畫。姑娘是從畫展的前言依次觀看的,而臧儲豪則是從最后一張畫作倒著順序逆向欣賞的。他們欣賞得都十分投入,可以說全神貫注。一個依次而另一個逆向這樣二人必定有一個移動的交叉,就在交叉的時候二人都很自然地看了對方一眼,姑娘還送了他一個禮節性的微笑。哦呀,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和怎樣的微笑哪!那是一張成熟大姑娘的周正端莊白凈細膩的臉,從表情的內斂里可看出些許內向的性情,而姑娘的那個莞爾微笑,那個露出光潔牙齒的生動一笑,卻展露了她的明麗溫和與婉轉內在的嫵媚,那一刻臧儲豪的心思一下亂了,空前地亂了。精力如同破碎的舊器皿一樣七零八落收拾不起,等到錯開身子姑娘又去欣賞畫作時,臧儲豪的心無緣無故地激跳起來,就那么緊張了一下,眼光是無論如何也放不到畫作上了,眼光就那么固執地落在離他有三五步遠的姑娘身上。

那是初夏的日子,晉南這座城市素以炎熱著稱,初夏五月姑娘已是一襲素雅的長裙裹身了。裹不住的,是姑娘修長的身姿和凸凹有致的曲線。她裸露的雙臂和膝下足上的小腿結實光滑,白晰得在大廳里熠熠生輝。一個成熟女性的迷人氣息和淡淡的馨香一直縈繞在臧儲豪的四周,主要是姑娘的氣質令他攝魂索魄,不可自已……他的腳步機械地移動著,當然是愈來離姑娘愈遠了,他得盡快找一個接觸姑娘的借口,其實是和姑娘說話的借口,他得主動呀。

臧儲豪微微出汗了,他感覺到自己的腦門和額角的濕潤。

令他沒有料到的是,這時候,姑娘卻在那邊邀請他了。喂——這位老師,麻煩一下,您能給我講講梅老師這幅大畫的立意么?姑娘轉過臉來,朝他看著,朝他笑著,并邀請。

哦——

臧儲豪欣喜一下,三步并兩步快速走過去。

那是梅念祖先生的一幅試驗之作,一幅先鋒之作,一幅超越自我的現代之作。他把許多古代與當下,現實與過往的物象融匯交叉在一個畫面中了,在色彩上也進行了大膽處理,如古代進行時一律用淺醬色,現代進行時一律用青綠色,古民居古門樓古牌坊古榕樹與當下小洋樓歌舞廳酒吧城市綠植混雜在一起,表達了畫家迷茫心緒和刻意改變自我又無從找到歸途的苦惱情狀——這已不是一幅嚴格意義上的花鳥畫了,作者把許多象征的意蘊和超前理念投放在畫作中,讓人流連和警惕。

臧儲豪憑借多年對字畫的關注和收藏,對傳統與當下美術的流向和嬗變還是有所琢磨和思忖的,具體到每一幅畫作的優長和缺憾,還是有一個明晰的評判和詮釋……

他不動聲色而有條不紊地慢慢講著,極質樸的樣子,像談心,更是交流的口氣,親切平和的語氣一下就讓姑娘產生了好感。再加上他對畫家的了解,對作品深刻的理解一下讓姑娘對他有了一些敬意。

臧儲豪就索性隨了姑娘在每一幅畫作前逗留、評論、交談。

請問女士在哪兒工作?

哦,我在平水一中,美術老師。

老師你也是畫家么?這么內行,對圈里這么熟悉?

不敢叫老師,我叫臧儲豪,市教委工作,咱是一個行當呢,我是個書畫愛好者,你才是專業人士。

哪里,你原來是我的上級領導呢……姑娘回過頭來,認真地看他一眼,臉上的笑容更嫵媚了。

姑娘叫宋之韻,一個古樸典雅又富內蘊的名字。

那天他們談了許多,直到撤展人員撤下全部畫作,天也完全黑下來,才有些不舍地依依而別。

他們相互留下了聯系方式。

那會兒剛剛有了手機,他們就用手機短信聯系。普遍簡潔的短信語言,能折射一個人的興趣、修養、性情和諸多信息,并一天天增遞著二人的相互好感和蘊藏在短信背后的微妙心結……

當然,每次發信臧儲豪總是積極主動的。

某一晚上臧儲豪借著酒后的膽兒在短信里索要宋之韻的玉照,姑娘爽快地答應并很快發來她的一個近照……激動的臧儲豪便邀請姑娘第二天一起吃個飯,并想好了送給她一件她會喜歡的禮物。

第二天傍晚臧儲豪在市內有名的一家上島咖啡宴請了宋之韻,那其實是一次重要的約會,兩人談了許多書畫方面的內容,也喝了不少紅酒,只見宋之韻平素白晰的臉龐上罩了一層粉色紅暈。

臧儲豪送給宋之韻的禮物是他之前早已綾裱好的一幅六尺橫畫,正是宋之韻喜歡的本地大畫家梅念祖先生的傳統花鳥畫。

宋之韻掩藏不住內心的喜悅,她沒想到,臧儲豪會慷慨地送她這么大一幅名人畫作。

酒后二人余興未盡,臧儲豪又邀請女士到他的工作室去坐一會兒,喝點茶,宋看著時間尚早,便沒有過多遲疑,就跟了他來到他的工作室里。

宋之韻根本沒想到,這個看來質樸低調從沒在她面前顯山露水從未張揚的臧儲豪,居然有這么大一處工作室,這是這座城市第一批高層群樓極為少有的二百平的豪宅吧,工作室尚如此,那他的住宅呢?

酒后的臧儲豪一反往日的內斂靜默,當然,在深愛的姑娘面前也有了潛意識里的些許顯擺,他接連給宋之韻展示了他所收藏的本土和外地的三十余張大畫家的畫作,當然也包括了姑娘偏愛的梅念祖先生的五六張風格各異的花鳥畫,特別是美術圈里人人皆知的沙絕塵大師的作品,作為小小的中學美術老師,宋之韻僅僅是聽說而已,沒想到他一連就展示出了好幾張大師之作,這讓宋之韻驚訝不已,不得不對臧儲豪另眼看待。

兩人的關系就這樣并不曲折地確定了,半年后結婚成家,另立門戶。除卻其它各方面條件不去理論,臧儲豪明白,他所收藏的讓她欣賞的那三十多幅大畫家的畫作,在為他們的感情做出堅實的鋪墊。

臧儲豪婚前送予宋之韻的那幅梅念祖的花鳥大畫兒,起先她是懸掛在自己辦公室里的,同時也是美術研師組里的,因為宋擔任著組長,自然博取了好多同行同事的羨慕和贊譽。懸掛了一段時間后,正趕上宋之韻的妹妹宋之律搬到了新家,作為賀禮,作為姐姐對妹妹喬遷新居的慶賀,宋之韻和臧儲豪商量之后,就把那幅精美排場的大畫兒送給了宋之律。

宋之韻的妹妹宋之律在市腫瘤醫院當醫生,在診斷一個患者為肺部腫瘤中期之后,宋之律忽然對患者的名字敏感起來——梅念祖,這不是常常從她姐姐嘴里聽說過的本土大畫家么?姐姐送給她的現在在新居寬敞的大客廳的背景墻上懸掛著的大畫兒不正是出自這位梅念祖先生之手么?哦,就這位年過七旬氣宇非凡的大畫家,卻患上了可怕的絕癥。宋之律的心一陣陣疼痛,陪同大畫家梅念祖來看病的顯然是他老伴兒,老伴兒能看出是一位敦厚善良的老人,她聽著醫生說給她的丈夫的病癥,她決定守口如瓶,不讓丈夫知曉真實的病情。從畫家夫人口中,宋之律知道,他們家有一個兒子,遠在東北工作,老太太還想暫時保密,不讓兒子知道父親的病況。

這自然是作為醫生的宋之律私下里悄悄告給姐姐宋之韻的。

宋之韻憋了兩天,處于一種深深的悲憫和驚訝之中,但還是把這個消息告給了丈夫臧儲豪。

聽說此消息的臧儲豪先是重重地哦——了一聲,嘴巴張得好大,他顯然也驚訝,也痛惜,也無奈,過后便沒再說什么,一人坐在沙發上大口大口地抽煙,他的眉頭皺得緊緊的,緊緊的,似乎在思索構勒著什么,似乎沉浸在莫大的悲哀里。

6

驚訝與悲憫之后是作為一個收藏達人的精心謀劃。

第二日,臧儲豪開著小車來到本土大畫家梅念祖的家。

這是一棟磚灰結構的六層樓房,半新半舊的樣子,看來已建有20余年了。當年剛建成時,在這個城市里算是令人羨慕的住宅,現在同那些高大寬敞的電梯大樓相比,便顯得有些萎縮和寒酸。

梅畫家選擇的是一層,這樣便如同平房一樣便捷省力還擁有樓前一片養花栽樹植草種菜的小土院兒。小院里的兩棵樹,是這個城市里少見的梅樹,冬天才會開花,現在,有一樹碧綠的葉子了。

依院墻還植有一叢竹子,修長、挺拔,竹子近年來在這個城市的土地上也生長出頑強的生命力,在花鳥畫家的院里,它很性情地茂密著。當然,土院里也不會缺少蘭草和菊花,這是主人的鐘愛之物和心性之物。有意思的是,土院西側的三分之二處居然精致細心地種著幾樣常見的蔬菜,蔥、蒜、韭菜、白菜和搭了架子的西紅柿,還有幾十余棵紫茄子,這顯然是梅先生的太太辛苦侍弄的。

小小院落一片生機蔥籠,一派雅致幽靜。從竹叢下的藤椅里,傳來一陣輕輕的咳。

梅老師——梅老師——

臧儲豪推開虛掩的小木門,提了大包小包花花綠綠的禮品,踏上了小院青磚鋪就的小徑。

哦——是,是小臧。梅念祖看清來人后,忙起身把臧迎到房間。

臧儲豪的禮品還真不輕,兩瓶30年陳釀小蘭花、兩條軟中華、一包雪域烏龍茶、一包青心烏龍茶……還有右臂間夾著的一刀紅星生宣紙,宣紙就不用說了,這是圈內行家們有時互贈的禮品,而酒煙是當下拿得出手的好煙好酒了。梅念祖煙酒之外尤喜的茶類,這類品質的烏龍茶可以說是極品了。

小臧你這是……梅念祖客氣地說一句,梅夫人便給客人沏好了茶。

長時間沒看望梅老師了,這幾天,說啥也得抽空過來。

在晉南這所城市里,藏家與書畫家之間有著一種非常微妙的關系——相互利用——互惠互利——相互纏繞——不可分割——又有某種心理惕防。

一個地域畫家,他作品的市場銷量是有一定限定的,一個有社會聲望有民間影響有繪畫成就的名畫家一年的零星出銷畫作也極為有限,一年能零賣出10至30幅也算不錯了,因為購買畫的人是能數得過來的——官場算是一部分,副科要升正科,正科要提副處,副處該扶正了,正副要往更實惠更有權的單位平調了……這還得揣摸出當權者特別喜歡的畫作這一款,這方面,多多少少會有人上門來購畫兒,或四尺或六尺或梅蘭竹菊四條屏不等;第二類是親朋好友或同事或上司家蓋了房子遷了新居或兒女結婚老人過壽欲前去雅賀,當然前提是事主方喜歡某畫家的作品,這樣正可投其所好。當然這類畫作不大可能會是客廳大畫,一般點綴書房或臥室的斗方,四尺三裁者倒是比較多一些;三類是某些機關某些企業一把手尤喜某畫家的作品,借給單位辦公室會議室購買畫作的機會也同時給自己收留一二幅、三五幅不等;四類是比較純粹的書畫收藏者,就是滿足于自己的興趣和愛好,專門購買某畫家三兩幅作品,以達到情感滿足和心理平衡……以上幾種具體到某一位畫家,是難以成為銷售氣候的,何況還有畫種的不同人們愛好與選擇的不同等因素,到了每一位畫家身上便機會不多。久而久之書畫市場便形成了固定與非固定的經紀人,經紀人與某畫家有了一定協議,定期不定期地到畫家那里,以比市場便宜幾成的“出家價”一次性批發地拿出10幅、20幅、30幅不等 ,這種情況畫家是不可按貫常的平尺價格算酬了,那是按幅計算的。當然經紀人是要現場交付畫酬的,至于到了市場上經紀人按一平尺五百或一千元出售那與畫家就沒關系了。

一個腦瓜靈活的畫家是不會拒絕這種以營利為目的的經紀人的,他會和經紀人努力周旋通融并在一定時間段里達成合作的愉快和順暢。經紀人也分為多種,有小農經濟式的小打小鬧,也有大農場主式的大刀闊斧的開拓。

之前,臧儲豪每年也有三兩次10張8張地“批發”過梅念祖的畫作,他的光臨自然不會奇怪。這次,梅念祖奇怪了,暗暗驚訝他如何帶如此豐厚的禮品。雖說之前來時他也帶個禮品,但那純粹是意思意思見面禮而已,兩包茶葉或一條香煙,或者是兩瓶地方性特色酒,均沒有這次慷慨大方。

梅念祖是個內向型的書畫家,他的人生三愛充分表明了他的志趣和性情——熱愛畫室,當然是囚在畫室里作畫;熱愛煙酒茶,常常煙不離手茶不離口,又常常一人品嘗美酒,只要賢惠的夫人給炒兩個菜他便會獨飲三兩半斤的;三是熱愛讀書熱愛思索,雖居于內陸小城,也有了把年紀,因讀書與思索他的繪畫理念一點也不陳舊,反而比許多青年畫家要超前和前衛,正因了他對藝術的純粹他的傾心國畫,他的作品便有了豐富蘊含和獨特品質,盡管孤僻古板,他還是躍居成了平陽文化古城里的一流畫家。

心存疑惑的梅念祖得到了證實,臧儲豪是有要事而來的。賢惠的梅夫人給客人沏好茶后就走進了臥室,她從不過問自己先生的一應畫事。

果然,當寬大的客廳里僅剩下二人的時候,臧儲豪就把他宏偉的且又切合實際的藍圖一一匯報給了他的梅老師。

臧儲豪的藍圖分為兩大步,即初級階段和高級階段。他要先完成初級階段——先給梅老出一本《梅念祖精品畫冊》,林林總總算下來,需要20萬元,這是國家級出版社出版的,當然,不需要梅畫家出資,僅需要他拿出20幅畫作即可;第二步,給梅畫家出好精美大氣的畫冊之后,再由他經銷梅的100至200張形式不同風格各異的畫作,當然,那是后話。像梅念祖這樣的成就這樣年紀的畫家平陽市抑或全省范圍內可以說都有了屬于自己的一至三本畫冊了,梅念祖至今沒有一本,他不操這個心,不動這個腦筋。其實,在這個年代里自己的事情自己不操心,沒有任何一個機構單位和個人會給你操持這份閑心的。如今收藏者臧儲豪給自己操了這個心,且用20張畫作就頂替了所有一切如書號、印刷、紙張等等的費用,不就20 幅作品么,自己多年來畫了幾百幅上千幅作品了,這不算個什么。這年輕人如今把畫冊的版式開本,紙張克數,還有什么全彩印刷具體頁碼都一一給自己說清楚了,梅念祖的心里便滾過一陣激動,他便從那一摞業已畫好的成品里挑選出20幅有四尺有六尺有橫幅也有豎條的品種不曾重復的花鳥畫,即刻給了臧儲豪。

臧儲豪接過20幅畫作,輕輕地、無比珍惜地卷起來,答應以最快捷最高質量地完成梅老師的畫冊重任,絕對做到讓梅老師放心,給社會給平陽畫界給梅老師一個交待。

給梅念祖出畫冊當然不是臧儲豪的目的,顯然是一個手段或是給后者一個鋪墊。后者便是給梅念祖先生的一百至二百幅畢生的心血之作傾情之作當一個經紀人。

要取得梅先生的絕對信任和心存感激,則必須出好梅先生的第一本畫冊,當然,也是唯一一本,臧心里明白。要精美、要大氣、要考究。

畫冊用的是文聯的版權,一萬五千元的書號費用,臧知道,這要比美術出版社的書號便宜得天上地下了,美術出版社少說也得五六萬元。但是文聯的名號并不遜色,怎么講也是國家級出版社。購回版權后主動權就到了臧的手里,畫冊的印刷就選擇在本市一家上檔次保質量而設備也屬一流的德美印業去完成。德美印業總經理是他哥們兒,也是美術科班,送他一幅梅念祖的花鳥大畫,在印刷價格上會一降再降的。本地印刷還有許多好處,快速、便捷、可隨時更換圖片可及時調整版面……因為是臧儲豪一手承攬的畫冊,又接收了他奉送的大畫家的墨寶,德美總經理便從設計、制版、調色到印刷一條龍都安排了得力干將,且加班加點,不到兩個月,一本印刷精美版式新穎且厚重大氣的畫冊便印刷出來了。封面在梅蘭竹菊的花卉背景之下,畫家梅念祖遠眺沉思的頭像赫然入目,畫家的氣質與內涵通過睿智的目光全傳達了出去。

畫冊的定價是臧儲豪和出版社共同商量確定的,一方面根據畫冊的紙克數、畫冊厚度決定,當然還有畫冊作者本人的要求來考量,臧儲豪絕對會定一個極高價格的。畫冊印刷了1500冊,臧儲豪卻在版權印數中赫然標出了3000冊,總經理自然不會過問緣由,便照此而行,一切聽從臧的安排。

當臧儲豪坐著印刷廠的送貨車把屬于自己存留贈送朋友的500本畫冊放到自己工作室之后,便一路興奮和輕快地指引著貨車來到畫家梅念祖的小院里。

趁著兩個工人給地下儲存室搬著書捆的當兒,臧儲豪先拿了十幾本大開本的畫冊笑容滿面地交給了梅念祖。

老畫家做夢都沒想到自己的第一本畫冊會這么快就印刷出來,并且如此精致和大方,在打開散發著墨油香味的畫冊,看著新穎別致獨具特色的版式和清晰度極高的一幅幅作品時,梅畫家一時陶醉了,他無法抑制自己興奮和感動的情緒,雙眼居然濕潤聲音也有些哽咽了,小臧,小臧,沒想到,這么快,也這么好,毅毅他媽——你快出來看看,看看小臧給我出的畫冊——

梅毅是梅念祖唯一的兒子,毅毅媽是他對老伴兒的稱謂。

半月之后,由臧儲豪親自主辦的“著名花鳥畫家梅念祖大型畫冊首發式暨作品研討會”在市文聯舉行,除了書畫界圈內八九十號人士外,他還特邀了市電視臺記者,省報駐本市記者站人員以及市內《平陽日報》《平陽晚報》《信息報》《電視報》等媒體人士一二十名。首發式及研討會俱達到了預期目的,特別是研討會上老中青畫家朋友們對梅的為人為畫,人品畫品交口稱贊,特別強調在市場經濟大潮的沖擊之下,在人心思金錢人心思名利人心大浮躁的大趨勢之下,梅念祖先生能特立獨行,固守藝術,淡泊名利,潛心創作的繪畫狀態和從藝品質給予了高度評價和發自內心的欽敬。還有為數不少的精明的書畫家,在把梅先生有條不紊地夸贊一番后,還要重點把畫冊與首發式主辦者臧儲豪牽帶著表揚十句八句,表揚他的藝術情懷,他的審美情趣,他的樂于助藝,他的等等等等。

畫冊的精美出版和首發式研討會的成功舉辦,無疑使梅念祖在藝術圈內又大大風光了一把,同時,又使病入膏肓的他如同回光返照一樣精氣神了許多。在首發式上,就有許多畫界同行看他面皮泛黃,一副病態模樣,以為是為了出畫冊為了籌措首發式勞累所致,聽到他的一串串咳嗽也以為是偶感風寒無有大礙。其實,只有二人清楚他的實際病情,一是梅的不過問任何畫事的家庭主婦式的老伴兒,再一個便是給梅出畫冊、召集首發式研討會的臧儲豪。

臧儲豪看到梅先生因研討的興奮,兩頰兩腮洇出兩朵梅花一樣的潮紅,還看到研討會中間休息他在洗手間的一串兒大咳時,咳出的那兩口殷紅。

時不我待,臧儲豪必須以經紀人的身份給梅念祖履行他經紀人的職責了。

事情順利得如同他早年間在偏遠山村收交某一件被歲月蒙穢的銀盆和陶罐,那可曾是王爺的銀盆和罕見的西瓜陶罐??!事情也順利得如同梅念祖在斗方生宣上畫一幅他爛熟于心的梅花,成竹在胸線條舒展。

事情的順利得力于梅先生對臧儲豪的極大信任和繪畫經營的情感依賴。當臧儲豪換了另一種方式提到給梅老師當一次大氣魄的經紀人,聯系南方畫商爭取推出100至200幅近年來的精品作品時,梅念凡祖毫不猶豫便拖著已虛弱的身子在他寬大的木儲柜子里拿出了他多年來傾情創作的200幅作品,有豎條的八尺大畫,橫幅的六尺作品,還有更多的四尺精品畫作;在那200幅令臧儲豪大開眼界的作品里,有注重精神和意境的文人畫,有注重內容和形式的寫實性卻屬于寫意的花鳥和山水畫。特別令他驚訝的是,梅先生如此古板孤僻的人,居然有許多大幅的作品,在寫意的態度上雄強恣肆,以墨骨為主,以煙云為輔。反省內或是京城幾位知名文人畫的蕭索荒寒,沉淪落拓;從許多大六尺的橫幅作品里,又能看出他追求的淡逸之境和擴散的書卷之氣。

畫兒讀得多了,臧儲豪幾乎成了半個畫評家和欣賞者,他已具有一定的鑒賞能力和判斷能力了。他喜歡梅先生的畫作,是因為他作品的心性化、主觀化和無處不在的氣韻,那種氣韻不就是一種主觀精神么,是他從對大自然中的花鳥魚蟲草木百禾的意趣描摹而生發于內心的精神抒發,能讀出畫家本人的人格選擇和精神追求的獨立性而絕對不隨波逐流。許多幅作品筆墨的潑染和筆墨的枯瘦讓人驚訝,驚訝他居然如此落筆如此收拾。這就是他多年來隱忍砥礪潛心于傳統筆墨后的一種醒悟和改變,一種反叛和創新,一種探索多年后的奔突和噴涌,一種潛伏多年后的凸顯和張揚。在傳統文人畫的基礎上,他有意無意中汲取了西方現代繪畫的優長和特質,他甚至敢把許多抽象的寫意浸洇在筆墨之下,你能從他強烈的色彩中,感受一個時代的節奏和畫風的強勁。

這就是畫家梅念祖的作品品質和繪畫魅力。

可惜梅的價值取向和作品的豐厚內蘊還沒完全被國內國外更多的人士理解和接受,正因了這一點,他的作品才有無可估量的收藏價值。

有的畫家是昨天型的,有的畫家是當下型的,有的畫家則是明天型的,未來型的……梅念祖毫無疑問屬于后者。

這是畫家本人的審美追求和藝術選擇,這同時也表明了收藏者的藝術視野和收藏品位。

拿到梅先生200幅精品甚至是經典畫作的第三天,臧儲豪才知道,第二天梅先生就住院了。他是在家中的洗手間里猛咳一陣,又吐了幾口血后暈倒在地板上的。當時多虧了有他的內弟即梅老太太家在農村的弟弟來家里幫他們拾掇土院里的菜蔬之類,才應急把梅先生送往醫院的。

梅老太太一直瞞了病情沒敢告訴梅先生實況,梅先生也一直以為自己是疲勞過度才暈倒過去的。住院也好,安心休息一段時日,磨刀不誤砍柴工嘛。

帶著樂觀態度的梅先生就這樣入住醫院,因為放下心來了病情便一下加重了。其實他可怕的肺病已到了晚期,醫生曾與他的老伴以及急招回來的兒子商量,采取消極治療的方式,不去化療不去手術不去再讓一個身體羸弱的重病患者再去遭那一系列毫無意義的治療程序……這一切,梅念祖依然被家人蒙在鼓里。

獲知梅先生入院的臧儲豪并未驚訝,這完全是他意料中的事情。如果身體到了這一步還未曾入院那倒成了天大的怪事,他得趕快去探望梅先生,探視這位著名畫家的身體狀況。也從側面探視梅先生意識到自己的病情之后是否給老伴和兒子交待有后話,留有遺囑。更準確地說,是否把他臧儲豪作為自己200多幅精品畫作的經紀人一事告給了他們,告給他們他手頭的200幅作品全在臧手里,這在他去世之前必須有一個交待的。

臧儲豪買了幾樣探視病人的重禮看望梅念祖時,小心翼翼地同梅先生及家人談話,卻絲毫察覺不出他作為經紀人的任何蛛絲馬跡的問詢內容,梅先生已是少氣無力地躺在病床上,禮節性地同他笑一笑,笑容里有對他臧儲豪的多重感激。

從醫院出來的臧儲豪一陣輕松,是那種擔心的探詢之后初步找出答案的輕松,心里也滾過憂傷和自責,憂傷梅先生這么一個優秀的畫家就忽然被病魔擊倒了,心里難受得如同針扎;自責自己計謀的不端和心理陰暗以及品質的低劣,居然算計上了一個垂危的病人。

在醫院外面的樹蔭下坐了一會,猛吸了三支香煙,香煙使他暫時麻醉的同時,隨了煙縷散于空中,那自責的情緒也在風中漸次飄散。

忽然,手機響了。

是遠在北京的大畫家沙絕塵家的座機號,是春葉兒來電。臧儲豪心里一驚,平時,沒有特別要緊的事情,春葉兒是不會主動來電話的,不知這女孩子有什么緊要事情要急著告他?

7

春葉兒在京城的大畫家沙絕塵家當保姆順風順雨,因這女孩兒聰明伶俐,又做得一手老兩口很喜吃的家鄉飯菜,春葉兒就深得他們的喜歡,春葉兒農村女孩的質樸能干踏實內向深得老兩口的信任。這樣,老兩口只要外面一有應酬一有飯局,春葉兒就成了這棟小洋樓里的主人啦。春葉兒會利用這樣的機會,從容卻又麻利地從事著她的使命一般的任務。

同往常的每天一樣,她會把沙老的畫室收拾得整潔利落一塵不染。當然,有兩個地方她會格外細心而留意,首先是沙絕塵畫案下面放著的碩大的廢紙簍,那是竹條編就的筒狀紙簍,只要隔個三天五天有時半晌一天,那只竹簍里就扔滿了被揉搓成一團兒或被揉捏一兩下而棄掉的宣紙團兒。那些紙團兒大小不一,形狀各異。是啊,那原本是沙絕塵事先裁好的尺寸,大斗方小斗方,還有許多四尺三裁的豎條或橫條的,自然有的是書法有的是畫作。沙絕塵是個創作極為嚴謹的人,又是出手很快的才子型藝術家,無論受邀在外筆會或是在家里獨自創作,他的速度之快是圈里人士的美談。特別是在外的采風筆會上,不少書畫家在眾目睽睽之下縮手縮腳無所適從,拘謹得影響了創作效果,沙絕塵從不會這樣,可能藝高人膽大的緣故也可能他心里素質出奇地好,無論周邊有多少圍觀者他如入無人之境,就像平時在自己的畫室一樣從容而灑脫,快捷是快捷,他的認真嚴格也是出了名兒的,一幅業已完成的畫作,他左看右看,上下審視,目光又嚴厲得接近于苛求,只要畫面有他不甚滿意的筆墨,或某個細節的收拾不到,他便會毫不憐惜地揉成一團扔掉。書法也一樣,每每寫成一幅,他總要近看遠觀,有時題識中的某一兩個文字不如意了,他也會毫不遲疑地揉了重寫。這樣,在他埋首創作一天之后,他畫案下的紙簍里,林林總總大大小小,會有半簍一簍的可觀紙球兒。

春葉兒視這些紙球為寶貝,在時間充裕的情況下,她會將這些紙球們一一細細地展開來,在她的床鋪上平放著,用她細膩的小手輕輕去熨平它們,再整齊地疊布料一樣折疊起來,放在屬于她的那只箱子里,對于個別撕裂一部分的殘畫,她也盡量將它們對起來,使之完整如一。

其次是沙絕塵的畫案。那是一方遼闊的長方形畫案,沉重、結實,散發著異常好聞的幽幽木香。案上的內容卻十分豐富,一張沾有各種顏料的白本色的畫毯覆蓋了整個畫案,其上有他擺放零散的顏料盒,幾方大小不一造型優美的硯臺,有七八柱高高低低的筆筒,有堆放他各樣印章的圖章盒子,印泥盒子,還有,畫案上有時也放有幾本大型畫冊,有其他畫家贈予他的,也有他自己的二三冊、三四冊,有大有小,就那么不規則地堆著,零亂地放著。畫案上當然有十幾條鎮紙的,那可是黃梨木的鎮紙,有大有小,顏色深淺不一,最重要的是,畫案靠里的大片位置,是堆放沙絕塵新新舊舊大大小小的業已創作好的作品的,計有二尺多厚吧,有一個特點,這些作品都未曾蓋有名章閑章。大凡畫家們的作品是不急于蓋章的,這是一種職業使然也是一種心理使然,如要出售了參展了,當畫作談定即將有了歸宿的時候,畫家們才慎重地小心翼翼地十分講究地蓋上印章,就如同一個母親給將要出嫁的閨女穿上嫁妝一樣。

在繪畫圈子里,畫家每人的性情不同對待自己的畫作也各有差異。有的畫家心細如絲,每畫完幾張比較滿意的作品,總要十分仔細地收起來,壓在床下的木柜里,或是鎖在自己掌控的木箱里,有人買畫時才戀戀不舍地拿出來,蓋上名章閑章,最后把畫作給了對方時,一顆心如同被人掏去一樣。曾有畫家形象地說畫作被人買去拿走時的心理感受——就像自己心愛的兒子被人買走一樣,挖心掏肺,痛不欲生。沙絕塵每每聽到這些,便大度而無所謂地一笑道:怎么會這樣呢,不可理解,不就是一張幾張畫兒么,人買走拿走還可以畫新的呀。就是可有可無的裝飾么,玩意兒么,人們愛好了,有興趣了,有閑錢兒了,才會看上你的,才會買上你的,真值得那樣欲死覓活生死別離么?時間長了,畫兒買多了,畫家還能受得了?言罷哈哈大笑,周邊的朋友也被他逗笑了。

多年來對已經創作好的畫作的隨意堆放,是他豪放粗獷性格的最好圖解,他從不去清點某一時期某一時間段畫作的數量,花鳥多少山水多少,他興之所至,筆之所至,乘興潑墨,揮灑而就。

時日長了,春葉兒就覺得沙絕塵爺爺對畫兒的態度就像她老家土院里的那棵老棗樹一樣,年年都會結出一枚枚一串串又大又紅又繁茂的棗子,難道老棗樹還會盤點自己結出棗子的數量么?一陣風來,一陣雨過,或者是欲吃棗者的一陣竹竿掃過,紅艷艷的棗子會冰雹一樣撲撲通通落將下來,而老棗樹依然從容挺立,笑迎藍天。

這才是大畫家的風度和氣量呢。

每每從沙老的畫作堆里抽一張或三張作品,輕輕悄悄地放進她的那口箱子時,春葉兒都會生發出這種自然而然又十分荒誕的感嘆,對她的沙爺爺,也多出幾分敬畏和崇拜。春葉兒就這樣一面悄無聲息地偷取著沙老的一幅幅畫作,一面又感激和欽佩著他的豪爽大度的沙爺爺。

對沙爺爺的感激不僅僅停留在潛在的意識里,更多的表現在她的行為上——

爺爺——

奶奶——

不知從何時起,春葉兒對老兩口的稱呼去掉了前面那個沙字,她叫得自然、親切、甜美、生動,春葉兒是投諸了對老家親爺爺親奶奶的情感叫著二老的。

無論沙絕塵或是沙夫人,只要上樓梯或是下樓梯,眼尖而勤快的春葉兒會馬上放下手里的活計快快跑過去叫一聲爺爺或奶奶,然后攙扶著老人的臂膀,一步步上下樓,那時刻,春葉兒是老者的一個有血有肉的活拐杖兒。

每天晚飯后,二老會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一會兒電視,春葉兒收拾好廚房里外,便及時地給沙爺爺沖一杯凍干速溶咖啡,濃濃的苦苦的,苦中又擴散出淡淡的香味兒,沙爺爺好這一口兒,提神兒。沖好咖啡又給沙夫人熱一杯牛奶,奶奶也好這一口兒。等他們喝好了,春葉兒就象征性陪二老看一會兒電視,被電視內容感動時,應和著沙奶奶或小聲兒一笑或輕輕揩揩眼角兒,等到一集結束播放廣告時,春葉兒先給沙奶奶揉肩按摩,再給沙爺爺揉肩按摩。下一集開始時,春葉兒就不去看了,她打來一盆溫水,先給沙奶奶洗腳,老太太洗完腳后就會去睡覺,這是她多年的習慣。沙爺爺則不同,他看完晚間新聞才去畫室作畫兒,睡覺就到子時之后了。睡得晚不表明洗腳也晚,春葉兒給奶奶洗罷便給爺爺洗,沙爺爺的水溫要高一些,水面要蕩些許熱氣才合適。這緣于他白天路走得多,身子站立得多,社會應酬盡管有小車接送,必要的路還是要走的。創作畫兒時絕對要站在畫案之前的,這一站立,畫案前的來回走動,兩三個小時就過去了。沙爺爺必須用較熱的溫水來慰藉他的一雙闊大的腳。而春葉兒是悉知這一點的,待浸泡十分鐘之后,春葉兒細嫩柔軟殷勤體貼的小手,會給這兩只蒼老卻碩大的腳揉搓、按摩、推拿……沙絕塵起初是不讓小姑娘給他洗腳的,時日一長,也習慣了。每每這時,他會瞇著眼睛,腦袋依靠在沙發背上,享受著每日的舒坦。

私下里,老兩口不止一次地喟嘆,親孫女兒也不會天天給爺爺奶奶洗腳的呢!

泡腳之前,春葉兒就給二老各自鋪好了被褥,天熱時,還會把蚊帳拉好拉嚴實。

春葉兒不僅僅融入了這個家庭里,成了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她的作用越來越大了,她關乎著二老起居與生存的質量。如此這般,春葉兒在大畫家沙絕塵的家里一干就是好多年,日子就這樣平平靜靜地過著。

隔三岔五的,沙絕塵的家里會有預先約定的客人們,除卻圈里的各樣畫事外,還有相當一部分是預購,他的畫作的中間人和直接購買者。這些人,北京的居多,還有許多外地口音者,春葉兒也一時辨不清是哪里人。讓春葉兒頗感親切的是這中間還有相當一部分是老家那塊兒的人,她是從他們毫不掩飾的故鄉話音里聽出來的,故鄉來人,購畫兒的居多,他們想方設法找了多種關系,來到沙老家,是為了買到真畫和價格相對便宜一些吧。

對于所有來訪客人,春葉兒一律陪著一張真誠的笑臉,并給每人沏一杯茶水,便靜靜地退回到她的房間里。

多年之后,春葉兒已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著名大畫家沙絕塵靠著多重的社會關系和豐富人脈,已給春葉兒在一家美術社的所屬印刷集團公司聯系好了工作,工作相對清閑,地址緊挨著他們的居住地。這樣,春葉兒依然住在沙家,一天有多半時間在履行她保姆的職責。

這天,當她例行完沏茶續水事宜退回到房間之后,聽到了沙老在畫案上翻找畫作的沙沙嘩嗶聲以及沙老的驚嘆——怎么會找不見呢,奇怪了,肯定會找見的呀……

另一個聲音顯然是老家故鄉一帶的口音,說道,沙老不著急,您的畫作多了,一時不知放在了哪里,我不著急的,不急的。

來人不急是客套話,人家兩月前預先付了畫款的,指定要畫一幅六尺山水,并且在初稿完成之后來人還專程看了一下,表示了極大的滿意和高興,只是沙老還要將作品再細細收拾一下,處理幾個局部細節,便又推后了一些時日,怎么就找不見了呢?

敏感的春葉兒把二人對話拾進了耳朵里,她的心倏忽間咚咚狂跳,前兩天,她在收拾畫室時,曾把一幅六尺大畫兒收進了她的箱里,難道正是這位故鄉人要購買并十分看好的那一幅,這可如何是好?心虛的春葉兒還是借了續茶的由頭走進了沙老的畫室,她是要看個究竟聽個究竟么?

畫界行當的規矩,畫者是不可以把預訂并付了款項的作品又反悔售給第三方的,這關乎著承諾與人品。沙老很焦急,怎么就找不見了呢?他怕對方懷疑他又高價售給了別人,其實再畫一幅并不算個大事兒,就是讓這位故鄉公安局工作的小老鄉再等個三五日即可。

當沙老在一邊尋找一邊著急的時候,保姆春葉兒進來了,他順便問了春葉兒收拾畫室時是否留意過一幅大山水畫呢,春葉兒顯出一臉迷茫,答道,爺爺,你說的山水什么山水?

故鄉的那位購買者卻把困惑而狐疑的眼光盯在眼前這個精明漂亮的保姆身上,他的眼睛居然像鷹隼,兇猛而犀利,就那么冷峻而陰冷地盯著她。春葉兒害怕那刀子樣的眼睛,忙收回目光低下了頭。她怎會知道,購畫者是故鄉平陽市公安局刑偵科的科長,為了這次提升為公安局副局長,花了血本來購沙老畫作,送重禮的呢,那幅他早已欣賞過的作品居然在沙老的畫室不翼而飛了。

沙老,您確定這段時間沒有您的親朋好友們來您畫室拿走您的作品?買畫者問,眼光卻沒離開低頭的春葉兒。

沙絕塵努力想一陣又想一陣,很堅定地說,確實沒有,只是上周出去了幾張花鳥畫兒的,好像也沒有什么親戚朋友來拜訪的,哎,年紀大了,忘心也大了,不知一時忘到哪里了,待我再細細尋找一下,總不至于會丟失吧,萬一找不到了,我再畫一張便是。

這時候,春葉兒已走出了畫室,來到她的房間了,她的耳朵卻留意著畫室那邊,她能隱約聽見那個故鄉的客人在進一步打探她,多事兒的故鄉人還問起了誰誰介紹這女孩兒來到沙老家的云云。沙絕塵先生也沒多想,以為老鄉買主在同他拉家常聊閑天,話語就稠密起來,當然也說到了臧儲豪的從中牽線,一片熱心。沙老滿口贊揚著家鄉人,贊不絕口地提到孫女一般的小春葉兒。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個在平陽市刑偵科當科長的購畫者,一種職業的使然和潛意識里的警覺,使他牢牢記住了臧儲豪這個名字。

沙老的畫室和沙老的生活一樣復歸于寧靜,春葉兒卻不寧靜了,整個一中午她心緒紊亂,心緒糟糕。下午老兩口出去的時候,她也得到超市去買菜,趁了這個工夫,她把箱子里存起來的包括那幅大山水在內的大大小小十余張畫作整齊地疊起來,用一張報紙包好了,先到郵局快件寄給了臧儲豪,再去超市買菜……那時候,她的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總算平靜下來。

深夜里老兩口說起山水畫丟失這件蹊蹺事兒,百思不得其解,沙夫人畢竟女人心細,繞不開的春葉兒就成了一個話題,決定明天趁著春葉兒上午去印刷廠的機會 ,到她房間看一看,查一查,看看有什么蛛絲馬跡。

平時,春葉兒的旅行箱是上一把小鎖子的,自寄走了畫作之后,潛意識告訴她,箱子不可以再鎖著了,起碼這幾天不可以。正如她所料,當她在印刷廠轉了一大圈兒又在自由市場按照沙奶奶吩咐一樣樣照紙單購物的時候,沙奶奶引了沙爺爺到她的房間里,悄悄地翻著被褥上下,又由沙奶奶打開了未曾上鎖的箱子,箱子里有女孩兒幾件換洗的衣物,有幾個女孩兒喜歡的物件兒,有她不多用的口紅之類飾物,還有兩本通俗小說小冊子,再就是箱子加層小袋里放著的一些零用錢。

老兩口走出春葉兒房間時,心里卻是非常歉疚,覺得壓根就不該懷疑這么一個待他們如親爺爺親奶奶的好孫女。

老兩口自責的同時,遠在平陽市的臧儲豪意外而驚喜地收到了來自京城的一大包快件,那可是十余張大小畫作啊,特別是那六尺大山水,堪稱沙絕塵近年來的精品之作。他在幽靜而寬敞的工作樓里一張一張欣賞著、品咂著,因為意外的收獲帶來的喜悅,他的一張漸次發福的臉子,被一次次亢奮牽扯得一次次扭曲了。

8

平陽市的第一場秋風來得并不突然。

風是季節的向導。

先是悶熱的秋后一伏的燥風,跟著是分了早晚溫差的清風,之后是漸次爽朗的涼風,然后,是橫掃秋葉兒的冷風,這才是秋風的真正含義呢。

臧儲豪是大清晨趕往醫院的,一走到大街上,清冷的風就把他的一頭長發掀起來,像掀起一團秋草,他聽見草樣的頭發在瑟瑟呻吟。這正應和了大街兩旁的梧桐葉子,闊大的葉子呻吟之后便呼嘯著,紛紛從樹的枝椏上飄落下來,匆忙而無奈的樣子,就這樣告別了它們的生命。

花鳥名家梅念祖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當他意識到自己行將就木的時候,早已失去了說話和交待托付的能力,只能張著口,含含糊糊地吐出一些啊——啊——的發音,使人無法明白他要表達的意圖。

臧儲豪緊張地走進病房的時候,梅念祖呆癡的目光亮了一下,那是畫家最后的回光返照,他企圖要把伸到他病床邊的臧儲豪的手抓住,放在一旁戚然默坐的兒子的手邊,他啊——啊——地示意著,終于抓住了臧的手,同時也抓住了兒子的手,兩手并在一塊,似乎在完成一個交結……周圍的人誰都莫名其妙,只知道這個姓臧的給梅先生出過畫冊,二人關系密切,僅此而已。

臧儲豪此時淌著眼淚,異常悲傷地哽咽道,哎——老人家是說他走了之后,要我倆兄弟一樣相處呢……言罷失聲痛哭,鼻涕和眼淚模糊了他的一張發福了的臉。

聽到這句詮釋的梅念祖立時氣絕了,一口氣沒能上來便去追逐秋日的落葉兒,他的雙眼卻大睜著,頑強地不愿意合上。

沒有遺囑,沒有遺言,甚至沒留下最后的一點遺愿,花鳥畫家梅先生就那樣靜悄悄地卻不甘心地落葉兒一般去了。

梅念祖先生的后事由臧儲豪一手操持著辦理,從太平房到追念會再到火葬場最后再下葬到他老家鄉村的祖墳墓地,臧儲豪分擔著梅的親生兒子的另一份職責,那幾天,他忙碌著,雙眼居然腫成了兩顆青核桃。

禮金他也是出得最多的一個,那一年平陽市的婚喪禮金大多是一百元,臧儲豪出了一千元。

因為操持梅念祖的喪事,臧儲豪在平陽市的書畫圈子里,落下了上好的口碑。

有一個細節大家在事情過后的多日里依然記憶猶新,那是按照鄉規習俗在火葬之后依然裝棺入殮時,空蕩蕩的棺木里除了梅的骨灰盒,幾件墊鋪的新被褥壽衣物之外,便空空如也了,心細的臧儲豪從梅家的儲室里搬出了足足五十本梅念祖的精美畫冊,圍擺在棺木中骨灰盒的四周,將小小的骨灰盒護衛了起來。

這良苦用心和周到的舉措,贏得大家的一致好評。

梅念祖的后事在臧儲豪悉心操持下,順利而風光辦完后,他卻因勞累病倒了,那是重感冒,頭重腳輕,渾身酸痛,在家昏睡的那幾日,一閉上眼睛意識里都是梅先生去世那一刻圓睜的雙目。那雙無奈的眼里含著某種困惑和氣憤,它們盯著天花板,也盯著無情而詭異的蒼天。

那是在詰問么?

每每這時,臧儲豪會驚出一身冷汗,猛丁就醒來了。

他一醒來,就發覺妻子宋之韻坐在床邊,正洗了毛巾給他揩汗,一邊說著,看你燒成這樣,睡了還說胡話說夢話,一句一句叫著梅老師——梅老師,心心念念里就只有梅老師了,我陪你去醫院輸個液吧,會盡快好起來。

臧儲豪執意不去醫院,陪梅老師在醫院看病的日子,使他對白色的醫院產生嚴重的心理拒斥和恐懼。出過幾身汗,感覺稍輕一些時,他要去他的工作間,說那里清靜安寧,適合他好好休息,宋之韻便開車帶他到工作室。一人的時候, 鬼使神差的,他會把梅念祖先生的畫作一一展開來,細細去品,那可是梅先生大半生的精品之作和經典之作,是梅先生悉心保留的心血之作?,F在,這二百幅作品悉數歸了他這個“經紀人”了。他輕輕咳著,水龍頭下把雙手洗了又洗,便走進一幅幅精美畫作的意境和氛圍中了。

臧儲豪用整整十天時間欣賞了梅先生的200幅畫作,每品讀一幅,就感覺自己身體清爽一些,許多時候,他是在傾聽梅先生畫作的,傾聽松濤河聲的生動韻律,傾聽梅蘭竹菊的拔節生長,等二百幅作品傾聽完之后,他已是一個完全恢復了健康的人了,周身通泰,神清氣爽。

臧儲豪把梅先生的精美畫冊立放在靠墻的案桌上,那上面是梅先生的遺像啊,在案桌上,他放置了一杯酒,一杯茶,一包香煙,然后對著遺像又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9

冬天的足尖緊緊踢踏著秋天的腳后跟。

這又是一個少風無雪的季節,對臧儲豪來說,是一個舒適溫暖的冬日。

情由心生。人的心情好了,視野里的景色不是千峰競雄斑駁陸離的山水畫,便是冷逸淡雅清濁分明的花鳥畫,即使看到滿大街兩邊光禿的樹木,也能生發出簡約空極不加繁縟的感嘆。

季節朝縱深處走去的時候,北方的這座小城也包裹在干冷和陰霾里。

臧儲豪的工作室擁有屋里的春天,溫暖溫馨溫和溫情。隔三岔五的,就有人聯系他,欲購買一張兩張三張五張山水畫或花鳥畫兒。這個季節是喬遷新居的季節,許多擁有了新樓房的家,要把隨之到來的春節放在新宅里度過,才顯得春節的面貌一新和非同凡響,新居最好要有名人字畫,這是品質、素質、氣質、生活質量的一個衡量,便有許多主家在打探在問詢在對比在購買。這個季節也是冬閑婚事的季節,素質與審美普遍提升了的城市青年,會在自己的新家里,婚房里懸掛幾幅名人字畫,客廳里最好有一幅六尺或八尺大山水以表明生活的山水相依山環水繞的豐厚情調,以表明人生的依托靠山山仁水智財源豐厚內蘊;臥室里應有幾個花鳥斗方或小型扇面的點綴,以增添溫馨情調,并強調主人的惜香憐玉,心性柔美;書房里最好要有幾幅人物畫的懸掛。那就不僅僅是情調了,是主人的格調與境界,甚或是標明思想與志愿的符號,新文人畫的人物如是屈子、李白、杜甫和魯迅,是主人文學向往和文學宏愿的表達,如是老子、莊子、孔子、孟子、荀子等先賢,則是主人志向與思想、學識與品性的題識……這個季節也是凍結之中的醞釀,醞釀中的徘徊季節,一大批市委市政府的領導干部,一大批各縣市級的正副處領導將要在這個凍結之中的醞釀里破冰而出或破殼而出了,這個過程是艱澀而漫長的,這漫長的過程便有充裕的時辰,讓將要破殼人給當權者投其所好,奉上供品,這供品一大部分便是雅致的名人字畫。當權者心里明鏡似的,送奉者心里明鏡似的,貨真價實的名人字畫便凸顯其經濟價值之外的社會價值,這時候,沙絕塵、梅念祖等一系列書畫大家的名號便如這個冷季罕見的冬雷炸響在人們耳畔波及到敏感的心湖,激起一層層復雜的漣漪。作為收藏者和中介人的臧儲豪便被這些忙碌的大小政客們無數次地說起念起談論起。

當手機電話約談到七八成的時候,購買者便會光顧臧儲豪這寬敞雅致的工作間,在裊裊煙霧里品畫兒,在縷縷茶香里選擇,屋里的春天從容溫煦,屋里的談資高雅現實。

形而上的畫作被一幅幅購去了,實實在在形而下的一摞摞干貨被留了下來。

每一摞硬生生的干貨都柔和著臧儲豪原本就生動的臉子,每談成的一樁交易都堅定了收藏者臧儲豪的事業自信,對于畫作的價格,臧儲豪并不一根筋認死理,在接受的前提下,提升與降落的把控早已靈活成他心里的那把標尺。

手機又響了起來,手機的響鈴是資深女歌星那英的那首《霧里看花》,幾十年的老歌了,臧儲豪就是喜歡——

霧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這變幻莫測的世界,濤走云飛花開花謝你能把握,這搖曳多姿的季節,煩惱最是無情夜笑語分別,難道說那就是親熱,借我借我一雙慧眼吧,讓我把這紛擾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每次都是等到歌兒唱到大半兒時,才去接了電話。這次,對方一開口就問他是不是臧儲豪?確定之后口氣堅決地向他打聽大畫家沙絕塵的畫作,并且是山水橫幅大尺寸的六尺或八尺大畫兒。臧儲豪心里暗喜,知曉這次來了大主顧,電話里傳送的那種口氣的堅定和自信,讓他猜測這是公家的單位,是政府行為。對于政府行為,臧儲豪在價格上一般咬得死,價格也要得狠,都是公家的錢,要么辦公家的事兒要么辦私人的事兒,又都給當權者給更大的官人送去了這份文雅的重禮,價格愈高愈顯出畫作的應有價值。退一步說,他臧儲豪收藏到這些名家名人的畫作容易么,哪一幅作品不浸透著他的聰明和智慧、他的計謀和辛勤?由各行各業各色人等所組成的社會,對他的回報應是翻一番翻三番的,應是十倍百倍的。

樓下摁響了門鈴,他打開單元大門時,也開了工作室的門。一行進來的是三個人,一個中年男人在前,兩個年輕人在后。中年男子的眼里,有一種冷靜的甚或是陰冷的光線,臧同他對視了一下,莫名其妙地心里涌來一縷懼怯。

您好,先生,請坐,怎么稱呼?臧客氣地問。我姓厲,叫老厲就行,他倆是我們一起的。你是臧儲豪吧,收藏字畫的對吧?姓厲的中年男子口氣不似以前購畫者那么友好和客氣,對他,也是直呼其名。

哦,厲師傅,你們幾位坐吧,先喝茶。

沒待他謹讓,一個年輕人便糾正道,他是我們厲主任。臧忽然明白,稱呼厲師傅有些不恭了,應叫厲主任的。臧趕忙改口道:厲主任好,快沙發坐吧,我給大家沏茶。

你就是職業搞收藏的么?藏的玩意多吧?

哎,談不上,就是業余喜歡,業余喜歡,厲主任在哪里高就?

厲主任并沒直接回答他,開門見山地說:咱先看看沙絕塵的畫兒吧。

臧也不便再客套什么,十人十性情,各色人等他也見得多了。

臧在他們來這兒之前,挑選了沙絕塵的四個大橫幅,有山水有花鳥兒。四幅作品是卷在一起的, 臧在畫案上徐徐展開來,第一幅屬于純沙派風格的花鳥畫便在畫案上縱情開放。

沒等臧對畫兒作進一步的介紹和詮釋,厲姓主任還沒怎么注目,便有些不甚耐煩地說:還是看山水吧。

第二幅是一幅特質山水,是沙絕塵欲換一種風格和筆墨的嘗試之作,那是他在山鄉住了多日之后的畫作之一。作品里看不出一縷張揚,自然平實,追求的是一種清雅、綿密、沉靜、幽深的意境和情趣,而筆墨背后卻給人以沉雄和純然陶醉之感。

臧想,這幅特色作品總可以了吧,如果你還懂畫兒的話。

厲姓主任并沒認真去看,就搖了搖頭,說,這張我欣賞不了。

四張看完,沒有他想要的,或者說,沒有他看上眼的。臧儲豪想,嚴謹挑選也對,因是大名家的作品,價格昂貴啊,誰也想購買一幅自己滿意的。

臧又從一架木柜里,拿出了備選的六七張,當然也是大橫幅的六尺。

厲姓主任的眼里,便有了復雜的內容。

等揭去第六幅的時候,他的雙眼一下亮了。這是一幅特色獨具的山水畫,它的青綠色彩和細膩筆墨讓人覺出甜美和愉悅,作為行家里手圈內人士又能看出這幅畫兒的亦古亦新的氣韻的生動,它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畫中的每一種物象無不活躍著生命的動力和精神氣象,既有舊時的古典和玄味兒,格調高逸,絕去塵俗,又有現代意蘊,個性彰顯,既謹嚴精細又放縱筆墨,看云峰樹石,縱恣蒼莽,營構之力無不處處用心。

臧儲豪感覺到厲姓主任看上了這幅畫作,并且非同一般地喜歡上了。

厲姓主任居然去認真地審視畫作左下角的沙絕塵的印章與閑章了,他的雙眼幾乎貼到畫作上。

臧儲豪靜靜等待著。

片刻之后,厲姓主任抬起頭來,并不去看臧儲豪,目光看了別處而口氣很堅定地說:就是這幅,你說個價吧。

臧儲豪說,厲主任是個很認真的人,看來是真喜歡這幅了,我就把價格壓到最低,您誠心要咱們好商量的。臧便報了一個價格。

六尺大畫,十八平尺,又是全國當紅名家作品,價格壓得再低也是一個很可觀的數字。

厲姓主任聽罷報價笑了一下,不知是微笑還是冷笑,笑得意味深長。

這個厲主任就是初冬季節去沙絕塵家里購訂一幅六尺山水畫兒的那個平陽市公安干部,沙老畫作初稿完成之后他是悉心看過的,對那幅作品印象非常深刻,等過了幾天后到沙老家取畫兒時,那幅山水卻匪夷所思地失蹤了,沙老四處未能找到,不得已沙老又重新畫了一張。沙老的作品是不可復制的,即使畫家本人也難以完成和前一幅一模一樣的作品,每一幅畫兒的創作都有不同的情緒不同的感覺不同的狀態,因而才會有不同的創作效果。無奈,厲公安拿到手的只能是另一幅作品而已。厲公安是刑偵科的資深公安,遇到這樣的蹊蹺事件,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厲公安的眼睛不同于老畫家的慈祥善良于人于事寬容大度,厲公安同他的姓氏一樣,眼光是犀利多疑卻嚴厲尖銳的。被沙老兩口視為乖巧伶俐女孩兒的春葉兒一下作為最大嫌疑人收入他偵察偵探和偵破的視野。這樣并算不得案件的案子,使他毫不費神地揣摸到了收藏者臧儲豪之處,也便有了眼下的情境。

厲姓主任的笑讓敏感的臧儲豪有了某種陰冷和不祥之感。多年來他同數以百計的業務人聯系,他們的目光是業務圈兒之內人士的目光,即使在鍥而不舍地討價還價者,那目光是有商討商量甚或企求的元素在內,斷然不似眼下厲姓主任這種陰森陰險懷了敵意的眼光了,他一時有些困惑迷茫和下意識的惕防。

交流出現了短暫的短路和可怕的空白。

還是厲姓主任打斷了靜默:這樣吧,臧儲豪,我們先把這幅畫兒拿走,進行一個必要的鑒定,咱再談價格好么?

拿走?鑒定?怎么拿走,為啥鑒定?好我的厲主任,你開玩笑吧,每個行道都有其規矩,未交款項,作品是絕對不可拿走的……臧儲豪有些急了。

沒待臧說完,厲姓主任便厲聲說道,這幅畫作我們必須帶走,因為它牽涉到了一樁盜竊案,詐騙案,它是最直接的物證!

厲公安說罷啪地亮出了他的公安證件。

這,這,這是怎么回事?臧儲豪的臉唰地一下白了,說話也有了結巴。

怎么回事你心里明白,或者說,等案件調查清了以后會給你一個明白。厲公安一說完,另兩個年輕的幫手便過來收這幅大畫兒。

把這幾幅一塊卷走,都涉及到案子了,一起卷走!厲公安以命令的口吻對倆年輕人說道。

你們,你們,不可以這樣拿走的,要拿,也應打個借條才是。

兩年輕中的一個嘩一下亮出皮帶下锃亮的手銬,粗聲大氣地說道,這就是借條,要么?要不連你一塊帶走……

事情就這樣突然,突然得讓臧儲豪猝不及防,他沒一點點心理準備。

他頹然坐在沙發上,兩條冷汗從耳根后面流了下去。難道是有人冒充公安實施蓄謀已久的恐嚇詐騙和搶劫么?他很快否認了這種猜測,他知道事情絕非這么簡單,這正是春葉兒快寄回來的那幅大畫兒,由此看來,事情復雜了麻煩了也棘手了。

厲公安會拿了這幾幅大畫幫沙絕塵一起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的。厲分安并未去驚動沙絕塵,而讓臧儲豪去破費打點了結這件事,厲公安坐收漁利;厲公安既不驚擾沙絕塵,也不希望他臧儲豪破費打點,事情就此不了了之,臧儲豪不好再過問那幾幅山水大畫兒了。

幾種未知的結局,擺在收藏者臧儲豪面前。

這時候,手機響了,是妻子宋之韻來電,宋之韻說,她剛剛看了《平陽日報》的一則要聞,報道的是平陽市知名收藏家也就是臧儲豪早期的收藏啟蒙導師陸北闊先生在他八十壽辰這一天, 把他畢生收藏的所有錢幣及古物一應無償捐給市博物館云云,因陸北闊是臧的導師,宋之韻才在第一時間把這一要聞告給他的。

臧儲豪被這一消息震驚了一下,木然地倒在沙發里。

他目光茫然地環顧著自己的工作間,應該是儲物間,他知曉每個大木柜里都有不同內容不同品質的豐富藏品,可此時他的心房里,卻空空落落一片蒼白,一顆忐忑的心,也仿佛被人掏走了。

屋外起風了,小城隆冬的風生硬而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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